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9-03-06 12:41王宏哲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霞尼娜水芹

王宏哲

生日快乐

满道回到村里的时候,宝树率先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狗。

满道是被一辆白色的小车送回来的。那辆车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亮闪闪的,像一个影子轻盈地飘过街巷,飘到了满道家门口。

宝树那时坐在老贵家的门墩上,他的拐杖靠墙放着,一副随时听候调遣的样子。宝树的衣领敞开着,仰起脑袋饶有兴味地朝天上看。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嘴角有一丝涎水垂下来,亮晶晶的,像一条线。

怎么不说话了?老贵躺在门道的躺椅上,上身精赤着,多皱的肚皮一起一伏的。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两只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说了一句,你不说话你是不是哑巴了?

咦。老贵听见宝树咦了一声。他的眼皮动了动。老贵说,咋,你又看见啥了?

宝树咂了咂嘴,这声音让老贵觉得他好像是在嚼什么好吃的。老贵的眼睛就睁开了。老贵说,你个瓜(傻)娃,大惊小怪的你咦啥?

宝树说,狗,狗,狗。

老贵翻了宝树一眼,眼皮就又耷拉下来了。老贵说,狗有什么稀罕的,你真是个瓜娃。

宝树嘻嘻笑了笑,宝树说,满道,满道叔抱着一只狗。

他不是去城里了么?老贵嘟囔了一句,就起身靠在门框上朝街道上看。他看见满道家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轿车的屁股高高地翘着,满道的儿子正从车屁股里大包小包地往出掏东西。满道则被他的女儿搀扶着,怀里的的确确抱着一只狗。

这老汉多有福!老贵说,儿子当老板,女儿当局长,他抱只狗有啥奇怪的,他抱头狮子都不奇怪!

满道、满道。老贵说着就冲满道家喊了两声。他看见满道穿着一件雪白的圆领衫,头上还扣着一顶蓝色的长舌帽。满道扭着脖子,咧着嘴朝老贵笑,满道说,来家坐,来家坐么。满道说,不急,不急,你先忙,等会儿就去你那聊。

老贵是在那辆小车开走后去的满道家。老贵在前边走,宝树在后边跟着,拐杖敲击着地面,咚咚咚。

回来都不停一下?老贵说。怎么每次都是这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满道知道老贵说的是儿子水发和女儿水芹,他从桌子上抓了一包烟,撕开给老贵和宝树递。有啥办法,他们都说忙忙忙。老贵笑眯眯地把烟叼进嘴里,宝树则捏着烟凑到眼前看。宝树说,呀,呀呀呀。老贵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中,扭过头瞪着眼看宝树。老贵说,你这娃,大惊小怪地又咋了?宝树把那支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烟我见过,那年我在工地出事后,工头送给安监局长的就是这个烟。老贵鼻子里哼了一声,老贵说,那又怎么样,工头送的是安监局长又不是你。宝树说,我抽过,包工头后来甩给我一支,说是一支50块钱呢。老贵把烟从嘴里抽出来,捏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疑疑惑惑地插进嘴里点燃了。嗯,不一样。老贵说,这烟抽着就是不一样呀。满道哈哈笑了笑,说,喜欢抽?喜欢抽了给你拿一包。说着,就从桌子上拿出一条烟往开撕。越过满道的肩膀,老贵看见桌子上摆了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有吃的有喝的,还有一堆说不出明堂的。

还是你有福啊。老贵说,啧啧啧,娃娃们给你买了这么多好东西。

满道给老贵和宝树一人发了一盒烟,接着就问起了村子里的事。老贵说老样子,还能怎么样?年轻的有门路的都出去了,村里就剩下些伤娃病老汉了,老样子。老贵说完这句话才看见宝树拄着拐杖在瞪他。宝树说,你看你这话说的,你看你!老贵看了看宝树那条伤腿,就嘿嘿笑了。老贵说,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你要是腿没出事,你不定都跑哪去了。宝树说,那倒是,我早跑城里去弄事了,我愿意呆在这村里混日子?说完了,目光就转向了满道,说叔你咋回事?我们都以为你到了城里就不回来了,你咋才去了几个月就回来了?老贵也说,就是呀,我们都想着你不会再回来了,咋回事?

满道说,我住不惯。

老贵和宝树都看着满道,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觉得他的回答不可信。这个时候,他们听见门外有个声音低低地响了一下,紧接着,就听见满道抻着脖子朝外边喊,尼娜,尼娜。满道这样喊了两三声,就看见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狗一扭一摆地跑了进来。老贵瞪着眼睛问满道,你叫它尼娜?满道说,对,水芹让我带回来解闷的,她就那样叫。满道眼睛翻了翻,说,我的天,尼娜尼娜,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一个外国女人的名字呢。宝树斜了一眼老贵,说贵叔你老外了吧?城里人给狗起的名字多着呢,有叫玛丽的、有叫卡拉的,还有叫琼斯的,叫的名字可多了。满叔你说是不是?满道没吭声,只咧着嘴笑了笑,就从桌上端过一个小瓷碗放到地上,招呼着尼娜吃起来。

那天中午,老贵和宝树蹲在满道装有空调的房子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老半天。

满道回到村里的第二天,就像以前一样在村巷里漫无目的地闲转游了。满道几年前就不种地了,他不转悠还弄啥?只不过,以前是满道一个人转,现在身边多了一个尼娜。

尼娜是水芹专门为满道买来的宠物。刚到城里的时候,满道住在水发家。偌大的房子别人一上班一上学,就剩下了满道一个人。不对,还有一个小保姆。小保姆倒勤快,对满道也热情,一口一个爷爷地叫。但小保姆应该是个电视迷,满道正看着秦腔戏,不知不觉就被小保姆换成了韓国电视剧。电视剧就电视剧吧,她做菜的时候还挺大方,明明好好的菜,她硬说放坏了、不新鲜,啪嗒就扔进了垃圾箱。淘米也是,明明有好多米撒进了水池子,她也不说捡一捡,哗哗哗放水就冲掉了。满道有一次为此说了小保姆几句,没想到她当面没说啥,后来悄悄给她老乡打电话还嘲笑他。满道听到了就生气,生气了却不说出口,只是闷在心里头。后来,水芹来接他,他没推辞就去了。水芹显然要比水发细心得多,满道刚一进家门,她就朝里屋喊,尼娜,尼娜,快来见爷爷。满道吓了一跳,水芹至今没生孩子,难道领养了一个?正在纳闷儿,就看见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狗雪球一样滚到了自己的脚边。水芹说,这只狗可通人性了,我托人买来的,我们上班了,以后有它陪着你就不寂寞了。水芹说着,蹲下身在尼娜身上抚摸了一下。

尼娜好像会看脸色,还懂人话。满道不高兴的时候,尼娜安安静静地卧在一边,一声也不吭。满道高兴的时候,尼娜也兴奋得围着满道汪汪地叫。满道想说话了就对尼娜说,一开始他以为尼娜听不懂,后来他发现他说话的时候尼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偶尔还乖巧地点点头。更神奇的是,有一回满道忍不住一个人下楼去了,走着走着就走远了,连家的方向都找不到了。正在他蹲在街边发愁的时候,尼娜一晃一晃地跑来了,并且准确无误地把他领回了家。那一次,水芹听说后,热情洋溢地表扬了尼娜,义正词严地批评了满道。水芹说,以后可不敢乱走了,古都大得很,可不比咱柳树村,要是走丢了那可就麻烦了。

水芹也许是顺嘴一说,但那句话却扎进满道心头了。只住了一个多月他就对水芹说,我不在你这住了,我要回柳树村。

满道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一早上就收拾好提包坐在了水芹家的沙发上。水芹劝,水芹的女婿劝,满道嘴里就是三个字,我要回。后来,水发领着媳妇和女儿也来了,都劝说满道不要走。水发说,我知道我在家陪你少,要不然,我休几个月假专门来陪你?满道说,你公司里事情那么多,你忙你的。水芹说,就留你一个人在老家,生活谁照管?再说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不孝顺。满道说,谁爱咋说谁咋说去,我要回。水芹的眼泪就下来了。水芹说,你实在要回我们谁也挡不住,那你就把尼娜带走吧。尼娜那时候正在厨房里玩儿,听到水芹叫它的名字,浑身的白毛抖动着,噔噔噔就跑过来了。水芹说,尼娜,你陪爷爷回老家去吧,记住要听爷爷的话。尼娜站在满道跟前,盯着他汪汪了两声,尾巴欢快地摇了摇,好像在说,知道了,知道了。看见尼娜,满道僵硬的脸才松动了些。

满道说,成,我就带着尼娜回。

满道在村街闲逛的时候,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尼娜,都说这狗样子乖,以前见都没没见过。之后才往满道的脸上身上看,说城里的水就是好,才几个月就把满道吃得红光满面的,气色比原来好多了。接下里就赞美满道的穿戴,啧啧啧,你看这衣服,你看这裤子,连鞋子上都打着对勾,这哪里像咱农村人,简直就是城里的洋老汉么。夸完了,赞完了,就是不解和疑问,说,你是咋了,放着城里的福不享愿意回到咱村里来受罪?满道还是那句话,我住不惯。满道说的是心里话,但别人却不一定信,有人嘀咕说肯定是儿子和女儿不孝顺,给气受,甩脸子,满道才要回来的。满道说,儿女们孝顺倒孝顺,可他们都忙,一个人呆在家里像坐监狱,出去了又不认识路,不自在。

听的人就不说啥,只是笑。

满道也跟着笑。

满道回来后的半个月,水发和水芹各自打过一个电话。水发在电话里问,爸,怎么样,要是不习惯我再把你接回来?满道说,不用,我在家里舒服着呢,你放心。水发就交代,给你的钱不要省,想吃啥想喝啥你随便买,你跑不动你找人去,咱给他付跑路钱。满道说,我知道。就把电话扣掉了。水芹在电话里先问满道血压怎么样,带回去的药按时吃着没?还说要是感觉不舒服就去医院,千万不敢硬扛着。最后又叮嘱满道少喝酒,说你血压高,医生说了,酒少喝,最好彻底戒了去。满道说,好,好着呢,没有事,你放心。

转眼就到了秋天。这一天满道和老贵、宝树在村口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凤仙。凤仙是满道已经过世的老伴儿,四年前葬在自己的地里边。凤仙过完三周年,水发和水芹就劝满道别种地了,说年岁大了,受那苦累划不来。水发还自作主张把那块地让给宝树种,不但分文不取,还愿意给出肥料钱。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帮忙把凤仙的墓地维护好。见木已成舟,满道也没多说啥。宝树那天在村口说,快不快?四年了,我婶子都走四年了。满道一愣神,嘴里支支吾吾了几句,转身就朝家里走去了。凤仙的相片还在桌子上摆放着,她多皱的脸上带着笑,上面蒙了一层细细的灰。满道拿着相框哈了哈气,用衣袖擦了又擦,一边擦一边就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长出来了——他想让水发和水芹回来趟,一起给凤仙上次坟。这样想着,他把擦干净的相框摆放好,就拿起电话先拨通了水发的手机。水发电话里乱糟糟的,旁边几个人好像正争吵着啥。水发说,啥事,急不急?要是不急等会儿给你打回去,现在我这正忙呢。满道说,没事。就把电话挂了。水芹的电话响了好一阵儿才接通。她的声音小小的,好像是故意压抑着。水芹说,正开会呢,你简短说。满道嘴张了几张,没说出一个字,就把电话挂掉了。

下午,满道带着尼娜去了一趟凤仙的墓地。他点了两根蜡三炷香,又烧了几张纸钱,默默地坐着,自言自语说了好一会儿话。回到家,桌子上的电话嘟嘟嘟地叫得正欢实。一接,水芹的声音就火急火燎地响起了。水芹说,爸,你到哪去了,我都打了十几遍了,你上午打电话有啥事?满道想了想,说,没啥事,想说说闲话的。水芹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就抱怨满道电话打的不是时候,说她正给省厅领导汇报工作呢,弄得领导好像有些不高兴。满道捏着电话停了停,说,你们领导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我给谁说?

刚挂了水芹的电话,水发的电话就来了。水发说公司的几个部门经理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为一件小小的事情争不下来,弄得他安抚了这个又哄那个,简直都快忙疯了。说完了,才问满道打电话是啥事?满道连想都没想,说,没有事,我可能是不小心拨错了。

秋收结束的这一天,满道从老贵家门口过。他看见老贵家门口停放了好几辆自行车、电动车,屋子里飘出阵阵香气和说笑声。尼娜肯定是被那一阵香气给迷住了,扭头朝着老贵家汪汪地叫。尼娜一叫,老贵就出现在门口了。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脸上笑嘻嘻的。满道说,你,这是,弄啥呢?老贵哈哈笑着在光头上抹了一把,说,今儿九月十五,娃娃们要给我过生日呢。对了,中午你也来,咱老弟兄喝两盅吧。满道说,噢,我就说呢,咋这么热闹。满道喊了喊了一声尼娜,说不喝了,我四处转一转,呆在家里闲得人心里慌。

满道领着尼娜在村里转了一会儿,脑子里面总是老贵红光满面的样子。他想起来,老贵生日比他早一月,再有一个月就是他自己的生日了。

随着十月十五的临近,满道脑子里的一个想法越长越欢实。我都75岁了,我是不是也该像模像样地过个生日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水发和水芹就在他眼前出现了。那天晚上,老贵对尼娜说,谁知道他们有没有时间呢?尼娜好像是玩累了,低着头闭着眼不吭声。满道说,其实过不过生日又有啥呢,凤仙在世的时候就没过过。算了,不过了、不过了。尼娜还是闭着眼,还是沒出声。满道叹了一口气,说,话又说回来,过生日又能耽误他们多少时间呢,就算他们没时间,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过?这样一想,满道就在床沿拍了一下,啪,就这了,我自己给自己过,他们谁能回来谁回来,谁回不来别回来。尼娜被满道拍在床沿的那一声响吓了一跳,汪地叫了一声,睁开眼迷茫地看着他。

提前三天,满道就去了一趟镇上。他先到蛋糕房定了一个大蛋糕,又到小饭店定了一桌菜,吩咐他们做好了按时送到家里来。他还拿着水发给他买的电动剃须刀刮了胡子,又翻出水芹去年给他买的一件新衣服,悄悄在镜子前穿着照了照。到了晚上,他还在犹豫着给不给水发和水芹打电话,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忍不住给水发和水芹拨了一个电话。他没有直接说过生日,他早都想好了,只拐弯抹角地提醒后天是多少号,他们能想到了就给说,想不到了就算逑了。十五号。水发说。后天是十五号,咋了,咋了?满道说,你自己想。啪地把电话就挂断了。水芹报出十五号时“呀”了一声,这一声让满道眼里闪着亮。满道说,想起来了?水芹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十五号是我给党校交研究生毕业论文的日子,你不说我都要忘了。爸,你是咋知道的?满道说,我、我会算。

算了,我过,我自己给自己过。临睡前满道终于下定了决心。

十月十五号很快就到了。

满道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自己换上了那身新衣服,还特意给尼娜洗了一个澡。他决定请老贵和宝树来喝酒,他都想好了,只要他们肯来,上次给他们的烟,这次还可以每人给一盒。至于酒,他会把水发给他带回来的那些酒尽他们挑,挑上哪瓶喝哪瓶。中午的时候,桌上的菜摆好了,一盒大蛋糕也放好了。满道掩上门去找老贵,尼娜跟在后面兴高采烈的。可惜的是,老贵没在家,他老婆说是有事到镇上去了,说不定啥时候能回来。满道又去找宝树。宝树倒是在家里,但他说肚子疼,吃了药都止不住疼,再坚持一会儿,要是坚持不住,那他就要上卫生所呀。

满道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都不来就都不来吧,都不来我一个人照样过生日。坐到桌前后满道对尼娜说,不是还有你吗,你陪我一起过生日。

满道把尼娜放到对面的座位上,尼娜一点儿都不拘束,兴冲冲地伸着舌头朝桌子上看。咱们先干一杯吧。满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给尼娜面前也倒了一杯。尼娜显然对酒味不感兴趣,脑袋摇了摇还打了一个喷嚏。满道说,你不喝酒就不喝吧,你吃肉,我喝酒。满道自己一仰脖,一杯酒就下肚了。他往尼娜面前放了一块肉,又往自己杯里倒了一杯酒。满道说,尼娜,你不要光吃肉,你得给我祝贺生日,你得说声生日快乐呀。尼娜嘴里噙着一块肉,茫然地看了满道一眼。满道说,我真是糊涂了,我把你不会说话给忘了,我罚自己一杯酒。满道很快把第三杯酒就倒满了,满道说,平日医生不让喝我不喝,今天我过生日我高兴,我就要喝,就要喝。

喝到第五杯的时候,满道看见凤仙在桌子上瞪着他。满道端着酒杯对凤仙说,你别瞪我,老婆子你别瞪我,你在世时娃们小,让你受了不少苦,没享过一天福,来,这杯酒咱俩一起喝,一起喝……

老贵看见尼娜跑进自己家的时候,还好奇地往门口望了望了。怪了。老贵说,怎么没看见满道呢。老贵正纳闷的时候,尼娜就咬着老贵的裤脚往门口拽。这狗是咋了?老贵嘟囔着就跟着尼娜往外面走。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宝树撑着拐杖,猫着腰正从医疗室那边走过来。怪不怪。老贵对宝树说,这只狗咬着我裤脚把我往满道家拽。宝树朝尼娜看了看,他看见尼娜死死地咬着老贵的裤脚,眼睛里水汪汪的。宝树说,去看看吧,去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进到屋里,他们先是被一阵酒气熏得皱了皱眉,紧接着就看见满道在地上躺着,桌上的蛋糕刚拆开盒子,四个红字血红血红的:生日快乐。

救护车鸣叫着开到满道家门口,只停留了几分钟,就又悄没声息地开走了。

满道的丧事办得热烈而浓重,吹鼓手、念经的都请了,光大戏就唱了整三天。水发和水芹跪在灵堂前,两个人眼睛都红肿红肿的。水发说,都怪我,我怎么就忘了十月十五号是啥日子呢。水芹也哽咽着,说我怎么就没多想想呢,爸生日我本来是记着的啊。                                                   两个人正说着,就看见灵桌下的布帘子动了动。两人都一惊,互相看着,谁都说不出话。后来,布帘子又动了一下,嗖地一声,他们看见尼娜从桌子下钻了出来。

尼娜,尼娜。水芹喊。尼娜好像没听见,就像是一道白光,在他们眼前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回家过年

宋旗后来常常想,那天要是不坐郭礼的车也许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吧?

但是想归想,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了,除非舟能还原成木头,饭能再变回生米。

可是,怎么可能呢?

离过年还剩下三天的那个下午,快递员宋旗跑了一趟丽景小区。那是最后一个邮件,送完之后,他就可以赶到民乐超市和李霞汇合,然后一起置办回家的年货了。宋旗站在丽景小区阔大的门前打电话,风搅着雪花往他的头上身上落。接电话的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声,一会儿说是现在手头有事走不开,稍等下;一会儿又说是干脆给她送到家,她可以给加费用。要是以往,送到家就送到家,反正是几步路的事情。可今天不一样,他已经和李霞说好了,下班后去超市买年货,李霞已经打了三个电话了,再耽误就真迟了。宋旗就没答应,说赶快下来取,回头自己还有事呢。电话那头那个女的还坚持让送到家,说自己的确不方便,送上来用不了多长时间,她愿意多掏服务费。僵持了一会儿,宋旗就锁好车抱着快递包上楼了。按照电话里说的房号敲了敲门,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就伸了出来。进,请进。东西在地上放好,宋旗顺便扫了一眼屋子,客厅里陈设简单,卧室的门半开半闭,可以看见床上散乱的被子和枕头。卫生间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一阵哗哗的声音。宋旗在等着女子给钱,女子却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你会修水龙头吧?女子说,水龙头好像关不住了,溅了我一身。宋旗這才看了一眼女子,她披着一头乱发,裹一件睡衣,上面确实有一团湿漉漉的。你有工具吧?宋旗说,扳子或者钳子都行。女子说,有有有。接着,就把一把扳手递到了宋旗手中。宋旗手持扳手进到卫生间,里面悬挂的触手可及的内衣内裤丝袜胸罩让他有些畏手畏脚。好在活不复杂,他把一个螺丝紧了紧,龙头的嘴就闭紧了。

付款,下楼。临出门的时候,女子还冲着宋旗的后背说了一声拜拜。

宋旗那时候只顾着赶快下楼往回赶,他还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埋下伏笔的。

街道上的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下,那些飘舞的雪花就像是一些虫子,纷纷扰扰地在空中飞。奇怪的是,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发现他的电动车怎么不见了?他问门房里的门卫,门卫说,我又不是看车的,不知道。宋旗的心就有些慌。好在左顾右盼地寻了好一整,他终于在大门左侧的一棵法桐树下看见了他的电动车。也许是谁嫌挡路放到这里的吧。宋旗这样想着,就骑上车准备走。可是,一踩,二踩,三踩,四踩,电动车就像是一头垂死的病猪,踩一下哼哼那么一两声,就又不动了。下车检查,左鼓捣,右鼓捣,发动不着,还是发动不着。

大雪天的,宋旗竟然急出了一身汗。

推着走了大约两公里,宋旗才在一条背街上看见了一家修理铺。修理铺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年轻人在一个炭盆前烤着油污污的手,另一个年轻人则手持撬杠从坑道里面钻出来,面对着眼前那辆黑色的小车端详着。好了吧?宋旗听见烤火的那个年轻人问了一句。手持撬杠的年轻人吸了一下鼻子,说应该好了吧。车主呢?烤火的年轻人说。吃饭去了,还没回来,这还叫人下班不?

宋旗的电动车最终就是烤火的那个年轻人接手修的,他一边修车一边发泄着满腹的无奈和抱怨。马上过年了,谁不急着回家?偏偏把咱们留下来,凭啥,凭啥吗?又不加薪,又不发奖金,凭啥,凭啥呢?宋旗回答不上来凭啥,宋旗只能赔着笑。谁知道宋旗一笑,那个年轻人的抱怨就端直冲着他来了。那个年轻人说,你也是,不知道早都到下班时间了?要不是看在咱都是下苦人的份上,我才懒得修呢。说着,他拿着扳手恨恨地在车轮胎上敲了敲,就像是敲在仇人的身上。

总算是修好了,修理费正好是那个女子给他的跑路费。付完钱后,宋旗给李霞打了个电话。听筒里吵吵嚷嚷的,衬托得李霞的声音尖厉又刺耳。李霞说,等你?我要等你怕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我已经到超市了,我先买,等会儿你直接到超市来接我。宋旗说成。装好电话刚要往电动车上跨,宋旗就听见一个声音喊,修好了没?这声音有些耳熟,粗啦啦的,就像是布条挂在树梢上被撕扯的声音。循着声音望去,宋旗就看见郭礼穿着一件皮夹克,脖子缩着,手里晃着车钥匙走了过来。他身边还有个穿羽绒服的女的,个子高高的,头发披着,看起来比郭礼还要高一些。

郭礼。宋旗脱口而出。你是郭礼?

郭礼很快就走到了宋旗身边。郭礼说,操,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了。他看了一眼宋旗,又看了一眼宋旗的电动车,说,干快递了,怎么样,还行吧?宋旗没说行不行,他先朝那辆车指了指,又朝郭礼身边的女子指了指。宋旗说,你的车?你、你女朋友?郭礼哈哈笑了笑,说二手、二手。宋旗愣了愣,他问的是车和人,郭礼却笼统地回答说二手,指人,指车,还是包含二者?宋旗正在发愣,郭礼哈哈又笑了,说,过年回不回?回的话坐我车一道回。宋旗说,好呀,太好了,票太难买了,我正发愁呢。两人就互留电话,说好了后天一早郭礼开车去接宋旗一起回。

郭礼和宋旗同村,两人由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有一度他们还曾经是同桌。后来,是宋旗让老师把他和郭礼分开的,理由是郭礼不光自己不学习还老干扰他。这当然是一条理由,其实还有一条宋旗没有说,那就是只要他和郭礼在一起往往总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麻烦事,奇怪的是,这些事最终受害的往往是他自己,而郭礼反倒没啥事。这种怪现象初中的时候宋旗就意识到了,他意识到了才决定让老师调座位,才故意要疏远他。

宋旗上高中的那一年,郭礼已经辍学半年多了。宋旗听人说郭礼说过,上高中顶个屁,谁能挣到钱才是真本事。后来听说郭礼到南方打工去了,又听说郭礼做小生意了,还听说郭礼被关进看守所了。再后来,宋旗和李霞结婚的时候郭礼神奇地出现了,郭礼随的礼是别人的五倍,500元。再再后来,郭礼就好像是从宋旗的生活里消失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郭礼他母亲,宋旗回村里倒是见过几次,那个小个子的胖女人一看见宋旗就骂郭礼不成器,说眼看都三十岁了还没成家,这是活活要把人急死呀!

没想到今晚竟然在这座城市的一个修理铺遇见了郭礼,最主要的是还可以搭他的顺车回家过年。宋旗当时只顾想这事,后悔忘了问郭礼现在做什么。后来,他很快就想通了,能买车能有女朋友,不管干什么应该混得都不错,问不问又有什么呢?

宋旗骑着电动三轮车穿梭在通往民乐超市的道路上,他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的那件事其实已经开始了。

宾馆服务员李霞以其职业的习惯很快就将一大堆年货分门别类装了几大包,她还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盖上了一张大床单。临出门时,她从皮包里取出几个红包往宋旗手里递。这两个大的给我爸妈。李霞说。这三个小的给我哥的三个娃。宋旗把红包攥在手里捏了捏,本来想问一句,那给我侄子侄女的呢?话到嘴边却没出口,打开一个小红包瞅了瞅,说,一百?李霞说,一百咋?去年我让你给一百,你偏要给五十,结果我姐给的是一百,臊得我脸都没处搁。我告诉你。李霞说。一百是临时决定的,到时候我姐要是给200咱也得顺着往上涨。宋旗说,这不是打肿脸装胖子吗?李霞说,该装的时候就得装,你不愿意装胖子,难道还想装孙子?

宋旗在脸上摸了摸,没说话。兜里的电话就响了。郭礼撕布条的声音在电话里说,车停到巷口了,快出来。

两个人提着大包小包地走到巷口,郭礼已经把后备箱打开了,等着宋旗和李霞把东西往进放。李霞看见后备箱里好烟好酒放了一大箱,另一个箱子里还装着满满的水果和牛肉猪肉等。再一个蓝色的大包鼓鼓囊囊的,撑得拉链都拉不上,里面的衣服大张旗鼓地外露着,扫一眼就知道不是一般的货。发财了。李霞说,郭礼你真是发财了,看架势恨不得把商店都搬回你们家呀。郭礼笑着扔掉烟头,腾出手帮李霞把东西往后备箱里放。他说,发啥财,瞎胡混,那能跟我老同学比。這句话好像立即激发了李霞的灵感,他一把抢过宋旗手里的一个包递给郭礼,说他呀,他就是骑电动车技术好,门牌号码记得牢,他还能干啥,还能干个啥?宋旗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喉结一动一动的,嘴里就是发不出声。幸亏郭礼已经把东西装完拉下了后备箱。他哈哈笑了笑,说,上车,快上车,这风搅雪的,把人脸都冻疼了。

宋旗坐在副驾驶位,李霞坐在后座上。一上车,她才看见后座上已经坐了个女的了。宋旗给她说过,她知道这个女的肯定就是郭礼的女朋友,但一时却想不起来该咋称呼。李霞就对那个女的笑了笑。李霞笑,那个女的也对李霞笑。凭良心说,这个女的挺漂亮的,脸白,鼻子挺,笑的时候嘴不张,嘴角只恰到好处地扯一扯,就足以盛满一窝笑了。李霞笑过之后眼睛落到了那个女子的双腿上,尽管她腿肚以下都盛装在一双干干净净的紫色靴子里,但依然掩饰不住她一双长腿的优点。再看自己,刚才由于走得急,鞋帮上、甚至裤脚上到处都是泥点子。看见了这些泥点子,李霞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悄悄抠。女子没吭声,从包里掏出了一包纸,抽出一张给李霞递。抠不净的。女子说,用湿巾擦一擦能好些。她的口音有点儿像湖北的,又有点儿像四川的,声音绵绵的,甜甜的,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飘出来的。李霞接过湿巾,眼神飘忽了一下,就低下头无声地擦那些泥点子了。

车一直开出城区上了高速路,李霞都没再说一句话。那个女子在看手机,李霞也在看手机。李霞瞟见女子拿的手机是苹果六,后来,就把自己的金立手机装进兜里了。宋旗好像是睡着了,脑袋贴在车窗玻璃上,一晃一晃的。郭礼把汽车的音响开得小,一会儿是《回家》,一会儿是《恭喜发财》,几支曲子不厌其烦地在车厢里飘来飘去。

宋旗是在轿车拐弯时被晃醒来的,一醒来就听见李霞正热火朝天地和郭礼的女朋友说着话。她们一开始好像说的是靴子怎么回事,后来话题就转到了项链上。宋旗听见郭礼的女朋友说,这条呀,就是颜色有些深,我更喜欢另一条,做工好,样式也新潮。接着,宋旗就听见了李霞的啧啧声。李霞说,你有两条?啧啧啧,那得多少钱呀?郭礼这个时候说话了,郭礼说,多少钱?两万多吧。李霞的眼睛就瞪大了,她看见郭礼的女朋友嘴抿着,嘴角上卧着两团笑。其实,你更适合戴这种项链的。郭礼的女朋友说,你脖子长,皮肤又白,戴这种一定更好看。我、我不习惯戴项链。李霞说。再说了,我哪有那些闲钱呀。李霞嘴上说不习惯戴项链,其实,她的语气早把她给出卖了。那一回把宋旗拽到首饰店,她挑了一条金项链在脖子上比画了半天,宋旗嘴捏得严严的就是不给一句话。后来,她用自己攒起来的两千多元买了一条细得像一条线一样的金项链,宋旗脸吊得有三尺长,逼问到底多少钱,哪来的钱,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更可气的是,他为此还和李霞动了手,尽管最后是他脸上留下了三条指甲印,但李霞的气还是没有消,整整半个月硬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李霞现在忽然又想起这事了。一想起这事,李霞就喘了一口气,扭着头朝窗外看。

郭礼的女朋友笑了笑。

怪就怪宋旗这时候咳嗽了一声。咳嗽了一声也没什么,他偏偏咳嗽完又接上了本来已经断了的话茬。他说,项链戒指又不是什么必需品,不顶吃,不顶喝的,花那钱有啥必要。说完这句话,他还有意识地偏过头看郭礼,好像是在等响应。没想到郭礼第一个反对了他。郭礼说,你看你说的这叫啥话?过日子不光是过肚子,也是过脸面。再说了,女的嘛,没几件首饰哪还像女人。郭礼一反对,郭礼的女朋友自然也跟着帮了腔。她一边叉开五指欣赏着自己的花指甲,一边说,可不是,现在啥都讲品位,过日子当然也得讲品位。再说了,女人美为谁美,还不是为男人,所以该买的还得为女人买,是不是?郭礼女朋友的“是不是”是对着李霞说的,李霞自然就接上了话。李霞说,他、指望他?她瞪了一眼副驾上宋旗的后脑勺,嘴角瘪出了一丝笑。他是没本事挣钱,更没本事花钱,指望他给我买项链,我是大白天做梦呢。

郭礼哈哈哈笑了笑。他朝宋旗看了看,宋旗的脸红彤彤的。郭礼说,你呀你,该买的你就给人家買。宋旗说,我没钱,谁爱买了谁买去。郭礼说,咦,你个宋旗,你说的噢,你不买我就给买了啊?宋旗说,你买去。郭礼哈哈笑了笑,他女朋友在后面也笑了笑。

几个人就都不说话了。只有歌声在车厢里嗡嗡地响。

中午的时候,车子拐进了一家服务区。郭礼说,你们先到休息室歇一歇喝些水吃些饭,我去给车加些油。郭礼女朋友跟郭礼一块去加油了,宋旗和李霞一前一后去了休息室。宋旗泡了两碗面,一碗推给李霞,一碗自己准备吃。刚拿起筷子,他看见李霞把自己推过去的面又推过来了,汤汤水水洒了一桌子。李霞扭着头说不吃,气都气饱了。都是女人,你看看人家,你看看我。宋旗手里的筷子就停住了,他说,现在能不能先不说,有啥咱回去再好好说。李霞说,现在为啥不能说?你也知道要面子,你早知道要面子你早干啥去了?你还让人家郭礼给我买项链,你还有脸让人家郭礼给我买项链,你是不是男人,你说的还是不是男人该说的话?

啪,宋琪把手里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宋旗说,你能不能现在先不说?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啪,李霞的手也拍在了桌子上。李霞说,我就是要现在说,我就是不给你留面子。

郭礼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郭礼朝宋旗和李霞挥着手,说,走走走,都要过年了,还吃什么方便面?到那边餐厅吃饭去,菜我都点好了,赶快走。

宋旗无精打采地跟在郭礼后面,郭礼宽厚的脊背在他前面晃悠着,忽然让他觉得前面的这个人好像根本就不认识。

再一上高速,郭礼开得有些快。只剩下一百多公里路了,要是顺利的话,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家了。宋旗一直端坐着,竖起耳朵时刻关注着后边两个女人的动静。好在她们都没说话,至少眼下没说话。宋旗身体里的瞌睡虫就又复活了,弄得他脑袋一点一点的。两个女人不说话,郭礼嘴却又闲不住了。郭礼说,我多年都没回去过了,不知道村里变化大不大?宋旗说,不大,没有多大变化。郭礼说,你结婚时我记得你家是平房,现在重盖了没?宋旗还没顾得上答,就听见李霞的声音响起来了。李霞说,翻盖个屁!好不容易凑了些钱,让他爸得一场病全花光了。宋旗脖子梗了梗,脸又变得红彤彤的了。宋旗说,光我爸花了?你兄弟结婚借了两万多至今还没还,你咋不说?宋旗原以为这句话可以把李霞噎回去,谁知道反倒把李霞憋了一肚子的话捅出来了。李霞说,借两万多咋了?借两万多又不是不还了,你看你妈催了多少回,说了多少话。见这个给这个说,见那个给那个说,好像就她有两万块钱,好像谁会把她的钱给昧了,丢不丢人,丢不丢人?羞先人!

你嘴放干净!宋旗扭着脖子对后面的李霞说。你嘴放干净,你别骂我先人。

我骂了,李霞扯着脖子说,我就骂了,你有本事看你咋?

好了好了。郭礼对宋旗和李霞说。大过年的有吵的啥?都别说了,都别说了噢。

宋旗和李霞喘着气,两个人脸都红红的。

马上就能看见村子了,李霞忽然喊叫让郭礼停下车。郭礼以为李霞要上厕所,还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郭礼说,再夹一下,几分钟就到了。停车。李霞手抓着车门冷冰冰地说。停一下。郭礼就踩了一下刹车。李霞不像是要解手,她一头冲进风雪中,拧转身义无反顾地朝村庄相反的方向走。你先走吧。宋旗急匆匆地拉开车门扑下车的时候,还没忘朝郭礼喊一句,你先走,你先走吧。

郭礼先是愣了愣,然后朝后座上嘟囔了一句,这俩货,不知道又犯啥病了。

后来,据路过的人说,他先是看见一个女的在前边跑,一个男的在后边追。后来,那个男的终于追上了那个女的。两个人一开始在情绪激烈地争吵着啥,接着就演变成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这样推搡的过程持续了大约有半小时,之后,两个人又紧紧地抱在一起倒在地上滚。一会儿是女的在上边,一会儿是男的在上边。两个人都滚了一身泥。

正月十五一过完,宋旗带着三岁的儿子又去了一趟李霞的娘家。这回,他只隔着窗子听见了李霞的声音。李霞说,你走吧,到时候咱在法院见。

正月十八那天太陽出奇地好,可惜宋旗窝在炕上没看到。宋旗在炕上窝了三天了,不想吃也不想喝,脑子里反复想着年头回家前后发生的事。那个睡衣上溅了一身水的女子是干啥的?怎么偏偏那时候车就坏了?坏就坏了,怎么偏偏就进了那家铺子并碰上了郭礼?郭礼到底干什么呢,他怎么那样有钱,还有那么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要是没送那趟快递,要是没碰见郭礼没坐他的车,今天会是什么样呢?

谁知道,谁知道,谁能知道呢?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开的。郭礼和一道耀目的阳光一起进到了屋子里。郭礼说,你啥时候去买回城的车票,记着给我也买一张。宋旗揉了揉眼窝,他想尽量看清郭礼的脸。你不是有车吗?宋旗说,还有你女朋友?郭礼是背光站着的,脸面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他说,我哪来的车,还有女朋友?谁是我女朋友,我哪有女朋友?

宋旗就从炕上坐起了身。他又揉了揉眼窝朝郭礼看。郭礼像是一个飘忽的黑影子,一不留神就消失在了阳光里。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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