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域文化空间转换看清初易堂九子古文创作

2019-03-05 09:06吴昌林唐季冲

吴昌林, 唐季冲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13)

以魏禧为领袖,易堂九子由魏禧、李腾蛟、彭士望、邱维屏、林时益、魏祥、彭任、曾灿、魏礼九人组成。作为明末清初遗民,九子隐居在翠微峰,砥砺气节,其自强不息、坚贞志节令人称赞。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谈到:“明末遗民,他们虽含荼如蘖,恨没世,而他们坚贞之志节、笃实之学风,已足以深入有清一代数百年来士大夫之内心,而隐然支配其风气。直到清末,还赖籍他们人格之潜力,来提倡革命最有效之工具。”[1]梁启超在《饮冰室合集》对易堂九子评价也很高:“江西在北宋,为欧阳永叔、曾子固、王介甫产地,在南宋为陆子静产地,其士之秀香,咸以‘蓄道德能文章’相厉,故学风亦循此方向发展。清初则宁都魏善伯、冰叔、和公号宁都三魏,与同县邱邦士、南昌彭躬庵等九人,同隐于翠微山之易堂,号易堂九子,而冰叔为之魁。”[2]

易堂九子游历于不同的地域之间,结交许多文人志士,与之谈文论道,他们的思想影响了九子古文创作。当创作受到不同地域文化影响的时候,九子古文题材也发生相应的改变。

一、九子生平的交游与游幕

易堂九子中,魏氏三兄弟和彭士望、邱维屏、曾灿以游历为重要事业,纷纷走出宁都,游遍天下,而李腾蛟、彭任、林时益则隐居不出。魏际瑞以游幕为依托,足迹几乎遍布天下。康熙元年(1662),魏禧时年三十九岁,他意识到不能闭门造车,应该外出开阔自己的见识,在《上郭天门老师书》中写道:“壬、癸之际,私念闭户自封,不可以广己造大,于是毁形急装,南涉江淮,东逾吴浙,庶几交天下奇士。行旅无资,北不及燕、秦,南不得至楚,遂反山中。”[3]最终于康熙十九年(1680)卒于客途中。魏礼曾自称“性好游”,顺治十六年(1659)出游,甚至举债游涉万里,南极琼海,北抵燕西,出游一二年或者三四年返回宁都易堂。彭士望出游时间不固定,主要游历于东南一带。曾灿在顺治十六年(1659)开始出游,游历活动主要在吴越之间,晚年潦倒而游于清幕,最终卒于游途之中。[4]

九子游历承载着他们的理想与寄托。首先,他们把游历作为广交天下之友的途径,发现人才,改变明末以来的颓风,来实现经世致用的主张。其次,九子出游的目的是为了扩展自己视野,增长见识。宁都位于江西赣南,相对于吴越文人之地,显得偏僻。而且,赣地百姓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养成了不喜欢游历的习惯。所以九子想借助游历感受外面的大千世界,以此砥砺自我。魏礼在《孔英尚文集序》中说:“是故吾江西地瘠而民朴,鲜淫巧之技、荡心之货,质胜乎文,礼义廉耻,有短垣不敢自逾。然而广己造大,必资于大国名区、人文辐辏之处。情伪万有,览风土时物之正变,拓一己固隘之拘虚。然而浮足以荡吾朴者有之,文足以漓吾质者有之。跅弛之士,或先末而后本;气矜之夫,或尚成而遗义;风波之民,见事风生,凿空而架构,皆不可不察也。是故善游者,集众思,广众益,收效于无穷;不善游者,破其故美,荡析无遗,集众弊于一身。噫!行则为世之敝人,文则为世之敝文而已,恶足尚哉?”[5]游历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生存常态,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魏禧在《曾庭闻文集序》中指出交游对一个人的文学创作有很大影响:“古之能文者,多游历山川名都大邑,以补风土之不足,而变化其气质。”[6]九子出游结交天下志士,通过游历来补充自己对自然环境的不足,相互切靡砥砺,亦师亦友,从而陶冶自己的气质。九子所交游之人,对其影响有大有小,本文从中选出若干代表,逐一论述。

二、江右文人与九子谈学论文

明末清初,江右之学,以髻山节义、程山理学和易堂经济文章为著。“程山七子”有谢文洊、甘京、封浚、黄熙、威龙光、曾日都、汤其仁,以谢文洊为代表。谢文洊起先和清初部分学者一样,专心讲阳明心学,直到四十岁时在新城传播心学遇到鼓吹程朱理学的王圣端,谢文洊和王圣端辩论后,谢文洊折服,转而崇尚程朱理学。谢文洊主张学畏天命,躬行实践为主,宗程颐、张载“主敬”说,以复兴理学为己任,著有《初学先言》《程门主敬录》《左传济变录》《易学绪言》《大臣法则》《兵法类案》,以及《学庸切己录》2卷、《谢程山集》18卷。甘京、封浚、黄熙、威龙光、曾日都、汤其仁六人治学严谨,每天三省己身,相互学习。魏禧在《赠程山五君子五十序》中评价他们:“美公毅而介,长人和而有守,楗斋、二为坦中而好义,维缉虚己而挚。”[7]

“髻山七隐”有宋之盛、吴一圣、查世球、查小苏、余晫、夏伟、周长孺,以宋之盛为代表。宋之盛等七子隐居丫髻山授徒讲学,江西巡抚蔡士英曾经聘请宋之盛为白鹿洞书院山长,被他拒绝。宋之盛有故国情怀,誓不出仕做清朝官员,精研《春秋》,宗程灏,以识仁为要,尝作《仁论》。张尚瑗曾在《宋惕传》评价《仁论》:“此书首论仁,次性气,辨异、穷经、订古、经世各数百千言。明季江右学者多宗阳明,惕举其最表表乾,以为李见罗、罗念庵未能穷理,欧阳、东廓议论极疵,独以明道、濂溪为宗主,阐发朱子极高明道中庸之旨。”[8]宋之盛在《仁论》中论道:“仁之道,先生不己者,天地以是生,而生人类物不己者,天地之所以为心也。人得之以生,而不容己于群焉。俱生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心也,只是个仁。默识,识此学不厌;学此,诲不倦;诲此心安为仁。此心不安为不仁,因不安而求安,谓之求仁。告子之心,病在不安,处不知,求识仁,则体段光风霁月;不识仁,而只事澄治,则为寒潭霜月矣。儒学生生,其法从不忍入;禅学无生,其法从忍入。形色,天性也。道家必欲形与神抱,禅家必欲形与神离。物态万有不齐,无碍太虚,犹是太虚映现之说;物态所以不变者,乃太虚之气蒸变使然也。只心一便是太极,心一便于万物为一。识得与万物一体,则同患之忧与反身之乐,非两时两事。”[9]472

谢文洊主张“以诚为本”,宗程颐“主敬”说,学习程朱理学;宋之盛“以识仁为归”,也宗程颐;而易堂九子则主张以实践为主的经世致用之说。谢文洊以江右理学为正宗,对何心隐、罗汝芳之说持否定态度。他的“主敬论”是为了阐扬程朱理学,唤醒世人对传统儒学的认同与复归,所以潜心注疏《学庸切己录》,以复兴程朱理学为己任。而宋之盛重在“识仁”,其观点与谢文洊有许多相契合之处。宋之盛擅长古文,郭思敬在《髻山文钞》中评价宋之盛:“虽讲宋学,而文笔清挺,无宋末语录之弊,如篇中《郭义士传》《先府君墓志》诸作,虽冰叔、躬庵无以过也。”[9]475魏禧则强调“积理练识”“经世致用”之说,好观古今之治,长于史论、策论。梁启超在《清初学海波澜余录》中评价三家:“时江西有谢秋水文洊,辟程山学舍,集同志讲程朱学,病易堂诸人‘言用而遗体’,贻书冰叔争之。冰叔复书道:今之君子,不患无明体者,而最少适用。学道人当练于世务,否则试之以事,则手足错乱;询之以古,则耳目茫眛。忠信谨守之意多,而狭隘杓牵之病作,非所以广圣贤学也。”[10]易堂学风,观此可见一斑了。

顺治十年,三家在南丰程山相互交流,对“仁”与“术”哪个为本展开了论辩。魏禧以术为本,认为从“术”上做起,认认真真,而不能只谈理性,否则诈伪丛生。在《日录·里言》中魏禧说:“予向喜仁术两字,初谓是理中当有此番委曲,久之理上多了几许安排,又久之理外生出各种诈伪,便把‘仁’字放空,却将‘术’字做了把柄。故日用之事,须十分兢业,常常提著‘履霜坚冰’之意。”[3]而谢文洊和宋之盛认为“术”从“仁”中出,以“仁”为主,据《日录·谢约斋评语》记载:“须是‘仁’字十分深重,‘术’字从中生出方妙。倘于‘术’字著喜,则‘仁’字只是附和,久之附和者去而术为主矣。”[11]

另外,古文创作在“体”与“用”,何者为本,何者为末,彭士望与谢文洊的观点不一样。彭士望主张实用,批评明末阳明之学流为空疏之弊,在《与宋末有书》中彭士望指出了这一现象流弊并提出策略:“天下五六十年,患虚病极矣。其下者不足言,文章、经义、名誉、气节,皆虚病也。相延而至于理学之议论郛廓,经济之影响云雾。衮衮坐谈行义高举,顾为世之龙肉醴泉,而不能为世之布帛菽栗,于民生之酷烈饥寒,气运之倾危陷溺,则相与从容拱手,恃虚美以救之,谓可以易天下。亦徒见其迂疏愦乱,至困弊而莫之继,而相随以死也。惟核名实,黜浮伪,专事功,省议论,毕力于有用之实学。胆识以充,器量以宏,精神以敛,强力以优。以生为寄,以死为归,以沟壑为家,以忠信才敏之友为命。操练精熟,宠辱不惊,庶足以任宇宙之大常大变而无所于挠。”[12]

谢文洊则以为不然,在《乙巳与易堂魏冰叔书》中,对彭士望经世致用一说提出了否定:“躬庵文字之卓练,人所共赏,但其后段立说觉有愤激之气,以经义节气,尽归虚美,似亦大过。谓未免有虚美者藏其中,则可;谓经义气节总归虚美,则不可;谓刑名富强、智谋才武之有济于世用,则可;谓经义气节者,反不如其实用,则不可。盖刑名富强、智谋才武,如不本于经义气节,则小有才而未闻大道也。虽区区有利于目前,其遗害于后世,正自不小。经义气节之士,虽未必利于当时,而启迪万世之心,维持万古之纲常,究有厚望焉。……今乃悉以经义气节为虚美误世,以实用归于刑名富强、智谋才武,抑扬不平,使后进不善读书,不悉力以趋功利不止甚矣,立言不可不慎也。且篇中论学术未能尽情洗发,归诸正大,虽身体力践,验诸实事一段,似有归著。然于精微之奥、广大之规,未见一语透出,其所谓入之者深,敛之者密,未必是大本大原所在,而出之无穷,发之不聚者,岂遂可不谬不悖乎?”[13]

魏禧对两人的辩论,从中调停,但偏重于彭士望经世之说。在魏禧看来经世之用是“体”与“用”争论的延续。魏禧在《复谢约斋书》中说:“所教躬庵《送熊生序》‘经义气节,总属虚美’云云,弟今虽未甚记忆,恐躬庵初不如是,或词气抑扬过当而自晦其意也。谓‘刑名富强、智谋才武,有济于世,经义气节反不如其实用’,此则专就经义气节迂疏已甚者言之,故遂抑之于其下。先生所云‘刑名才智,区区有利于一时,遗害后世不小;经义气节之士,虽未必见用于当世,而启迪万世人心,维持万古纲常者,功甚大’。此又专就经义气节之最高与刑名才智之最陋者言之,故遂伸之于其上。愚以为两者之说,皆所谓钩金舆羽,比量重轻,骤而视之,似为大反,细而求之,实无异同。何者?经义气节,迂疏已甚者,在先生必不以为是。而刑名才智违教害义者,实躬庵所不与。程山、易堂大抵于体用中各有专致,彼此勤勤,皆欲出其所见以辅所不足,非苟求相尚也。”[6]

对于谢文洊的批评,彭士望在《与谢约斋》中予以回应,对谢文洊静坐修美给以委婉的批评。彭士望说:“望所与时贤语者,惟保恤穷民,护持善类,汲引人才,培养才俊。无论治乱,俱在世道民生,有裨实用。与冰叔《报翟韩城书》《送黄孝廉会试序》互相引发,绝不敢为过高之论。必欲南辕北辙,徒令其腹笑我辈迂阔,远于情事,仅以文辞往复,而竣毫无益于彼此也。窃以为学工夫自非专久静一,屏谢杂务,培植基本以年岁为期。而遽欲以宰制经纶,主持斯道,将不免于牵补架漏,走透渗漉,其稍能自力者或可免显然之悔,尤其不能者,则义袭貌恭,情伪色裹,纷然潜伏而不自觉。”[14]魏禧也批评谢文洊静修之说,在《与谢约斋》中表明:“先生之学,以调养心气为主,然心处静处,何由徵之?但能于横逆之来不愤慨,于逆耳之言不嫌忤,于烦杂之境不燥乱,则此中学问得力与否,但自可考。故养心气者,不止在静中得力,而须以平心察理,小心耐事,夹辅成之也。”魏禧认为要达到修养,应该学习实践,不能闭户读书,这样不能求得真知。[3]

那么,古文如何能达到经世致用?易堂九子认为主要有两个途径,其一是通过交游传播自己的主张,也可以兴办教育,招士讲学培养人才;其二就是从历史中寻找经验,解决现在面临的问题。魏禧创作《左传经世》,彭士望论述《资治通鉴》《春秋五传》,可以看出易堂九子对史学经验非常重视,努力寻找种种具体知识经验。魏禧在《左传经世序》中讨论了史与道的关系,认为史学可以解决现世问题:“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故读书不是经世,则虽外极博综,内析秋毫,与未尝读书同。经世之务,莫备于史。禧尝以为:《尚书》,史之大祖;《左传》,史之大宗。古今治天下之理,尽于《书》,而古今御天下之变,备于《左传》,明其理,达其变。……尝观后世贤者,当国家之任,执大事,决大疑,定大变,学术勋业烂然天壤。然寻其端绪,求其要领,则《左传》已先具之。盖世之变也,杀夺、蒸报、倾危、侵伐之事,至春秋已极。身当其变者,莫不有精苦之志、深沉之略、应猝之才,发而不可御之勇,久而不回之力,以谨操其事之始终,而成确然之效。”[15]

另外,在对待儒禅态度上,谢文洊和宋之盛力辟狂禅之非,欲复兴儒学。而魏禧认为,世无真禅,哪能害儒?禅学不会对社会产生什么不利影响,产生不利影响的是士人不务实学,所以世人要从一件件实事做起。宋之盛将禅学视为亡国的毒害,反思明代世人空谈心性,结果亡国。谢文洊也对禅学予以批判,在《谢程山集·禅根论》中云:“不知生死为天地之公理、造化之真机,何用趋之、脱之、空之为哉!至于身死,则公理、真机之尽耳。阴阳之气有凝聚,必有解散。”[11]除此,在士子涉世问题上,三家也有不同观点。谢文洊认为士子涉世带有功利性,士子应该以学业为主,专门用心一意,如果以涉世为主,就会沦为俗人,慢慢偏向功利,失去了士子原本面貌。而魏禧在《日录·谢约斋评语》中认为:“涉世处即是自己做学问处。若能体认,涉世便是学问。”[3]宋之盛偏向于谢文洊,在《日录·宋之盛评语》中云:“叔子欲以经世而正人心,先生欲以正人心而经世,二者不可偏废,究之人心,是有本有体,然后用有所根。”[6]三家探讨思想学术,虽然主张上有所不同,但面对异族统治,仍能取长补短,促进江西学术发展。

在与九子交往的江右文人中,杨文彩值得一提。杨文彩,字治文,晚号一水,宁都人,是魏禧的老师。魏禧是杨文彩最得意的门人,杨文彩曾经编著《尚书绎》,与魏禧商量定稿,在《杨子书绎·指略》中自叙道:“《书绎》既成……然惧一人见有所蔽也,必有人为补正讹,庶几告无罪先贤,爰以其事属门人魏禧叔子,盖非有同量之人则不能如于其中,非有异量之人,不能出乎其外,由是共处一室,相与扬榷,首正谬,次薙繁,义有未尽,复著为论,以补所不逮。是书之成,其功为多。”[16]除了魏禧,李腾蛟、邱维屏、曾灿、彭士望、魏际瑞等都和杨文彩有诗文唱和。

除了杨文彩,还有南丰汤来贺与九子有过交往。汤来贺,字佐平,号惕庵,南丰人,著有《鹿洞迩言》《居恒语录》。魏禧与汤来贺为忘年之交,常书信往来,相互规谏。汤来贺曾经指导魏禧为文之道,在《复魏冰叔》中云:“虚心在酌,宁守先儒之规矩准绳,勿放言高论,以启敝窦。凡一己所见而众人以为未确者,勿可言也,即一时众皆称许,而以圣贤之道揆之,或恐流弊于后世者,亦勿可言也。”[17]241彭士望、曾灿、彭任也与汤来贺有诗书往来,彭士望曾为汤来贺的《内省斋文集》作序,在《内省斋文集序》表达了自己对汤来贺的钦佩之意:“先生长才干济,而其心自少至老,必不肯一日饱食优游,无所益于世事。其文章亦绝少蹈袭,率胸怀尽所欲言而止,情事爽豁,俱有实际。”[18]257

九子在文学上还与其他江右文人有过交往,比如新建杨益介、宜春张自烈、新建徐世溥、临川傅占衡、新城涂酉、新城涂斯皇等,他们都影响了九子古文创作,对提升古文创作具有重要意义。

三、吴越文人与九子往来唱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同的地域风貌与风土人情塑造了作家不同的审美观。魏禧在《曾延闻文集序》中说:“文章视人好尚,与风土所渐披。古之能文者,多游历山川名都大邑,以补风土之不足,而变化其天资。司马迁,龙门人,纵横江南、沅湘、彭蠡之汇,故其文奇恣荡轶,得南方江海云草木之气为多。”[19]只有游历才能开拓和变化自己的风格,以此超越自我。九子游历吴越之间,与吴越文人交游,以求开拓更健全的作文风格。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秉持相似的文学理论,对古文创作具有相近的态度。

吴越文人中,与九子交游甚好的有归庄。归庄,字玄恭,号恒轩,昆山人。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中评价归庄:“其文胎息深厚,不务纡徐有致,可谓善于学有光者。诗述家难,意酸辞苦;至于登临游览,神气飞腾,奇乃在骨。”[20]魏禧与归庄相友善,早在认识之前,魏禧就知道归庄声名。魏禧在《归元公六十序》中记载道:“吾年未三十时,闻归震川先生有曾孙庄,抱高节,负才使气,善骂人。既有传长歌至山中者,凡三千余言,上溯鸿濛,下及季世,驱使神仙鬼怪之物,呵帝王,笞卿相,践籍古之文人,恣睢佯狂,若屈平、李白沈冤醉愤无聊之语。客曰:‘此归元恭庄所作。’予惊怖其人,疑不可近。”[3]康熙十二年(1672)仲夏,魏禧游历吴门,归庄慕名而访,其间总共四五次。魏禧在《归元公六十叙》中谈道:“壬子夏,侨吴门,元公闻之,趣过予。予方畏暑未之报,元公则四五至不为嫌。每至,挟其文,余亦出新旧文。二人者相攻谪其不足。予叹若元公者乃可以狂,然元公方摧刚为柔,虽龙性不可得驯,可阅世既久,学日就敛实。”[21]可见归庄对魏禧的敬意。二人相见时为文切磋,相互指出对方不足之处而不溢美。后来魏禧将要回往宁都,归庄拿着羊羹、脯鱼和酒为魏禧践行,魏禧在《哭莱阳公昆山归君文》中回忆道:“棹小舟,独送禧于浒墅关上,握手再拜,痛哭久之。”[3]可见二人友谊之深。

除了归庄,九子与仁和毛先舒在文学上有过切磋交流。毛先舒,字驰黄,仁和人,与毛奇龄、毛际可齐名,时人谓之“浙中三毛”。魏禧与毛先舒常有书信往来,谈学论文,在《答毛驰黄》中,称赞毛先舒为文以本领为贵:“今天下家殊人异,争名文章,然辨之不过二说,曰本领,曰家数而已。二者又以本领为最贵,驰黄留意经学,治儒先之言,可谓有本;而措之文辞,虽杂出《文选》、六代,然朴气未离,深朗隽整,殊为近古,非小家所及。”[6]当然,两人也有争论的时候,但彼此以理相争,不涉及个人攻讦。两人曾经就于谦在景帝易储一事上谁是谁非有过论辩。毛先舒在《于太傅论》上下篇,反对时人批评于谦未尽大臣之责,为于谦辩解:“或谓于太傅谦为景皇帝所倚信,易储时不能力争,为失大臣之道。未尝设身处境,而权事理之重轻者也。”[22]魏禧认为于谦作为君子有不谏之失,在《与毛驰黄论于太傅书》中云:“夜挑灯读大集,叹西陵才薮,文章一道,不得不首属足下。而足下诸论,识议卓荦,尤不暇指数,独于《于太傅》上下篇,援经据史,辩论澜翻,陆冰修、沈甸华皆深然其说,禧则最以为未可。盖此论关系兄弟君臣大义,言不合道,则贻祸天下万世不小,不独文章工拙之故,清极言之。太傅手定社稷,不可以此一事没其大功,不谏之先,正不必为太傅讳。”[3]当然无论对错,两人各有道理。

与九子交往的吴越文人,主要有朱彝尊、曹溶、陈玉琪与邵长蘅。朱彝尊,子锡鬯,号金风亭长,浙江秀水人。朱彝尊与魏禧、魏际瑞、曾灿常书信往来,谈学论道。朱彝尊在《看竹图记》中称魏际瑞:“叔子居易堂,读书且二十年,天下无知叔子者,一旦乘扁舟,下吴越,海内论文者交推其能。”[23]魏禧也为朱彝尊文集作序,在《朱锡鬯文集序》中说:“年十七自弃举子业,学古文,博极群书。既食贫,历幕府,则之豫章、之粤、之东瓯、之燕、之齐、之晋,凡山川、碑志、祀庙、墓阙之文,无弗观览。故所作文,考据古今人物得失为最工,而经传注疏亦多所发明。”[24]称赞朱彝尊为人为学,难能可贵。

曹溶,字鉴躬,号秋岳,浙江秀水人。魏禧、曾灿与曹溶往来频繁,魏禧在康熙十年(1671)八月游吴越,为曹溶《金石表》作序,又为他所居倦圃作《倦圃说》:“多古树,又多水焉,高高下下,水出其间,倦翁手植梅今在墙际。……庄生曰:‘去以六月息。’息,生也,犹鸟之倦而还焉,而将复飞。故曰:‘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其负大翼也无力。’是故倦,所以培风也。今夫水流而不息,然而必有盈涸焉。孟子曰:‘盈科而后进。’科者,水之所以息其倦也,而不可以止。是故四时以冬为心,至日闭关,商旅不行。……是故鸟倦而后知者也,倦而知,则其明不息。”[18]247文中准确地言明了曹氏心态。

陈玉琪,字赓明,号椒峰,江苏武进人。魏氏三兄弟与陈玉琪为好友,他们相识还是在陈氏经营《文统》时,想将魏氏三兄弟文章编入《文统》之中。魏禧在《答友人论文统书》中详明原委:“仆兄弟文,向为邹程村得之,遂与椒峰选《文统》中。然两君皆无一面之识,尺寸之书未通。旧秋仆自浙过毗陵,与椒峰谈相得,会须为家兄弟刻集,椒峰遂授馆舍,至淹旬时,日夜有校雠。仆好朋友,又多酬答,初未尝稍与选事,且是选经始于邹、董、龚、陈,收功于椒峰,十九已为成书。”[17]165陈玉琪与魏氏三兄弟相处十分友好,魏禧曾为陈氏的文集作序,在《学文堂文集序》中称赞陈氏之文:“由唐、宋溯秦、汉以上,故其文有源本,格调所成,恢恢乎入古人之室。”[7]陈玉琪也为魏际瑞、魏禧文集作序,并作《送魏伯归宁都》《送魏冰叔归宁都序》言明送别之情。曾灿也与陈玉琪相交甚好,陈玉琪为曾灿《过日集》作序,并且在一起谈文论诗。

邵长蘅,字子湘,号青门山人,江苏武进人。魏禧在康熙十年(1671)冬游历毗陵,与武进邵长蘅结识,二人谈文论道,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此后,二人常常书信往来,相互砥砺。邵长蘅在《与魏叔子论文书》中记载道:“某顿首叔子先生足下,向辱示论文数书,学者作文之法綦备,独疑于文章之源,尚蓄而未发,意善《易》者不谭《易》耶?抑有所袐也。”[18]267

在文学上与九子有过往来唱和的吴越文人还有无锡顾祖禹、长洲徐枋、丹徒冷士嵋、沛县阎尔梅、常熟钱谦益、昆山徐乾学、钱塘汪飒、平湖李天植、嘉兴周筼,他们对九子古文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四、皖粤文人与九子相互切靡

九子取得如此成就也得益于他们彼此切磋,经常提出疑难问题,展开讨论,在争论中规谏得失,在欢笑中严明学规。九子希望多交一些志趣相投之士,可为国家担大任,为生民匡大厄,足以济天下事。在皖粤文人中,对九子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方以智,他不仅亲自访问翠微峰易堂,还为林时益看病,为李腾蛟的家谱作序,为曾灿已故的父亲写墓志铭,还单独与邱维屏推演易理。据魏禧《邱维屏传》中记载:“桐城方公以智以僧服来易堂,尝与邦士论算,退而语人曰:此神人也。”[19]251方以智与彭士望也有过切磋交往,在方以智的《游梅川、赤面、易堂记》文中有记载。另外,魏禧的《桃花源图跋》也记载了清初方以智与易堂九子交往情况。

方以智,字曼公,号鹿超,桐城人,与冒襄、陈贞慧、侯方域被称为“明末四公子”。方以智最先认识曾灿,顺治三年(1646),曾灿为避祸在天界寺落发为僧,方以智向曾灿引荐觉浪禅师,之后二人时常诗文往来,相互唱和。顺治十六年(1659),方以智应曾灿之邀,造访易堂。此行,翠微峰胜景及九子热情的款待,给方以智留下了深刻印象,方以智在《游梅川、赤面、易堂记》中感慨道:“诸公或土著,自城依岩;或流寓,种植自给。二十年来,各携其家,踞峰顶,读书怀古,敷衽啸歌,扶义古处,有茹肝澡雪之风,山川以人发光,良不虚哉!”[25]易堂诸子对方以智尊敬有加,邱维屏在《木立师六十寿卷跋》中回忆起方以智初到翠微峰的情景:“先是十二年,予舅魏冰叔馆水庄。一日招予曰:‘有僧至,殆非常人,盍来见之。’予走见,语数日而去。后李咸斋又自三巘呼予曰:‘师置黑白子,分合图书、易数不能解,尔能解不?’予则又见之。见论阳明子《三间喻》,师遂出《三间说》及各安生理说。见者皆读,读或三四,读或六七,读或八九,读乃能通解。久之,廪山使迎师,师归。”[19]289方以智造访易堂之后,九子与其往来频繁,多有诗文唱和。

桐城派与易堂九子有渊缘,易堂可谓桐城派的前驱。清中期江西文人以新城为盛,即现在的江西黎川,新城的文人重视理学涵养,以乡贤曾巩为师法对象。在魏禧同时代有以古文知名的涂宜振,至乾隆时期古文尤以鲁九皋和陈用光更为知名。陈用光师从姚鼐,学习古文,姚鼐南归后在江西新城发现了古文群体。他们与魏禧一样皆以“积理练识”为闻,所以姚鼐对江右文章气节十分推崇。另外,曾灿、彭士望与桐城派钱澄之交好二三十年,魏禧弟子王源曾向方苞学习经义文章。可以看出,易堂与桐城派交往密切、关系友好。清代尚镕在《持雅堂文钞》中评价朱仕琇、姚鼐、魏禧在新城古文演变中起到的作用,指出三人不免有地域意气之争,文末将姚鼐与魏禧进行了比较:“昔宁都魏叔子,以经济有用之文学,显天下百余年,而建昌之新城,为叔子教授之地,遵其道尤挚,乃自闽中朱梅崖出,新城人变而从之,又自上江姚姬传出,新城人又变而从之,于是西江诸文人,闻风附和,皆视叔子为牟髻,而耻言及之。呜呼,此于叔子何所损,吾特恐经济有用之文学不明于世,而人别驱于虚伪之城,举无益于时艰也。盖尝观梅崖之文好宏伟而失之艰深,且全为应酬而作,已大失古人立言之旨。姬传则务为严谨,而不能扩充其体,变化其法,以追马太史、韩吏部之高踪。……姚之所宗者方望溪,望溪能敛而不能放,放则迂。叔子本领切实,有是失乎?夫以叔子见闻之宏,持节之固,育材之多,能使当时之贤人君子,生死无异词,能使身后之妻子弟侄,死义死孝,遵其教而不易所守,此即文章不工,亦当取其立言之有本,舍其末而不论,而况其文宗仰之正,无体不工,而乃以小儿叫跳诋之乎?……自宋迄今,儒者之言易醇,古文之法易守。故必切万物之情,乃为真儒者,成一家之则,乃为真古文。梅崖好矫揉,姬传好修饰,律以唐荆川所谓精光注、本色高者,且概乎有愧,况求以易堂经济之学乎?而顾当舍叔子而从之乎?顷读吾邑《彭躬庵文集》,如涌万斗之源泉以灌四方之涸泽,才情气魄似更在叔子以上,而人亦多相谤,以为异于儒者之文,然则文必拘迂无用乃为儒者乎?呜呼,此宋后之人文,所以多不如古也。”[26]从文中可以知道,易堂与桐城派关系密切,在桐城派发展的历程中,易堂起到一定作用。

九子交往的皖中文人还有孙默与施闰章。孙默,字无言,号黄岳山人,休宁人。魏禧、魏际瑞、魏礼、曾灿等与孙默关系友善。魏禧曾作《与休宁孙无言书》,文中与孙默论文章与交游之道,申张他的经世主张。康熙二年(1663),孙默将要到黄山隐居,魏际瑞为之作序,在《赠孙无言归黄山序》中云:“予以壬寅夏入燕,其明年,予弟凝叔寄其所为诗文,就质于予,则有《送孙无言归黄山》者,谓无言住广陵十载,无一日不言归,朋友之为诗文以送者,盈一簏。无言方新其居,而言归如故也。又明年,予弟和公取道广陵省予燕邸,出其赠答诸作,又有所谓《选孙无言归黄山》者。……和公云:‘江南乙亥之乱,无言弃其居室,独身逃去,惟保所赠归之诗文于怀,叫呼而示人曰:吾此幸无恙也。’於戏!无言至于朋友与文章者如此,予虽未交无言,即无言之人可知矣。”[27]由此可见,两人相交甚好。

施闰章,字尚白,号愚山,安徽宣城人,与宋琬有“南施北宋”之称。魏禧为清初古文三大家之一,施闰章虽未与之谋面,却早有耳闻。施闰章在《寄魏凝叔》中写道:“仆闻之君子尚友,古人读其书不见其人,可近也,然读其书尝恨不见其人。古人往矣,且恨不得见,况当吾世,近在二千里之外者乎!仆读先生之文有年矣……顷年先生屡客吴越维扬间,卖文为活,仆又卧病山中,无因缘相见。向从程穆倩递中得所惠文集,知有意。向仆窃闻当世之论文者,多举汪户部钝庵、魏叔子凝叔为二家,于户部既习游而上下其议论矣,念不可独失魏叔子。”[28]459魏禧为施闰章作《愚山堂诗文合叙》,称其文:“意朴气静,初读之若未尝有所惊动于人,细寻绎之,则义味深长,详复而不厌,文章魁伟之士,退然不敢践其藩篱。”[3]之后,魏禧卒于仪真,施闰章专门作《寄祭魏叔子文》以怀念:“力疾作诔,偕诸同人南望呜咽。”[28]479施闰章也为曾灿的《过日集》作序,在《过日集序》中云:“青藜曾氏,西江之能言者也。其学与宁都易堂诸君子相砥砺,与人不苟同。挟其艺游京师,四方所交弥众,而论诗特择以真气为正始,不袭浮格;卒之厚本古学,波澜闳阔,包纳细流……庶几免焉。”[28]483在文学上与九子有过交往的皖中文人,还有桐城方中德、方中通、方中履、方文、钱澄之。

易堂九子结交友人的宗旨是,在治学上能相互砥砺、集思广益。他们游览山川都邑、了解民间疾苦,对增强写作现实性起了很大作用。九子还结交了陈恭尹、广东北田五子等粤中文人。陈恭尹,字元孝,号半峰,晚号独漉山人,与同邑陶窳、梁梿、何衡、何绛隐迹于北田,世人称之为“北田五子”。顺治末年,魏礼游于岭南,与陈恭尹等北田五子结交为好友。陈恭尹在《朱厓歌送魏和公》中记载道:“魏和公自宁都过余,再信宿,为深知,余不自知然也。”[29]康熙十四年(1675),彭士望赴岭南游历,与陈恭尹、何衡、何绛等北田五子相会,在《独渡堂诗序》中回忆道:“吾易堂魏和公从南海归,亟称陈元孝之人与其友,推重其诗,予同堂咸信之。虽未一识元孝,间寓书辄齿兄弟。乙卯,挟衰冒艰险数千里入粤,始得见元孝,与之语,落落穆穆,不能口给,久而意味出焉。”[14]曾灿也曾数次游于岭南,与北田五子交游甚好。

九子与北田五子交游往来,常谈学论文,相互切靡。陈恭尹将自己的诗文赠与九子,彭士望在《独漉堂诗序》中表示对其诗文的推崇:“元孝有大气鼓橐,其中郁不得逞,远览放游,束缚归里,非其所好,磨礲圭角,低头就之,随物肖形,以其类应,浑浑莫窥其际间,有刑天舞戚、衔木填海之思,跃冶迸出,随意遮扫,灭去爪迹。始以我法用古人,久之,并不见法,惟有真意盘旋楮上。予故谓元孝,今之杜甫也。”[19]259魏际瑞也寄文集给陈恭尹,述其遗民之志。魏禧于何母七十之寿时作文祝寿表示,自己虽未到过岭南,但与北田五子神交已久,在《岭南适笔叙》中云:“吾乡与岭南接壤,予常以谓不足游,故吾伯、季皆客之,予独未往……近与顺德陈元孝诸子为神交,则欲往而未暇。”[30]九子在文学上与其他粤中文人有过相互切磋,比如东莞张穆、番禺屈大均和王邦畿。还有朱彝尊、姜宸英、汪琬、归庄、计东、汪楫、恽恶、恽日初、顾祖禹、娄埰、李世熊、邹袛谟等好友,虽多却不泛交。

九子与朋友切磋学问,以期改变当时的学风,去除虚伪之气。梁启超曾经在《明清之交中国思想界及其代表人物》中说:“中国的学者,向来十有九都和政治有关系……清初因为满洲人初进来,统治者非我族类,第一流学者对他们或采积极的反抗态度,或采消极的“不合作”态度,这些学者,都对当时的政治不肯插手,全部精力都注在改良学风做将来预备,所以有许多新颖思想自由发挥,而且因积久研究的结果,有许多新发明。”[31]九子不止于独善其身,还有兼济天下之志,其志溢于言表。陈寅恪在《赠蒋秉南序》中说:“唯深羡魏丘子值明清嬗变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