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日:几处风雪闲消息

2019-03-06 12:41人邻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溪水站台大雪

人邻

太阳黄经达255度,时为二十四节气之一的“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到了这个时段,雪往往下得大、范围也广,故名大雪。

2017年大雪节气当天黄历宜忌——

宜:纳采、订盟、祭祀、祈福、开光、安香、出火、出行、会亲友、安机械、修造、动土、竖柱、上梁、造屋;

忌:开市、造庙、置产、掘井。

——题 记

修订旧稿,看到往日写的《大雪·山僧》:

漫天的雪的席子,端端落下。

青碧的天已然浑白。

唯一的蜿蜒小径,雪厚三尺,没有

枯草的消息。

雪的席子,端端落着。

风景盛大,真是风景盛大啊。

那个下山的僧人,大雪七日,早已

不知去向。

是否大雪日子写的,记不得了。再次翻检,似乎觉得还过得眼去,只是与近年的诗全然不一样。那样舒泰的心境,没有了。

“端端落下”、“端端落下”的意味,自己是满意的,甚至稍微有一点自得。大雪时候,雪亦可以是庄严的,一个“端端”算是写出这庄严了吧。与大雪的相应,是大雪覆盖的小径,因雪的太厚,几尺高的枯草,看不见踪迹。

眼下,不仅是大雪,连那样的小径都难得见到了。

一些年前,在这边的岷县一处叫上白塔的地方,与一位画家友人去一户农家探访,茶酒说话到夜深。下山的时候,男主人竟然是打着火把送我们下山,走的就是现今难觅的曲折小径。

这样的小径亦如人生,弯来弯去的。暗夜里,总也不知道要怎么弯下去。可是弯着弯着,豁然就到了山下。

大雪日子,若在山上,茫茫看去,那一派干净,是要叫人觉得恍惚远离了人世也厌倦了人世的。

山上看够,看得厌倦了,是要下山的。

大雪时候下山,是有几分庄严的。

这庄严,亦可以是有几分决绝的。那僧人大雪后的下山,有几分洒然,亦真是决绝,一去不回头的。

大雪日,亦是可以出门的。那一日出门,见一群羊缓缓地漫下来,临近一道溪水。寒冷的溪水依旧湍流,因水中倔犟的石头而不断溅起,亦犹如不断迸裂的寒冷锋刃。天阴沉沉地压下来,不断压下来,逼使溪水更加露出它的闪烁牙齿。

面临这样的溪水,走在前面的几只羊停了下来,沿着水边来回走着,尤如人类的思考一样。也似乎有一两只有点想要喝水的样子,黑灰色的羊嘴向溪水探去,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古老的经验一定在血液里遗传下来,告诉后来的羊們,这寒冷溪水的冷漠和麻木。

这几只羊让开时,是因为有一只似乎是有些地位的公羊的到来。这只羊在水边踱了几步,就从水边一处近乎傲慢地涉水而过。后面的羊望着它,一只只跟了过去。这几只羊过去了好一会,后面才又有一些羊慢慢来到溪边。显然,它们不知道那只羊选定的地方。几只羊试探着涉水,但都没有那只羊选定的地方水浅。犹豫了一会之后,最后的羊一只只在没了腿的溪流中匆匆过去。走在后面的有一只小羊,过了溪水后,往另一个方向边走边玩,玩了一会才又掉头追了过去。最后一只过去的,是一只黑色的母羊,在水边徘徊了许久。

牧羊人也不管,只在远处慢慢跟着,似乎这些羊愿去哪儿就去哪儿,似乎和这个牧羊人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羊和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偶然遇在一起,也是偶然遇到这一溪寒冷的流水。

修改这段文字的时候,忽然想起那只顽皮的小羊。七八年过去了,小羊安在?

那大雪日的溪水真是寒冷!

裹挟在凛冽寒风里的大雪疾疾落着,大地转瞬白了。

再走,雪渐渐大了。路两边的树木,是近乎黑色的。落了雪的树枝,半边湿黑湿黑。那些落了雪的树、树枝,是轻了,还是重了?

车过去,带着些风,风斜过去,裹挟着雪和尘土,不肯用力的样子,落在泥泞里。

路边,偶尔的屋舍,似乎没人住着。

未完工的水泥建筑裸露着,它们敞开着门窗、屋顶,人看不见的它的空空的内部,一定落满了更多的雪。

不远处,是一些纤细的树,像是一幅铅笔画,似乎有人细细地在落雪的天气里一笔一笔地画着。

这是雪的静静的时间。寒冷让一切都慢了下来。

几个时辰以后,雪慢慢停下了。人似乎因着雪的寒冷而加速行走,一会儿,落在地上的雪就给踩踏得面目全非。只是在背阴的墙根,还残存着一些雪。

雪似乎也就这样等着最后的消融了,可天黑下来以后,我却在窗前无意向外望去的一瞥里,看见山坡下面村子里,一片片的屋顶上有整整齐齐的因着夜色显得有些灰白的残雪。别处的雪消失殆尽的时候,这些残雪的意外存在,那冷漠的执著叫人深深感动。尤其是它们在屋顶上形成的方方正正,更显示了某种严肃的品格。

并不仅仅是我所能看见的这些残雪吧,我暂时居住的这间屋的屋顶上,还有那些远的、更远的屋顶上,那些低矮的甚至是有些破旧的屋顶上,更多的陌生人家的屋顶上,也都会布满了同样的雪。

这夜晚,远远近近的人家因为这些残雪而变得相似和亲近了。

京郊。地气已冷,该是临近大雪了,可还是想一个人出门走走。

顶了凛冽的风走,忽然想起袁宏道《答梅客生》的文字:“……观御河水,时冰皮未解,一望浩白,冷光与月相磨,寒气酸骨。”读来令人寒栗。

村道上,有斫头柳,树干楞楞的,每年生出来的枝条,都给贪恋的村民砍去。

也有大杨树。大杨树速生,材质的虚,似乎不真实,感觉敲一下会是空空的。

偶尔有芦苇,色泽干白。干白什么色泽呢?略略黯然的白,全然脱水且疲惫那样,就是干白吧。

也有小黄狗,见人打一个激灵,盯着,一直,到看不见了。

也有荒草,枯草色,蒙了尘土那样,似乎荒了很多年了。

也有湖水,知道冷,不会去触摸,只是看,湖水生涩、陌生的样子。

也有下午的阳光,些微的金黄,逆光中带着尘埃。

也有空院子,无人,以为是空的,无人,其实不是。怎么可能呢?

也有不知名的荒凉大树。

也有不少喜鹊,忽地展开一点喜悦,起了,落了。起和落,都带着喜气。

也有一种麻白相间的鸟,大小如麻雀,飞得极快。可这么冷的天,飞来飞去,干什么呢?那鸟看着人,走来走去,干什么呢?鸟也会这样想吧。

半天,没一个人。清冷里,路边有一个小酒馆,门帘上灰尘厚厚的,可毕竟是酒馆。不想进去,身边没合适的人,若有的话,灰尘就灰尘,只要暖暖的,暖暖的喝上几杯,也是愉悦的。即便那酒是旧时候的大酒缸,也没什么不好的。掀起盖在酒缸上的盖子,酒提子下去,一下就半斤。

酒甘冽,痛快。

饿了,一盘炒疙瘩就好。

满是荒凉的风味。

东北偏东一处地方。下午五点,天就黑了。地面幽暗,满是雪,风吹上脸,皮肤猛地一紧,什么割了,要裂开似的,转瞬就麻木了。

汽车摇摇晃晃,不时滑一下,滑一下,可司机镇静,寻常样子,叼着烟,撇着嘴。滑归滑,滑完了,轮子止住了,接着开。

路上,没有人说话,嘴冻住一样,都张不开。

走路的人低了头,看脚下的路,怕滑倒。瞥见一个饭馆的亮光,赶紧掀了厚厚门帘进去。肉,读不清,只能读you,四声。读四声,嘴就不用张开。

炖菜,酸菜炖白肉、大馇子粥,热乎乎端上来了。带汤的盆子,热气腾腾,冻僵了的手赶紧捂住。捂一会,不大听使唤的手,僵硬地拿起调羹,喝一口热汤下去,嘴唇还都是木的。再一口,嘴唇又木又疼。疼了,嘴才是自己的。

吃完,热热地出去,一掀门帘,又紧一下缩回来。太冷了,只能紧紧裹了棉衣,低了头,没奈何地出去。

漫天,看不见月亮,只星星点点,一粒一粒,寒冷的冰一样,深深嵌在虚空里。

虚空里,也是冰天雪地吗?

喜欢大雪里的那种三等小火车站。

站台上冷清清的,半天没动静。一切都是旧的,偶尔出现的站务人员,也都上了点年岁,没多少声气的。站台的水泥台阶,几处破碎着。门窗上的绿油漆,斑斑驳驳。站台下面,只有两条轨道,两头是悬着红绿灯的信号杆。

很久,才有一列火车过来。最多有五六节的那种绿皮火车。只有几个旅客上下,也很少有人接站。

候車室里,只有一把长椅子,安静地坐着一个老人、一个妇女、一个孩子。

傍晚了,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没什么行李。两个人拉着手,默默对视着。清冷的候车室里,只有这两个人是温热的。两个人很少说话,低低的几句话,稍远就听不见。

老人、妇女和那个孩子,一会儿都不见了。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上车了,去了哪里。他们是什么模样,没有人记着。

候车室里的大铁皮炉子,烧得热热的。站务人员过一会就来添一铲子煤,拉开下面的抽斗,清清灰白的炉灰,铲子碰得叮咣乱响。

长椅子空了下来,两个人坐下。一会,男人要站起来,女人拉住他。他坐下、起来,终于又坐下了。

天渐渐黑了,男人站起来,女人不吭声。男人向售票窗口走过去,女人跟在后面。女人拽拽男人的衣襟,男人转过脸,深深看了一眼。

又一列火车来了,一会儿,开走了。那个男人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

外面,下雪了。雪下得真大。

站务人员再一次出来添煤、清灰,铁铲子依旧叮咣乱响。

厚厚的毡门帘给人撩开了,是一个女人。女人眼神清亮亮的,四处看看,就奔了售票窗口去。问了什么,转过身来,看看墙上的钟,又从候车室的窗子向站台上看看。

椅子空着。女人坐下,低头看看粘了雪的鞋,两只鞋对着磕磕。磕下来的雪,一会儿就化了。一小片水泥地,湿漉漉的。

候车室朝着站台一侧的门,咣地响了一下。女人忽地站起来,向那边张望,接着很快起来,向那边走过去。一会儿,透过窗子玻璃,她看见了谁,就使劲拍着那玻璃。玻璃的响声,竟然是好听的。

很多年以后,很多年过去了,一个人来到这里,这儿已经不是车站了。

这个人提着一个手提箱,俨然旅客的样子。他立在站台上,一个人,车站还在,站台也还在,信号灯也在,只是铁轨的两端已经是残缺的。

这个人看了许久,才离开了。

离开的那一会,他低着头,脸上满是泪水。

这是西北。河西走廊上,破旧的班车又猛地拱了一下,才刹住。停车的地方正对着一家小饭馆。司机一声吃饭,车门打开,干硬的雪粒就飞进车里,生疼地打在人脸上,坐在车门口的旅客不由得往后缩一下。三三两两的旅客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臃肿懒散地顺着堆满东西的过道下车去。

邻座是一个衣衫单薄的士兵。我进饭馆时,士兵正从衣兜里慢慢掏钱。士兵似乎只有很少的钱,半天才掏出来几张一块的纸币。显然,他犹豫了一下,才要了一碗清汤羊肉。那碗清汤羊肉,飘着一层红红的腾着热气的辣椒油,让人觉得这个冬天是那么暖和。士兵端了碗,放在桌上,看了看桌上筷篓子里油腻腻的筷子,又返身到端饭的窗口,递过一张纸币。我看清是一张五角的纸币。士兵接过卫生筷子,转身就走。卖饭的女人在士兵后面叫了一声,士兵没听见。女人就懒洋洋地将找出的四角钱,甩进抽屉里。告诉士兵的念头闪了一下就过去了,我只是看了那女人一眼。我端起我那碗清汤羊肉,走向士兵坐着的那张桌子。我和那个士兵面对面各吃各的,谁也不说话。士兵吃得极香,一会儿就吃得满头是汗,红红的辣子油沾了嘴的一圈。

回到车上,我偏过头去看着那士兵,猜想他里面也许只有一件薄薄的军用黄绒衣。你穿得少了,我说。士兵答非所问地说,我们的大衣是皮的。

我这才知道士兵在外面办完事正赶回去,兵营在河西最偏远的一个地方。这班车的终点,我下车的地方,士兵还要在那里过上一夜,第二天再坐十几个小时的班车才能回去。我拿出几个桔子给他,他只是稍加推让就接了过去。这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晚饭后,天很快黑了,只有汽车两只前灯扫出略显古怪的光柱。对于无边无际的河西戈壁,汽车那一点速度简直是可怜。车上的人大多昏沉沉睡着,只是有一星半点灯光时,才有一两个人似乎要辨认一些什么的醒来。也有的人就到了家,吆喝一声要师傅停下,接着就拖着大小包裹,使劲往车下挤。这正是临近年末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想,这人深一脚浅一脚泥一脚雪一脚,叩响家门的时候,一定有一张给风沙吹得有些粗糙但仍然不乏女人温柔亲切的脸迎着。女人腿下边,会有两三个小孩子的眼睛亮着,会有人类由来已久的那些让人心里颤颤着暖和的称呼。这个疲惫的男人扔下肩上手上的重负。女人眉宇间掩不住喜气地去灶间给男人烧水弄饭,孩子们就翻弄这男人带回来的东西,手脚怎么也闲不住了。大人愈是吆喝,孩子们就愈是手忙脚乱。终于有好吃好玩的什么给小手们翻弄出来时,孩子们争抢开了。男人只是在一边笑着,也许要等到其中一个小一点的因争抢不过哭起来时,男人才喝一声,或是从某处又摸出些什么,哄乖了那个哭着的孩子。而要到这个夜里,男人才真正是回到了家里,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女人会给他好久都没有享用到的女人尽有的温存。餍足的男人沉沉睡去了,女人却没有睡意,借着一盏油灯,看着身边在外边劳累了大半年的男人,心疼地用有着茧子的手指抿去男人额角有些酸味的汗,似乎有些难过,又终于从隐隐还是能看出几分秀气的嘴角绽开了一丝微笑。

更多时候,远处星星点点的灯光,只是孤寂的它们自己。汽车只是渐渐把它们甩在后面,一直往前、往前,一切似乎就沒有尽头。

车厢里的灯又亮起来的时候,是经过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镇子。狭小的什字路口,涂了黑色沥青的几根歪歪斜斜的电线杆子上,干枯的桔子一样的挂着发黄的灯泡。车停下,一个女人拖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往下挤。穿着旧红棉袄的女孩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往前走,女人手里又拖着个大包袱,急了,就一巴掌打下去,小女孩就呜呜哭起来。小女孩哭得很难听,我真想伸出手去摸一下那女孩挂满了泪水的脸,但终于还是没有。那是她的命运,而我只是一个过客。透过车窗,那个小女孩哭着走着,女人也不理,只管自己走。她也实在是顾不上,手上的几件东西太沉了。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接她。

车又开了,夜愈是黑了。好久都见不到任何一盏灯光,几乎一片死寂。这时候班车却不知怎么忽然停了下来,匆匆上来一个戴棉帽子的人。我看看那人,觉得十分怪,怎么会有人在这荒无人烟之处上车,而且还是在夜里?棉帽子坐下,从兜里摸了半天,却摸出一盒烟来,利索地从烟盒下边用手指一弹,拈出两支烟,递给售票员,又指指司机。接着从烟盒里给自己拈出一支,点着,深深地很过瘾地吸了几口,才从怀里掏钱。也许是入夜了,售票员没有开车灯,只是用手电照着给了他车票。

车不知走到哪儿时,棉帽子喊了一声,师傅,前面停一下。车灯亮了,棉帽子将刚刚摘下的帽子戴好。这一抬手,我才看见他的毛衣袖子从里面露出一截来,且有几分脏破。棉帽子匆匆下车去了,我往车外看了一眼,站在车下的棉帽子似乎在风雪里摇晃了几下才站稳。这个风雪夜的男人,今夜还要走多远?车走远了,再想想那个戴着棉帽子的男人,叫人觉得刚才就像一个一闪而过的梦。

临近终点时,车上只剩下很少几个人了。快到站时,我一直向外望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下车时,我没有和那个士兵打招呼,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几个最后的同行人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里,车站上顿时显得空荡荡的。我一个人站着,站在这样一个寒冷的空空荡荡的车站。这时,不远处只有一盏蒙着些须灰尘的灯,一个卖小吃的老人,嘶哑地喊了一声什么。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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