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隐喻
——《湮灭》及其存在主义死亡命题

2019-03-22 02:11付竞萱河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传播力研究 2019年17期
关键词:凯恩三联书店境遇

付竞萱 河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一、海弗里克极限与“向终结存在”

海弗里克极限,即脊椎动物正常体细胞的分裂次数极限,这个极限的存在决定着我们的生命有一个必然走向衰老和消亡的趋势——女主角莉娜在片中向凯恩提到了这个概念,并称这是人类的基因缺陷——借助这个概念,影片《湮灭》从细胞的死亡与永生的角度切入了对人的生命极限或者说是生命状态的探讨:如果说基因决定了我们的衰老和消亡,那么人的生存本身是否也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

海德格尔在其存在主义哲学体系中提出过一种名为“向终结存在”的存在状态,终结——哲学意义上的死亡——在这种观念下被阐释为人的最本己最原始的存在方式:“只要此在存在,它就始终是它的尚未,同样,它也总已经是它的终结。死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死是一种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①。以这种观点去看待前面的问题,那么这个哲学意义上的死亡可以视为像基因一样存在于人的精神中,这造成了我们“向死而生”的存在方式,对死亡的确知揭示着人在生存中的某种境遇。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湮灭》的观点,那么它其实在表面上展现着一种由向终结存在的生存境遇所带来的自毁倾向。在剧本的改编过程中,导演加兰不仅将原著中考察队的人数变为五个、给每个主人公赋予了名字,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将这些人自愿加入这个自杀式任务的原因全部归结于一种自我毁灭的冲动:酗酒问题、自杀未遂、亲人离世,这些人生经历使得主人公们在面对未来的诸中可能性的时候失去了应有的期待,死亡作为一种确知的可能性成为了唯一可被期待的终结形式。

然而,寻求终结的实现并非向终结存在的本意。因为首先,死作为一种可能性不可能被经验,从而也就不可能被把握,它只有站在作为人的未来境遇的可能性之中时才具有存在论的意义;其次,终结的实现也就意味着人丧失了自己的“此之在”,即“把自己所需的生存着的向死存在的基地抽掉了”②。由此可见,向终结存在的意义并不在于“终结”,而在于“存在”,它并不是指实现死亡,也不是指停留在终结的可能性之中,而是指将终结作为一种不被减弱的可能性内化于对自身存在的领会中。于是,主人公们所展现的表面上的自我毁灭行为并不能诠释向死亡存在的真正的哲学含义。

二、“永生”与本真的向终结存在

有一些细胞是没有海弗里克极限的。1951年,一位名叫海瑞塔·拉克斯的女性因宫颈癌去世,她的肿瘤细胞在她去世后不久就被医生取走,并培育出了医学史上最早经人工培养而“永生不死”的细胞——影片《湮灭》借用“海拉细胞”引入了这样一个事实:癌细胞没有海弗里克极限,或者说,癌细胞是“永生的”。

更进一步地,从影片本身的设定来讲,X 地带对基因产生了一种折射作用,这个作用使区域内的生物细胞处于一种持续的变异和增殖状态——一种“癌症状态”。这样看来,《湮灭》似乎提出了这样一个诡谲的假设:如果整个生物系统都患了癌症会发生什么?这又会对生命和死亡的定义产生怎样的影响?

如果要面对影片中的这个假设,那么有必要澄清的是,对“永生”概念的引入使我们不得不重新阐释死亡的问题,因为这其中存在一个简单的悖论:如果没有了“死亡”的概念,那么也就不存在“生命”的概念,生与死必需相对地产生意义。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永生消灭了死亡,也消灭了生命本身,所以影片中所假设的整个生物系统的“癌症状态”其实是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生与死在这一假设中被同时剥夺了意义。

或者从存在主义的视角去看,海德格尔认为在人的存在中始终有一种“能在”但尚未成为现实的东西亏欠着,这些亏欠以“可能性”的方式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正是这些亏欠的存在,使得人本身具有了某种不完整性,即“只要此在作为存在者存在着,它就从不曾达到它的整全”③。在这个基础上,死作为存在的终结,同时也就成为了存在获得其完整性的唯一途径。这即是说,“永生”的假设使生命本身失去了获得整全的可能性,它看似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但实际上在永生的生命中,一种更加根本的东西被永远地抽离了。

所以最终,永生的神话也没能为向终结存在的意义提供任何参照。在这个诱人的假设中生存与死亡的意义实际上是被分离了,因为生与死必须是协同的,人的生存的过程必须也被理解为一个死亡的过程。于是,在向终结存在的定义之前,必需还要有一个“本真的”向终结存在的定义——“在热情的、解脱了常人幻想的、实际的、确知它自己而又畏着的向死的自由之中”④

三、死亡与死亡的隐喻

如果如前文所言,自我毁灭实际上是把生存剥离了出去,而永生则是把死亡剥离了出去,这两种途径都无法通达向终结存在的本真的意义,那么我们只能转向第三种假设,即影片结尾关于“死而复生”的暗示。

在《湮灭》的结尾,莉娜在灯塔中发现了凯恩留下的自杀录像,我们从而能够确定从X 地带返回的“凯恩”并不是真正的凯恩,并且,影片的最后一组镜头——对凯恩和莉娜变异的虹膜的特写——也同样暗示着那个返回基地的“莉娜”并不是真正的莉娜,他们的“自己”实际上死在了灯塔中,或者说,“劫后余生”的凯恩和莉娜实际上经历了自己的死亡。这个更加大胆的假设提供了另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如果死亡是可以被经历的,那么向终结存在的境遇该如何其解释?这种境遇本身是否还存在?

需要说明的是,向终结存在的意义之所以难以把握,是因为造成这一障碍的根源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之上:由于死是无法被经验的,那么人的存在想要获得它的整全,就必然造成在世的全然损失,它就“不能再作为存在者被经验到”。我们并不能本然地经历他人的死亡,“任谁也不能从他人那里取走他的死”⑤。

把握死亡经验的不可能性迫使海德格尔将死亡作为一种现象带向了纯生存论的概念,这意味着我们只能通过生存及其现象去理解死亡,只有通过把死亡本身理解为一种生存,我们才能去把握它的意义。于是生存本身成为了死亡的隐喻。而《湮灭》的巧妙之处在于,在分离出两种现象上的对向死而生的阐释之后,我们终于能够借助最后一种假设触及到问题的核心——想要去理解人的存在与死亡,并不能单纯地去假定生与死,而是要去把死亡假定为一个能被经验到的现象。

然而,影片所提出的假设固然触及到解决问题的机窍,但这个假设终归是无法推演下去的,死亡只能继续停留在它的生存论的喻体中,作为一种哲学意义上的终结,在那个“向终结存在”的境遇里与每一个人相遇——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湮灭》其实并没有解决它试图去解决的问题,只是留下一些看似正确但最终又无法被证明的解决方案。但是,这也正是它美的地方:观看这部电影的过程就如同凝视一双深邃的、充满疑问的眼睛,是一次人与影像之间的互相解读,它注视着迷途的我们,并非在期待某个唯一的答案,因为有些问题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们无法被解答。

注释:

①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7.第282 页

②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7.第300 页

③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7.第272 页

④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7.第306 页

⑤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三联书店.2017.第276 页

猜你喜欢
凯恩三联书店境遇
Chapter 16 A sentimental request第16章 不情之请
新时代加强国有企业党建工作的境遇与对策
在大数据时代下政府治理面临的境遇与挑战
拿回我的微波炉
吉凯恩计划于2019 年开始生产首个完整eDrive 系统
三联书店·筑蹊生活
The Five Steps of Achieving Racial Equality
On Levinas’Philosophical Language〔*〕
再见
建造一个自己的游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