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这么幸福

2019-04-02 03:16赵海萍
阳光 2019年4期
关键词:艺术家医生

赵海萍

自从他得知我的名字叫茜金后,只要在那条裸露着水磨石子的小路上相遇,他总是漫不经心地跟我打招呼。我于去年二月初搬到这个只有三栋楼的袖珍小区,这实在是个绿化面积严重不足的低档小区,但羞涩的钱囊不允许我朝位于黄金地段的那些配套齐全的高档小区窥伺,尽管我随波膨胀的虚荣心已经燃烧得霍霍有声——我仍然果断而残酷地克制住了它,并将它狠狠摁压到一百八十层地狱。

“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每次在他经营的社区门诊口遇见,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就好像他平生只会说这一句话一样。我推测可能是由于我习惯上翘的嘴角使我的面部表情显得过于温和淡定,以至于他产生了真实到近乎顽固的误解。我生就一张向世人张扬着幸福的嘴巴,它并没什么过错,至少,它帮我抵御了不怀好意者怜悯的目光和虚假的引诱。我很诧异为什么每天总能遇见他,如果没有紧急采购油盐酱醋、接来访朋友之类的意外,要知道,我每天仅仅上下班两次从他经营的社区门诊路过。但他就像春秋时期痴情的尾生一样,仿佛是为了一个约定刻意等在那儿,又好像不是,因为他在向我说“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时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暧昧之意。

每天早晨七点半左右,当我挎着海蓝色高仿香奈儿包路过时,他正全神贯注地擦着一辆紫钻黑凯美瑞。只要我走到距离车子十米左右时,他一准儿优雅地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然后一种不明意味的声音便抵达我的耳膜——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每天晚上六点左右,我依旧将那海蓝色高仿香奈儿挎在右手肘处,尽管我在路过时尽可能绕过停在他诊所门口的凯美瑞,但他总能不失时机地推开玻璃门冲我招呼——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

“我每天这么幸福吗?”他每次跟我打招呼过后,我都会陷入沉重而复杂的思索之中。“我扔不掉没有意义的酒席、虚情假意的亲戚和不爱我的男人。更可恶的是我任由一份毫无意义的工作消耗着我的生命和青春,而宝贵的晚上,又被我以种种卑劣的借口浪费掉。这样的我能幸福吗?我果真每天这么幸福吗?”但出于礼节,我每次总会在报以他一个短促的微笑之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开,就仿佛我每天真的这么幸福。

我不知道他执着地向我打招呼的原因,我根本不想知道,因为这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多如牛毛。

由于体质太好,我相信是幼年时期的繁重劳动使我的身体坚不可摧,至今,我不知道痛经和胃疼的滋味,我也没有像高中时代的女同桌那样心悸过,所以,我几乎没机会走进他经营的小诊所。说实在话,我没有一丁点儿兴趣试图和一个诊所小医生建立联系。我喜欢体格魁梧的欧美男人,并且他要有上进心和正义感,如果,他心地善良而又喜欢小动物,那我可能考虑把他纳入我的亲密好友或终身伴侣之列。而一个身高不足一米七○的诊所小医生能有什么上进心呢——他日复一日地和感冒、痢疾、风湿之类的小毛病打交道。难道一个人为了糊口就能甘愿忍受这种毫无意义的机械重复吗?可是,又有哪一个人不是为了糊口在忍受毫无意义的机械重复呢?我相信有那么一小撮良心和责任感高度融合的艺术家们,只有他们甘愿为了艺术的风格、形式、观念迥于现有而辛苦尝试。

而他——我至今不知道姓名的诊所医生,他仅仅为了糊口而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陷入枯燥无味的重复,并且,他从来不为这种枯燥无味的重复内疚、忏悔,反而,他总是显出一种自得其乐的满足感。虽然,他每天孜孜不倦地向我重复“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并且,这句话的确给我增添了意想不到的自信和快乐,但我仍然不能客观公正地对待他。促使我对他产生厌恶情绪的原因在于我小外甥女中指上的一个小燎泡,他为了对付那个不起眼的小燎泡竟然昧着做医生的良心给她开了三十块钱的药物,要知道,那玩意儿只需要扎破挤出脓水就能解决。从看到小外甥女拿回来的一大堆药物起,我便决定永远不和他打交道,并且不再理会他那句似乎没有终止意味的话。

如果不是由于着了凉而剧烈咳嗽,如果不是在酒席上表现得过于豪爽,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一任性便辞掉工作的前夫还想回到负债累累但咬牙苦撑的原单位上班,我根本没必要喝那场酒,也不会由于醉酒而着凉咳嗽,更不会找那个每天向我打招呼的小医生看病。

“喝成这样作死啊!”我记得我喝完酒回到家时,我的前夫王敬正坐在客厅的幽暗里看《甄嬛传》。我每一次喝醉都会把他激怒,他愤怒的时候便会用刻薄而肮脏的话骂我,我实在不想把那些以粪便为主要构成组织的语言罗列在此,因为,我是个死好面子且又有些小虚荣的女人。其实,自从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我就厌倦了喝酒。但为了使我的前夫王敬早日结束没有工作的困顿,我主动张罗了一场酒席,为此,我邀请了朋友圈里一些有头脸的艺术家们作陪李品学部长,他是直管王敬原工作单位的上级部长,据说是个正直而雷厉风行的人,并且热衷于和艺术家打交道。由此,我凭借国家级美协会员的身份邀请到了他。那是一次相当成功的酒会,李品学部长不仅结交到一批本市最优秀的艺术家,而且,他收获颇丰,当然,他并不是个善于索取的人,是我的那帮艺术家朋友为了促成王敬的事儿甘愿奉献,而我在醉酒的状态下也没忘记承诺给他一幅六尺牡丹。

那一夜,王敬只说了一句“喝成这样作死啊!”便关了电视到卧室睡觉了。他强烈地恨我,恨我这个突生了绘画才能,固执己见且又将他抛弃的女人。当他的鼾声沉闷而顿挫地传来,我感觉到一股热浪冲到了喉口。为了不使污浊物脏了地板,我强撑着歪斜到卫生间,并将脸搁到坐便器的绒毛垫子上,我感到很舒適。在吐尽胃容物之后,我确信吐尽了,因为吐到最后我感觉到黏糊糊的苦味儿,据说那是胆汁。在那之后,我把仍然有些昏沉的自己扔到沙发上,第二天醒来便咳嗽个不停。如果王敬能在夜里把我抱回到床上,或者他偶发怜悯心给我盖一条被子,我也不至于由于着凉而咳嗽。但他从骨子里恨我,并且鄙视我,他根本不屑给予我一点点爱和温暖。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喝成那样,我也懒得跟他交流。对于一个习惯以冷嘲热讽侮辱你的人,你还能产生和他交流的愿望吗?我弄不懂一个失了业又毫无特色的男人凭什么鄙视我?凭什么敢对我这样端庄尔雅且锐意上进的女人恶语相加?我也弄不懂既然我和他已经没有法律上相互忠诚、尊敬、抚养等义务,可为什么,我不能把这个不爱我、我也不爱的混蛋彻底扔掉,像吐口痰那样轻松地扔掉。

我以为自己坚不可摧的体质能够将咳嗽打败,所以我坚持忍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我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一直蜷缩在被子里看意大利作者乔治娜·拜多利诺的著作《艺术流派鉴赏方法》,这部书试图以图解的形式帮助艺术家们了解艺术家诠释作品的方式,从而读懂艺术作品。尽管日趋严重的咳嗽分去我一部分注意力,但我还是以极大的热忱将它细细咀嚼了一遍。显然,我从中获益匪浅。当我夜里的咳嗽频繁且恐怖、简直要把肋骨咳断了似的、嗓子也火燎火燎地疼痛的时候,大概是第二天夜里,王敬气急败坏地冲我说:拿点儿药吧,以为自己是铁呢!我相信是我连绵起伏的咳嗽声勾起了他的愤怒,不然,他绝对不屑搭理我这个让他憎恶、痛恨、鄙夷的女人。

我决定去找那个每天向我打招呼说“茜金呀,你每天这么幸福”的诊所医生。他已经三天没见到我,我想他一定有点儿焦虑了。

为了不在第三天夜里制造打扰别人美好梦境的噪音,也为了憋闷的胸部和灼痛的嗓子能够好受一点儿,我在傍晚时分走进他的小诊所。酷冷酷冷的天使我这个极怕冷之人产生了恼怒情绪,要不是飞絮般零星飘散的雪花增添了一点儿激越人心的浪漫意味,我简直不能保持自己面容的优雅和步态的从容。

“茜金呀,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哦,听你咳嗽得这么厉害,简直……唉——我简直……”他果然摆出一副焦灼难耐的表情,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雾一般隐现,又雾一般消失了。

“坐在那儿。”他指了指药架前面两把椅子中靠外的一把,那是一把漆面斑驳的木椅,框架略显歪斜,由此推断它已经接待过无以计数的顾客,他们将体重、病痛和如烟的往事毫不吝啬地留下来。

“等一下。”在我即将坐下来的一刹那,他制止了我并迅速拉开抽屉,我看到一块紫罗兰颜色的坐垫神奇地出现在他手中。

“我差点儿忘了,准备了好久,终于派上了用场。茜金,你——你坐下吧——坐在那儿。”虽然他极力掩藏由于我的突然造访而产生的小小的战栗式激动,但我还是凭着艺术家的敏感捕捉到了这一点。

我对他的殷勤并不买账,我像个傲慢的公主一样坐下来,由于新一轮咳嗽的袭击,伴随着剧烈的胸部抽搐,我的面部肌肉也受到了连带震动,我相信我将最丑陋的一面一览无遗地暴露出来,而这显然非我所愿。我看到他不由自主抬起到我后背的手戛然停止在空中,之后,那只手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茜金呀,你张开嘴,啊——”我依照他的吩咐张开两片由于上火而生了疮痂的嘴唇。

“哎呀,红肿得厉害!嗯,还需要听听肺部。”他拿起听诊器恭敬地等待,就好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哼,终于到正题了,做医生的一贯以正当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揩女人的油。我是让他听还是不让呢?要知道,我连胸衣都没穿呢!”

“茜金,我要听一下你的肺部,我担心你的肺部可能感染了。”几乎没再容我思考,他已经撩开我的上衣下摆把听诊器塞了进去。瞧瞧,医生的职业道德就是这么霸气,这一点像极了良心和责任感强烈的艺术家们。

那块冰凉的圆状物规矩地在我胸部游移,除了带给我微小的凉意和莫名的惊颤之外,我并没有感到强烈不适。那只手有意无意地接触到我胸部的肌肉,但它实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恭和挑逗之意。“這是一只被职业道德驯化得循规蹈矩而近乎怯懦的手,它不敢妄解风情。”我暗自嘲笑他,但他在听完之后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俨然一副沉思的样子。

“茜金呀,水泡音,可以断定左肺叶大面积发炎,你需要住院治疗。”

“怎么?你这里没有能治疗我这个病的药物?”我轻蔑地瞧了一眼摆在面前仅有一人高、分隔成五层的小药架,药架上稀零零地摆着一些药品盒子。

“你知道,咱们国家的医疗保险很到位,每个人对自己的身体都宝贝得很,何况,咱这儿距离市区大医院又这么近!我这诊所只接待大医院不屑处理的小毛病。当然,如果他们挖空心思要从小毛病上得到大利益,也不是不可能,但总得顾忌点儿什么。当然,还是有一部分人不愿小题大做。所以,像我这样的,在你眼里可能是没出息的,呵呵,还能勉强生存。”他那副歉疚的样子使人忽然心生怜悯,由此,我不打算再对他诊所里药品的贫瘠大发议论。

“可我不想住院,不住院,我对医院的气味过敏。”我的语气很坚定,容不得丝毫回旋。他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即笑了。

“茜金呀,是不是所有的女艺术家都这么任性呢?”

“你怎么知道我搞艺术?哦,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叫茜金?”

“只有搞艺术的女人才有你这样的气质,我生来不恭维人,我敬佩艺术家,那是一群可爱的疯子。哦,你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是吧?那我就告诉你。二十几天前,应该是正月初三吧,对,就是正月初三,你哪天生日?”他慢条斯理地看了我一眼,继而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也许意识到在一个女艺术家面前抽烟不太雅观,他又将它放进口袋。“你是正月初三生日吗?”他盯着我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迷离,是一种淡然而熟悉的老朋友式的目光。

“对,你怎么知道?”

“呵呵,意外事件太多了,就像现在,你来到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诊所;腾讯新闻上说妻子砍掉了丈夫的脖子;特朗普上台后要求边境管理处一百二十天内暂停接受难民……真的太多了!”说到这儿的时候,他略显激动,禁不住用手挠了挠稀稀疏疏覆在头皮上的那层细黄而干燥的头发。我知道他借此平复涌起在五脏间的波澜。“嗯,我好像扯远了。正月初三那天,有两个高挑的白人拜访你,他们的头发金黄金黄的,是吧?我听到那个男的说,‘妈——妈,今晚——不——回去啦,茜金生日,给——她——庆祝!呵呵,说话像旱鸭子一样笨!从那一天,我就知道你叫茜金了。”

我本来想利用素来超强的忍耐力把那股喷薄而出的咳嗽压制回去,无奈,它太执拗且不解风情了,执意要我在一个乍由陌生变得熟悉起来的男人面前示弱。这阵漫长而激烈的气流使我整个上身颤抖起来,于是,我不得不使劲捂住胸脯。我知道我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已经严重扭曲,并且,正有两行泪不自觉地滑下来。他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一步跨到我身体左侧,然后一只手按住我肩膀,另一只手轻拍我的后背。我敢肯定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力量适中、频率均匀的拍背,于是,我没有拒绝。而他,直到咳嗽平息,那时,我的呼吸也舒缓下来,他才离开我身边,到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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