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者不断涌入

2019-03-06 12:41横行胭脂
飞天 2019年1期
关键词:白云历史老师

横行胭脂

1

历史老师走进课堂的时候,把秋天的一抹云带进了课堂。

我坐在教室最南面的窗户边,天天看窗外的云。云很低,似乎快要落在长满杂草的操场上,落在操场上摆着尾巴吃草的黄牛身上。我很少听课,已经被好几位科任老师点名批评、罚站,我耳朵里有白云在风中快活地飞的声音。白云是快活的,有时候是一团挨一团地飞,有时候集聚起来,成片地向西边飞去。一学期刚开始,班主任就叫我的家长来“协商”了两三次了。那天,我妈走进班主任的房子,手里拿着一根木荆条,看见我站在墙角,我妈二话不说,木荆条就落在了我身上。妈妈的教育方式就是我们村最古老的教育方式,我们村的孩子面对木荆条的时候必须做到,低头、承受、不躲闪。我也没有躲闪,我从来不躲闪木荆条,有很多次我分数考低了,羞愧不已,就在试卷上把分数改得更低,让妈妈的木荆条来得更猛烈些。那样,会激发我一种疼痛的但又如释重负的快意。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们都是好意,我心里知道。在1984年还点着煤油灯的这样的地方,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们都激励我们好好学习,将来要去电灯照耀的地方,过不一样的生活。按照这个理想目标,我就是个错误的学生,错在上课时耳朵里老听见窗外白云飞翔的声音。白云总在窗外飞翔,我有什么办法?我的眼睛发现过白云变成雨水的过程,也发现过白云变成锦鲤、变成七色海、变成长颈鹿、变成奔马、变成白马王子的过程。妈妈总是在打完我之后,又心疼地哭。当我当着班主任的面低声下气地写完检讨书、黄昏时分低头耷耳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把我搂过去,检查我身上的伤,一条条纵横的红肿的“蜈蚣”,惹得妈妈直哭。妈妈说,你为啥不听话,你这耳朵为啥听不进去话?妈妈提到我耳朵的时候,我耳朵抖了一下,我害怕妈妈拧我的耳朵,耳朵坏了就听不见白云飞翔的声音了。我经常写检讨书,但又好了伤疤忘了痛,又重蹈覆辙。要不是历史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的一个人过上什么样子的一种生活。正因为历史老师,我有了清晰的明确的坚定的人生规划,这一点后面可以见证。

历史老师走进课堂的时候,把秋天的一抹云带进了课堂。

早在一周前,我们就得知要更换那个老历史老师了。我们的老历史老师咳嗽加气喘,两个月里,没办法讲出一句完整的连贯的话,听说校长让他去管后勤,听说要从云水中学调一名历史老师来我们止水中学。这种听说在周一果然变成了现实,新的历史老师走进了课堂。其实那天我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对于一个新来的老师翘首以待,他们在上课铃声响了的时候就兴奋不已,就猜测新来的老师的模样,就猜测他(她)的管理手段。我知道,他们更希望来的是一位柔弱的女教师,最好是那种打人也打不疼的女教师。我在看我的白云,课堂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开课至少有十几分钟了吧,我感觉到这堂课不太一样,我的耳朵感觉到了不一样。没有讲小话的声音,没有打呵欠的声音,也没有听见我的同桌偷偷吃瓜子的声音。我把视线移回了教室内。一位挺拔俊朗的年轻男子站在讲台上。他长得有轮有廓。他上身穿的什么衣服我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条绿军裤。八十年代流行那种绿军裤,只不过他的裤子与一般的款式不同。一般的都是直筒裤,他的却是膝盖往上宽肥,而膝盖以下慢慢收起来;至脚踝,尺寸收得很紧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很前卫很时尚了。我不知道别的同学看出了这条裤子的格调没有,我反正是总盯着这条裤子在讲台上移动。历史老师并不是美男子,他有缺点,他的牙齿不够齐整,合上嘴的时候感觉下唇突出了一些。他讲洋务运动讲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藩、左宗棠,他滔滔不绝。他并不怎么注视对面的学生,可以说根本不注视学生,我发现他讲课时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看着远方,仿佛是对着远方的白云讲课。我发现他身上携带了白云的轻盈,他使我感觉脊椎骨的解放。

我们的物理老师就不是这样的,我们上物理课的时候必须绷紧脊椎骨,绷得紧紧的。45分钟下来,脊椎骨都绷疼了,那种挥之不去的战栗在脊椎骨里冒出冷汗,有时候还会有一种惊悸掠过整个脊背。物理老师姓严,名明。别以为他是一位五十开外吹胡子瞪眼睛的倔老头,别这样以为。其实论模样,他比历史老师更周正,个子也高,整个身形是超过了历史老师的。但我首先不喜欢他的着装,他穿的中山装使他像个马列主义战士,而且风纪扣扣得严实,讲课讲得头上冒汗热气腾腾也不肯解开一颗纽扣,我都替他难受,其次是他的眼睛永远像兀鹫,他几乎能45分钟不眨眼睛,盯着我们,我们就成为课堂上一团团微小而衰败的“腐肉”,再次是他讲课的音量,隔几分钟为了吓唬那些打瞌睡的同学而突然提高50分贝,让那些混沌起来的眼睛突然惊恐地睁开,以为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总之,严明老师上物理课的时候,我们是不敢闭着眼睡觉的,他的严厉又给学生带来成吨成吨的疲倦和困顿,不由得不催生学生的困意。有一回,他提了一个问题,问有没有同学能回答?也不知道问了多少遍,教室里静悄悄的,我们个个都大睁着眼睛,其实我们早已经睡着了。他拿起一截细木棍,一个一个敲我们的头,我们才从梦中醒来。我的同桌赵伟的涎水流到了课桌上,我厌恶极了。严明老师总使我们活泼不得,他增加了我们脊椎骨的重负。

2

我喜欢每天看着白云上课的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每天看着窗外的白云上课。他看白云的方向与我的刚好相反。他的眼睛掠过我的头顶,从我所在的窗子往东边看过去。我则是透过窗子注视着西边的天空。

历史老师似乎不是讲课给我们听,他讲给他自己听,或者讲给他眼睛抵达的事物听。几节课下来,学生们摸透了历史老师的脾气了,有些人就开始打瞌睡,有些人干点自己的事情,比如写永远被催促的物理作业,还有拖延了两周的作文,甚至有女生在课堂上织手套。当然,也有一些人喜欢历史老师,于是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听着课。我有时候看一会儿白云,有时候看一会儿历史老师,几个月过去了,我没有喜新厌旧,我觉得历史老师越来越好看。有一天他把一件浅灰色体恤衫扎在白色裤子里,他真像我想像中的白马王子。

我会时不时扯出一个关于历史老师的话题和同桌赵伟聊一聊,其实质是在窥探历史老师的个人私生活,我有些小小的卑鄙。赵伟是我们语文老师的侄子,他妈妈是知青,嫁给了他当农民的老爸,以后他妈妈回武汉去,把他带走了,留下了他老爸,這当然是以后才发生的事情。他老爸是我语文老师的大哥。等我说完我向赵伟窥探历史老师的事情之后再说语文老师唐长安吧。

赵伟住在唐长安老师的房子里,唐长安老师和历史老师的房子相邻。我时常看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做饭吃。

赵伟,历史老师是哪里的人?赵伟,历史老师是哪个师范院校毕业的?赵伟,历史老师有女朋友了没?

历史老师有女朋友了,这是我最不愿意听见的一个消息。他的女朋友是他师范的同班同学,已经相好了三年了,他女朋友在云水中学教政治。

赵伟,历史老师的女朋友长得好看吗?

好看得不得了,就跟年画上的电影演员方舒一样好看。赵伟说。

方舒是很好看,我哥的房子里就挂着一张方舒。方舒穿着纱质的连衣裙,站在大海边,舞动红纱巾,真好看。

我心里很是嫉妒。有一段时间我懒得听历史课了,懒得看历史老师了。

油菜花開了,我们学校厨房旁边的一大片油菜花开了。来了一个照相的人,我们一群学生就去油菜花地里合影。我从油菜花中钻出头,猛然看见历史老师带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子走过来,除了发型不像方舒,这个女子长得就是方舒了。历史老师带着他的方舒找照相师傅合照,我们这群学生迅速走开,油菜花的舞台现在属于他们了。我看见白马王子和方舒摆着各种姿势照相,历史老师在照相的时候没有看天边的白云,而是把眼睛固定在方舒身上。

我承认我心里发酸。我承认我嫉妒极了,我暗暗在心里发誓,我也要考上他们上的那所师范院校,我也要上历史系,我也要工作以后梳方舒那样的辫子,穿眼前这个方舒身上穿的这件卡腰的小短装,穿她身上的棉格子裙,穿她那样的红色皮鞋。我发誓要。我在心里还有点恶意地想像,如果这个方舒甩掉了历史老师该多好啊……

3

我终于知道历史老师透过我头顶上的窗子看远方的时候他其实真的没有看过我。他从不点名提问,从不问我们听懂了没有,但他讲课确实很精彩,他很会渲染,我看见他的嘴唇总是飞出最美的弧线。

历史老师给我们讲了五个月的课后,历史老师死了。我再也看不到一个看着天边白云讲课的老师了。

那年流行性出血热突然在我们那地方大规模爆发,而对于这个疾病的治疗当时还在摸索之中。很多人被当做一般感冒治疗,延误了病情。我们那地方的每个村都有因这个病而死亡的现象。历史老师染上了出血热,去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学校上课。过了几天,病情又有反复,住进了医院。听说就快恢复的时候,他没听医生的话,和方舒在夜里跑出去看了一场电影,受了风寒,病情急剧恶化,没到两天就……在这件事情发生后,历史老师的家人都指责方舒,听说方舒为此痛不欲生。

我也恨方舒,很恨,不由自主地恨。

学校给我们年级停了一天课,组织学生去参加历史老师的追悼会。记忆里我们排了六支队伍,从学校出发走了十多里路才到达历史老师的村子。具体的仪式我不记得了,学生们叽叽喳喳,我也没听清楚校长在悼词中是怎样来看待历史老师这个人与他的教学事业的。我是实实在在地哭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伤心地哭了。那个穿着时尚的白马王子还没等到我考上师范,还没等到我长大就死了。我一直在想像里期待过有另外的局面,尽管是在想像里,我也获得了秘密的温暖和甜蜜,尽管我的白马王子并不知道我的秘密。

我少年的生活因为有历史老师才获得存在的意义,我今天仍然这样认为。母亲的木荆条并没有改变我,是历史老师,一个从来没和我说过一句话的老师改变了我。他是我渴望向前走的光和力量。

历史老师就埋在菜花丛中,成为春天的一部分,也成为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时间让我忘掉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肯定远远逊色于他看着白云讲课的样子,可能那个名字根本配不上他给我留下热烈而持久的记忆,于是在记忆优胜劣汰的遗忘法则中,他的名字的的确确被我遗忘了),却没有让我忘记他透过窗子望向白云讲课的样子,他是我少年心事里的黄金部分,也是我青春记忆里的黄金部分。

4

我要说到我们的语文老师唐长安了。

前面我说过历史老师和唐长安曾经住相邻的宿舍,年龄相仿,都是二十岁出头。时常又在一起吃饭、打羽毛球、打篮球,他们理所当然有很深厚的友情。

历史老师的追悼会后,唐长安老师来给我们上课。他走进教室的时候眼圈是红肿的,他左臂戴着黑袖套,右臂夹着一本语文书走了进来。他把书放在讲桌上,拿起黑板擦去擦黑板的左上方。其实值日生已经擦过黑板了,黑板已经被擦得很干净,没有粉笔的余痕。唐老师拿着黑板擦慢慢地擦着黑板,反复地擦黑板,在左上角擦出一块正方形的黑亮亮的“地盘”。唐老师擦黑板至少用了五分钟,甚至更久。我们感觉这气氛非同寻常,我们本本分分地坐着,瞪大眼睛看着。唐老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粉笔,用力疾书。我们看见他似乎要把粉笔摁进黑板,每一笔都很重,以致那些字仔细看起来似乎很陌生,与平常有了变化。他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粉笔断了,只剩下香烟头那么长。他直接把那快要成粉末的“香烟头”蘸在右手食指上,用食指写出了最后一个字:阿。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他在黑板上写的一首诗。我们全班同学都不懂。我们眨巴着困惑的眼睛等待老师予以解释。

唐老师转过身,我们看到他泪流满面,他满手粉尘,两手支撑在课桌上,我们听到他喉头哽咽的声音。那种悲伤的洪流在喉头回旋的声音,滞涩又沉重。他掏出手帕,走到教室外面,擦拭面颊,然后走回来,哑着嗓子给我们说,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

黑板上的那首诗一直保留了一周左右,每天的值日生都不去擦掉它。它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没有度娘,我们哪里知道呢?我们猜也猜不出来。那天的课堂,那种气氛,与这一首说不清什么意思的诗,像针尖一样挑开了我混沌的心。我觉得很震撼,我把这首诗抄写在笔记本上。

我的这个笔记本外包装是皮质面料的,有一颗暗扣将它扣合。这个笔记本就是唐长安老师赠送给我的。不过,那时候我并不买唐长安老师的账,还有点暗恨他。

故事是这样的:唐老师让我们自拟题目写一篇反应家乡变化的文章。我们班54人,交上去的作文按唐老师的评价说主要问题就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缺少创意和个性。多数都写家乡变了、小河变漂亮了、房子变成瓦房了、吃上了白米饭了、穿上了的确良了,唐老师说这些写得太差劲。唐老师手里拿着我的作文本,开始读起来,读了一遍后,又读了一遍,随之点评如何如何脱俗如何如何别具一格。我坐在座位上脸都红了。我几乎没有被老师表扬过呢。我这篇文章是星期六在家里写的,题目是《补嫁妆》。星期六那一天我正在家为写作文焦头烂额,我听见村子里锣鼓声,我就跑出去看热闹,原来是队长嫁女儿。人们都在议论队长家有钱,给女儿陪嫁丰厚,自行车、缝纫机这是当时人们都很稀罕的。我获得了灵感启示,回来后就挥挥洒洒虚构了一篇文章。文章采用的是倒敘手法,先从咚咚咚一阵锣鼓响写到我跑去看热闹,写到锣鼓声是从最穷的钉子户家传出来的,写到我很好奇地问旁观者,旁观者说钉子户给他十年前嫁出去的女儿补嫁妆。然后回归正常叙述,叙述钉子户如何摆脱钉子富裕起来了,现在扬眉吐气要给女儿补嫁妆了。我看到的嫁妆的确丰厚,有自行车、缝纫机……唐老师对我的这篇文章一再赞叹,一节课的三分之二都在分析文章好在哪里,反复说、重复说。似乎恨不得每个学生都立刻在脑子里长出一棵灵感大树,恨不得每个学生在下次作文都拿出惊世之作。

下课铃声响了,唐老师还在拖堂。很多同学都不耐烦了,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等待着立刻冲出教室。唐老师从讲义夹里拿出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向学生们宣布,他专门买了这个笔记本作为对我的奖励。我起身去讲台上接受了奖品,并诚惶诚恐地向他鞠了一躬。

当我避开同学们,偷偷打开笔记本的时候,看见扉页上题了一句诗: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我那时候13岁,除了课本之外,只读过几本小人书,可以说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我不可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就按照字面推测,第一句我觉得就不是什么好话,僻,我理解成孤僻;耽,我理解成耽误。那么,第一句我觉得它就说我性格孤僻耽误了好名声,我猜测大概是这个意思。我想想我平时在学校的表现,除了我喜欢看云,还有谁喜欢看云?老师们都知道我的怪毛病。所以我懒得再推敲后一句了,我觉得唐老师就是在讽刺我。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在讲台上那么肯定我,在笔记本里又如此否定我?我刚刚热起来的头脑一下子被凉水浇灭了,我把这个扉页给撕掉了。我本来想扔了这个笔记本,可我实在舍不得,这个笔记本的确很漂亮,我喜欢它的一朵花瓣一样的扣合设计。再说,我实在买不起这样贵的笔记本。我忍着“屈辱”把这个笔记本接纳了。

不能否认,唐老师和物理老师严明老师相比,他要可爱得多。物理老师严明对调皮的学生会动手,而唐长安老师他一般向学生扔粉笔头。谁在课堂上小声说话或者打瞌睡,他就把粉笔头向谁扔过去,一节课会扔很多次粉笔头。有时候学生们会把粉笔头扔向他,他还会笑起来。课堂有时候像一场投掷运动会。

语文老师唐长安,他长得眼睛很小,嘴巴很小,颧骨又有点凸,脸型从上额至下巴的结构是窄宽窄,像一只船的样子。虽然个子不低,但体型并不好,臀部有点翘起。走路的时候,臀部总是很显眼。

唐老师让我当语文课代表,我当了一个月左右。我去交作业本,看见他在练毛笔字,地面上,很多张纸上写着我的名字。我承认他的毛笔字的确很好,粉笔字也很好看。这我知道,我还模仿过。但我看见纸张上写我的名字,我显出了逆反心理,一个13岁女孩子的逆反心理。如果是历史老师在很多纸张上写我的名字,我该是多么欣喜啊!我之后坚决辞去了语文课代表的职务,我也很少认真写作文了,作文跌落至水平线以下,我不想认真写。《补嫁妆》之后,我再没写出一篇漂亮的作文;《补嫁妆》之后,我刻意不写去写好文章了。我觉得那种被唐老师表扬和关注、那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我来说是尴尬的。

我怀念历史老师。在我少年求学的这所学校里,因为历史老师的离去我感觉到了莫名的空旷。如果唐老师是那个看着窗外白云讲课的历史老师,该多好啊!

5

我因为喜欢望窗外,被物理老师罚站。

罚站三次之后,我大哥来学校了。物理老师严明把我叫到他的单身宿舍里,一反平时绷得严谨的脸,展出难得的笑容。我这才知道他和我大哥是高中同学,且是两年的同桌,有深厚的情谊。我大哥和严明老师回忆了一段往昔时光之后,把话题落到我身上。我大哥要求严明老师对我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严加管教,严明老师则信誓旦旦地对我大哥说接下来每周四会给我单独补课。

每个周四的下午,上完两节课后,住校的学生就回家去住一晚,取下一周的钱粮和衣物。我因家离得近,是走读生,我被严明老师留下来,他多数时候都是拿出一张试卷,然后看一下表,要我在45分钟内做完哪几道题。我低头做题的时候,他就坐在我旁边的课桌上,用眼睛盯着我。每当看见我速度慢下来、在演算纸上不耐烦地划拉,他就俯身倾向我。有好几次,他把下巴俯在我头发上,我的头发里吹进了他热热的呼吸。他在我头顶上方吹气、呼吸、说话,提醒我应该用哪个公式定理法则。他越提醒,我越慌乱,干脆傻子一样不知所措。他从课桌上下来,夺过我的笔,哗哗哗地演算给我看,我不懂装懂地说懂了。有一次我头发上好像真的落了一只什么虫子,奇痒,我不敢去挠,物理老师的目光就在我头顶,不知道他看见那只虫子是什么样子的。

尽管周四补课的时候,物理老师看起来是和蔼的,但我依然会被一种惧怕笼罩,我大气不敢出。补课完,走出教室、走出严明老师的视线后,后脊背才觉得舒服了。而之前那将近一个小时的补课,我后脊背绷得生疼。

我的好友徐红丽对我说,我看物理老师对你特别好,物理老师喜欢你。我赶忙摆手,我才不稀罕呢。徐红丽又说,语文老师也对你特别好。我赶忙摆手,我不稀罕。徐红丽说,我知道你稀罕谁。我突然一下子就想掉泪。我对徐红丽说,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望着窗外的白云讲历史的老师。

6

15岁,我初三了,语文老师是一名女知青。我最好的朋友徐红丽留级在初二,唐长安老师继续初二的语文课。徐红丽作文很好,听说唐长安老师经常表扬她,赠没有赠她笔记本,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我心里只想成为一名历史老师。

我的同桌赵伟似乎有少年期荷尔蒙了,写了几封情书塞进我的书桌,我把情书带到河边,散到水面上,让河水带走那些字句。快要毕业的时候,赵伟送了我一束塑料花,还送了一个笔记本,我收下了,我也回送了他一个笔记本,革命友谊地写了几句话。赵伟离开了这个小乡镇,他随着他妈妈去了武汉,我们班的同学都羡慕地说,哇,武汉,大城市啊!

我15岁的时候还没有去过省城武汉,就连我所在的这个县级城市,我也只去过一次,那次是代表我们整个乡镇的中学生去参加一次作文竞赛。对这次作文竞赛的事情我真的深感羞愧,我甚至不愿意提及,因為这次出题是要求参赛者写一篇关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读后感。我拿到考题的时候大脑的热血汹涌澎拜,直接反映到我的脸上,我的脸滚烫、灼热、发烧,我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别的考生唰唰写字的声音在我耳鼓里发胀,那一个半小时真的很难熬。我假大空地写了两段,无非是说这本书多么好啊、多么多么好啊。出了考场后见到唐老师,我脸上的热度下去了,而我耳根一定是又红又肿。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会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了,因为我要忘记这次作文竞赛。

好在,那个时候,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历史老师。我很快用这个志向作为理由挣脱了作文竞赛的打击。

7

我上师范后,徐红丽和我通信,说起唐长安,满纸暗恋的气息。徐红丽说,唐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说起你,徐红丽似乎充满了醋意。

给我写信的还有物理老师严明,他的信件总是提到他给我补课,以及我考上师范时的物理成绩,他给我的暗示是他对我的人生有不可磨灭的功劳。我回了几封信表示感谢,无非是客气地说将来要报答他的教育之恩。严明老师在第五封信里说,他还没找女朋友,他一直在等着我长大。我收到这封信后,突然一阵难过:我拼命地学习,跳出农门,成为商品粮户口,我长大的目的是为了历史老师!

我想起了历史老师,心里一阵难过。要是历史老师活着,我又考上了师范,我会有资格追求他吗?他的长辫子女友那么好看,像从天上出生的云朵啊!而历史老师不在了,我不知道他的长辫子女友、他的方舒还在思念他吗?

师范二年级以后,我就不再和过去学校的任何人联系了,我斩断了和过去的藕断丝连,我开始奔新的生活。我加入了学校的历史兴趣小组,结识了高我两级的一个男生。他的眉眼有一抹像历史老师,我们很快就走得很近了。在一个春意蒙蒙的雨天,他向我表白了爱意。我们相处了三个月,我发觉他的思维永远处于书本中出不来,为一个问题好久都转不过弯来。他更多的是书呆子气,他从来不看天上的云,不关注外界的自然变化,他像一只呆在驱壳里的蜗牛。除了眉眼有些像历史老师外,他全然没有历史老师那样的气息,用现今时髦的话来说,历史老师就是高冷范儿。那个时候没有“高冷范”这个词语,我只能用高傲、傲气、孤傲等词语来形容历史老师。我和这个男生很快就说了再见。

我依然在听课的时候望着窗外的白云。在城市里踏着坚硬的水泥路面,每当听到旧日的歌,觉得浑身的青春都在下滑。突如其来的忧伤会攫住我的神经,仿佛自己是一叶孤舟在青春的海上漂流,而没有望见一座灯塔。常常是在傍晚、在图书馆的窗子边,我一遍一遍在心里唱哥哥姐姐们曾经唱过的歌,我是他们青春的接力者,我唱他们的歌,给我的青春听。

我们在回忆,回忆那过去

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故事多甜蜜

在春天的好时光,留在我们心里

啊!啊!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

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过冬

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

……

残阳如血。我唱歌。白云疼痛。

8

毕业分配的原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18岁的时候,成了止水中学的一名历史教师。我穿着卡腰的小短装、棉格子裙,走进课堂。我没有穿红色皮鞋,我没有。我披散着长发,我也没有梳辫子。我不是方舒,我是我。站在历史老师当年站过的讲台上,我看向我当年坐过的那个座位,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女孩静静望着我。我向她走过去,抚摸她的头,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用清甜脆亮的声音告诉,李青芸。我说,你名字里有个云字,你也喜欢看云吗?她羞涩地点点头。我笑了,眼睛却一阵酸涩。我讲课的时候透过当年历史老师的窗子向外望,那些白云有时涌动、有时静立、有时集结、有时独自一朵,的确是万千景象、万千种不可言说。

我和物理老师严明以及语文老师唐长安,成了同事。严明是校长。他结婚了,妻子就是方舒。这个方舒,对,就是历史老师先前的恋人。严明和方舒已经有了一个八个月大的孩子。唐长安老师,听说刚结束了一段为期半年的婚姻,女方是棉花采购站的职工,傍上了棉花采购站的站长,这是我听来的导致婚姻解体的其中之一个原因。有些人背地里还说唐长安老师有点“娘”,不够man,酸腐气浓,遭到女人嫌弃。严明长胖了一圈。唐长安形体变化不大,只是声音变得有些尖细。

严明时常来我的单身宿舍询问和指导我的工作情况,他很替我的课堂操心。他听说我时常看着窗外的白云讲课,不怎么管理课堂中的学生,他听说居然有学生把酸刺果趁我板书的时候扔到我的头发上,他很替我操心。这些确实是事实,有一个调皮的男生确实把一串酸刺果扔到我的头发上了,全班同学笑起来,我用手摸到了头顶的刺果,我取下来。酸刺果小小的珍珠颗大小的果实,有几枚青、有几枚微红,特别好看,我便别在头发上,对学生们说,真好看。学生们也说,老师你戴着是很好看。我对学生们说,有美好的东西直接送给我,不要用这样的方式了。严明曾经有两个月的时间替我坐镇,我去上课,他就去坐在课堂的最后面,我不能再望着窗外的白云讲课了。因为紧张,我讲课开始结结巴巴,时常出现思维停顿的现象。学生们也都正襟危坐,如临大敌,课堂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墓场。但严明自己认为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说,你看看,现在这帮小毛皮不敢乱动了,以后你上课就顺了。两个月的整风过去了,我的课堂是变了,学生们都老实了,没有轻举妄动的,我站在讲台上,感觉他们在孤立我。我重新望着天边的白云,我想起从前我的历史老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姿态和表情,我感觉到我的失败。

有一个夜晚,严明来敲我的房门。他进屋后我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他一开口,酒味就冲向我的面颊。他说,李然,有没有学校的教师对我不满、背后说我的坏话?你告诉我,我治他们,我当一个校长肯定得罪了一些人,你以后帮我听听他们在后面说什么。严明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看见他的脸色变成猪肝红,眼睛里透出有些恶狠狠的光。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有我在背后给你撑腰,你别怕谁,以后我要把所有的荣誉都给你。我抽回手,说,严校长你喝醉了,我给你倒一杯水。他使劲把我一拉,我猝不及防坐在了他腿上。他使劲抱住我,说,李然,你小的时候我培养你、等待你长大;我就是喜欢你,我并不喜欢我妻子,你知道她曾经是别人的人,她名声不好,我是出于同情她才娶她的。我头脑里愤怒的风暴一下子被掀起,我使劲推开他,他差点连同椅子倒下去。我说,严校长,请你离开我的房子!严明讪讪地离开后,我扑倒在床上哭了起来。如果说少年时代是人生过程中的瓷器时代,那一堆瓷器现在被打碎了,呈现出的破裂使人无法接受。

更多的破碎接踵而来,严明说我管理不好课堂,停了我的历史课,安排我去教务处打杂。教务处是一帮年老的教师,他们就快要退休了,准备退休后安享晚年。我在教务处打杂了两年,适逢乡镇系统缺人、需要从教育系统选调,我就报了名参加了考试。一切都很顺利,考试成绩我位居第一,如果不出意外,我就可以走出这个学校,重新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是意外发生了,我落选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不甘心,就去乡政府询问。乡政府办公室的人告诉我说,他们派人去学校了解我的有关情况,和学校协商我的调动事情,严明校长说现在学校人手紧缺,说我又是学校着重培养的力量,请求组织上为了教育大计,把我留给学校。这件事情之后,我决心恋爱了。我想通过恋爱来摆脱困境,至少,能摆脱一点,也好。学校刚分来一个大学毕业生,叫刘冰。刘冰每天来叫我打羽毛球,我们就那样边打羽毛球边恋爱了。这份恋爱很简单,就是一起打羽毛球,一起做饭。刘冰长得敦敦实实的,我没有考虑刘冰与我心中的历史老师有多大的相似性。自从我不再望着窗外的白云讲历史课的时候,我就觉得历史老师离我越来越遥远。而从前,我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走到他身边,甚至成为他。我和刘冰见了彼此的父母,刘冰按照地方礼节给我家送了端阳节和彩礼,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了。婚礼只剩一个月的时间了,我们忙碌起来。我们将未来一个月的日程做了计划,采买购物、结婚仪式、亲友招待、回赠礼品,这些细节我们都有了想法,并写在一张大红的纸上。我们利用下班之后的时间去购置各种物品,骑自行车去往更远的一个集镇。那是个仅次于县城规模的集镇,物品比我们这个小乡镇丰富得多。学校突然派刘冰外出学习培训两周,这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刘冰叫我先把结婚的礼服买好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等他学习回来后再去操办。两周过去了,刘冰没有回来。我很焦急,关于婚礼的很多繁琐的事情需要他回来商量啊!我去邮局拍了个电报给刘冰,刘冰没有回复。又等了一周,刘冰回来了。刘冰走进我的房间的时候,我正试穿结婚礼服,那是一件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红色中式旗袍裙,尺寸十分合适,在镜子里,我看到我曲线细腻、乳房饱满,就要褪去少女的青涩,成为有韵致的少妇了。我问刘冰好不好看?刘冰低着头,看着地面。我感到蹊跷,就问刘冰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刘冰低着头,看着脚尖,他脚上穿着一双新的皮鞋。刘冰想张嘴,却一下子把嘴巴紧紧闭上,仿佛害怕漏风一样。我预感到发生严重的事情了,我首先想到了刘冰的妈妈,他的妈妈瘫痪在床已经一年多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如果他的妈妈有事情,那在丧事期间,我们的婚礼就不能如期举行了。我提出了这个疑问,刘冰摇头否定了。刘冰低着头,眼睛始终看着脚尖。我吼了一声,有什么事情你说话呀!刘冰看着脚尖,嘴唇艰难地嗫嚅着,似乎一些词语被咽进了肺腑深处难以吐出,现在他要艰难地把那些词语从肺腑深处,从口腔处挤压出来。我……我们……分……分手……吧……

刘冰挤出胸腔里的那句话后,迅速把头抬起来,望向门外。你不是开玩笑吧,刘冰?你是不是和我闹着玩的,刘冰?我冲到他面前,我要他看着我的眼睛。刘冰不看我的眼睛,他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望着门外。门外走进一个人来,是方舒,严明的妻子方舒。

刘冰,你走,我来给她说。方舒推了刘冰一把,刘冰走出去了。

是这样的,你坐下来,我来给你说,方舒把我摁在椅子上。方舒说她的妹妹九儿喜欢刘冰,就向刘冰表白了,九儿知道刘冰要结婚了,但只是想把感情表白出来,不留遗憾,没想到刘冰却一口应允了和九儿交往,并说他准备重新开始。方舒说,李然,我也不是想破坏你的感情,从这件事来看,刘冰他不爱你,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你们分手比将来结婚后离婚要好得多。方舒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作为女人,我也很心疼你,但這件事情早发生早好,你将来会找到更适合你的另一半。

方舒走了,我脱下旗袍,我没有像电视剧里演戏的人用剪刀剪坏衣服、揉碎、撕烂。我把旗袍工工整整地叠好,放进新买的红色皮箱里,我用锁锁好皮箱,锁住了我的青春。

那个梳着好看的辫子、穿着卡腰短装、棉布格子裙、红色皮鞋的方舒,历史老师的方舒,在春天的菜花地里天真烂漫地笑着的方舒,已经死去了。她不是方舒了,她只是严明的妻子,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曾经嫉妒的是历史老师的方舒,现在,这个陌生的女人不值得我嫉妒了。

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我被刘冰甩了,整个小镇都知道了这件事情。我常常看见人们对我指指点点,我虽没有听到人们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知道人们会说些什么。单调的小镇生活,人们及时捕捉一点谈资,迅速传播,整个小镇都显得欢快洋溢了。

9

徐红丽突然来看我了,她带着一个矮胖的男人。她打扮很时髦,头发显然是刚进理发店收拾过了的,刘海高高翘起,还上了定型发胶;穿着一身淡绿色西装裙,脚上是一双白色高跟鞋。我承认徐红丽一直是好看的,在学生时代的清秀气上,又添加了一些,至于添加的是什么,我一下子还说不确切。进我房子后,她把两把椅子靠在一起,和那个胖男人坐下来,她把头靠在胖男人身上。

这是我男朋友,县土地局的。徐红丽颇为得意地说。

徐红丽初中毕业后去她姐姐家帮忙带孩子。她姐夫是土地局的一位副局长,就把刚分来单位的这个年轻人介绍给她。现在他们都交往好几年了,准备年底结婚。

你读了书跳出农门吃上了商品粮,而我姐夫也把我转成了城镇户口。我是纺织厂的工人了,我现在不比你差。徐红丽挽起男人的手臂,很满足地说。

听说了你的事了,所以特地来看看你。徐红丽喝了一口茶,吐出茶叶说。

听说唐长安老师离婚了,当年,唐老师是很欣赏你的。他时常在我们的课堂上夸奖你呢,我看……不如你们……徐红丽眯着眼睛说。

你要有事情你就去忙吧,我顺便去看看唐老师。徐红丽站起来说。

刘冰和九儿出双入对了,九儿成天吊在刘冰的胳膊上。有时候他们在校园里打羽毛球,九儿夸张的笑声满校园窜动。刘冰尽量避开和我见面,有一次他到锅炉房打水,看见我正在那里接水,他转身就走了。但也有一次,刘冰带着九儿刚要进校门,我正要出校门,在夜幕下的校门前相遇了。校门平时只开一扇很狭窄的侧门,我退到一侧,等他们进来后,我才出去。一年多的时间,刘冰升职,成了学校的政教主任。

自从进入这个学校,我和唐长安成为同事,我和他也仅保持着疏淡的同事关系,并没有因为从前是师生就显得特别熟络。唐长安身上的文学气息已经消失殆尽,迷恋上了麻将,但在麻将场上,牌风不好,“赢得起输不起”,我听很多人背地里这样说他。有一次唐长安和我们教务处的几位老教师打牌,输了几块钱,不肯开账就想散场,而几位老教师又特别计较,以致拉拉扯扯到动了拳头。严明为此事专门召开了全校职工戒赌的紧急会议,在会上痛心疾首批评了这群误入歧途的麻友,并让这些人一个一个在职工大会上做检讨;为了以儆效尤,给他们处以每人三百元的罚款。那时候,部分人的工资刚过百元,我的工资每月才九十八元。唐长安并没有因罚款就戒赌,而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了,天天去校外寻找麻将场,整夜在外面赌博,白天睡觉,他不能按时上语文课了。严明点名批评了他若干次,丝毫不起作用,甚至罚款也不起作用了。严明和唐长安作为共事已久的老同事,自然对拯救唐长安一事很上心,他认为唐长安的堕落就是缺少一个家庭、缺少一个女人的管束。于是他动员全校已婚女职工的力量,叫她们帮忙给唐长安打听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基本原则有两条:其一,若是离异的妇女,必须年龄相当,不带小孩,城镇户口;其二,若是未婚女青年,条件放宽,不需要城镇户口,但必须年龄小四五岁,且容貌漂亮。唐长安对于相亲之事倒是很配合,据说每次相亲都会穿上白衬衫,打上一条红领带。唐长安相亲不下于二十次,一个一个,流水席一样,最终都没有结果。

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我窝在被子里看书,听见敲门声。我问是谁?来人说“是我”。我听出是方舒的声音,我打开门让她进来。方舒脸上挂着讪讪的笑意,坐在我床边,问我看什么书?赞美了一下我的房子布置得很有艺术气息,就进入了正式话题。方舒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们九儿和刘冰的事情,我为这个事情也很内疚,现在就想将功补过,给你来做个媒,让你的感情也有个着落。方舒拉住我的手,望着我说,你觉得唐长安怎么样?听我们家老严说你们从前是师生时他还很欣赏你,这起码多了一个基础;现在是同事,又是一个基础。你比他年龄小,他肯定会疼你。这男人是可以变好的,我觉得你们很般配。

我直视着方舒的眼睛,方舒的目光开始躲闪、退避。我说,当你还是历史老师的恋人的时候,我恨过你;当我知道你的心里没有云朵的时候,你不值得我恨你了。

有一天唐长安走进教务处办公室,径直走到我面前,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以为你比我高一篾片?咱们一个绿豆一个王八。众人哄笑起来,唐长安甩甩头,得意地离开了。

刘冰被九儿甩了,九儿有了新欢,镇长家的公子哥,刘冰痛苦得脸色发灰。不到一个月,刘冰被提拔成副校长,他脸上的灰迅速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厚厚的堆叠的喜悦的金辉。当他在职工会上以一种位高权重的神情扫视会场时,我其实看到了他脸上只有一层冰在迅速生长。

10

赵伟从武汉来找我,他的一条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跛了,他走路失衡的样子说实话真难看,我在他面前竭力掩饰了这一点。赵伟来找我的目的其实很明确,他有一个伟大的武汉户口,但他就是腿不好。我虽然腿脚很好,但没有伟大的武汉户口,他是来向我求婚的,他估计他胜算几率很大才直奔主题而来。他以为我还是那个望着窗外看白云的迷迷瞪瞪的女同桌,那个女同桌还有一个窘迫的家庭背景,那个女同桌从前羡慕武汉户口。我拒绝了赵伟,我没有用任何委婉的词语来解释、铺垫或者咕嘟咕嘟地陈述。赵伟在武汉的一个街道肉联厂工作,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用秤砣称猪肉卖猪肉,他给我说,这份工作让他家不缺肉吃,但反倒是他不再吃肉了。我表示理解。直到我送他到车站,他还是不泄气地问我能不能再考虑一下。

嚴明变陌生了,唐长安变陌生了,方舒变陌生了,刘冰变陌生了,徐红丽变陌生了,赵伟变陌生了。如果历史老师活着,他会不会变得陌生?他会不会收起那些时尚的衣服、上课时像看守一样严防死守着学生、会不会忘记了从前看着白云讲课的习惯?当然,我知道这个如果不成立,历史老师永远不会变成陌生人。他被时间凝固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那么年轻、那么高冷范,他仿佛涂了一层釉彩,与其他事物保持着一点美丽的距离,他那种“自我”,“自我化”,多么迷人。

我呢,我难道没有变陌生吗?

19岁的最后一天,我递交了辞职报告。严明显得很震惊很意外。他过去冷漠的面孔,变得局促、温和。

我和你大哥是高中同桌呢,我和他亲兄弟一样的,我是想好好照顾你的,你留下来!一个农家女孩子跳出农门也不容易,端着铁饭碗毕竟安稳一些。辞职了去做什么,你以为钱那么好挣、外面的世界那么好闯?我让你重回岗位、去上你喜欢的历史课!

严校长,你签字吧。不过你签不签这个字,对我都没有什么影响,明天,我就离开。

严明握笔的手有些发抖,我感到他写下的名字也在纸上发抖。

我坐上开往武汉的列车,车上正播放着我熟悉的旧日之歌,我没有十几岁时那么单薄的伤感了。那一年,我30岁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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