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虫（组章）

瘦西鸿

胃里有虫

幼时，胃里养着一只小虫。

蛙鸣和蝉声被耳朵吃去;红头棉花虫与金弹子被眼睛吃去;舌尖上一层浅浅的月光，偶尔也铺些零星的野花菜和榆树皮;而鼻子则更多吃着炊烟。虽然懵懵懂懂鲜知其味，但幼稚的童年，胃里的小虫在倔强成长。

及至尝酒，整个身体被酒液攻卫，直到灵魂出窍。酒乃天地人共同交出来的时空津液。被我奉为珍饮，籍以佐馐膳，修俗身。

八酒不离食。在酒面前，我是五体投地之人。在酒魂旗帜猎猎招展的诱惑下，胃里住着的十五只小虫七上八下。从胃囊到食道，挥斥爪牙，挑三拣四，暴殄天物。

食色，本性，自我饕餮之瘾癖也。

中年之盛原形毕露。咀天嚼地之余，五感已束，攻城略池，无往而不好，无攻而不摧。啖万物于一腹，肉身膨胀，灵魂高蹈，俨然众物之主宰，时空之霸王。

生亦知简，当是风卷残云后的安然、雨过天晴后的静谧。一箪一食，感念万物不易。一啜一饮，皆悟众生艰难。风轻云淡，嗜食色已有了简略和审慎。

而依然无所顾忌无所畏惧无所不为的，当是胃里的小虫迷恋至极的尤物。至此，食色动物原形毕露矣。

清蒸翡翠

饮食之妙，不在果腹，在乎与生俱来的神秘感。

从初临人世吮吸的第一口母乳，到离开人世吐出的最后一点白沫，人生历来都有着不由自主的成分。神秘诞生万物，诞生神秘的人。

一对在地窖里运筹生育的洋芋和土豆，相互摩挲的肢体轻颤着温暖。恰好被一双少女的手，把它们双双移植到一片沙土里。它们彼此搂抱，窃窃私语，不假时日，大地上盛开出一丛绚丽的马铃薯花。

它们一边仰望星空，一边生儿育女。泥土之下，簇拥着光头星星般的幸福。恰好又被那双少女的手，把它们取出来。干净地呈放在时光里，弥漫着饱满的星辉。

此刻有雪，咸咸的，沸沸扬扬，洒落在它们的身体上。偶尔飘过来几粒青花椒和红花椒，像漫漫长夜里温润的沙土和悠悠记忆里闪耀的水珠。之后生姜穿着姜黄色的长袍，辣椒穿着绚丽的长袜，葱白穿着迷你超短裙。它们共同居住在一格蒸屉里，相互簇拥着迎接生命的升华。

蒸屉之下，上好的山泉水，还盈出淙淙的泉音。被慢慢加热的过程中，仿佛有月亮升起，银白的光弥漫出蒸腾的薄雾，回旋在那些伸出香气的腰身的佐料间，再共同伸出味蕾的舌头，舔舐着它们翡翠的身子。

清蒸翡翠上桌，正值一位诗人到访。此刻月光弥漫，小屋静谧，时空中弥漫着一层神秘的气息。他们惺惺相惜，不为美色所动;他们谦谦相让，不让佳肴所伤。

远远打量过去，两个人，和那些清蒸翡翠，仿佛簇拥在一起的家族，他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洋芋土豆马铃薯。

凤凰神汤

密密麻麻，不是翅膀，也不是声音，而是花香与阳光，煽动五彩的云朵，要急着归巢。

天地之间，一对凤凰神鸟，吃着云露和月辉，有时独自飞越时空。在满五百岁那天，它们搭好香木塔，然后点火自焚。熊熊的火焰是蓝色的，它们在火焰中抖擞五彩的羽毛，鲜美异常，翩翩飞舞，自此重生。

迷恋凤凰神汤，缘于一场羞涩的家族记忆。幼时年荒，一只供全家人过年的雄鸡，在除夕前夜，被狐狸逮走。一家人连夜打着火把，黎明时找回半只鸡，煨了一锅汤，勉强过了一个有荤味的年。

在漫长的农耕岁月里，多少家族多少人经历了类似的尴尬苦痛，却倔强地从消沉、绝望中孜孜不倦，寻找生存的理由与生命的意义。这种坚强的意志，仿佛凤凰浴火重生，衍生出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

凤凰神汤遵循着古代传说中四神汤的密旨，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汤中飞跃出的凤凰。《尔雅·释鸟》有注：“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

凤凰神汤，选料考究在对阴阳平衡和谐的追寻和崇拜。须是青梅竹马卿卿我我的雌雄两只，然后各取其半，组合为雌雄同体的凤凰。

在中药材和调味品搭建的时光隧道中，凤凰的翅膀拂过漫天蒸腾的云彩。烈焰从釜底喷薄而出，蒸汽从砂锅飞流直下。在水与火的交融中，凤在歌鸣，凰在和弦。

它们飞进我的身体，我便成为它們的翅膀，共同在永生中飞翔。

伤心凉粉

丛丛嫩绿的豌豆苗，在川北丘陵的前坡上晒太阳。

远望大群蝴蝶翩翩起舞，近看却是有着甜蜜温馨的回忆、赶赴约会的少女等花语的豌豆花。她们穿着带斑点或镶边的白、粉红、榴红、大红、蓝、堇紫及深褐色的裙子，在一片缓坡上，展翅欲飞。

豌豆苗一寸一寸地爬，朝着它向往的方向。一位客家少女，低头流连在这片花海里，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客家人常常把豌豆叫做相思豆。每每豌豆花开，他们总是不经意回头，遥望自己的来路，思念自己的原乡。

等到豆子成熟，他们就把它磨成粉，然后加水，温度从沸点跌落到低点，豌豆粉从散粉状凝固成浆糊状，凉粉便制作完成。就仿佛大颗大颗的相思，被岁月碾压成为粉末，再被眼泪粘合，有着绵绵的妈妈的味道。

此后，红油、特制辣椒油、盐、醋、姜、蒜、葱花、鸡精等粉墨登场，用以调理和陪伴切成条状的凉粉。这些用酸甜苦辣辛麻咸的人生况味做成的调料，使得一碗凉粉也像客家人的家族史一样五味杂陈。

几位思乡心切的客家人，坐在一起，品尝着柔软脆嫩的豌豆凉粉。各种调料的味道交织，吃着的人不免冒汗、流鼻涕、掉眼泪。

旁人看到这个场景，常常会惋惜这些流落异乡的人，因思念而伤心，因辛辣而流泪。他们手上的凉粉，便被称为伤心凉粉。

一年又一年，豌豆花开出淡淡的忧郁。一天又一天，豌豆凉粉始终有着特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