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液的大树下

2019-04-30 09:44邵悦
阳光 2019年5期
关键词:槐花师傅

我成了植物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血液的大树在流动。

我感觉生命在旋转,时间在消亡。我的名字和身体越来越轻,轻得每天被人呼之欲出,轻得被人随时翻动,而我尊贵的灵魂悬在空虚里,在我血液的大树前面活生生地徘徊着,他在等着我的身体跟上来,可我不争气的身体仍旧呆呆地横在那儿,立都立不起来,我的麻木、无能,令他束手无策。我多么想有一根低垂下来的树枝拉我一把,让我站立起來,再有一棵健壮的树干,让我摇摇晃晃立不住脚跟儿的身体靠一靠,等我能站稳了,等我能迈开因在床上赖得太久而笨拙懒散的脚步,等我赶上在前面不远处等我的灵魂……

落到今天这个糟糕的地步,除了柳家湾煤矿井下那次冒顶事故,我妈也逃不了干系。姓庄,本来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木头桩子,我妈偏偏又给我取名叫——庄树,说是男孩子叫这名字会长得皮实,长大后能干顶天立地的大事儿。庄树——树桩,从小学到高中,同学们都喜欢开玩笑地把我的名字颠来倒去地叫个没完,我并不讨厌同学们喊我“树桩”,甚至内心还有一点点窃喜,感觉自己整天和树在一起,一会儿是人,一会儿又变成树,像挂在树枝上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但我可不想成为“树桩”,我盼着自己快点儿长大,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好干顶天立地的大事儿。

现在可倒好,我一个下井的挖煤工,不但没干成一件大事儿,反倒像被砍伐的大树一样倒下了。不对,我也算干成了一件虚伪的大事儿,从掉落的煤石块中救出我师傅,成了一位舍己救人的大英雄,矿领导、我师傅和黑哥们儿们都这么说,我爸、我妈和我老婆槐花也都这么以为的。我师傅说矿里还专门为此事召开大会,号召全矿职工都要向我学习,还给我颁发了大红绒面的荣誉证书和奖金,是槐花替我上台领的奖。可是,只有我自己这个蠢货心里最清楚,“英雄”的荣誉,如同在我头顶罩上了一个罪名,一种负罪感折磨得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更加分不清白天黑夜,槐花往我的胃里打液体食物时,我就会感动恶心。不过,出现这荒唐事儿也不能完全怪罪我,我也不想要这个虚伪的荣誉,我也想说出真相,可出事以后,我就再不能说话了,无法说出事情的真相,心里再怎么着急也没用,只能听凭他们摆布了。当一个有良知的人接受一种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特别是功名利益之类的东西,都会有种负罪感。如果以后有一天我能开口说话,我一定要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听凭发落,不管是死是活,都要让自己心里安稳。

我躺在医院脑外科的病床上三个月了,从出事儿那一刻起,我对时间、对黑白、对生死的概念全都越来越模糊。矿领导、亲戚朋友、我师傅师母、我爸妈和我老婆槐花,都常来医院看我,每天都有人反复的在我床边问“今天是躺多少天了”?好像他们来看我,就是想知道我到底多少天没站起来了,而后立马就有人接话说躺第几天第几天了,偶尔也会有人补充一句“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刚开始,大家都还清晰地记着我躺在病床上的天数,时间一长,就要慢慢从头捋一下才能说出准确的天数。只有我师傅,总是毫不迟疑地说出准确的天数,而且口气狠叨叨的,像是在责怪医院没有让我尽快站起来,也像是责怪多功能的病床抓住我不肯放手。我整个身子没有任何知觉,没有言语、意识、思维能力,也没有自主能力,不知道我的大脑神经为什么不再约束我了,也不好好坚守支配我的岗位,它们一不管我,我就彻底没辙了,什么尊严、面子、快乐、梦想……一切的一切都狗屁不是。人一旦失去必需的管束和控制,就会像垮掉的房屋,成了一堆破烂不堪的碎砖头瓦片,一堆废弃的障碍物。

我两只眼睛也闭着,不是紧紧的那种闭,上眼皮与下眼皮之间有一条窄窄的缝隙,两排睫毛像眼球的忠诚卫士,列队守护着我心灵的窗户,因为柔软、纤细,连灰尘都别想钻进来。从眼皮外就能看得出两个眼球也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凝神思考。“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大概连上帝都懒得笑话我这个一半人一半植物的思考。不过,我的脉搏、血压、体温都是正常的,呼吸也是正常的,只是呼吸的部位不是鼻孔或嘴巴,而是气管切开的通道,气管插管口处盖着一小块湿纱布,纱布均匀地一凸一凹,就是我匀称的一呼一吸,以此来证明我生命的旅途还没有走到终点,还在日夜兼程。是的,眼下的我,真是分不清几点到几点是白天,几点到几点是黑天;不知道哪天能活过来,是睁开眼睛能说话能行走的那种活,是思路清晰敏锐、能看清世界的那种活。当然,我也不知道哪天能纯粹地死去,是彻底停止呼吸、停止心跳,没有了人体温度的死,是完全没有了人世间烦恼和苦痛的死。

医学上文绉绉地管我这样的“活死人”叫“植物人”。不过,我反倒有点儿喜欢“植物人”这个称呼。小时候,我对植物的生长特别感兴趣,好奇它们不像动物一样吃草吃料,也不像人一样吃粮食吃蔬菜,除了吃风,吃雨,吃日月星光,吃一年四季,没见它们再吃别的东西,却一天一天长大,开花,结果,衰老,然后再复苏,再生发,一年又一年。我总想知道它们从小到大生长的秘密,在好奇心驱使下,我躲在葡萄架下看葡萄秧如何爬蔓子,趴在草地上听野花开花的声音,跑到山坡上与一棵小白杨比谁的个头儿长得快。我喜欢这些植物默不作声的宁静气场,更羡慕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不气馁,懂召唤。可我怎么专注也看不出它们生长的明显变化,它们有意趁我不在的时候疯长。那时,我幼稚地想,植物们很讨厌我,不只是我,还有人类,它们不喜欢人类过多干预它们的自然生活,而人类一点儿察觉都没有,以各种热情的方式帮助植物成长,毫无顾忌地左右它们,根本不管植物们愿不愿意。现在我被一块石头砸成了植物人,冥冥中是一种天意,让我借机感受一下植物的生活到底是啥样子的,临死之前,还能了却童年的一桩心愿,也算三生有幸了。

被人们叫成植物人已经三个月了,我发现自己还是过着人一样的生活,只不过吃喝拉撒都由别人安排,自己没有一点儿自主动手的能力,根本不是像自然的植物那样自由自在地想吃风就吃风,想吃雨水就吃雨水。我多想早点儿结束这种假植物的生活,要么彻底活成正常的活人,要么彻底死成正常的死人。我老婆槐花却不这么想,她愿意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愿意守在我这个“英雄”的丈夫身边,别死过去,也别活过来,从她每天伺候我的态度上,我就能感觉出这一点。

我读高三那会儿,在柳家湾煤矿井下一次跑车事故中,我爸的小腿被轧断了,看着煤渣子和骨头渣子混在一起血肉煤模糊的伤腿,医生无奈地把我爸的小腿锯掉了,从此他就用两条半腿走路,一条半是人腿,另一条是木拐。矿领导对我家给予特殊关照,允许我顶替我爸到矿里上班,可当时我正面临高考,我的学习成绩在学校全年级一直名列前茅,这是我爸我妈最大的骄傲,他们希望我将来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有更大的出息,就再也不用下井挖煤了,可谁料到天有不测风云,我爸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我妈常常躲在背旮旯儿抹眼泪,我只好强忍内心的苦痛,主动提出辍学到矿里去上班,我爸妈也从心里舍不得让我辍学,可又有啥办法呢?总得有一个健康的男人撑起这个家吧!我的“参天大树梦”也因此变成了“树桩梦”。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说《平凡世界》里的孙少平,我的命运与他如此相似,无形中注定我要平凡一生了。

可能因为我比其他新上班的工友聪明一点儿,又好学一点儿,我师傅对我格外器重,像父亲一样严厉管教我,呵护我。从师傅身上,我真正体会到了啥叫“师徒如父子”。在矿里上班的第二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柳家湾煤矿附近槐树村的槐花姑娘。柳家湾煤矿招农民工那年,槐花爹被招到矿里下井采煤,家里没人手侍弄田地,槐花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帮娘干农活了。槐花爹在矿上干了还不到一年,就因违章操作被绞车吞掉了右手。被矿里辞退后,他开始理直气壮地游手好闲,不下地干农活儿,也不做小买卖,再也不相信劳动能改变穷困,认为要想改变命运,就得事先预知自己的命运。于是,他整天抱着一本厚厚的《周易》啃来啃去,连吃饭都是一边看一边吃,有时嘴里念念有词,神神道道的,跟着了魔似的,家里人都拿他没办法,便由他去了。后来,他今天给张家算算哪天适合搬迁,明天给李家找找哪天适合嫁娶,后天又给王家看看哪块地皮风水好,成了十里八村闻名的“风水先生”。

槐花长得算不上漂亮,清瘦的身子骨,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镶嵌在白皙的脸上,清秀可人,谁见了都有种想保护她的欲望。我和槐花的爱情不是一见钟情的那种,我是同情她,当时我想同情就意味着喜欢吧,我一个下井挖煤的煤黑子,人家不嫌弃我,我还能挑剔人家啥呢!槐花见我一脸文弱书生气,先是一句话不说,大概是嫌我没有依靠感,后来又笑了,这一笑,鲜花盛开一般灿烂,两个酒窝像盛满了花蜜,甜甜的,香香的,我仿佛闻到了槐树花醉人的清香味儿,这香味儿,一下子激起我的热情,这热情就算是爱情吧。俗语说“门前一棵槐,不是招宝就是进财”,我爸我妈就因为这个才特别喜欢槐花。树桩——槐花,两个以植物名义生存的人,过起日子来肯定不会相克。

当年秋天,槐树开花的时候我跟槐花结了婚,槐树花的香气飘满整个村子,为我们的大喜日子增添了温馨的气氛。这也是槐花爹“风水先生”算好的日子,说卦象上显示“喜悦和乐,居安思危”。这哪里是卦象上说的,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一个在井下受过创伤的老矿工内心的症结。“居安思危”,带着这样的祝福过日子也是件好事。槐花自打嫁给我这个煤黑子,就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不用再去田里干那种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农活儿,不用再被风吹日晒雨淋,也不用再羡慕城里女人时尚的打扮。我在井下采煤,一个月两三千块钱的工资足够她想咋打扮就咋打扮。槐花天生的会花钱,会花不是乱花,槐花从不赶潮流地胡乱买衣裳。可能是她爹“风水先生”给她灌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理,什么事情她都习惯用“三”来衡量,“三”是她的吉祥数字。槐花把我每个月交给她的工资分成三份儿支配,一份儿存到银行,一份儿日常生活开销,最后一份儿给我和她自己买衣裳。我一个采煤工每天除了上班下井就是回家吃饭、睡觉,没有社交活动,也没有重要人物交往,有件休闲衣裳穿着舒适就足够了,偶尔买本喜欢的小说看着玩儿,打发无聊的时光,也花不了几个钱。所以,这最后一份儿钱都是打扮槐花自己了。我也乐意看她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我面前忙来忙去,早上送我出家门,晚上迎我进家门,极大地满足了我一个大男人养家糊口、顶门过日子的虚荣心。只要她对我爸我妈好,踏实仔细过日子,钱随她怎么支配,我只管每天下井采煤,升井后回家美美地享受完可口的饭菜,再美美地享受槐花,再美美地睡一觉,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我什么春秋大梦都不想做了,珍惜眼下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是真格儿的。我也暗自替槐花感到幸福和满足。后来,我才意识到我想错了,槐花并不满足这种依靠男人养活的安逸生活,像城里的女人那样上班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才是她最大的愿望。人一旦有精神欲望的追求,金钱、物质就显得苍白无力。

眼下,我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了,虽然工资照开,槐花照样把钱分成三份儿来花,可我却看不到她穿得漂漂亮亮的样子。多么高大的男人一倒下去,就矮人三分,我再也没有大男人的优越感了,而且现在槐花真的有了一份工作,挣上了工资。槐花工作的地点是医院,工作的内容是伺候我,开工资的单位是柳家湾煤矿劳保部。自打矿工会刘主席通知槐花照顾好我是矿里安排给她的工作,还要按月给她开工资时,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愁眉苦脸、偷偷地哭了,特别是那次从矿里替我上台领完假英雄荣誉证书回来以后,我躺在床上感觉出她走路的脚步比以前轻快了,连说话的声音也轻快了,好像那荣誉证书是发给她的一样,如同沐浴着春风一般迎送探望我的人们。因为自己的丈夫变成植物人,槐花有了这份和城里女人一样按月挣工资的工作,多年的梦想终于如愿以偿了。而我,却被假“英雄”的罪名和站不起来的肉体折磨得痛苦不堪,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井下出事儿那天早上,槐花没有像往常那样笑脸送我出家门,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我俩吵了一架,这是我们结婚两年来第一次吵架,吵得虽然不凶,问题的性质却很严重,是为要孩子的事儿吵了几句嘴。都结婚两年多了,槐花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我倒没怎么在意,槐花也跟没事儿一样,每天照旧梳洗打扮,照旧约前楼二柱子媳妇逛街,不同的是,二柱媳妇已怀孕六個多月了,挺着大肚子也爱跟着槐花逛街。我妈抱孙子心切,见着我就没完没了地唠叨,“你看看人家前楼的二柱子,和你是前后脚结的婚,又在同一个矿上班,人家的儿子都快出生了,你这还一点影儿没有呢,你们不急,我还急呢,趁我现在身子骨还硬朗,早点儿帮你们拉扯一把孩子,不然等我老得腿脚都不好使唤了,看谁帮你们照看孩子。老辈儿们都说越年轻生出的孩子越聪明,你们再不抓紧,将来若是生出个痴苶呆傻的东西,看你们怎么办……”我妈的唠叨让人心烦,却也不是没道理。

二柱子和我是一师之徒,可他不好好干活,三天两头不是旷工就是溜号,总挨师傅批。我经常受到师傅表扬不说,去年年底还被评上矿里的劳模。二柱子也有自己的生存理论,“我一不违法,二不犯罪,不就是想图个自由快乐吗?又没招谁惹谁。”确实,鸡有鸡道,狗有狗道,只要不是鸡鸣狗盗就算是安分守己的好公民。工作上二柱没法跟我比,就拿她老婆的肚子跟我显摆,对我的奚落和嘲讽他哈哈一笑了之,一句话都不和我争论,换作别的事,他总要和我争论得脖粗脸红。他的笑里,分明有一丝得意,我内心便涌起一股酸酸的感觉,我知道自己这是嫉妒他。嫉妒这东西,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不同的人群中,它不会独自存在,超过两个人就会产生嫉妒,别人有的东西,自己没有,那东西不一定有多好、多昂贵,前提是只要自己没有,嫉妒就会随之而来。嫉妒的产生往往是互相的,小草嫉妒大树的参天耸立,大树也会嫉妒小草的悠然自得。总之,嫉妒像一种小剂量的毒素存在人体内,是一种安全隐患。

走出家门时,中秋的晨风现出凉意,天上一块乌云压着一块乌云翻滚,一场秋雨即将来临。路旁一棵老槐树上的槐树花已开始掉落,冷风一吹,那槐花的香味儿,好像被秋风吞吃掉了一般,只能闻到一股沙沙的寒气。我不自主打了个寒颤,整个身体紧缩一下,心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裹紧了单薄的夹克衫。

到了矿上,开完班前会,换好矿工服,领了矿灯,排队等罐笼,一直到井下,我的大脑老是溜号,昨晚和槐花吵嘴的事儿在脑子里来回转悠,心里也有些烦躁。到了井下的掌子面,我没像往常那样仔细对采煤工作面进行敲帮问顶,心想,天天都走这个过场也没见发生啥事儿,今天也不會有问题,烦乱的思绪滋生出侥幸的心理,谁都不知道我自作主张省去这个重要的安全环节。半个小时过去了,师傅和大家都在埋头干活儿,我突然听到嘎吱嘎吱的断裂声,抬头一看,师傅头顶上方松动的碎煤石正要掉下来,我吓出一身冷汗,不是因为那要掉下的石块,而是刚才自己没有仔细找顶子,我稍微迟疑了下,随即飞速冲过去,一把推开师傅,自己却再也没有时间躲闪。人的善恶往往在一念之间,生死也是。

那块又硬又重的东西砸在我的后脑海,我想,砸伤我的一定是那坚硬、没有温度的石头,要么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煤矸石,反正不可能是煤块,煤才不会砸我这么狠呢,煤是树,是亿万年前埋在地心深处树的化身,是能着出火苗的温暖、光明的化身,它怎么能忍心伤害整天和它摸爬滚打在一起,辛辛苦苦挖出它的人呢。那一瞬间,谁都不知道那石头砸得我有多狠,只有那该死的石头知道,它好像跟我有深仇大恨,又好像用这样的方法来嘲笑我。是的,它一定嘲笑我投机取巧,反倒酿成大祸,也一定嘲笑我是个傻瓜笨蛋,为救别人的命送了自己的命。一块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石头,只知道坚硬地生存,棱角分明地伤害人,它哪里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哪里知道人的思维千变万化,有时候根本不受自己掌控,哪里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柔软的,而且有一种过失是要用生命去付出代价的,为弥补自己的过失,为挽救如同父亲般的师傅,即便是送了命也值了,这会让我的良心安稳一些。

血液混合着煤渣子,黏糊糊地从我的头上流到脸上、脖子上,煤渣子是黑的,也是红的;血是红的,也是黑的。师傅和工友们焦急地大呼小叫,把我从井下抬出来,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也以为我死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疼,不知道黑,不知道怕,没有任何知觉。

送我去医院的途中,看着人事不省的我,师傅哭了,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哭。他平时说话声如洪钟,瓮声瓮气的,他的哭声并不洪亮,低沉、凄切的呜咽声,像一头要发疯的猛兽发出的怪叫,那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车上所有的人都被他的哭声吓着了,本来还有几个哥们儿在低声啜泣,听师傅这一哭,谁都不敢再哭了,静静地瞪大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师傅。我这个被认为死了的人,也没有引起这么大的恐慌。或许一个人悲伤到极致,失去理智的时候,就还原到最原始、最本能的状态,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受到人之初本真的善良和悲悯,这种善良和悲悯没有任何修饰的成分,源于自然,归于人性。

医院离矿上不远,到医院时师傅不哭了,他知道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不但不会理睬他难听的哭声,还会让他保持安静。他知道再大的领导,再有名气的人物,来到医院也都是患者(或是患者家属)。在医院里,病人是第一位的,但他内心一直怀疑这种“第一位”的纯粹性。病人的生命托付给医生,病人的家属都有一种既踏实又担心的感觉,踏实,是因为终于有可以救命的人了;担心的是当病人命悬挂一线时,谁能保证那根线一定不会断呢?

医院急诊室门前早就有医护人员推着急救车等候在那里。抬我下车时,师傅非要亲自抬担架,怕别人毛手毛脚的再碰到我的脑袋,一个医生一脸严肃地走过来,二话不说把我师傅拉到一旁,根本没让他上手,嫌他碍事。我被放到平板急救车上,医生护士推着我一溜小跑进了急救室,门一关,把多余的人都关在了急救室外面,也包括我师傅,我与世隔绝了一般。

护士麻利地给我测量血压,擦拭满脸的血污,在我手臂上扎静脉输液针。平时我一看到打针就晕针,现在可好,再不用担心晕针了。医生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我的身体,用手指扒开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用手电筒照我的瞳孔,又大声喊我,问我能不能听见。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再次确认自己是死了。随后护士推着我做各种检查,射线把我的五脏六腑、神经、血管和大脑,都透视一遍,还有我埋藏内心的一段美好秘密也照射了出来。

读高中的时候,我偷偷喜欢上了同桌何春柳,准确地说应该叫初恋吧,我不敢向她表白,她不但长得漂亮,家里经济条件优越,学习成绩也比我好,她说她将来要当一名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春柳面前,我自卑,自愧。于是我暗地里刻苦学习,下决心考上名牌大学之后,再向她表白心迹,可因为我爸的腿……我连高考都没能参加。说实话,我最遗憾的不是没上大学,而是再也没机会见到春柳了,我不敢打听她的消息,还用问吗?一定是考上最好的大学,远走高飞了。

如今,我成了半植物半人的样子,在乎的已经不是身体了,是灵魂。我这个连大学都没能考的高中生,一直信奉大自然,崇拜自然界,宁可相信花草树木,也不相信神灵,却坚信人是被一种精神支撑的,这个精神大概就是做大学问的人所说的灵魂吧。说我固执也好、偏执也好,我一直认为人的身体是庸俗、卑贱的,而人的灵魂是圣洁、高尚的,两者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人”这个矛盾体。问题是虽然灵魂附着在身体上,两者却不一定同步前行,当身体走在前面时,就会表现为贪吃、贪懒、贪钱、贪权、贪利益、贪享受,各种贪欲都勇往直前,一发不可阻挡。当灵魂走到前面时,就会表现为清高、轻狂、自傲、自负、目空一切,如同悬在空中的树梢,随风荡来荡去,却不跟着风走,借助树干从土地吸收水分、养分,却不直接扎根土里,剪枝就剪枝,剪掉了再生发新枝叶,不剪就不剪,不剪就任性地向上长高长粗,能不能超过粗大的树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限接近过空气和高处。

现实生活中,人们每天都在奔波忙碌着,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让身体与灵魂同步而行。不是身体走快了,就是灵魂走快了,大多数人是只管身体前行,很少有人意识到要慢下来等一等灵魂。我感觉自己还算是一个身体和灵魂同步的人,虽然有时候也妄想过树梢一样的生活,可一下到千米井下,走在不见阳光的长长巷道里,就仿佛跌进万古深渊,所有幻想都跌碎了,碎成大块小块漆黑的煤。捧着那乌黑发亮的煤,心里又着实感到满足,亿万年前的产物能被我挖出来,也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此生也应该无憾了。

都说人死了以后,灵魂永远活着。如今,我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挣扎,我的灵魂也不知何去何从了,它一会儿想抛下我,自己飞向天堂,一会儿又舍不得一直善待他的身體,我倒是希望我的灵魂快点儿独自飞走,别管我这个满身黑煤渣、头骨被砸破的生死不明的植物人了,我希望自己的灵魂永远活着,崇高、圣洁地活着,等将来有一天,儿子出生了,我的灵魂会保佑他,将来……唉!好像也没有将来了……

手术通知单上必须有病人家属签字,谁都代替不了,我师傅也不能。矿里派车把槐花接到医院,不然还真没有人顾得上告诉她我出事儿的消息。槐花见我看到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哇”的一声哭了,但并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悲痛欲绝的一边哭一边喊“你可不能扔下我呀——”“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呀——”呼天抢地的声泪俱下,她只是单纯地泪如雨下,嘴里什么话也没有,好像所有的话都泡在了泪水里,被咸涩的泪水泡软、泡化,融在泪水里,一串接着一串往下掉,如同一串一串凋落的槐树花。她的哭声和我师傅的哭声相比,有天壤之别,一个低沉,放开就能炸碎一座山峰,一个哀婉,畅通就能穿透一块巨石,却同样爆发出人性的原始、本真的良善。看得出来,我这个样子给槐花的打击很大,她悲伤极了。

脑外科赵主任跟槐花详细交待了我的病情,让她要有个心理准备。槐花不明白“心理准备”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自己要准备什么,怎样准备。她边流泪边在手术通知单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了“槐花”两个字,所有的沉重、悲痛和恐惧,都压在“槐花”两个字上了,好像这一签,丈夫的性命生死就都攥在她的手里了。此时的槐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存在的重大意义,感觉人活着还要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和痛苦,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她茫然无助,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凭时间的摆布。矿领导紧紧抓住赵主任的手焦急地说,“医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呀!他可是救人的英雄呀!”赵主任平静地说,“不用您说,我们也会尽全力抢救的!”几位矿领导焦急地为我求救的样子,让我羞愧,也让我觉得滑稽可笑。我不否认他们为我伤成这样感到难过,如果他们知道真相,还会说我是“英雄”吗?我知道他们为我着急还有一个原因:万一我死了,矿上就又增加一个工亡指标。发生工亡事故,矿里的经济赔偿是小,上上下下的领导都要受到处罚,一些领导还会被撤职、调离工作岗位,还会影响柳家湾煤矿的各种评先选优。每当矿里发生人员重伤事故时,矿领导都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受伤者的性命三十天天之内活着,三十天天之外死了,就不算工亡指标了。当人的生命长短与规定的时间、指标、名利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时候,非人性的东西也就显露出来,这是生命的尴尬,更是人性的悲哀。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做手术。小时候就听我妈说人生来有两不背:一不背父母,二不背医生。不知道“医者父母心”的说法是不是也和这个因素有关,我只感觉在这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面前,真的像个孩子,平时让我恐怖的白大褂,现在在我跟前走来走去,却给了我安全感和依靠感。可一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了,又极度的恐慌,担心死后家里真的没有顶梁柱了,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独生子,庄家就再没有接户口本的人了,我爸的残腿,我妈的哮喘病和他们越来越老的岁数,没有我,以后他们可怎么生活呢?槐花倒是可以改嫁,一想到她要和别的男人过日子,我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儿,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她一辈子为我立贞洁牌坊、守后半辈子寡吧,再说现在又不是那种封建的年代了;我还担心死后,我的灵魂会不会遇到一个善良厚道的摆渡人,把我的灵魂引领到天堂;还担心我的家人们会不会把我的身体埋进越深越好的地下……最让我恐慌的是沦落到活不能活、死不能死的地步,尴尬地生存在世上,没有尊严地活着,莫不如有尊严地死去。唉!现在我想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我全身被脱光了,准确地说是被扒光了,因为沾满煤末儿、汗水和血污的矿工服,皱巴巴地紧紧裹住我没有知觉的肢体,根本脱不下来,像树皮紧紧包裹着树干。护士用剪刀一点一点把脏兮兮的工作服剪开,再一层一层扒下去。最后,连头发、阴毛都被剔掉了,如同一棵树被扒去了树皮。当我赤条条地躺在手术台上时,我没有一点儿羞怯和不安,反倒感觉生活中所有的羁绊都被清除掉了,纯粹的轻松、自由,彻底的干净、无污。医生从头顶到大半个身子一遍一遍地给我消毒,只有脚没有消毒,离准备开刀的头部太远了,构不成细菌污染的威胁,没消毒就没消毒吧,反正脚就是用来接触地上尘土的,太干净反倒没有立足之地了。我一个采煤工,别说脚了,连脸都是黑乎乎的煤面子,正因为每天和煤如此亲密的接触,所以我并不感觉煤是脏的、是有菌的。

医院里最神秘的地方就是手术室,说神秘,是因为病人家属根本不让进来,手术的病人被麻醉得人事不知,还要盖上一层一层布单子蒙住身体,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医生护士,谁都不知道手术过程到底是怎样的。这也许是手术前病人家属都习惯给医生送“红包”打点一下的主要原因。不知道矿领导、我师傅,或是槐花也为我“打点”了没有,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如果真的死在手术台上,我也不怪任何人,连那砸伤我的石头也不怪,人的生死是大限,是自然规律决定的,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命数本该如此,我认了。当一个人死都不在乎时,内心会因接受死亡而强大起来,给自己足够的勇气和力量。

手术室里,医生护士把白大褂换成到脚踝的深绿色无菌罩衣,像原始大森林里绿色植物复活了一样,能行走,能说话,这些“绿色植物”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手术前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我被盖上一层又一层土黄色的单子。土黄色,原本是雪白的,经过高温无菌消毒,就变成看上去并不干净的颜色,其实是最干净无菌的东西。这让我意识到以往总以颜色来判断事物是否干净,是多么幼稚可笑的思维。昏迷的我又被注射了麻醉药,我感觉自己太累、太困了,实在支撑不住,在昏迷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医生是怎样修复我受伤的大脑细胞,如此高难的工作,不搞医学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手术做了十小时三十一分钟。医生们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持续工作了十个多小时,加之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手术刚一结束,几个医生瘫坐在地上,他们太累了,有的就势躺在地上睡着了,汗水把深绿色的“植物衣”染成了墨绿色,谁都不忍心叫醒他们。我每天面对的是大大小小的煤块,他们每天面对的是各种各样的病人。一些事物会因特殊的行业改变了本身的性质,一把手术刀,拿在医生手里就是大慈大悲救命的工具,拿在别人手里,很有可能就是凶器。用自己的生命,救治别人的生命,这就是医生的工作。

我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全身插满了管子:头顶有管子,鼻孔有管子,输液管,输血管,导尿管,气管也被切开了,接上呼吸机,说是帮助我呼吸。主任告诉矿领导、我师傅和槐花我的手术很成功,成功不等于就没有生命危险,要看我能不能熬过一周到两周的危险期,再度过不占工亡指标的安全期,对这一切,我自己一点儿信心都没有。

医院把我安排到重症监护室,由专门的医生护士来救治我,这种特殊的待遇,只有像我这样病情危重又“重要”的人物才能享受得到。术后的前两周,身体所需的水和营养都由静脉输液管输送到体内,呼吸有气管插管,吃东西有鼻饲管注入,排尿有导尿管,属于我身体的一切事情都不用我来管,我整天的任务就是躺着,偶尔护士帮我侧侧身,用手掌拍拍我的后背。我完全被动地活着,没有一点儿自主的东西,也没有能力自主。当一个人被动地活着时,是特别想死的。我多么想尽快地结束这半死不活的植物人生活,可我连死去的权利也没有,他们不让我死,千方百计地让我活着,稍微监测出一点儿不正常的情况就给我对症下药,努力让我恢复到平稳状态,继续昏迷着,气管插管口覆盖的湿纱布继续一起一伏。我活着,对一些人是多么重要啊,他们用周身插满管子的方法救我,用替我做所有事情的办法救我,我的痛苦因被动地活着而越来越大。两周的危险期过去了,我还是昏迷着,一个月的安全指标期过去了,我继续昏迷着,终于没让所有人失望,湿纱还在一凸一凹地均匀变化着,一口气儿还在。

赵主任跟矿领导、我师傅和槐花商量后,把我从重症监护室移到普通病房,也撤去了我的专医专护,日常生活护理都由槐花来伺候我。就是这一天,矿工会刘主席通知槐花,护理我是矿领导给她安排的工作,矿里会按月给她开工资,槐花听了刘主席的话,高兴得拉住我的手说:“我终于有工作了,我终于也能上班了……你听到了吗?”我听到了,心里酸酸的,异常抑郁。那些潜藏在植物中的东西,有时候也会因周围发生变故而抑郁,何况我这個植物人呢。

这一个月里,槐花已经跟护士学会了护理我的各种方法,操作起来也很娴熟。槐花很知道孝顺,不让我爸我妈来医院照顾我,怕他们看我这样子难过。我师傅和师母只要一有时间就待在医院里,帮槐花干这干那,他们反复地说,那次井下冒顶事故,如果不是我一把推开师傅,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就是我师傅了。我每次听他们这样说,心里都像被揪住了一样难受。自打出事儿以后,师傅和师娘不仅把我当成亲生儿子,还把我当成救命恩人,除了来医院照看我,还经常去家里照顾我爸我妈,我这个假英雄、真祸首,不值得他们对我这么好,如果能重新活过来,我一定好好回报他们。

矿领导也隔三差五地来探望我。有一次,矿工会刘主席还亲切地拉住我手说:“你小子真是好样的,能有勇气救人,就一定有勇气站起来,千万要有信心。你不知道,出事那天,你爸你妈和你媳妇除了哭就是哭,伤心得什么都不顾了。我担心你的手术能否顺利成功,在手术之前我偷偷给赵主任塞了‘红包,他当时是收下了,可手术完又给我退回来了,人家是怕我们担心手术做不好才假装收下的。这钱就给你买补品吧,你可要争口气,早点儿站起来哟!”刘主席的话让我感觉心里很温暖,我一个生死未卜的小矿工,能得到领导如此的关爱,知足了。我那帮黑哥们儿也都陆续来医院看望我,刚子塞给槐花点儿钱,三胖子拎来一兜水果,“瘦猴”总是空手来,空手走回了,这个平时就抠门儿的家伙,大概是想等我死后再一起随份子吧,不管怎样,他们能来看看我,我就很感激了,因为他们一来,我就感觉自己又和他们在一起干活儿,一起讲着荤笑话,一起开怀大笑。来看我次数最多是二柱子,一开始,我还打心里感激他对我的关心,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一来看我,就没话找话地和槐花黏糊起来没个完。以前他没少跟我念叨过槐花长得俊俏秀气,一看就着人疼。他一说这话,我总要忍不住踹他两脚。现在,看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分明是不怀好意,想打槐花的主意,等我好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赏这该死的混蛋一顿拳脚,非打得他跪地求饶不可。好在我看到槐花根本爱不搭理这个不误正业的家伙,他一来,槐花就让他照看我,然后离开病房去做别的事情。二柱子知道槐花是有意躲开他,也就知趣儿地不再来医院看我了,我心里总算安稳了。

谁都不知道我这个植物人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三个月,半年,一年,或许更长时间。槐花希望我一直这样病下去,别醒过来,也别死了。这样,她就不会失去这份城里的工作。

槐花伺候我认真又细致,她特意请医生帮她制订了一日三餐的高营养配餐,然后加工成液体状,通过鼻孔插入的管子注入我的胃里。按时给我翻身叩背,按时给我擦身子、按摩,没事儿的时候就给我读小说、读报纸听。听这些文字,我的眼球就在眼皮下转动,感觉任何事物或多或少都与植物有关,文字印在树做成的白纸上,就成了树的语言,树的思想;人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看一看大自然中的花草树木,都会受到启示,悄然自生,悄然自灭,就像一棵树的叶子悄悄生长出来,又悄悄掉落,生不张扬,落不贪恋。如果此时我有思维的话,那我就思考一下,人类一思考,上帝为什么要发笑。

如果从此我再也站不起来了,被埋进土里,希望我爸能把我埋得深一些,再深一些,越深入地心越好。我不是担心蝼蚁啃噬我已没有体温的骨肉,也不是担心耕种的犁把我风化的白骨从土地里翻出来,而是希望若干个世纪以后,借树的名义,变成一块煤,再被矿工们挖出来,那我真是干成了一件大事儿了,如果挖煤的人里再有庄家的后代子孙,那更如我所愿了。

如今,我最大的夢想是自己变成一棵树,哪怕是站立的树桩也好,根扎进深深的地下,一到春天,头顶就能长出新的枝叶,像绿色头发、绿色思维。虽然不是参天大树,却也站成街道、路旁的风景,为忙碌奔波的行人遮荫挡雨。是的,我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树,但我热爱树粗大的树干或细小的树梢,热爱树是我的一种能力,我希望成为它的气场,成为它的意义。其实,我已经是一棵树了,我的肢体,我的血管,我的神经,我的思维都是树的形式,都成了树的气场和意义。

四个月后的一天早上,赵主任带几名新毕业的医生来查房,一声温柔的惊叫吓着我了,“树桩——?庄树——?真的是你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春柳呀!”

这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我血液的大树下回荡,我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而力量,一个挖煤工的阳刚之力,撞击着我的血管,两颗大大的泪珠被撞了出来,从眼角流进刚刚长出来的鬓发……

邵悦:女。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阳光》杂志编辑。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诗刊》《光明日报》《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岁月》《鹿鸣》《青海湖》《诗歌月刊》《海燕》《散文诗》等三十多家报刊;作品入编多种文本;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提名奖,获《人民文学》《诗刊》社等全国征文奖多项。著有诗文集《玫瑰色薄雾》《水上落叶》《火焰里的山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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