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三记

2019-05-08 03:58赵雨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日寇大楼母亲

坐落于东街的百货大楼在尘封了将近二十年后,有一天,终于被几名建筑工人推开了门。那是2015年6月底一个可疑的早晨,我吃完早餐,正在回家的路上走,猛然看到百货大楼洞开的卷帘门以及二十年前陈旧的装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问建筑工人这是要干什么。建筑工人说,大楼被一位家电商承包了,重新装修后,将再次投入运营。我问他们能否进大楼看一看,他们说施工期不安全,不能进入。我只能站在外面探望一番,略能见到大厅正中一道直通二楼的楼梯,天花板上垂吊着一块写着“欢迎光临”四个大字的红色泡沫板,板身已陈旧不堪。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旧物,也是我记忆中的旧物——从遥远的时光彼岸散发出幽微的光芒。

我曾在一本地方志上见过一张老照片,是当年百货大楼最初营业时一名文化馆专职摄影师拍摄的,构图非常奇特,作为主体的大楼只占据了照片四分之一的空间,此外全是人山人海。其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爺爷奶奶,奶奶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毫无疑问那就是我。我在一张久远的照片中见到了自己,这是一件诡异的事,然后记忆的灯一下子被点亮。历史中那个早晨的一切涌到眼前,我几乎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鞭炮味道,似乎感到已去世的奶奶怀抱里裹着的暖意。我从奶奶怀里下来,跟着她进入了大楼,身边全是人,一下子就把我和奶奶挤散了,我没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兀自跑开去。柜台内的商品琳琅满目,玩具陈列在高高的架子上,一个五岁的孩子穿梭在大人的腿脚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赵雨,请赵雨听到广播后来一楼前台。”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无限放大的音量读出来。事后我知道是爷爷奶奶找不到我,情急之下让工作人员播报这条寻人启事的。

现在,百货大楼将重新投入营业,但这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条过目即忘的信息,每天处理不完的琐事不可能让我对一栋旧楼念念不忘。直到几个月后,我再次经过东街地带,猛然见到一幢外墙焕然一新的大楼矗立在天宇下,墙体垂挂着数十条条幅,数十只红色大气球漂浮在楼顶上,衬托出“锦碶家电”四个LED灯牌。这就是改头换面的百货大楼,门外挤了一堆人,我再次想起那个遥远的早晨和旧照片。我随着人潮挤了过去,原来门口放着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桌,桌上放着一个纸箱,店家正在搞抽奖活动,每个在场的人都可以抽一张奖券,并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半小时后现场开奖。我等了一会儿,拿了一张奖券,揣在口袋里,进了大楼。大楼里旧布局自然没了影子,一切都是新的,各类家电的专柜和闪亮的灯影、光洁的瓷砖地面,唯一不变的是大量的顾客,挤着我往前推。我在这种情况下几乎逛遍了每个角落,后来有个声音在喊我的名字:“赵雨,请赵雨听到广播后来一楼前台。”每个字都清晰地打进我的耳膜,那一刻我感觉时光凝固了,眼前的人影和摆设幻化迷离,大楼成了一个时空交错的地点,因为一句从广播中播报出来的话,两个时空叠加、汇集,将我变成了一个失去“当下”的人。下一刻的心情绝对真实,我想跑去找我的爷爷奶奶——那两个已死去十年的老人,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熟悉的身影,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我面前重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声音叫我的原因是我中奖了,中了二等奖,店家找不到我,才通过广播寻找。

在不同的年代,同一个地方,我被同样的方式叫了两次,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这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下面这个故事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她一再强调故事的真实性,现在我就凭记忆将它转述出来。

我们镇上有一座桥,叫关胜桥,桥东种着一棵树,是全镇最大最古老的树,没人知道它的树龄,似乎有这小镇以来,它就存在了。它的周身六个男人合抱还抱不过来,枝干四下里横抽竖蔓,长满茂密的叶子,树皮坑坑洼洼,坚硬无比,锋利的刀刃也插不进去。

在这棵树下死过两个人,第一个是死在1945年,当时镇上的抗日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革命将士汪如城自忖已被日寇盯上了梢,决定在一天夜里逃出小镇去投奔邻县的地下党组织。这一举动却充满风险,因为小镇周边活动着大量日寇散兵,他们正紧锣密鼓地筹划撤退事宜——抗战已接近尾声。苟延残喘的敌人是最可怕的,也是最机警的,他们收买了几个当地居民,作为自己的眼线。汪如城逃跑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注,消息很快就被一个眼线透露给了日寇,三个日本兵隐藏在关胜桥东的古树下等着汪如城,这里是出镇的必经之路。

汪如城浑然不觉危险将近,他披着一件蓑衣,飞快地奔跑在1945年8月那场雷电交加的夜雨中,那个夜晚注定成为小镇历史长河中的惊鸿一幕。当汪如城跑过关胜桥时,古树下埋伏的日寇兵纵身而出,用刺刀挡住了飞奔着的他。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汪如城只能束手就擒,日寇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把他拉到那棵古老大树下,将枪上膛。汪如城这才明白,他们想将他就地正法,但就在日本兵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一个闪电突然横贯天空,直劈而下,不偏不倚击到古树下准备英勇就义的汪如城身上,一团火球冲天而起,日本兵大叫一声,吓得后退十步。

火球烧了半个时辰,引燃了半边树身,火灭后,找不到汪如城留下的一丝残余,他像从人间蒸发了。

第二个死在树下的人是位年近七旬的鳏居老人,时间是1987年。那天傍晚,他去菜场买菜,回来时,途经关胜桥,毫无征兆地下起滂沱大雨,雨水仿佛从天上一股脑儿倒下来,眼前不辨道路,四周都是弥漫的雨气。老人跑到最近的古树下避雨,1945年那场火烧掉的半边树身此时已恢复如初,老人在浓密的树叶下躲得很舒坦。这时,一个闪电凌空劈下,贯穿老人整个身子,火球迅速燃起,一切都像是历史的重演,两个时空的闪电在那一刻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了一起。

事后,据知情人士透露,那位老人就是当年出卖汪如城的日寇眼线。

那么,这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吗?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这里面还有一些微妙的因素,往深里想会让人不寒而栗。

上个月,我正式搬进新家,成了一名小区居民。

一天,父亲打电话问老家是否还有什么东西是我需要的,回来拿一下。

當天下午,我就驱车去了老家,那是在城乡交界处,一栋二层楼的砖瓦房,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这里度过。进了门,父母正在院子里整理旧物,我和他们聊了几句,便走上二楼,在自己的房间里找了一通,都是些陈年旧物,没什么值得保留的。

然后转上了阁楼,推开门,一股木料腐烂的气味儿掺杂在湿气中迎面扑来,我不抱什么希望能找到什么有用之物,不料却在一个堆放废书报的角落发现一本笔记簿,本子下方写着我的名字。这是我读中学时候的日记本,掸去灰尘,翻开本子,是一篇篇少则一页多则三四页的日记。

我坐下来看了几篇,都是我学生时代的琐事记录,但在中间部分,有一篇独特的文字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我人生中写的第一篇小说,我坐在阁楼小窗透进来的阳光下,一口气读完了它。

故事写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母亲去世了。在母亲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亲戚朋友,大家都面露哀痛之色,女孩却并不觉得如何伤感。到后来她姑姑和伯伯的几个孩子到了,在大厅待了一会儿,上了楼。几个小家伙提议玩捉迷藏,一个表兄负责找,其他人躲藏,然后他们一哄而散。小女孩和堂姐妹们寻找藏身处,她想找一个隐蔽之处,为此她甚至许了个愿:最好永远别让表兄找到。

然后她跑进了停放母亲遗体的那间灵堂。

房间内飘散着蜡烛和锡箔燃烧后的气味儿,灵床由白色帐子罩着,身穿寿衣的母亲躺在床上,脚后点着盏长明灯。母亲的样子在帐子里看不清,小女孩绕过灵床,躲进了房间南墙的窗帘后。她听到屋外走动的脚步声,表兄开始寻找了,间或传来有人被找到的声音,慢慢地,这些声音都听不到了。她安静地躲在窗帘后,低下头能看到自己脚上黑色的布鞋。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过得太久了,厌倦的情绪陡然而升,不想再躲了,便走了出去。在她眼前只有长明灯发出的光亮,出了房间,她喊叫伙伴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应答。外面太安静了,诡异的安静。她在二楼找了个遍,也没发现一个人,走下楼梯,大厅里也空无一人,难道大家都离开了?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父亲也走了?她喊父亲,还是没人答应。十分钟后,她确信整个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时,她害怕了。

她坐在地上哭起来,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天渐渐黑了,这时只听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她来到窗前,透过窗帘看到院子里开进一辆汽车,车内下来两个人,借着庭院灯的照明,她认出其中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母亲,两人都很年轻,是她曾在他们挂在卧室的婚纱照上看到的年龄。她转身跑上楼梯,回到灵堂,她看到躺在灵床上的母亲。既然这房间里有个死去的母亲,那么楼下正进来的母亲又是哪儿来的呢?

与此同时,玩捉迷藏的伙伴们已经放弃了寻找,他们喊她出来,她藏得太好了,他们找不到。等他们确认她不会主动出来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父亲,十分钟后,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开始满屋子寻找她,但就是找不到,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因为一次捉迷藏,一个女孩把自己藏丢了。她奇妙地去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她母亲还活着,正挽着她父亲的手走进屋来,这一幕可以直到永恒。他们会发现她——这个十几年后的孩子,他们不认识她,会问她是谁,为什么在他们的屋里?而她再也回不来了。

选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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