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犹如吃饭

2019-05-09 03:29谢其章
当代人 2019年4期
关键词:周作人藏书读书

止庵,本名王进文,北京人,传记随笔作家,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自由撰稿人。著作20余种,代表作有《惜别》《周作人传》《神拳考》《樗下读庄》《老子演义》《插花地册子》等,另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周作人自编集》《张爱玲全集》等。

如果没有记日记,记书账,记生活账的好习惯,猛然地问起我是何年何月认识止庵的,那就只能说个大概齐,好在这三样好习惯我一样不缺。知道止庵这个名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那个时候“随笔”很热,我也热衷买书。1998年2月4日,我在北礼士路的新华书店总店长长的书架前逡巡,买了九本书,九本书都是随笔,其中有止庵的《樗下随笔》。念不出“樗”来,查过字典才知道。止庵在自序里说道:“我家房后有一株樗树,即俗称臭椿者。”臭椿,我小时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见过,很萎顿的样子。

后来的日子里,断断续续读《樗下随笔》,却不大能够读懂,直到五年后见到了止庵。那是2003年的2月,北京电视台要找一些人谈谈读书,不知道什么原因,主持人先找到了我,竟然还问我有什么人可以推荐,我说止庵呀。其实那时候我并不认识止庵,只是知道他读书很厉害。录播节目的那天是3月12日晚上,一进大厅就看见止庵和一位我也认识的朋友在闲聊,自我介绍之后,止庵对我说:“我想象你的样子应该高高瘦瘦呀!”我平时很爱开玩笑的,本想说,让你失望了!终于没说出口。我带去《苦雨斋识小》请他签名,他欣然写了“二〇〇三年三月十二日与谢其章先生幸会于北京电视台”。当然也带去了《樗下随笔》,他写的是“其章兄:旧作殊不足观,请宽容视之。止庵”。止庵有备而来,那天还送了我一本《六丑笔记》。节目播出后,收视率极高,其原因并非观众忽然热爱起读书来了,真正的原因说来有点儿“因祸得福”的意味。那年春天北京有疫,老百姓足不出户,电视台无新节目可播,隔三差五就重播一遍止庵和我参加的那期读书节目。我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止庵,他却淡淡地说从来不看电视,就算有自己参加的节目也不看。

活到现在,差不多只做过读书这一件事,如果这能算件事的话

谢其章:你的时间,是不是大部分是在书房度过的?

止庵:也不是,在住处呆着的时间也不少。我的书房和住处是分开的,上午七点半我从住处步行十几分钟到书房,读书或写作到十二点半,回住所吃中饭。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熬夜。午饭后一点半回到书房继续读书和写作,直至晚七点回住所。晚上的时间不写作了(因为只有书房有电脑),但是还要读读书。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这个人活到现在,差不多只做过读书这一件事,如果这能算件事的话。

谢其章:读书怎么不算件事呢,如果把人分成圈子,你肯定是属于读书圈的。

止庵:我曾经说,藏书是个事儿,读书不是事儿。读书乃人之常情,犹如吃饭睡觉一般。所以我对“读书圈”的说法不甚认同,假如读书真的成了某个圈里的事儿,那可真是书与人的悲哀了。

谢其章:你的爱读书,我认为是与生俱来的。你常说非常后悔少年时期读了许多“烂书”,白搭功夫。我倒不同意,读书的习惯和阅读能力正是由此锻炼出来的。你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把书托在车顶上读;你在服侍亲人的医院里读完几本厚书;你为了写一篇短评而读了法国作家莫迪亚诺二百万字的作品,不以为苦而大呼过瘾。你现在能够快速分辨出一本书的“好赖”,我觉得是“阅书无数”的素养。

止庵:可以说读了很多,但不敢说“无数”。我小的时候,能够自由取阅的书籍实在有限。九岁开始读《三国演义》,但始终觉得《水浒传》比《三国演义》好。《水浒传》我看了二十几遍,远超《三国演义》的四五遍。我和二哥经常玩一个游戏:提起《水浒传》某人,须得答得上来他在哪回出现,谁引出他,他又引出谁,他的绰号是什么,星宿又是什么。这五个关卡,其他四关较容易,但说全了“一百单八将”绰号,就不容易了。

谢其章:你讲这个游戏的时候,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我也不禁随之惆怅。

止庵:这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共有的情绪。“读书无用”猖獗时期正是我的“小初学”时期,随波逐流就此荒废学业是多数人的选择。将读书作为一种自我教育,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实在是无奈之举。当年假如不进行这种自我教育,恐怕就谈不上真正受到教育了。

谢其章:你的父亲沙鸥先生是诗人,你酷爱读书有他的影响吧?

止庵:有一些,但他给我更多的是写作上的启蒙。父亲对我有着很高的期望,手把手地教习我写作,甚至代笔我的作文,上中学以后,拢共只有一两篇作文出自我之手。

谢其章:我觉得这么做很好玩,很见诗人的性情。我想到自己的父亲,对于我的写作总是横竖看不惯,不鼓励也罢,就别挖苦我啦,偶尔蹦出一句还是外行话:“你应该学某某写大散文!”这哪跟哪呀。

止庵:哈哈,这确实不太搭界。一九七七年高考,我父亲拟了几个作文题目写成文章,让我背熟,相当于“押题”。那年的语文只考一篇作文,题目“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正好与父亲拟的一题意思相近,我开了个头后,三拐两拐就引到父亲的意思上了,接下来就成默写了,半小时即交卷。全学校只有两人考入大学,我是其中之一。但我自己最了解自己,我在文史哲方面的一点知识,从学校教育中获益甚少,更多的还是自己东一本书西一本书读来的。当然,我的文学初旅,包括写新诗,自然是父親的言传身教。

理想的文章是:好话好说,合情合理,非正统,不规矩

谢其章:我与你打过几千通电话了吧,但有几项是无法交流的,其一就是新诗,原因是我一点儿不懂。倒是古诗,你乐意教我一点儿,虽然我基础甚差。比如我俩都喜欢的《长恨歌》,你认为“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这两句写出了温度,视觉,甚至触觉。“春寒”对应“温泉”,让人感觉杨贵妃入浴前的瑟瑟和入浴后的舒坦;“水滑”与“凝脂”相连,给人感觉是水滴流过肌肤变得缓慢,反而是“不滑”。这么细腻的艺术领悟,我自叹不及。

止庵:过奖了。不过你对我的观点也不是百依百顺,关于“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哪个好些,你就坚持前者好,说这哥们儿夜不归宿,还当当敲门扰人清梦,无理之至。

谢其章:哈哈。你的诗作上千首不止,公开出版的却只有薄薄一小册《如逝如歌》,署名“方睛”。其余的诗作,也许像你曾经写过的长篇和短篇小说一样,命运未卜。

止庵:但我欣慰的是,去年,我的小说集《喜剧作家》在写出来30余年后出版了。

谢其章:读小说我是菜鸟,所以我总结出一个简捷粗暴的方法,这个方法亦来自于看电影的经验,一旦出现我不喜欢的字眼和句式(如同不喜欢的演员和台词),立即罢读,这次读《喜剧作家》也不例外。但你这几篇写于八十年代的小说,居然没有一字一句让我觉得讨厌,只有“百万富翁”这词有点碍眼,也是属于绕不开的人物身份。

止庵:也许正是我这种语言风格,这几部小说在三十年前毫无反响,使得我的小说创作戛然而止。小说受挫,转投随笔,也算因“祸”得福。

这次从友人的地下室里翻出30年前发黄的小说手稿,按我现在的眼光来看,觉得写得还可以,不坏,所以将它们有所选择地结集出版。其实我找到的小说比现在出版的多一倍,其余的都不要了。

谢其章:为什么以《喜剧作家》这篇为整本集子命名呢?

止庵:《喜剧作家》这个题目是我对人生的看法,“喜剧”这个词的原意在古希腊时期是“可笑”的意思,而现在是快乐的意思。我写的故事都是一些悲剧,实际上从更深的含义来看,人生的悲剧或不幸,其实也是可笑的。这个意思可以概括整个小说集的观点。30年前写的东西还能跟现在沟通,也是在这一点。

谢其章:王蒙说过,“长篇靠生活,短篇靠技巧。”《喜剧作家》称得上“深通文艺,弓马娴熟”。不过,《喜剧作家》也留了一个遗憾,就是咱俩讨论了很久的封面被弃用,难受良久。

止庵:世事难求完美。

谢其章:光读书确实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读书而后写书,写书而能为读者所接受,这样的读书就成事了。你几十年的读书心得,如今已转化为三十多部书,且品类齐全,羡煞旁人。我也出过二十几本书,但体裁单一,惟知“一书之出,其难若此”。

止庵:我能够往来于多样文体的写作,还是得益于读书能力。我曾经花费一年多的功夫,苦读庄子。发现只要读懂了庄子,古文就不在话下了。我在写作《神拳考》时,看了七百多万字关于义和团运动的资料,从中独立思考出一条写作路径。

谢其章:这是怎样一条写作路径呢?

止庵:那就是更关心历史形成的“动机”而非“结果”。义和团民曾经是什么想法,朝廷和广大民众曾经是什么想法,怀抱这些想法的人们曾经如何行事,最终他们又怎样面对与自己想法大相径庭的现实……如果说义和团是一段“神奇的现实”,我关心的是何以至于如此,也就是说首先看重“因”,其次才是“果”。所以这本书里很少评价,也很少结论。我的努力可以说是在相反的方向上,比如由心态追溯到思维方式和文化本质上去,诸如此类。

谢其章:与《神拳考》相似的例子是你的《周作人传》。我觉得,如果非得从你的作品中推举“代表作”的话,我投票给这两部,外加《樗下读庄》和《惜别》。你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是哪几部?

止庵:我自己最看重的是《惜别》和《周作人传》,原因是这是我非写不可的书。需要补充的是,后一种正在写“增订版”,内容较原著增加了二分之一。如果允许再增加一种,就是即将出版的《画见》,这本书我写了二十年,其前身是《画廊故事》,但新著已经完全替代旧作了。

谢其章:你常年浸淫在书籍里,过眼的好文字无数,你自己也是个对文字要求严格到近乎苛刻的人。在这样的前提下,你追求什么样的表达方式和文字风格?

止庵:从前我写过,自己理想的文章是“好话好说,合情合理,非正统,不规矩”,对此虽力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写《周作人传》等如此追求,写《惜别》也如此追求——虽然说“追求”有点言重了,说到底用的多是减法,而不是加法。

谢其章:我注意到你的书评极少评论国内作品,倒是议论外国文学的居多。你不给活人写书评,外国作家却不在此列,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吗?

止庵:我读中国当代文学,只到王朔为止;之后的作家的作品,之前与同时的作家后来的作品,几乎没有看过,所以不能评论。我读书不喜欢东翻一本,西翻一本,现在一下子又没有工夫集中精力读这类书。相对来说,看翻译过来的外国作品较多,偶有感想,发点议论。

读书不是事儿,藏书却是个事儿,能够做一辈子不厌烦

谢其章:你的书房,很值得一去再去。有一个细节,所有的书柜只放单排书,这不是很浪费空间么?

止庵:放双排的话,后排书就相当于“死书”了。放单排,随时查阅很方便,比如我和朋友在电话里聊起某书或争论书里的一句话,我能马上把书拿来验证,就是因为所有的书均伸手可及。

谢其章:还有一个细节,所有的书均是分类安置。

止庵:对,哪怕是外国文学书籍,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意大利的,日本的,西班牙的,我都给它们设置了自己的“专属领地”。

谢其章:你真是个细心人。我发现你对待书的品相也极端挑剔。

止庵:我确实是有点儿“洁癖”,就算是别人送的书也是,如果品相不好,我也会要求“退货”,绝不通融。因为有洁癖,上世纪八十年代买的书也像新书一样。

谢其章:我发现在你的书房,只可以隔着玻璃门观书,你介意别人冒冒失失擅自取书拿在手里。而且,你对待来客也有洁的要求,最不能容忍脚臭,像我这样的老朋友,去之前也会给我规定一条“请着新袜”!

止庵:哈哈,我这些“洁癖”大概也不好改了!

谢其章:朋友之间的爱好或可互相影响,我从你那里学读书之道,谁知道你也从我这里喜欢上了“藏书”。你对藏书界的印象怎样?为什么加入到这一队伍中来?

止庵:我曾说,藏书是个事儿,读书不是事儿。我原来不藏书,但与藏书圈稍有接触,印象是高者近儒,低者近丐,借此成大学问者有之,只图蝇头小利者亦有之。我自己谈不上藏书,就是买着玩儿而已,没有拿这当回事儿。

谢其章:你的藏书之路,属于另辟蹊径。

止庵:古书、旧平装、旧期刊的高峰都有人占了,即使买着玩儿,也得另走一条道儿。我第一步瞄准了签名本,大多是外国作家的签名本。凡有与外国大作家(其中有几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对谈或者听人家讲演的机会,我都会带去中译本请人家签名,带去的中译本多一版一印,这算是个纪念吧。几年来搜求的签名本已装满两个书柜了。另外一个蹊径是去日本买书,算是旅行的一项内容,也有纪念的意思。在日本淘买什么书大有讲究,是“沙里淘金”还是“沙里淘沙”,自己要有准星,切忌见猎心喜,“揽进篮子就是菜”。

谢其章:你把读书的认真劲儿用到买书上面,所以沒交学费没走弯路。

止庵:也可以这么说吧。这几年我自己在日本、欧美买了些签名本,都是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书。我本不事藏书,老来添此兴趣,亦属“暮年上娱”,将来有机缘,或许可以写本小书,当然也许不写。对于自己素所心仪的学者、作家和艺术家,一向有兴趣去看看他们的故居、纪念馆。再就是力所能及地收藏一件他们的手迹,如签名本之类。觉得颇有“如对故人”之感。但此事亦如契诃夫所说,“宁肯让我的盘子空着,也不装不相干的东西。”对那些兴趣不大,或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反感的人,相关之处不如绕行。

(谢其章,自由作家,研究民国电影和民国漫画,收藏民国画报和民国文艺杂志。出版有《搜书记》《北京往日抄》《封面秀》《玲珑文抄》《风雨谈》《佳本爱好者》《蠹鱼篇》《梦影集》《漫画漫话》《出书记》《书蠹艳异录》《都门读书忆往》《我的老虎尾巴书房》等二十余部文化随笔,编撰有《电影杂志》《朴园日记》《北河沿日记》《东西两场访书记》等。)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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