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山水画中“线”的“个性”

2019-04-29 10:09叶欣辰李可染画院青年画院北京102600
流行色 2019年12期
关键词:笔墨山水画山水

叶欣辰(李可染画院 青年画院,北京 102600)

中国山水画的“线”的审美从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沧桑中积淀而来,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与哲学思想的根本影响。例如,孔子所言之“山水比德”,赋予山水以人化道德美,完成人的自然化回归,“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把艺术与道德自然而然地融合会通,两者均体现和谐完满之美;而老子所言之“道”是一切的本源,是自然界的根本法则、宇宙的最高原则,没有实体却无处不在,又言“有无相生”,万物相生相克,这又都体现了一种玄虚混沌之美与矛盾统一的阴阳观;还有庄子所言之“心斋”“坐忘”“游”的精神,臻于大道,达于化境,物我观照,天人合一,纯朴淡泊而“至乐”“大美”。其后的晋宋传入之“禅观”“顿悟”“隐逸”,以及文人士大夫追求之“性灵”“逸格”“笔墨情趣”,乃至“自娱”心态,都渐进深化了中国山水画对于气韵、笔墨、意境等精神内涵和文化底蕴的审美倾向。中国山水画中的“线”,正是这样一种“载道”的“线”,因而带有沉厚内敛的东方意蕴和文化的自律性。

同时,中国山水画的精髓即是“笔墨”,它是中国画的根本特征与普遍的美的标准,“线”作为它的一个基本载体,所以具备了“笔墨”的基本特点与本质。比如,谢赫“六法”之“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因物象形”,荆浩所说的用笔“四势”,黄宾虹提出的用笔要求“平留圆重变”等等,这些也都是对中国山水画中“线”的审美标准。而童中焘老师说“笔墨的本质是变化”,又说“变”是“‘法’在变,某些审美要求在变,一些根本的‘理’还是没有变,或没有大变”①,“法”与审美要求受到时代现象与观念的影响,因此笔墨要求变,“线”要求变,就要与时俱进,反映时代精神。

那么,所谓“线”的“个性”, 是指每个人符合各自本真的自然之性,它是每个人所特有的、独一无二的;它关乎心,关乎情,关乎“我”与自然,它更是中国山水画的价值观。它首先体现在笔性之中,并通过用“笔”体现在实际的线条之内,因此“线”直接体现了“我”之性,自然之性,以及“我”与自然之观照。只有融入“个性”,才能使笔性得到最优的发挥,从而产生“个性”的线,这也就是“我”的绘画语言;这时的“线”不单单是具象的线条,它既是观念载体,又是表达方法,还是组成画面实实在在的笔墨构成。由这样的线组成的画面才会有“我”之“个性”面貌。这里说的面貌,是指一个完整而独立的形象,通过艺术作品在整体上所呈现的代表性风格;有其高度和深度,也有流行性和恒久性。只有在一定的笔墨高度上,有“个性”,有“古意”,有修养,才能产生具有恒久性的艺术面貌;而不是流行一时的只求视觉效果的表象与花样。

纵观古今山水画作,有“个性”的“线”粗略地可归为两种。

第一种是“线”本身的形式就有“个性”,具体体现在“线”本身的曲直连断和枯湿浓淡等各种变化上。例如北宋创“白描法”的李公麟,《宣和画谱》所述其“为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情性而已”,“作画赠人,往往薄著劝戒于其间,与君平卖卜,谕入以祸福,使之为善同意”②,他以立意为先,他的“线”连断相间,节奏平缓,没有跌宕的大起大落,圆转婉约,枯湿浓淡变化较小,古朴沉潜,注重内敛和意趣。又如元末画家王蒙,出自书画世家,受外公赵孟頫和老师黄公望影响,集各家所长而自成章法,他的线注入篆行草书情趣,多曲灵变却“力能抗鼎”③,松毛苍莽,节奏感强而磅礴洒脱,枯湿浓淡层次多样,破而不乱。如明代沈周,一生家居读书未应科举,专心修养书画创作,博取众长,对前人画作理解深刻,又进一步以书入画,承前启后,笔线粗厚,拙中见巧,直中见曲,刚柔并济,骨力雄浑,以意连笔,有很强的书写性。再如明末清初的朱耷,诗文“奇慧”,19岁却遭遇国破家亡,满心情绪只得宣泄书画,有很高的书法造诣,又透过董其昌理解消化宋元而得自己“个性”之笔墨,参禅入画,因而他的“线”都是“无我”的线,以“狂放率意”写怪诞隐喻之形,干笔而得润,无法而法。再如近现代大家李可染,融贯中西,不仅有扎实的素描功底,还强调对传统的学习与创新,讲究“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意象观,“聚合结构”,他的“线”圆劲丰厚,如“屋漏痕”般凝重而天然。

而第二种是“线”的运用和构成有“个性”,像是各种“线”的组合、皴法上的突破,以及“线”与点、面结合的变化等等。如北宋的范宽,以《溪山行旅图》为例,图中他用肯定的“铁线”勾勒山形,多连少断,造型中正堂堂,“折落有势”④,山体内部则不作细致勾勒,皴之豆瓣皴,藏锋涩势,逆锋入笔,中锋出笔,短促的断线重且狠,消解了有形之结构,以不同疏密的断线组合使内在无形的结构紧紧相扣,“如行夜山”⑤,庄严巍峨,浑厚浩莽。 宋末元初的钱选,师古不泥古,一改两宋院体画之陈规陋习,直追晋唐,他的青绿山水,空勾无皴,线条含而不露,工而不刻,“状石则务于雕透 ,如冰澌斧刃,绘树则刷脉镂叶,多栖梧宛柳,功倍愈拙,不胜其色”⑥,他的浅绛水墨,皴线排列与数从树叶均布置得井然有序,呈现一种线性之美。元四家之黄公望,重视师造化,常“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⑦,以《富春山居图》为例,图中渴笔湿笔、浓墨淡毫、线之曲直连断,或像是淡墨湿笔长披麻破之以浓墨渴笔松毛之垒石,抑或是连绵直线偶尔错之以较短曲线,再或是枯笔勾勒而融之以润笔块面等等,交相呼应,以气生发,一贯而就,节奏跌宕,层次立体而有厚度。再如明代陈洪绶,受他人物画和版画方面的成就影响,他的山水画中,树石造型取法唐宋甚至到汉,变形有趣,勾勒皴法均用线多曲,充满运动感和扭动之势,并与浑圆湿点相结合,形成独特的点线结构。直至近现代,一生勤奋致力于书画事业的黄宾虹,追自然之真、宋人之法、元人之意而得自己,继承发扬了石涛的“一笔画”学说,作画一写而就,一气呵成,笔墨飞扬,线与点与面紧密联系不分你我,笔笔不刻结构又无不是结构,笔随心走,笔迹亦是心迹,不拘定法,黑、密、厚、重,混沌一体,有笔有墨,浑厚华滋。另一位近现代大家潘天寿,在传统“三远法”外另创新的空间处理方式,取材花鸟和篆刻艺术的立势布局之法,革新发展了“一角式”山水图式,他注重“笔墨协调”和“骨法”,“笔指挥线,线即是骨”⑧,融入金石味,用线严谨古拙,雄肆生辣,“三笔组合”,“以方合方”,求险之势,以线之疏密来布置空间之平衡,这实则正是画面整体的线的构成,线的语言功能在他的画作中至关重要;另外他又创“指墨山水”,以手指替代中国山水画基本工具之毛笔,作为毛笔山水之补充,只求意气之趣。

诸如此类,例子多不胜举。(个人愚见,以为这两点紧密联系不可缺一,自感分割讨论有些牵强尴尬,然为说明需要只得分开举例。)综上两点所述可见,得“个性”之线,首先须学好传统,师古人与师造化。笔以取气,墨以取韵,“线”正是两者之载体;而不论“物趣”还是“天趣”,也皆蕴于一“线”之内。古人与自然是最好的养分,笔墨之“六法”“六要”“五笔七墨”等,都是代代画者毕生实践思辨积累之精华,也是中国山水画传统之精髓;而师古人不是一味单向临摹背写,师造化也不是单以肉眼观景记录,该是与古人之笔墨自然之造化进行不断地沟通体悟,方能从中探索寻得“我”之“个性”。其次,必须完善修养。陆俨少先生曾说,“十分功夫: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画画”⑨,读书就是修养学问,更是修养人格;除了读书,还该投入生活体验生活,从生活中得修养;修养和学习传统也是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并且有修养才能扬弃传统,有修养才能出品格出境界,做好修养更是自我再发现、追求“个性”的根本途径。再者,还需要从生活中发现美,这需要细心寻找某种共鸣或某个关注点,这些都将可能会是创作的元素,而这些也正是师传统做修养的实践与观照,亦是“我”之“个性”的载体与物化;正如古人面对同一山川各有所好各有所取一样,山川之中有“我”,“我”中亦有山川,此时“我”与山川的对立消解了,得道而知大美。

注释:

① 童焘《中国画画什么?》,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0年10月,第2、3页。

② 《宣和画谱》卷七,俞剑华注释,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8月1日,第268页。

③ (元)倪瓒题《题王叔明〈岩居高士图〉》,全诗为“临池学书王右军,澄怀观道宗少文。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④ (宋)米芾《画史》:“范宽山水,显显如恒岱,远山多正面,折落有势。”,商务出版社,1935年1月,第12页。

⑤ (宋)《宣和画谱》卷十一,俞剑华注释,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8月1日,第357页。

⑥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肖剑华注释,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8月1日,第57页。

⑦ (元)黄公望《写山水诀》,选自《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下)》,俞剑华编著,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701页。

⑧ 潘公凯《潘天寿谈艺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10月,第52页。

⑨ 陆俨少《学画微言》,选自《陆俨少全集(6)综合卷》,郎绍君主编,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10月1日,第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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