明朝散发弄扁舟

2019-03-02 02:17王开东
关键词:沧浪渔父渔翁

王开东

在浩如烟海的人物形象中,古代文人最钟情渔父。

渔父形象像一条河流,从中国文人的纵深地带经过和穿越,带给他们持久的魅惑和追慕,把文人们在仕与隐之间挣扎的内心,照耀得如“火树银花不夜天”。

经过漫长时间的淘洗,渔父不再是一个语词,而是一个叠加的意象,是浓缩了丰富文化色彩和哲人前思的“这一个”。它不断出现,不断被书写,成为隐逸文化的一种象征,成为荣格所说的“原型”。渔父的背后有着强烈的源自民族记忆和原始经验的集体意识。要考察隐逸文化,研究古代文人的隐秘心理,就很有必要对渔父形象做一番探讨。

渔父形象最早出现在《庄子》中。文章中的渔父须眉皆白,智虑高超,仙风道骨。

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归真也。”(《庄子·杂篇·渔父》)

渔父一针见血地指出,孔子所谓的“性服忠信、身形仁义”、“饰礼乐、选人伦”,都是“苦心劳形以危其真”。而渔父所谓的“真”,就是“受于天”,主张“法天”“贵真”“不拘于时”。

这是道家“清静无为”的观念和儒家“明知不可而为之”价值观的一次微妙的碰撞。最终,孔子为渔父的思想所折服,如梦初醒,甘拜下风,尊渔父为圣人。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孔子,似乎恍然明白了自己“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背后的真正原因。

其实,这个故事明显是伪作,是后世道学者借助庄子对孔子的冷嘲热讽。真正的渔父形象的源头还是《楚辞》。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泥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璃?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杜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这个则是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一次真正的碰撞,火花四射,精彩绝伦。《楚辞》的本意,恐怕是要借助渔父来衬托屈原的高洁。面对社会的黑暗、污浊,屈原执着、决绝、不苟且、不合作、不低俗,明知不可而为之,始终坚守着人格高标,宁愿舍弃生命,也要放声呐喊,纵然理想破灭,也要精神长存。

然而始料不及的是,飘然离去、一曲高歌、随风而逝、不复与言的渔父形象,反而给后人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成为或仕或隐者的一种理想寄托。

从《离骚》开始,中国的文人就被一种寻找、追求和向往的热情所充溢。不管这种期待何等渺茫,亦不管这种探寻何等徒劳,文人总是难以停止探求的脚步。他们的向往,像反复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奔赴一个没有终点的旅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异常强烈,只是苍龙永远在前,长缨却不知何时在手,一股难言的苦涩充斥心头。正如希罗多德的《史学》所言:“人们所知道的最凄绝的悲痛,便是奋力去做许多事,却又一事无成。”伟大的文人总是伴随着伟大的痛苦,这种痛苦超出了一己之悲,成为人类挥之不去的情感模型。

好在我们还有渔父,给失意的文人寻找了另一种人生和出口。

乐天知命,与世推移,任凭尘世纷纷扰扰,我自恬然自安。这就是渔父立身处世的态度。面对一池碧波,卸去满身疲乏,也无风雨也无晴。功名富贵与我何加焉?仕途经济与我何加焉?这是文人走出“读书只为稻粱谋”的伟大一步,也是渔父身上最激动人心之所在。

然而,这种脱离现实的对抗实际上是苦痛的,也不为主流价值所取向。但也许正因为它拉开了和现实的距离,反而又充满了一种乌托邦式幻滅的美感。

渔父成为最重要的意象,可能来自以下几个原因:

其一是屈原。屈原披发行吟泽畔,在生死抉择之间,需要一个人来对话,揭示自己内心的挣扎和选择。因为在江畔,最该遇见的自然就是渔父。构成主客对话的“客”,这是自然的逻辑。渔父是老年男子,历经沧桑,看惯风云,淡薄尘世,能够提高对话的含金量和话语价值。渔父的出现当然是偶然的,但隐逸文化、出世文化聚焦于渔父却带有很大的必然性。唯有渔父才可以引出颇有道家特色的《孺子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歌词大意是,沧浪之水清啊,可以用来洗我的冠缨;沧浪之水浊啊,可用来洗我的泥脚。渔父不强人所难,不愠不怒,以隐者的超然姿态心平气和地与屈原分道扬镳,足见其淡泊和修为。

那么,为什么要引出《孺子歌》呢?因为《孺子歌》大有来历。据《孟子·离娄》记载,孔子曾听孺子唱过这首歌,孔子听歌后,告诉他的学生:“清,才能洗冠缨;浊,只能洗泥脚。清还是浊,是由人们自己选择的啊。”孔子非常注重士人的人生抉择,提倡人要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精神,但是在中庸思想的指导下,又主张“用舍行藏”。孔子称赞颜渊说:“如果用我,就出来做事;不用呢,就隐居起来。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啊。”也就是说,儒家和道家有时候也能并行不悖。李白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就是说,人世不称意,才要出世;仕途不称意,才会归隐。这也许就是渔父最终飘然而去,放歌一曲的原因吧。

其次是渔。《诗经》中说:“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诗经·卫风》)就是说,上古时期,垂钓虽然还是一种谋生手段,但是“岂不尔思”已经包含一种别样的情致。特别是渔者,荡舟于碧波之上,隐没于绿荷之中,无论哪一种方式都让人感到清静高远,得意忘言。在庄屈之后,即使仍然有人以打鱼谋生,但在文人笔下,渔父不仅没有了谋生之苦,反而多了几分闲情逸趣,最能寄寓诗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第三是水。《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就是说,水是万物之本,品性谦逊,亲附万物而公正无私,可作为道的象征。这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别忘了,水远离尘土,从事实上也让文人暂时挣脱尘埃,正好和道家精神上超脱尘埃遥相呼应。而在碧波之上,世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天地在我心,人也只能归于自己的内心,聚焦于心灵的道。

第四是舟。而且一定是小舟,只有小舟才能随风飘荡,“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就是道家的“和尘同光”的最高境界。小舟还意味着人少,是“孤舟”,只能“独钓”,唯其独钓,只能与“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相俯仰,不管,不顾,不为。

第五是钓。钓意味着耳聪、目明,尤其是要沉稳、耐心,把握火候,等待时机,这种心理像极了隐者。他们纠缠于出世和人世之间,矛盾于兼济与独善之中。而且的确有不少隐者想走终南捷径,时机一到,就会欣欣然出山的。鲁迅先生对此曾有过精辟的论述。先生认为中国统治者只在两种情况下需要文人。第一种情况,统治者刚刚掌权,偃武修文,需要文人来加以粉饰,此时文人扮演的是歌功颂德的“帮闲”角色;另外,在自己的统治发生危机时,当权者无计可施,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于是,开始垂听文人的“治国平天下”的意见,而此时的文人觉得英雄终有用武之地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出山”了,这时的文人成了“帮忙”。鲁迅尖锐地指出司马相如和屈原之流,不过是统治者的“帮闲”和“帮忙”。屈原的《离骚》不过是“想帮忙而不得”的牢骚之辞。

所以孟浩然干谒诗说:“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在孟浩然的眼里,很多的垂钓者以隐求仕,大有斩获,所以他也蠢蠢欲动,希望得到贵人的引荐而走上仕途。他的这首《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渔父,可以说是“渔父之意不在鱼,在于仕途之间也。”

尽管渔父意象并不纯粹到极致,但仍然吸引了历代文人浑浊的眼光,试图在渔父身上寻找一缕清新的慰藉。究其原因,乃是这一意象本身的洁身自好、和光同尘、与世推移的人生姿态,悠游山水之间,去除世俗纷扰,保有本我或深藏本真的心灵追求,令后世的文人激赏不已、追怀不已。他们或咏以诗词,或布之以画作,表达自己的思慕。在诸多描写渔父的篇章中,创作者们大多取渔父形象本身的感性内容,寄托自己超越世俗的高洁价值观。要而言之,无非是画饼充饥,借酒浇愁。

后世的渔父形象中,最为著名的当是柳宗元。柳宗元的《江雪》和《渔翁》都以渔父“自寓”,反映了自己在长期流放过程中交替出现的两种心境。他有时不甘屈服,力图有所作为;有时又悲观愤懑,寻求精神上的解脱。《江雪》中的渔翁,特立独行,凌寒傲雪,独钓于众人不钓之时,正是前一种心情的写照。《渔翁》中的渔翁,超尘绝俗,悠然自得,正是后一心境的外化。

王尧衢的《古唐诗合解》云:“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以一老翁披蓑戴笠,兀坐于鸟不飞、人不行之地,真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矣,何足为轻重哉?江寒而鱼伏,岂钓之可得?彼老翁何为而作孤舟风雪中乎?世态寒凉,宦情孤冷,如钓寒江之鱼,终无所得,子厚以自寓也。”这是古往今来渔父最高蹈之处,也是最可悲之处。因为高蹈,所以可悲。因为可悲,所以高蹈。如同基尔凯郭尔对上帝的评价中的一句话——因为荒谬,所以真实。(基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

在那么多的渔父意境中,我以为最能给渔父画像的还是《江雪》。黄周星《唐诗快》就认为:“只为此二十字,至今遂图绘不休,将来竟与天地相终结始矣。”

當然还有他的《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欲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从渔父孤寂的生活中,我们看到柳宗元的影子,他的孤傲,他的决绝,他的不管不顾,当然也更能看到他内心的痛苦不堪。中国文人的心灵景观一览无余。

总之,中国古典文学里的渔父从来就不是真正的渔父,而是文人的渔父,意象的渔父,诗性的渔父。渔父中叠加了许多故事、许多人生,不断地被庄子、屈原、严子陵、姜子牙、柳宗元等反复书写,因而不复是简单的符号,而成为中国文人真正的“存在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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