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19-04-30 09:44许华荣
阳光 2019年5期
关键词:江城包子

乔瞧的目光越过副驾驶的座位,利箭一样穿过我的脊背与心脏。日光野蛮地冲进车子,跟乔瞧的目光纠缠在一起。我分辨不清哪是乔瞧的目光,哪是白花花的日光。一股凉风吹过我的肩头,是空调的冷气呢,还是乔瞧的呼吸?我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乔瞧坐在后排。我不敢回头。感到心脏已经离开了胸腔,正血淋淋地挂在自己的后背。白杨树像皮影戏里踩高跷的长人,晃悠悠地从车窗前闪过。光影忽明忽暗,我的心情也摇曳不定。

我想逃离,可又不甘。

是国庆节长假,阳光很明媚。

两个小时之前,在江城,一个大型商业综合体的施工现场,我被老豆安排在负二层排水。这既不是脏活儿,也不是苦活儿,更不是技术活儿。而且以前干过很多次,老豆以为这是一件再怎么偷懒也不会出错的事,安排工作时,经常第一个就想到我。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烂货,扶不起的阿斗。除了排水,他派不出更合适的工作。即使这样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工作,我也差点儿酿成事故。有一次,我把水泵安裝好,运转很正常,积水坑里的水源源不断地通过管道被送到工地边缘的排水沟。这个时候是我读书的时间。就着施工用的照明灯,很快忘记了一切。灯光白晃晃的,许多秋虫围着它飞。我偶尔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积水坑里的水位。水泵必须沉在水里面。它一露头,就要切断电源,否则水泵就要被烧毁。可是一部长篇小说的吸引力,终究超过了脚底下的一切。水泵烧坏了,积水坑里的水迅速上涨,漫到地板上,我还在看书。木板、塑料包装物、泡沫板,许多东西都飘起来,附近的一大片成了魔幻世界,一些临时配电柜眼看着就要进水,我还在看书。直到粗野的骂声像士兵哗变一般暴发。

一片阴影由远而近,像蝙蝠的翅膀,盖住了我手上的书,然后又笼罩住我的全身。有黏稠的液体,雨水一样喷洒在我的脸上。一个男人,方头阔嘴,酒糟鼻子,正站在灯光下。这人五官扭曲,肌肉歪斜,不断地挥拳。他就是老豆,项目经理,给我发工资的,工地上人人都叫他老板。刺鼻的酒味,海浪一般扑过来,他一定是刚离开酒桌。飞舞的秋虫中间,唾沫星子像流星雨。他已经骂了我二十年,从我当他的工程师开始。弄坏了图纸,他骂。弄丢了材料,他骂。记不住数字,他骂。为了写书偷着跑到江南采访,他骂。随随便便在分包商的联系单上签字,他骂。他一把将我从脚手架上拉下来,让我一屁股坐在水里。尽管这样,我仍然觉得,他对我很不错。他给我发工资。公司里没人要了,他一直把我带在身边。我老婆脑溢血不省人事,要开颅,也是他到医院交了款。

我曾经跟包子一样,跟乔瞧一样,大学毕业成了一个城市人。那些年,下海潮在全国漫延。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从那座苏式风格的衙门走出来,终于从令人窒息的洞穴里逃离。十几年来,像农民工那样,居无定所,从这个城市奔向那个城市,为它们添砖加瓦,盖越来越高的楼。我不想回忆过去,害怕回忆那些过去。再过几个小时,当包子开着车,把我和乔瞧送到湖城的一座五星级酒店后,我才彻底崩溃。要是知道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打死也不会去。三十年来,我不跟他们联系,就是不愿意让自己落下攀附的恶名。我没法跟他们做同一类人,从来就没打算跟他们做。那种类似自绝于世的心理,支撑着我从工程师干到技术员,从技术员干到排水工、材料员、资料保管员这类杂乱的苦力,一步一步地委顿。那种自绝于世,来源于几十年的手不释卷,让我在物质层面的东西几乎丧失殆尽之后,还能在文学的神秘性和神圣感中,有勇气跟虚妄中的一切会意一笑。那种感觉,常常在深夜深人静的时候,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在无数个夜,我从充满汗味、一片磨牙声的集装箱式宿舍里走出来。城市的夜色再深,也看不到多少星星。只有夹带着靡靡之音和烧烤气息的风,和鬼蜮一般屹立在工地上空的龙门吊陪伴着我。全世界都睡着了。我很庆幸这时候还保持清醒,觉得自己是那样真实,那样自由自在,站在天地之间,才不是一根废柴。可是一旦置身那些人中,听他们高谈阔论,就成了白痴,一句话都插不上。我会忽然感觉自己像一片漂浮在热风中的羽毛,一点儿重量也没有,随时都会被吹走。

老豆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咱这工程地下水太他妈多了,要一刻不停地往外排。你这次再不细心,再他妈的当婊子打瞌睡,就把你塞进积水坑去。

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在干什么,就糊里糊涂地看书,或者在手机上写。我写了几百万字,诗歌,散文,更多的是小说。一开始我还想发表,让更多的人看。后来不再有奢望,只是不停地写,写完了自己看。再后来有了微信,便在各种文友群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撕逼,骂娘,率性而为。

喧嚣的电机声中,传来老豆的乌鸦嗓子:“老洪,老洪,你上来一下,有人找你。”

包子站在阳光里。他胖了,头发少了。哦,不是少了,是几乎没有。我犹豫了好一阵子,不能决定是跟他握手、拥抱,还是干脆什么都不做。依过去的惯例,是弯下腰,像虾子一样张开臂,暴露出胸部,龇着牙,噗的一声撞上去。可是剧情脱离了既往的剧本。包子上前给我当胸一拳,像是昨天才见过面,把我抓小鸡似的塞进了他的轿车。车子里我手脚并用,抓住车门把手,声色俱厉地嚷着要下去。包子一个劲地不理。没挣扎几下,车子就开动了。直到出了山城,我猜这肯定是一次不近的行程。

我提着衣襟:“就穿这衣服,你拉我上哪儿去啊?”

土灰色的工装,很厚,很挺,我连续拍打着,胳臂一动就发出咕吱咕吱的声响。

而且还没带钞票,还有身份证,信用卡,和书。

包子侧过身,一脸坏笑,小眼睛在厚厚的镜片里死死地盯着。岁月啊,什么样鲜活的生命,都在你的利刃下不断萎缩,为什么包子的小眼睛,还是这样炯炯有神?

脑子里迅速闪过这几十年,一步一步都是逃离。九四年在江城终于决定不再找乔瞧,是一次逃离。后来告别那个威严的衙门,四处浪游,直到无路可走,也是一次逃离。五年前,攥紧老婆的手,几乎要掐出血,何尝不是一次逃离?

可是这一次,逃不出去。

乔瞧是在江城上的车。一进江城,我就闻到了一种气息。我知道乔瞧一直都在江城。二十多年没到江城了。

真怀疑开车的不是包子,他以前那么话痨,什么时候都不甘寂寞,可是从山城到江城两个小时,竟然只说了一句话:“你们经理挺照顾你。”

我一个劲地问他这是上哪儿,他只是努努嘴,哼都不哼一声。直到接近江城的时候,我的心肌突然开始抽紧。车窗外有渐渐变得熟悉的街景,恍惚那些金黄的银杏树下,会闪出乔瞧来。果然乔瞧从行道树中闪出来。这回不是银杏树,是三十多年前就有的法国梧桐。几次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之后,江城几乎只剩下这条街,还留着那个时代的树。

亭亭如华盖。这些树三十多年好像都没长。有一年世界杯踢得正酣,好像是九四年,对,九四年!在江城附近的旅游景点开会,散会后绕道来到江城,我就是想见乔瞧一面。直接到她单位,想给她一个惊喜。同事说她没来上班。那个企业乱糟糟的,不相干的人在办公室进进出出,每个人的都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看就是快关门的国企。晚上窝在江城的旅馆里,看罗伯特·巴乔射失了那个致命的点球。巴乔长久地蹲在球门前,紧紧地抱着头,眼神深邃、迷茫而忧郁。我受到了传染,尽管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我瞪着双眼,躺在床上,直到天亮。中午就站在这些高大的法国梧桐之下,看着潮水般的自行车,期望在里面看到下班的乔瞧。那天,在下班的人流中,要是看到了乔瞧,会跟她说什么呢?她会停下自行车,拉着我去找一个饭馆吗?在饭馆里,除了吃饭,我们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

好多年,眼前总是闪烁着巴乔忧郁的眼神。那个势在必进的球,他踢飞了。

那天中午,我找到柯向群,我们班上分在湖城的另一个同学。我们俩人喝了许多酒。临了我趴在桌子上,抬不起头,含混地对柯向群说,我来两天了,没见到乔瞧。你转告她一声。柯向群说,那当然了。

过了江,车子便在高速公路上疾驰。

多少年里,我认识了无数的女人,乔瞧是最好的一个。尽管有三十年没见她,可常常梦到她。她总是不声不响地来到我的梦里。那是她二十岁的样子。披着长发,瘦瘦高高,总是笑嘻嘻的。一想到她的笑,就没了烦恼。可是她今年五十二了,没敢朝她细细打量,感觉到她终究不是梦中的样子。

不记得乔瞧上车时,我们打没打招呼。包子说,你脑袋又往前伸,挡着反光镜了!我拿不准是往后靠着好,还是往前伸着好。一路上都感觉座垫上有刺,惴惴不安。后来想起在江城时,乔瞧从法国梧桐里闪出来,包子靠路边停车,我右手握住车门的把手。车门打开了一半,一只脚伸出来。不知道是去迎接乔瞧,还是要干什么。可是又缩回来了,因为乔瞧迅速打开了后面的车门,躬身坐上去。

她只轻轻地嗨了一声。包子哈哈地干笑,算是招呼。乔瞧要是笑起来,全世界都是阳光,可是她并没有。我忙回头,惊鸿一瞥,算是打了招呼。

她一上车,我就感觉她的目光穿过了自己的胸膛,从肩部刺入,在左边心肺部穿出。她一定在打量着我怪怪的工作服。包子不出声,乔瞧不出声,我也不出声。乔瞧的眼光,一定从窗外的行道树上收回来,从我的肩头滑落。她现在一定是在端详着自己的手。像乔瞧那样的女人,一定有一双纤巧的、柔滑的、粉嫩的手。

到湖城的宾馆才知道,班上的同学举办三十五年聚会。看到那些油光水亮的同学,我才想起自己曾經是一名建筑大学的毕业生,学的是建筑设计。在我从这个工地折腾到那个工地的几十年间,他们一个个成了规划局长、建委主任、建筑业大亨、房地产老板。而我,却像一个道地的农民工,跟在包子后面,从这个房间蹿到另一个房间,对着似曾相识的面孔和严重走形的身板,在脑子里搜索他们的姓名。几十个姓名与音容笑貌,蒙太奇一般,在眼前不停地旋转。我总是不能准确地把它们对上号,几次把A认作B,姓李说成姓王,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还好,在他们各种各样尽情的笑态中,我慢慢找到当年的印象,从一群五十多岁的臃肿男女中,认出了三十多年前的青春少年。尽管满眼西风凋碧树,梦却很快就回到骑竹马的年代。

他们不停地笑,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看我的工作服。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是刘姥姥。

到第三个房间,我站在外面,坚决不在他屁股后面跑了。

包子翻白眼,这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反复说,把钥匙给我,我要回房间。

读大学的时候,我不愿干什么,即使是包子也不能让我改变主意。

接过包子的钥匙,刚要转身,却被一个男人拦住,师傅,到我房间看看,我电脑上不了网。他那么威严,颐指气使。我盯着他,似乎很面熟。

包子突然说,哇塞,你不是林杰,秘书长吗?

林杰也认出了包子,他们挺起胸膛,迎着面撞上去。林杰是我老乡,想起他在学校时的样子,顿时也有了跟他拉拉手、拍拍背、撞撞胸的打算。然而我并没有主动。

林杰跟包子黏糊了一番,转身向我,你是洪,洪……

对,咱俩老乡,一个县的。

他指着我的工作服,你怎么穿了这身?我还以为你是宾馆工程部的师傅呢。

去餐厅吃晚饭的路上,乔瞧在前面等我。学生时代她留着长发,很自然地披在背后。现在剪短了,烫过,也染过。身材还是那样好,高挑、性感,比三十年前更像个女人。她发现我换了一身衣服,莞尔一笑。就喜欢她这样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一脸的爽朗与灿烂,像小阳春的天空。

我问她,林杰怎么是秘书长呢?

乔瞧嘁了一声,你们俩是老乡,难道不知道他是市政府秘书长吗?

我跟他三十多年没联系,他干什么我哪里知道?

乔瞧说,我们班,好多大人物呢,一个比一个牛。

还有谁啊?

她说,杨进,副市长,张向阳,建设厅长,老蔡,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还有一溜子大款,八位数的富豪。乔瞧压低声音,这次聚会的费用,都不要我们出,据说是石头兜底的。

她说一个名字,我眼前就冒出一个个愣头青,不修边幅,龇牙咧嘴,胡子拉碴。我们曾经都一样,二十郎当岁,衣衫单薄,面有菜色,经常补考,抄作业,被老师罚站,偷看女生日记,冬天的早晨缩在被窝里不上操,不到月末便生活费不够花,吃了上顿没下顿。

他们算是出息了。

包子站在餐厅门口,望着我们扯嗓子,磨蹭什么呢?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当跟屁虫,晚了!

不自觉地看了乔瞧一眼。我们小心走在咖啡色的吸音地毯上,第一次进入这样高档地方,两腿有点儿不听使唤。

餐厅里摆着四张餐桌,每张桌子上都坐了七八个人。我们俩刚一露面,就有女生连声喊乔瞧,接着又有几个女生站起来招手,那一桌子都是女生。乔瞧径直到她们一起。我站在门口不知道是跟乔瞧一起,还是另外找个地方。有男同学便起哄,要我到女生桌子上做花心、当党代表。好事者开始鼓掌。好在林杰发现了,连说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可是一落座又十分后悔,因为林杰这一桌都是当官的,最差的江洪涛,也是省厅的处长。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第一时间都会想到逃离。

可是江洪涛拉住我。我们俩,念书时经常晚自习偷着去看电影,回来门卫锁了大门,只好脚踩肩膀翻过许多次墙头。江洪涛还有口臭,自己却不知道,经常往人堆里挤。那时候,他灰不溜秋,没人把他当一回事。他现在肚子挺出去老远,脖子缩在厚厚的脊背里,腿也短了不少,再要爬墙头,估计很难。看着他油亮的脑门,似乎也不是有胃病有口臭的样子。

林杰正和老蔡、张向阳、杨进几个说着本省的官场趣闻。这时的主角是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女官员。她在党校学习,要写结业论文。出于不用猜想的原因,她把论文送给一位领导审阅。过了几天,领导把她找到办公室,说,你的东西,我看了。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前面这两点很突出,很饱满,我很欣赏。中间嘛,似乎有点儿臃肿,需要减肥。底下那一块,相当芜杂,乱,要舍得删繁就简。至于你个人的前途嘛,等我日后再说。林杰生怕别人不理解,说到日后这两个字时,很重,而且在两个字之间加了一个长长的间隔。大家禁不住笑,很邪乎。

这林杰,不仅还能像上大学时那样海吹,而且现在更是逻辑严谨,滴水不漏。那时,班上他只含糊柯向群一个人。他说得再天花乱坠,只要柯向群随便怎么三言两语,他立马就像皮球泄了气。忽然想起柯向群。据说他工作几年之后考的大学,社会经验十分丰富,玩我们这些一级没耽误的师弟师妹们,一套一套的。他经常背后叫我们小母鸡或者仔公鸡,眼里从来没看得上一个人。他对我不错,说我语文好,文章写得漂亮,经常从家里带一些废旧报纸,给我练毛笔字。在后来漫长的工作时间里,每当我获得展示书法技艺的机会,第一个便想起自己的老父亲,是他逼着我从小就练毛笔字,第二个便想起柯向群。

我问身边的张向阳,怎么没看见柯向群?一连问了几次,他都像是没听见。他很有范,梳着大背头,一尘不染,还打了摩丝。端坐在上方,一看就是个领导。琢磨了半天我才明白,一定是好长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叫张厅长,不太适应直呼其名。可是我就是不愿意叫他张厅长,万般叫不出口。都是同学,凭什么要叫他神马厅长呢?杨进大口地吐着烟圈,很友善地对我说,咱班的才子啊,你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他老柯进去都两年了。林杰他们几个刚才还谈兴浓厚,一转眼,个个脸上都挂着悲寂之色,比谁都苦大仇深。老蔡说,这厅长、处长,全是他妈高危职业!

怎么进去的呢?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多么不合時宜。

他们几个当官的,每个人脸上都掩不住尴尬。面部肌肉突然变得僵直,乌云大朵大朵地升起来。老蔡端着架子,不怎么随便说话,说起话都字斟句酌。他狠毒地看了我一眼,像两把刀子飞过来,刮得我脸皮生疼。

没间隔多长时间,他们又开始压低声音说着许多人名,有的我知道,报纸上经常出现,省里的大人物,有的根本就没听说过。他们说一半,留一半,神秘兮兮,让人琢磨不透。扭过头看到乔瞧一桌,两三个人攒在一起,头抵着头,说话声音很小。突然爆发出一阵没完没了的笑声。这笑声才让人想起青春时代。尤其是那个姓李的文娱委员,笑起来还是那样毫无遮拦,没心没肺。她们还像三十多年前一样亲密无间,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真后悔坐错了桌子,跟她们在一起多轻松。

有人站在门口,还手挽着女子。大厅里突然爆发一阵掌声。张向阳说,这是石头,特地从澳洲回来,这次赞助了不少钱呢!老蔡立马显出不屑,他这么热心聚会,出手这么大方,我看也不过是想让大家知道他在澳洲混得好。同桌的几个立马发出感叹,也不知是对老蔡的附和,还是对现实的叹息。

包子是组织者之一,迎到门口,代表大家欢迎石总,然后大声介绍这次聚会情况。他说,我们班毕业时五十人,三十五年,有两个“那个”了,他顿了顿,再三重复“那个、那个”了。有三个进去了。有四个失联。还有一个不知在哪个爪哇国,上了诚信黑名单,买不到机票,也买不到火车票,啥票都买不到,才联系上,却赶不来。还有两个躺在床上。其他的都在这儿呢。

林杰推了我一把,你贼溜溜的看什么呢?

那时候我正一心两用,左耳听包子唠叨,右耳听女同学说笑。她们的声音令我心醉。

你还写文章吗?

我敷衍地点点头。

他说,听说你出了一本传记,写胡适的什么亲戚。

我直起腰,那是几年前的。现在正写宋朝的一个人。

我告诉他自己正在写姜夔。这人年轻时在湖城住过,遇到一位红颜知己。好多年后再来,依稀旧时景物,却不见旧爱,就写了那首《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我还想告诉林杰,为了写姜夔,偷着到老年大学学音乐,因为姜夔还是音乐家,要是不学点儿音律,读姜夔的词就找不到感觉。

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可以打开话匣子。

可是林杰对姜夔不感兴趣。他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感觉很温暖,明天聚会结束,老洪你不要回去,晚上我请老蔡吃饭,你也参加。他有门路。

包子说林杰很野,据说就要当副市长了。他有多野,老蔡有什么门路,都跟我没关系。猛然想到酒气熏天的老豆,他喝了许多酒,正打着酒嗝。酒糟鼻子下的阔嘴已经张开,他正准备骂人,还没有骂出口,也许是搞不准用什么话更难听。他一定预留了很多杂七杂八的活儿,让我去加班。

我说,我必须回去,工地上有许多事呢。

林杰说,哥啊,你就在乎那么一天吗?

我跟大人物在一起吃饭,不适应。

林杰看了我半分钟,脸上的肌肉明显地跳了几下,小声地问我,我们是老乡是吧?

我说是。

你还记得我们老家的一句话吗?

我心想,你问我家乡话问不倒我。我写了几百万字,就是对语言有感觉。

林杰带着神秘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有人把你往堂屋里拉,你却往牛栏屋里犟。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他竟然容忍了我的任性。中间互相敬酒的机会,他告诉我,明天晚上会有一位省作协的秘书长,专门分管《文学的城》。我知道那本文学杂志,很难上的,不免有点儿心动。

吃过晚饭大家很快作鸟兽散。其实也没散,而是三个一团、五个一伙,打牌,唱歌,到附近的排档继续喝酒。包子打电话,让我到酒店后面的巷子去。我问干什么。他说喝酒啊。我没吭声。

他在电话里吼,快点儿啊,乔瞧也在呢!

乔瞧和两个女同学夹在一堆男同学中间。临街排档狭小的空间挤着十几个人。想不到老蔡也在这。那时候他面前正倒满了一杯啤酒,直着眼睛看乔瞧。乔瞧站在老蔡对面,一手端着空杯,一手掐腰,斜着眼睛,一个劲地催老蔡干杯。其他人都在鼓动,像看热闹的街人,给两个打架的人添柴火。我忽然被乔瞧的姿势所吸引。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豪饮,而且还掐着腰,斜着身子,露出豪迈的曲线,弄得两边胸脯都失去了对称。但是我不想她跟老蔡这样喝。

老蔡忘乎所以,全没了官架子,乔瞧你真好看。

乔瞧说,不要打岔,喝酒喝酒!

老蔡不喝,却涎着脸皮,乔瞧你不知道班上许多人喜欢你。

乔瞧凑上来,跟老蔡只隔五寸的距离,不要打岔,我等你干了。

老蔡还不喝,我也喜欢你。

乔瞧说,酒话不算数。

有人拿出手机准备拍照。老蔡正色道,不能拍不能拍。

有人忙提醒,咱蔡部长是领导,要是上了朋友圈,被组织上知道,那是大娄子。

乔瞧说,你要是不喝,我就往你头上倒。说罢就要倒。

老蔡顾不了维护领导形象,连连唱喏,妹妹饶我。

乔瞧哪里肯饶。一桌子上的同学,除了老蔡大家都是平头百姓。不知道老蔡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吃晚饭时刀子一样的目光不见了。

回酒店的路上,好不容易跟乔瞧走到一起。我们不觉放慢了脚步。在一片马褂木的阴影下,慌乱间抓住乔瞧的手。乔瞧奋力一甩,但没有挣脱。我顺势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壮实有力。

她不再反抗,眼睛死死地盯着,晚上喝了多少酒?

我说没。

她嫣然一笑,没喝酒哪有这么大胆?

我连忙松开手。她反而勾住我的脖子,软软地投入我的怀抱。我感觉到她的温柔,还有心跳,兔子一般冲撞。推不开,她抱得很紧。那个地方开始蠢蠢欲动,没办法伪装了。她的头发在我的脸颊摩搓,粗重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精味,扑过来。她的手臂很细腻,冰凉,脸颊火热。好多年都没人这样与我亲近。我试图侧过身,一条腿插在她的两腿之间,髋骨抵在她的腹部,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某个器官的变化。她蛇一样攀附着,侧身,腾出一只手,从我的腹部向下碾压,停在了那个地方。她好像掐住我的喉咙。我喘不过气,不停地颤抖,双手在她的背后胡乱地游走,摸到了她胸罩上细细的带子。心想这带子,肩负如此神圣的任务,竟然这样细。她一把将我推开,脸上露出得意的坏笑。我像从水里捞上来,喘着粗气,躲在树阴下,前前后后地看附近有没有熟人。她像一个得胜的斗牛士一样嚣张,叉腰,斜着身子,挺着饱满的胸,不平衡的曲线,定格在马褂木的阴影里。

连这时候,我都想跑。

平静之后,我们溜达到一处隐秘的地方。树荫下有一方石桌,石桌四边有四个石凳。她表现出喝酒过后的率性,一点儿矜持也没有。像审问一样,问我为什么不主动找她,为什么到湖城不打她电话,为什么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甚至在吃饭时都不到她的桌子上。

我说,怎么没呢?九四年我来找你,你不在单位。柯向群可以作证。

乔瞧冷笑说,你还指望柯向群呢!沉默了一会儿,乔瞧又说:我还存着你许多明信片。记得有两句诗,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

她又问了新的问题。也许是多年没见,该问的东西太多,她甚至不需要我的回答。多想跟她多待一会儿,因为几十年来都这么期望着。但也怕再这么坐下去,她会问更多的问题,那些问题我都不愿意思考,也找不到答案。想跟她说九四年的世界杯,说罗伯特·巴乔。但是没有。她有明显的醉意。她竟然流泪了。

要送乔瞧回酒店。她站起来一甩手,送什么送?难道你不回酒店?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明天晚上你不要走,跟老蔡在一起吃饭,林杰请的。

乔瞧不等回话,就大步流星地回酒店。她穿高跟鞋,敲击路面很响亮。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她很丰满,但腰很细,屁股比班上所有女同学都厚实,腿很长,看上去也很结实。在经过花坛时,她弯腰,倾身,似乎是呕吐的样子。还没赶过去,她一转身就走进酒店大堂。等我赶到大堂时,她已经钻进了电梯。我回到她弯腰倾身的花坛,找不到呕吐的痕迹。她喝了两场酒,走路那么摇摇晃晃,她一定是醉了。也许她故意摇给我看,她没醉。

我糊涂了,徹底被头脑中咕噜咕噜的声音搞糊涂了。

这时,一群勾肩搭背的汉子,趄趄趔趔。包子伸过头醉眼蒙眬地打量,谁啊谁啊,哪里的农民工还在这里砌花台啊?

这是另一个群落。不是当官的,也没有大款,但都是殷实户。他们有两个人离过婚又结婚。有一个拿到了美国绿卡。有两个人开着一间设计公司,养着小三。一个人刚刚死了老婆却天天过得更开心。一个退居二线的规划局长,腆着肚子一副官人架势。跟他们比,我除了印过几本书,一无所有。学建筑专业,这几十年,不发达的,除非是我。但他们没有看不起,有几个人搭着我的肩膀,歪歪斜斜地走进酒店。很慌乱,怕他们问刚才和谁在一起。

回到酒店,包子澡都不洗就上床扯呼了。可我得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连夜洗干净,明天还要穿。这是包子的衣服。明天绝不能再穿工作服,否则乔瞧她们要笑死。

很累,沾床就睡了。

回到山城的工地,老豆骂,酒气熏天地问这几天死哪儿去了。他让我继续到底层去排水。他不停地骂。骂开发商。骂设计单位。骂监理方一群“不懂工程的小杂种”。老子到底得罪了谁,竟然让地下有冒不完的水?他白眼珠子狠狠地瞪我,多亏这工地水多,不然你到哪儿找事做?我下到底层时,楼板上已经积了许多水,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鱼。乔瞧也在它们中间,她一件衣服都没有穿。胸部很饱满,但精致,不臃肿,两只乳房似乎不一样大。我眯起眼睛认真地瞄,两只乳头确实不在一个平面上。五十多岁了,腰竟然很细,小腹很平坦。腿裆间围着一个白色的水泥袋。虽然光线晦暗,但仍能看得清她的皮肤很光滑,像打磨过的人造大理石。鱼群中,她忘我而自在,许多小鱼挤在她的乳房之间。它们冲上去,迅速撕咬一口老死的皮肤,瞬间撤离,然后又冲上去。她双手抱肩,似乎很享受鱼的攻击。那些幸运的鱼,正迅速地吞噬她身体上的污垢,拉扯她身上的绒毛。我猜那感觉,一定像裸身滑过根根直立的草尖,痒痒的,有轻微的痛,转瞬即逝。不断地有更多的鱼簇拥上来,在她身边围了几圈。她慌张地扬起手,浓厚的腋毛发出油亮的光泽。我想抚摸那些毛。想抱她。要跟她做爱!喊她,她听不见。每个柱子上都镶嵌了玻璃,每片玻璃里面都有光溜溜的乔瞧。墙边堆放着许多玻璃。我掰开玻璃放在嘴里,像咀嚼冰块那样弄得嘎吱响,还是没能引起她的注意。我变成了玻璃人,她更看不见我。鲜血哗哗淌出来,玻璃变成红色,她不会看不见红色的玻璃吧?我的身体里面也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她把一条两尺多长的鱼抱在怀里,用下颌摩搓它的头颅。我歇斯底里地哀号起来,最后哭得一塌糊涂。玻璃愤怒地爆裂,它们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四周飞。我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发出高分贝的呻吟,像锯齿撕咬钢铁。梁柱一齐坍塌,粉尘飘起来。猛然间受到重重的一击。睁开眼,包子站在窗前,一只手揪着我的背心,另一只扬起的手掌正要落下来。我一身湿透,面颊上全是泪水,委顿地窝在床上。

包子重重地推,一脸的愤怒与烦躁,难道你老婆能容忍你?

正要找话题解释,一眨眼,包子却在床上扯起了呼噜。

从此再也没有合眼。

第二天晚上的饭局,就定在聚会的酒店。因为放假,该来的五点多就来了。宣传部常务副部长老蔡,副市长杨进,建设局长张向阳,处长江洪涛,我,还有乔瞧。

张向阳握住我的手,老洪,你真是初心不改,矢志不移啊。三十多年,还这么痴迷文字,我们是OUT了。

杨进不以为然,可是有几个人看那些纯文学啊?

老蔡射来刀子一样的眼光,那看什么?

杨进说,关于大势的书,关于成功的书,还有怎么赚钱。我们书记是读书狂,每个月要发几本书逼着我们读。

老蔡说,经济发展了,大家口袋鼓起来后,还是要看一下风花雪月的。

这位宣传部长,不明白他怎么就把纯文学说成了风花雪月。

张向阳说,我前几年便秘,常常在卫生间看一会子小说。

乔瞧那时候正在卫生间补妆,冲出来说,你们都是大领导,国家大事多,责任大,没时间看文学书那是当然的,只是我们平头百姓,天天还要看一点儿的。

老蔡冷笑,我就知道你护着老洪。

江洪涛说,杨市长,念书时我俩也翻过院墙看电影,才参加工作时,你难道没有找我借过《七剑下天山》?

杨进说,那时无聊,现在多忙啊!白加黑,五加二,谁还有心思看小说?不务正业啊!

我问需要点菜吗?老蔡白了我一眼,又不是你请客。

我心里打鼓,是啊,今晚谁请客呢?

江洪涛说,时间不早了,是可以点菜了。

老蔡说,那就麻烦你了洪涛。我们六个人,加上作协的秘书长,林杰,你按照十个人点。最后他又补一句,什么贵你就点什么!

我不知道这个酒店最高的消费是多少。

他们很现实,对文学创作,不会感兴趣。于是就和乔瞧坐在另一个区域。那几个又开始谈官场趣闻。说谁双规了,办案人员如何用种种不可言明的惩罚摧毁你的自尊,有人摇摇头,叹气,没人能夠经受得起。

江洪涛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这事,我是真有体会。

众人忙问原因。江洪涛肥厚的大手,从胸部拍到肚腩,不瞒兄弟们,我进去过,待了八个小时,那滋味,领教过。良久,他问,你知道他们对你做什么?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什么?

江洪涛很痛苦,不说了。

大家都不寒而栗。

快七点时,林杰几个还没来。老蔡便打林杰,关机。又打秘书长,打了两次,那头才接,老蔡就骂,骂着骂着,渐渐就没了声音。挂了电话,老蔡脸色苍白,众人问原因。老蔡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放,因为手有些颤抖,没放稳,掉到地下,他又弯腰去捡。之后身子往后靠,双手搭在膝盖上,林杰这小子,进去了。

老蔡喃喃自语,还指望他买单呢。这些年,他在外地,油水多。

大家一起围过来问情况,我也站起身。

老蔡摊开手,我也是才知道,什么情况都不清楚。他说话声音很低,有的词只能猜。

我担心下面的饭局。他们几个都是林杰请来的,本该林杰买单。现在林杰不来了,怎么办呢?

真想逃离,但不愿意让乔瞧一个人留下来。

上菜了,大家开始吃饭,都带了车,没人喝酒,全程索然无味,像是最后的晚餐。官员们像小草遇到严霜,不再像昨晚那样逸兴遄飞。林杰被双规了,他们也许联想到自己。我很失望,因为没有见到那位作协秘书长。活该上不了《文学的城》,真是辜负了林杰的好意。这林杰,怎么好好的就进去了呢?

分别时,大家煞有介事地握手,乔瞧甚至跟老蔡还有热情的拥抱。她趴在老蔡的耳边似乎说了什么。

他们竟然这样公然亲热。

人们都回家了。剩下乔瞧,还有我,回到各自的房间。聚会的同学也都走了。一个混账主意开始在潜意识里纠缠不清。男人们一旦产生污浊的念头,就像女人一不小心怀了孕,你越是要摆脱,它越是在黑暗中疯狂生长。我不停地打她手机,十几分钟都没人接。她一定在卫生间里。她晚上没喝多少酒,分手时很清醒。现在她除了洗澡不会有其它什么事。我就等。女人洗澡磨蹭,那是她们一天最放松的时段。哪像我,在工地的简陋澡堂子,一桶水,一条毛巾,前三把,后三把,然后抄起桶,哗啦啦从头浇到尾。她也许洗好了,正坐在床沿,准备打开电视。我拨打她的手机。可是仍然没人接。怎么会呢?就手忙脚乱地翻聚会须知,找到乔瞧的房间号码8977。看自己的房卡,是8979。我一阵狂喜,两天了,还不知她就住在隔壁!继续拨打,同时把耳朵紧贴在墙壁上,隔壁有手机响声。难道她还在洗澡?或者是不愿意接我的电话?

又拨通了8977的房间电话,响了三声,听到乔瞧说话:“喂,哪位?”

肾上腺素冲到最高。不知是因为气她始终不接电话,还是终于听到她的声音,我忽然嗓子发哽,什么也说不出,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她在里面连声问,谁呀?谁呀?

我终于平复了,我,老洪,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到现在才接。

她说,你这么火烧眉毛地打我电话,不是要跟我开房吧?

我连忙打岔,今晚多亏了你帮我买单。

她哈哈一笑,原来为这事,记得还我就是。

搜罗一切话题想跟她继续说话,生怕她说再见,但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道怎么就把电话挂了。想继续拨打,又怕她怪我啰唆。几十年就这样瞻前顾后。

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没想到竟然是乔瞧站在面前。

她面带微笑,怎么,不欢迎啊?然后一侧身挤进来。跟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一种淡淡的幽香。

幸福来得太突然,感到莫名的慌张。

她坐在沙发上,一直看着我关门,倒水,端着茶杯递给她。直到我坐在她的对面,仍然定定地看。她内穿黑色的紧身背心,外面敞身披着玫瑰红的真丝衫,黑色短裙,裸脚趿着拖鞋。

像是审问,你为什么怕跟我在一起,几十年来都这样?

哪有啊哪有啊,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她端起茶杯,又放下,你不喜欢我。我看得出来。你到江城从来不打我电话。

我正想告诉她,二十多年根本没去过江城,她摆摆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都过去了。这一辈子算是被你彻底耽误了。全班都知道你喜欢我,可你从来不说。

她说,我想来想去,你是喜欢我的。你寄给我的明信片,上面写过两句诗: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你写的啊?

我哪儿写得出啊?这是姜夔的《鹧鸪天》。他年轻时住在湖城,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没能在一起。好多年后再来湖城,什么也找不到。

乔瞧把眼一瞪,我才不管什么江夔湖夔,在你的明信片上,就是你写的!

她说,很多年,我喜欢站在江城的最高处,看江北的万家灯火,感觉你就在某一簇光影里。我就问,他在干什么呢?他真的对我没感觉吗?

我麻木的内心有了激动的苗头,但仍然想换个话题。端起茶杯,递到她面前。

沉默了好长时间,她说,林杰不知怎么了?都五十多岁了,再他妈出问题,翻不了身啊。

我说,今晚的事真是太突然了。哎,今晚你对老蔡,似乎是有什么事。

乔瞧叹气,是啊,遇到弯腰树,不得不弯腰。求他,为我儿子上班的事。儿子去年大学毕业,今年报考省出版集团,笔试面试都通过了,就等着老蔡他们定。

我说,是同学就应该帮忙,只是老蔡那人不地道,瞧瞧他对你的眼神。你还是离他远点儿。

乔瞧瞪眼,你是我什么人啊?要你管啊!怕我跟他上床是吧?都五十多岁老太婆了,谁还瞧得上呢?

我是管不了,也帮不上。你丈夫呢?

她抬手往后捋头发,咯咯地笑起来,我丈夫你不知道啊?

我哪里知道你丈夫?

她站起来,仰头大笑,胸脯剧烈抖动,装吧,老洪啊,你就装吧。良久,她走到我的身后,两手抚在我的肩头,侧身,一字一顿,我丈夫,准确說,前夫,柯,向,群。

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想起九四年,曾经让柯向群帮我传信。这些年处处逃离,世间发生了许多事。乔瞧竟然嫁给了柯向群,柯向群后来竟然进去了,竟然变成乔瞧的前夫……现在乔瞧站在自己的身后。我头脑一片混乱,就像那一年突然对数字失去感觉一样。好长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记不住数字已经好多年。学建筑设计的离开了数字,还能干什么?除了文字,我一无所有。那年,我的合伙人,终于说出了憋了很长时间的话:“老洪,你真的不适合搞设计。”我二话不说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况我只是要做一个平凡的人。

那也是一次逃离。

她又回到沙发上,揭开茶杯盖,里面是空的。赶紧给她续水。

她把头一甩,喂我。

我就端起茶杯,送到她的唇边,看着她的喉管不断地动,发出咕咕的声响。她抬起头。我放下杯子。她说好热,便站起来脱掉外衣。房间里确实有点儿热。想起昨晚的梦,不知道是否灵验,便偷窥她的腋下。可是她脱衣服时很优雅,动作很收敛,不给人偷窥的机会。我的眼睛不时在她黑色紧身衣上停留,试图求证她的胸部是不是对称。她两只圆润的肩头,在柔和的灯光下,带给我异样的冲动。

她咬牙切齿,继续说柯向群,贪婪也就罢了,还他妈好色。男人,沾上这两个,基本就废了。他在外有个小女人,竟然生了一个女孩。我们很多年都没在一起了。她恨恨地说,大家都说我贱。我他妈真贱!

我不愿意她继续往下说,不知道她所说的贱,是指哪方面。后来才知道她收养了那个小女孩,因为柯向群入狱之后,小女孩的母亲自杀了。

胸口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内心反复念叨着,你脑子进水了。你是贱。真贱!双手却不听指挥,突如其来地抱住了她。她一点儿都没有反抗。她坐在椅子上,而我是站着的,她的脸正好抵在我的腹部。感觉她呼出的气体是那样炽热。蹲下来,脸贴着脸。她已泪如泉涌。不一会儿,便发出抽泣声,然后是号啕大哭。渐渐平息。我们终于放任自己,两双手在对方的身体上,隔着衣服,抚摸无数遍,再也没有禁区。最后,解开她的胸罩,蛇一样的手,汗津津的,就要伸进去。她坚决地推开,小步跑进了卫生间。

她出来时,一脸的不可侵犯。她问,你经常解女人胸衣吧?

我很委屈,哪有啊?幾十年,除了我老婆。我没碰过第二个女人。何况这五年,谁都没碰过。

她听出异样,你老婆呢?

死了。声音比蚊子的嗡嗡声还小。

老婆葬在湖城的公墓。我从没有去为她扫过墓。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只是当女儿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时,才骤然意识到,我们一家三口早已天各一方,分居于三个不同的世界。

乔瞧的表情,并没有出现常理中的惊诧,然而几秒钟之后,一种克制的悲悯笼罩她的眉宇之间。

我坐在椅子上。她站在我的背后,十个指头轻轻梳理我的头发。然后用掌心在毛发稀疏的顶部,用心地摩搓。她一定是一边摩搓,一边回想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二十年三十年前的样子。她用胸部紧紧地压在我的后脑勺上,低下头,用下颌抵在我的眉目之间。她的头发反过来盖住我的脸,黑暗中,我热泪横流,猛然反转身,抱她,狂吻她每一个地方。急促的喘息交织在一起,像是两只青蛙动情的鼓噪。她零乱的头发,遮不住绯红的脸。我顿感全身有使不完的力量,一股无法阻止的火焰腾空而起。抢在乔瞧痴迷的瞬间,迅速脱掉她的背心。她双手紧紧捂住胸部,横眉怒目。我接着要解开她的胸罩。

她死死地攥住我的手,求你,不要,不要。

此时,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吗?我反而抱紧她,生怕她逃跑,一只手在她的背后解纽扣,几分钟都没得逞。她的一只手臂从的我怀抱里挣扎出来,举起来,很高,不停地打。终于解开了,胸罩被摔在地下。她紧紧地护住胸部,像泼妇一样骂。

可是我,惊呆了。

她右侧的乳房饱满而生动,而左侧,虽然两只手叠放在一起,却不能遮挡身体上的秘密。

良久,她闭上眼,昂起头,两手交叉,放在腹部。我看到一个雪白的胸部,仅有一只乳房。在这只乳房边上,赫然呈现着两道狰狞的伤疤。它们从腋下伸展到胸部,然后掉转身斜斜地延伸到肋下,像是一个初拿画笔的幼儿,在洁白的纸上,一不小心画出的一张蹩脚的弓。

不能呼吸。像一个走路看手机的人撞上了电线杆,眼前金花闪烁。又像掉进海里,想说话,嘴巴刚刚张开,就灌满了海水,整个人在急速地下沉。两只手在颤抖,腿也不听使唤。瘫倒在地,一只手扶着床沿。汗如雨下。一切都已经明了,所有的语言都属多余。

她平静下来,没一点儿害羞,泪花晶莹,一脸期待。可好长时间,我不说一个字。她很失望,开始穿衣服。一穿上胸罩,她立刻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人。现在才知道,那是一种特制的内衣。

现代科技能够掩饰人体外在的瑕疵,而内心的缺陷,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吗?

她穿衣服,从容,精心。面对我,就像面对空气。她站起来,整理好衣衫,头也不回,走了。

一个人躺在地上很久。当意识逐渐苏醒的时候,立即想到逃离,就像这辈子许多次逃离一样。不需要收拾任何东西。被包子抓进车子时,一件东西都没带。

终于坐上出租车时,感觉是一次胜利大逃亡。开了十几分钟,才想起要讨价还价。现在必须要跟他说清楚怎么收费。我问打表吗?他说不。声音像是从留声机里出来的。问多少钱,他伸出五个指头。我问五块吗?他扭头狠狠地瞪我。对面开过一辆大卡车,强烈的灯光照进车子里,我看见一个又光又大的头颅。

半天,那人才说,神经病!

半分钟后留声机又想起来,三更半夜,五块钱算什么?屌都不是!

那是五十?

他不作声。我也不敢继续问,假如他说是五百呢?自己到哪儿弄五百?

下车。谢天谢地,他只收五十。

午夜的车站人很少。问清楚车次,跑到窗口买票。到山城是二十八元。我递过仅有的五十元。售票员睡眼惺忪,伸手要身份证。才想起没带身份证。

没有身份证怎么走呢?

肚子很饿,可这五十块钱不能乱花。出门,在马路上遛了很久,不知道能到哪里去。一个菜贩子蹬着满载的三轮车,从我身边疾行。保洁工陆续上岗。火车拉响懒洋洋的汽笛,轰隆隆地离站。乌云涌起,一束闪电照亮了天空,雷声从遥远的地方隐隐而来。

忽然一个声音在问,你这是逃向何方呢?

我在湖城有简陋的家,委托一个亲戚照看,好多年没回来过。女儿在另一个半球。老婆在另一个世界。山城有我的工作,假如那也算是工作。而乔瞧家在江城,此时她在酒店里。

她睡了吗?她肯定没睡。一定瞪着眼睛,躺在床上。

她伤心吗?她怨恨吗?

起风了,凉意像恐惧一样在周身纠缠。接着是雨,噼噼啪啪打在我的脸上。我想尽快回家,山城的工棚如果算是一个家。蟋蟀在草丛幽幽地鸣叫,像从姜夔的词里蹦出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关于姜夔的书还等着我去写。不经意间想起姜夔在湖城写的那首《鹧鸪天》: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忽然,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停车场,打开一辆出租车的后门,坐上去,坚决地说,走!

一颗又大又光的头颅,回过来看了看,留声机问,上哪儿?

怎么,又是你?

他点火,启动,不慌不忙。

我说,哪里来,回哪里去。

回到酒店时,已经一文不名。吧台上值夜的小姑娘正在打瞌睡。我敲了敲吧台。小姑娘忙抬头,揉揉眼睛,要住店吗?我说是,又说不是。她听了很不耐烦。

我解释,刚刚退了房,准备走,可是火车没坐上,还回房间去。

小姑娘说,那要重新开,重新付费。

我差点儿没跳起来。小姑娘打着哈欠,似乎又要睡。我就跟她吵,不让她睡。也许是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她问是几号房间。我向来记不住数字,半天答不上。很无奈地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竟然摸到一张纸,掏出一看,原来是第二天的早餐券,上面有圆珠笔写的房号8979。小姑娘又要出示身份证。我说,有身份证还会回来吗?小姑娘耸肩,表示没办法。我又直着嗓子跟她吵。小姑娘看我没完没了,就给了房卡。

经过8977,我忍着没敲门,让她多睡一会儿。

快天亮时,朦胧中一阵咚咚声。谁呀?会是乔瞧吗?还没等我起床,就进来两个民警查身份证。我反复解释许多,仍然被带到附近的派出所。

几小时后,我从滞留室被叫出来,在一张表格上签了名字。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民警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有人给你提供了身份证明,罚款也交了。记住啊,以后身份证要随身带。

走出派出所。十月的阳光透过行道树,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乔瞧提着拉杆箱,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的行道树下。她上身穿着黑色的无袖紧身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玫瑰红的短袖衫,下穿黑色短裙。依旧是昨晚的样子。她也许是站立时间太长,觉得无聊,便转身看路边的商铺。我看到一个优美的背影。前边路口的绿灯亮了,刚刚还停在马路上的一长溜汽车,陆续动起来,屁股后面冒出幽幽的青烟。几辆轿车之后,紧跟着一辆集装箱货车,它挡住了视线。绿灯亮了,我兴冲冲地要过马路。谁知,高大的货车开走过后,却不见了乔瞧。

许华荣: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创作散文、小说。在《安徽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近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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