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书

2019-03-06 01:16李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爷爷

李明

家里藏着一本线装书,是我爷爷留下的,这本古书颇有些年头了。

早年,爷爷住在一个叫作“李圩”的小村子。那时李家是个大家族,祖辈都重视读书学习,是当地有名的耕读世家。爷爷说,在他四五岁时,晨起便要到他祖父的书房里背诵“四书五经”。稍大一些时,他便到本家的私塾学堂读书了。爷爷写得一手好字,都是幼年下的功夫。那时候,学童的功课之一就是描红临帖,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是蒙童的读本。爷爷说,先生教大家通读后,便要在规定的时间背出来。待那些读本粗解意思后就开始学对课(就是对对子),为作诗做准备。“四书”读完后,即读“五经”,兼读难懂的古文,如《古文观止》等。爷爷学而不倦,晨起夜读,功课尤其出众。

爷爷家祖辈勤勉持家,家道殷实,名扬乡里。谁知树大招风,上马台的一伙盗贼觊觎已久。一日,贼人打探得知爷爷的几位叔父伯父外出游学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罪恶的盗贼们有备而来,翻墙头闯大院,疯狂抢劫,几位太爷爷在保家护院中被穷凶极恶的贼寇杀害。一时间,祸从天降,血溅墙头,满目凄凉。爷爷和几个年幼的子弟幸免于难,银钱财物也被洗劫一空。从此,家道便中落了……

几年后,爷爷考上了滨海县师范学校。因为爷爷家学深厚,出口成章,在学校是有名的才子。二十多岁时,朋友举荐他到淮北盐务稽查所工作(同现在的税务所),协助友人管理淮北一代的盐务工作。爷爷一生爱书,无论到哪里,都要带上他的书箱。上任的时候,也不忘带上文房四宝,闲暇时就读上几页,写几幅毛笔书法,怡情养性,磨炼心志。那些优秀的传统文化经典,到他老人家80岁时仍能出口成诵。七十多岁时,仍用毛笔抄写《三字经》《千家诗》等古文,可惜那时我们还年轻,不懂收藏。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做了一名中学教师,教语文、历史等科目。爷爷读过的书很多,因世事变迁,大多散落了。“破四旧”的时候,民间各地的珍贵字画、器皿、古籍不知有多少在火堆中消失,爷爷家也不例外,残存的古物被抄走,两大箱的书籍、字画被付之一炬,如今只余我手里这一本线装古书了。这本书,爸爸说是爷爷冒着危险藏在怀里才得以保存的,它一定是爷爷的祖上传给他的,有特殊的意义。这本书原先被爸爸珍藏着,后来被我的孩子发现了,就好奇地要了来,占为我们小家所有了。

这本书肯定是爷爷读过的,但到底是他的父辈还是他的爷爷或太爷爷传给他的,扉页上没有留字,已无从考证了。从内容上看,是一本《千家诗》,薄如蝉翼的纸页,泛着淡黄色的古韵,里面的字迹图案十分清晰。因年代久远,书面早已损坏,是后来牛皮纸包好再用粗棉线装订的。土黄色的牛皮纸面黑乎乎的,不知经过了多少双手的传阅,早已看不清颜色,怕是有几百年历史了。牛皮纸页背面有一些零散的毛笔字书法,笔法流畅飘逸,有的还画上了红圈圈,可以推想这一定是哪位前辈的书法功课了。

爷爷不仅治学严谨,也非常重视对自己子女的培养。三个孩子——伯父、我父亲和姑姑,无论那时生活多么窘困,爷爷都坚持让他们读书上学。

父亲在灌云县中读高中时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每天都饿着肚子学习。捏一小撮米放进开水壶里泡一泡,就半根咸萝卜干,就是晚饭了。五门功课他常考满分,同学给他起个外号叫“小一百”,是学校唯一的学习标兵。我父亲和伯父后来都当了教师,姑姑也考上了医药学校,成为一名校医。在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农村,女孩子都是不上学的,爷爷是一位特别开明智慧的家长。

我大姐十五六岁时,爸爸要带她到外地读书,这是多么高兴的事儿。可是年幼就十分懂事的姐姐死活不肯,因为她担心离家后,几个姊妹还小,母亲又要干农活又要操持家务,一定会累坏的。最后,爷爷急得没办法了,就从路边捡了一根小柳树条,大声吵吵着假意吓唬姐姐,赶着姐姐向前走。最后,姐姐流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后来,姐姐把对母亲的心疼、对家的挂念都用在了学习上。黄昏时分,她望着老家的方向,想着田里劳作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难过得落下了泪。寒冬季节,她每天披衣学习到深夜,被冻醒了再接着学。没有周末和假日,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两年后,她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给姊妹们做了榜样,之后,我们也相继考上了师范和卫校,完成了爷爷的心愿。

爷爷,是真正的教育者。

不料,“文革”时期,爷爷被批为“臭老九”,还被挂牌子批斗。回到家,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从没对奶奶发过一句火。一看到我们孙辈,立刻露出慈爱的笑容,好像从沒有发生过什么。因为他知道,乌云终会吹散,会有云开日出的一天。那时,年幼无知的我们,只依稀听到妈妈难过地念叨着:“唉,你爷爷这几天又挨批斗了!”

“文革”后,爷爷恢复了教师身份,并享受了离休干部的待遇。县里专门召开大会举行仪式,请爷爷去参加,给他颁发荣誉证书和礼品,还补发了所有欠发的工资。爷爷把钱分给伯父、姑姑家和我家,我们在村里一下子富起来了。爷爷还给姐姐扯了一块黄色带金线的格子布料做新衣,我委屈难过死了,闹着偏不让,伏在爷爷家的被子上哭鼻子,爷爷奶奶看着直发笑。爷爷没办法,又去了一趟供销社,给我买了一块太阳红的确良布,巧手的妈妈用缝纫机给我们俩缝制了新上衣。那时候,农村太贫穷了,村里有这样好衣服的人极少的,大人们有的还穿着灰暗破旧甚至打着补丁的衣裳。那件太阳红的新衣服,让我美了好一阵子。不久,妈妈又给我做了一条军绿色的咔裤子(也是爷爷分的钱),配上小白鞋,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心里那个美呀!现在想起来,心里却是一阵阵揪心的痛,因为爷爷奶奶他们没有给自己添一件新衣,哪怕是一双袜子呢!

家里的日子越发好起来了,可是卧病多年的奶奶却在那个秋天走了,爷爷坐在床沿一言不发,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奶奶的慈爱了……

回想起来,我爷爷读的虽是旧学,但他从不刻板教条。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学习上的难题都要去请教爷爷的。特别是作文,爷爷会利用乡村的四季田野进行实地教学。爷爷说:“你看,早晨天边是不是像鱼肚子的颜色?风吹动麦苗,像大海的波浪在起伏呢!春天的草地,踩上去是不是软绵绵的?还有小池塘,起风和无风时是一样吗?”有了爷爷的指点,每次作文我都能得到90分高分,被老师点名表扬朗诵,心里骄傲得不得了。

由此,我也领悟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学习方法,逐渐学会了认真观察发现生活,学会积累与运用。后来我上了师范,有一次给爷爷写信,告诉他我喜爱文学,还在报刊上发表了几首诗歌。爷爷给我回了信,夸奖了我一番,还不忘嘱咐我:“晚上不要熬夜,注意身体,美好的日子在将来呢!”他从姑姑家给我拿来了几本好看的书,其中一本散文集叫《清清的芦清河》。看到孙女的进步,他一定很欣慰吧!可惜,信已遗失了。

1990年暑假,那是爷爷来我们家最后一次了。那时,爷爷总是半夜腰痛难忍,坐着不睡,开始以为是肠胃炎。爸爸不在家,我们竟然不懂带他去看医生。后来,姑姑带他去医院检查,说是身上长了骨刺。医生说他除了骨刺,身体机能堪比年轻人。我想,肯定是爷爷一生爱步行、性格开朗的缘故。但是,长期的卧床,渐渐毁坏了爷爷的健康。当时爷爷住在大伯家前边的小房子里,雇请了一个村里人给他做饭,直到他老人家去世。而我父亲在这边学校工作,还带着几个妹妹上学,百里之遥,不到假期很难回去一趟。我那时也刚成家有了孩子,没有去陪伴他老人家……

再次翻开爷爷的书,老旧泛黄的书页上,满是光阴的味道,汗渍的味道。这一本底蕴深厚的大书,古韵悠长,用尽我们的一生也读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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