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枕》中夏目漱石的东方审美

2019-04-23 00:52高启美
牡丹 2019年9期
关键词:采菊夏目漱石东篱

《草枕》是于明治三十九年九月(1906年)发表在杂志《新小说》上的一部中篇散文体小说。小说描写了青年画家为了躲避俗世烦扰,为寻求“非人情”的美的世界而踏上旅程,在一个偏远山村的所见所闻所思。整部作品洋溢出唯美而宁和之感。在这份唯美向人们传递的过程中,作品中大量使用的汉诗承担了重要的角色。夏目漱石对这些汉诗的巧妙运用,不仅丰富了作品的内容,更是在面对大量西方文明涌入日本及日本文坛仿西方潮流盛行的现象时表达了自己对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一种反抗与谴责,向广大日本人民重新推崇了以中国文化影响为主要特点的独特东方之美。

一、汉诗中夏目漱石所憧憬的超脱世俗的世界

夏目漱石自幼喜爱汉学,14岁便开始学习中国古籍,毕生创作汉文诗两百余首。另外,其“漱石”之笔名便是取自中国《晋书·孙楚传》中“漱石枕流”的典故,可见汉诗在夏目漱石一生中的重要地位。《草枕》中,青年画家为寻求“非人情”之旅而来到那古井温泉,这个地方山峰如倒扣的水桶般矗立,松柏成林,云雀长鸣,油菜花一望无际,一切宛若脱离尘世的“非人情”天地那般。所谓的“非人情”是一种超越道德或人情的境界,是超脱世俗的一种出世境地。夏目漱石以自己所喜好之诗为例,对自己所追求的“非人情”作了以下定义:“我所喜好的诗并不是那种鼓舞世间人情的东西,而是放弃俗念(即使是暂时的也好),能用远离尘世的心境而咏出来的诗。”这种诗并不是夏目漱石凭空想象出来的虚幻之物,而是真实存在的,符合作者所好的便是中国汉诗:

“令人欣喜的是,东洋的诗歌里有从世间解脱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只这两句便把完全忘却了酷暑的人事之光景表现出来了。既不是窥伺东家的女孩,也不是南山上有亲友在做官,超凡脱俗达到了脱离人世的让利害得失付诸东流的境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只区区二十字就充分建立了别样的乾坤。”

在于超脱世俗的心境中而咏出的汉诗之中,被夏目漱石首推崇的便是陶渊明和王维的诗作。其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引自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是中国隐逸诗人之宗。他所生活的魏晋时期是在短短200余年历经7次改朝换代的乱世时期,在对社会不满与失望的情况下,他高呼“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辞官离去,从此归隐田园。他“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开辟了田园诗派,以纯朴自然的语言描绘了恬静、高远拔俗的田园风光,展示出清新自然、超凡脱俗的自然之美。这首诗完美地把陶渊明采东篱之菊,眺望南山,观傍晚归巢之鸟儿的悠然自得的生活状态表现出来。

夏目漱石正是在陶渊明的诗中寻得了自己所憧憬的那超脱世俗的诗情。他引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明确表达了自己对悠闲自在、恬静淡然生活的向往与追求。

再有夏目漱石对王维禅诗《竹里馆》的引用: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素享有“诗佛”之称,其诗风清新淡远、自然脱俗,诗作常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中有禅”的意境。这首诗以自然平淡的笔调,描绘出清新诱人的月夜幽林、夜静人寂、人景相融的境界,整诗给人以清幽绝俗的感受。作者更是将其评价为“只区区二十字就建立了别样的乾坤”。由此可知,夏目漱石所追求的正是这种能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于超脱世俗的天地间逍遥自在,与自然同醉同乐的境界。

陶渊明和王维诗中涌现出的这种远离尘世、清新脱俗的诗境,是夏目漱石印象中真正的诗情,是他赖以迷恋的真正美感。而这恰恰是东方文明的体现,是中国精简锤炼的汉诗背后所蕴藏的独特东方之美。面对这种美感,作者这样直接表达了自己的强烈愿望:“我想从大自然中直接吸收陶渊明、王维诗中的意境,即使是暂时的也好。”

二、夏目漱石的汉诗作

在描述自己对“非人情”世界的憧憬时,除引用陶渊明和王维诗作以明志外,夏目漱石在《草枕》中也有独自创作的名为《春日独坐》的汉诗。

青春二三月,愁随芳草长。

闲花落空庭,素琴横虚堂。

蟏蛸挂不动,篆烟绕竹梁。

独坐无双语,方寸认微光。

人间徒多事,此境孰可忘。

会得一日静,正知百年忙。

遐怀寄何处,缅邈白云乡。

这首汉诗的节令为二三月,正是易触及诗人敏感神经的“春愁”季节。所以,作者似乎是受到时令影响,仿汉诗“离恨恰如春草,行更远还生”之意,咏出“愁随芳草长”。诗中的“芳草”“闲花”“空庭”、“素琴”等词语,是汉诗中表达清幽、闲寂之景象常用的意象。其中,“素琴”更是与陶渊明有着很深的渊源。《宋书·陶潜传》有这样的记载:“潜,不解音声,而备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不难看出,“素琴”是陶渊明于田园中不可缺少的怡情物件之一,夏目漱石似乎正是领悟到了这一点,借此来想象出自己静坐时的惬意、怡然自得。对汉诗中这些意象的娴熟运用,充分表达出作者迫切希望摆脱世俗纷扰的心情,同时诗中意象与日本的大好春光相结合,也向读者铺陈了一幅古香古色的画卷,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东方别具一格的诗意美感。

在自己终得汉诗作后,夏目漱石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即便诗中没有提到木瓜,没有提到海,只要能表现出自己的感觉,那便足够了。”这一语可谓是道出了作诗的精髓所在,即:诗作不求华丽,不求标新立异,也无目的性的束缚,而是恰符那时那地那景那情、人景交融而相映成趣的感觉,也就是我们中国古代诗人们所说的“诗感”。归结起来,这仿佛正是东方审美区别于西方审美之处。以作者提及的绘画为例,西方文明钟爱于追求露骨的肉体美,善工于技巧,将裸体画展现得淋漓尽致。尽管这样的人物形象看起来纤毫毕现,异常逼真,却会让东方文明哺育下的作者感觉“粗俗”。究其缘由,是因为这些画作失去了东方文明所追求的“韵味美”,而这种韵味美强调的便是一种诗意感觉,是作者面对松竹林立、静谧宁和的那古井而吟出“空山不见人”的自然;是作者面对身着振袖和服在暮色中踱步,与落樱相映成美,尽现华丽姿态的那美小姐而不自禁发出的“银烛金屏坐碧堂”“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惊叹;是作者每每泡温泉,便会忆起白乐天的“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愉悦。

如果说陶渊明和王维笔下那超凡脱俗、空灵宁静的境界是夏目漱石理想中的东方美感的体现,那么其在那古井所作的汉诗以及其陶醉于自然中而情不自禁吟出的汉诗句则体现出了东方文明的另一种美感——人与自然的相依相融、和諧共生。这种人与自然得以共醉、得以共长生的境界不同于现实世界中使东篱采菊、眺望南山、琴啸竹林都沦为人们幻想的现代文明,它代表的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然情怀,是以中国文化引导下的东方文明的智慧和审美的完美体现。

三、结语

以上就《草枕》中夏目漱石对陶渊明和王维两人诗作的引用及夏目漱石个人所作的汉诗进行了探讨。不难发现,陶渊明和王维笔下描绘出的那清幽脱俗的世界便是夏目漱石的憧憬所在。在自己所作的汉诗中,夏目漱石又娴熟运用汉诗中的唯美意象,勾勒出诗情画意之卷,进一步表达出自已愿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愿望。这种超脱世俗的诗意世界及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自然情怀便是夏目漱石内化于心的东方美的体现,是在当时日本大肆宣扬西方现代主义的背景之下,其所表达出的对充满美感的汉诗为代表下的东方文明的认可与推崇。

(天津外国语大学)

作者简介:高启美(1992-),女,山东济宁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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