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老胡

2019-05-09 03:29刘涛
北方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煎饼果子金玉舅舅

刘涛

初中开学第一天,他问用不用送。王之谦说不用。“不用”两个字的音调高而拉长。王之谦想让他听出来自己的意思,王之谦知道,他早猜到自己会这么说,只是假装问问。不过,如果当时王之谦有一点点迟疑的话,他还真会送他到学校,他真能干出来。

重要的是,他没把煎饼果子摊儿推到学校门口。对于这件事,王之谦最初还是有点儿担心,想提醒提醒他。但这话并不好说出口,自己难道能说你不能把煎饼果子摊儿摆到学校么?为什么不能呢?因为什么呢?自己该怎么回答呢?

好在一个礼拜过去了,他并没有把煎饼果子摊儿推到学校门口,也没藏在校前路边的柳树后面。当时如果他真把煎饼果子摊儿推到学校门口,自己很可能就不回家了,让舅舅直接把自己接走。王之谦不想看到那个煎饼果子摊儿是不想因为它而联想到妈妈。一想到妈妈,就觉得心脏被突然提起来,胸腔里留下很大空当儿。处理完妈妈的后事,舅舅临走时对他说过,不想跟他,就到舅舅家。舅舅的意思他懂。自己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一起生活算怎么回事呢?况且,他虽然没了母亲,还有舅舅啊。尽管舅舅一年也来不了几回,但舅舅毕竟是亲舅舅,总比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父强吧。还有,自己不想让他到自己的学校门口摆摊儿,是不希望同学知道他有一个卖煎饼果子的继父。自从没了母亲,王之谦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别人对他露出可怜或者同情的眼神。

王之谦其实知道自己内心里并不想离开家,也不想看到有点陌生的舅妈,住在那样的家里想想就可怕。谁愿意离开自己和妈妈的家?妈妈人不在了,可妈妈的味道还在。

好在一天一天过去了,两个礼拜过去了,他的煎饼果子摊儿没推来,白白让自己担心了一通。但是从这件事上,王之谦倒是有那么一点怕他,他似乎很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有时王之谦觉得他就像冬天公园里堆出来的阴冷雪人,让人捉摸不透。

渐渐的,王之谦被学校的其他东西吸引,认识了一些新同学和新老师,开设了一些新的学习科目。这些东西很快塞满了脑袋,整个白天几乎没有时间暗自伤心难过。而且和同学坐在一起上课或者去投投篮球,感觉自己并没被其他同学当成特别关注的对象,这是王之谦所希望的。

吃晚饭是他们每天唯一在一起面对面的时间。吃饭时通常很安静,都不说话,但每隔一个星期王之谦知道他会闪闪烁烁地问问学校的事。他问王之谦班级里谁品学都好,王之谦说不知道。两个礼拜后再问的时候,王之谦说金玉。后来,他还问起王之谦月考成绩,王之谦说二十多名吧。他说,挺好,晚上做梦时跟你妈往前说,说第九。要不和我说的对不上。

王之谦记得以前他也这样,在妈妈面前帮他瞒过错。

睡觉前王之谦觉得他话里有话。他为什么让我说第九呢?反正也是往前说,让妈妈高兴,为什么不说第三呢?是怕妈妈不信么?还有,他说“要不和我说的对不上”的意思,是他也在梦里和妈妈见面?一定是。

舅舅偶尔来电话问他对你好不好,王之谦和舅舅也说挺好。因为他总说“挺好”这两个字,每次在饭桌上谈完话的结尾都是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的意思就像老师说下课时一样,是对话的结束。王之谦和舅舅说真挺好,没有什么不好。校服是他洗干净的,小饭桌的饭费是他提前预交的。

有时王之谦看出他没话找话,问他有没有交好朋友,王之谦说没有。他说得有好朋友,男生女生都行。王之谦发现,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头就会歪着,眼睛也不正对着别人的眼睛,像个老谋深算的家伙。王之谦说我没和女生交朋友。他问女生怎么了?王之谦说老变脸子。他说瞎说。王之谦说又不是我一个人這么说。他问还有谁?王之谦说金玉也这么说。他说哦。他问金玉又考第一了么?王之谦说嗯。他说挺好。

他就是这样,说出来的话总是这样地少,剩下的都在肚子里,就像铁达尼号撞到的冰山。王之谦觉得自己明白他说出来的话,但猜不到他肚子里的话。王之谦吃完饭就把门关上,写作业或者预习。他在厨房干活儿,盆啊桶啊什么的摆得满地,他就在那些空当里来来回回,但从没把盆啊桶啊什么的踢翻,或者被绊倒。也许是自来水的水流太大,王之谦没听到。王之谦想看他被绊倒的样子,一直没看到。

初一下学期,吃饭前,他说先试试新球鞋。王之谦看到鞋子觉得眼熟。穿上,正好,好看,是自己心里想要的那样,而且好像和金玉的一样。他似乎猜到王之谦会很满意。虽然王之谦已经很控制了,但他总能一眼看穿王之谦的心理。吃饭时话题又说到了金玉,他说,好朋友最好什么都差不多,要不处不长。王之谦说嗯。这句话王之谦当时只听明白一半,睡着前才好像明白了另一半。

早上出门时,他给王之谦拿了两个煎饼果子。王之谦说吃不了。他说给你好朋友带一份,他保证爱吃。王之谦觉得还是他厉害,可他怎么知道我有好朋友呢?他怎么保证他一定爱吃呢?下楼走到岔路口跟金玉会合前回了一下头,果然看到他站在窗户里边。王之谦明白了,他在楼上偷偷地看,他真有点耍赖。王之谦刚才还觉得他厉害,现在知道,他可能经常偷偷地做这样的事。一个大雪人,干起偷看的事,这让王之谦觉得不快。有一次,王之谦上自习课,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人向大门走的背影,很像他。现在看,很可能就是他。他去学校干什么?和班主任谈话么?可老师怎么从来没说过呢?之后也没有什么异常。除了之后轮换座位时老师把他的座位调了一下,那不过是因为他的同桌向老师告状的结果。其实他对她没干什么,只是不想和她说话,她的脸变得快,就像春晚上的变脸表演。别的也没有什么了。也许不是他吧?平时并没太注意过大雪人的背影。

王之谦天天带着两份煎饼果子下楼。和金玉穿一样的鞋,吃一样的煎饼果子。金玉很喜欢他做的煎饼果子,早上都不在家里吃饭了。金玉说起这件事时王之谦心里有点得意,金玉把自己当成了可靠的朋友了。如果不是觉得可靠,如果王之谦哪天没有带他的份儿,那他岂不是要饿肚子了么。这件事让金玉和自己都挺高兴,也许他也高兴。他虽然没问,但他猜到了金玉是他的好朋友。王之谦调整座位之后就坐在金玉的后面,能看到金玉认真听课和思考的样子。从后面看人有点好玩儿,和前面看到的几乎不是同一个人。王之谦觉得这次座位调整很合自己的心意。王之谦和金玉是好朋友,金玉的成绩全班第一,有个这样的朋友让王之谦很满意。金玉每时每刻都成为王之谦的模仿对象,特别是坐在金玉的后面,金玉总是在自己对学习厌倦的时候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坚持不懈的榜样。班主任表扬了王之谦两次了,他的成绩在一点点上升。听到班主任第二次表扬的时候,王之谦想起他说的“好朋友最好什么都差不多”那句话,可能还包括学习的意思吧?如果真是这样,他可就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了。

他又问月考,王之谦说第九。王之谦说这回别瞒了,真是第九。他说挺好,以后不用再对了,挺好。王之谦和他都笑了。王之谦睡前想今晚最好能梦见妈妈,也许睡得晚,竟没做梦。王之谦早晨想问问他做没做梦,看他乐呵呵的样子,觉得不用问了,他一定和妈妈说了。

一天早上,王之谦只接过一个煎饼果子。他问怎么了?王之谦说金玉搬家了。他说啊?搬家了?他当时的样子就像犯了错的小学生,头又歪起来了,看着剩在手里的一个煎饼果子好像不知该怎么处理。王之谦下楼走到岔路口,回头看看窗户里的他。他在那儿,还拿着那个煎饼果子。

王之谦心情也不太好。因为王之谦很久没单独走在上学的路上,没有了金玉和他一起走,他感觉有点孤单。

紧接着就是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个月考,王之谦和他说,这次还得对一下,这次月考不好,第十。他说那金玉呢?王之谦说第三。他说也挺好,那就说第三吧,第三你妈准高兴。王之谦说行。他说你别怨自个儿,其实第十也挺好。王之谦关上门,觉得有点对不起他,还得让他和妈妈撒谎。做作业的时候就狠下心来不想别的,作业完成后,还把明天所有的课程预习了两遍。临睡前听到他还在厨房为明天的煎饼果子备料,洗菜时自来水哗哗的,这是他每天的功课。王之谦想,他最好小心些,别被绊倒。

之后的一段时间,王之谦觉得他像病了似的,看着很疲惫,没有什么精神,显得有点老。不过他本来年龄就很大(比妈妈大十二岁),记性也不太好。也许是忘了,上周本该谈话的时候他什么也没问。不过每天早上的煎饼果子味道依旧可口,而且量还加大了。

下一次谈话时王之谦看出他很激动,歪着头问王之谦,你知道我每天挣多少钱么?王之谦摇摇头。他像好朋友似的悄悄告诉他——七百。王之谦低头算了一下,然后有点吃惊地抬起头看他。王之谦觉得他真是好朋友。不过,王之谦吃惊的是他为什么和他说这个。他说我买了个楼。王之谦低头不语,突然想起舅舅好久没打电话了。他接着说,下周咱们就搬到新房子住。王之谦开始没听清,说你说什么?他说下周咱们搬家。这次王之谦听得很细心,他说的是“咱们”。王之谦说为什么要搬家?他说你妈说你屋子太小,你长个儿了。自己是长个儿了,校服裤子有点短了,嗓子也开始变声,变得有些沙哑。王之谦说还是咱俩住么?他表情诧异,说你小脑瓜儿想啥呢?不是咱爷儿俩住还能有谁?他说“爷儿俩”时王之谦听着很别扭。感觉他是鼓起勇气才把这两个字说出口。王之谦觉得他说的“爷儿俩”带有划定关系的深层意思,除了第一次王之谦被妈妈逼着叫了他一声大爷之外,之后再也没有叫过。王之谦觉得对他的称谓是个让人尴尬的问题。有一次邻家奶奶对开门搬东西的他说,你儿子正是蹿个儿的时候,多炖牛骨汤给他喝。他笑嘻嘻地说一周一次,炖了。王之谦觉得他高兴就是因为邻家奶奶说的话。我既然是他的儿子,叫大爷也不对啊?再说,他不是我亲爸,我也不能叫他爸爸吧,如果叫“继父”这两个字就更让人受不了了。爷儿俩,好像这关系也对也不对。王之谦说那这个房子你是不是要卖掉?他说这个房子卖不卖你说了算。最好现在别卖,你想你妈了,咱就回来看看。

王之谦故意这么问,王之谦需要判断他买房子是不是以卖了这个房子为前提。晚上睡觉前,王之谦从书柜里找出包着房证的塑料袋,上面已经有一层细灰,显然没被打开过。其实这个袋子还是他当著舅舅的面包好,递给王之谦的。他当时可怜兮兮地对舅舅说我真没想要这个房子。他当时那个样子,很可笑。

难道妈妈真的知道自己的床已经有些短了?然后对他说换个房子?他现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为什么还要以“爷儿俩”的名义和我一起住呢?他是真的要当我的爸爸还是另有所图呢?王之谦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他想上学的时候问问金玉,金玉总有解决难题的答案。

到了下个周末,王之谦和他搬到了新房子。他除了带过来煎饼果子工具还有他和王之谦的衣物,其它东西都没搬,他说那边都有。是的,什么都有。王之谦知道这是二手房,拎包即住的那种。一间大卧室,一间小卧室,还有敞亮的厨房和客厅。他把王之谦的学习用品和衣物放进大卧室,大卧室有一张大床,床两侧分别有一个书柜和衣柜。他特别突出了书柜中间推拉式的书桌,忙不迭地拉开桌面,让王之谦坐下挺腰屈腿,王之谦说正好。他跟着说挺好,挺好。

他说你来看看窗外。王之谦看到窗外是一个新小区,“西苑小区”四个字字形很时尚,楼都是新的。他们所在的旧楼和新小区之间隔着一道墙,新区里边能看到整齐的块状草坪,小公园,室外运动器材以及长条木椅。王之谦没觉得有自己特别想看的,也猜不出他为什么这么兴奋。

王之谦倒是觉得这张大床最好,可以尽情舒展他的腿。他想躺下试一试,但没有,他坐在床边,屁股感受了一下床垫的弹性。

趁他忙乎拾掇厨房的时候,王之谦看了一下他的小屋。很简单,一张小的旧床,一排衣柜,满满的,好像阳光都插不进来。

柔软的大床,明亮的吸顶灯,舒服的书桌,令王之谦十分兴奋。睡不着。总在想原来的房子,原来的很暗很小的房子,还保留着妈妈的味道的房子。

妈妈的味道是很独特的,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有一点淡淡的药香、乳香、蛋香以及陈皮混合的味道,比开着窗时的茉莉花的味道还淡,但一直都有。以前,王之谦从外面回来,妈妈在或者不在,他仅凭味道就能知道。

王之谦早上出门时,他递给他两个煎饼果子。王之谦说你又忘了。他说你一会儿下楼左转,在西苑大门口等一会儿金玉。他家住西苑B7。

金玉?王之谦停滞了一分钟或者更久,王之谦好像忽然一下子明白了他要搬家的真正原因。难道就为了我和金玉能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就为了让金玉能吃上他起早专门制作的煎饼果子?王之谦有点不敢相信这会是他坚持搬家的真正原因,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么?

王之谦觉得有泪要流出来,怕他看到,快速转身下楼。左拐,正对着西苑小区的大门。金玉还没出来。王之谦向新家方向看了几次,想找到新家的窗户,这时,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他向王之谦摆摆手,王之谦的眼泪没有任何阻隔地流下来。好在隔得远,他看不见。

他的身上,怎么会有妈妈的影子?

多年以前胡大海有过一段豪迈的少年时光,那是上世纪70年代。

那时他所在的学校充满了歌声。每节课前都要唱歌,此起彼伏的歌声就像渐次砌高的红砖墙,一起唱歌的孩子像一个个张着嘴的向日葵,心里没有一点忧愁,到了秋天就会变成成熟的瓜子,咔咔嗑开,都是又香又白的好瓤儿。胡大海和同学们一起唱歌就是他上学的主要意义,而对让人打瞌睡的课本则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胡大海喜欢豪迈。他的朋友李小狗说,咱班要是唱得最响亮,就是学校最豪迈的班。豪迈是李小狗从歌里学到的新名词。胡大海能记住的知识大多从李小狗的嘴里说出来。豪迈真好!唱歌真好!李小狗和胡大海也有集体荣誉感,他们希望所在的班级最豪迈,所以他们唱得很卖力气。

但是隔壁五年三班有个大嗓门,差不多他一个人的声音就能压过胡大海班。李小狗说得让那个大嗓门唱不了歌。放学时李小狗和胡大海把大嗓门堵在路边,李小狗骂大嗓门唱歌像驴一样,大嗓门一下子推倒了瘦小的李小狗,胡大海上去就给大嗓门一个电炮。大嗓门躺在地上时李小狗说打他嘴打他嘴,胡大海的黑拳头很硬,每拳都打在大嗓门嘴上,嘴丫子被开了口子,大嗓门至少一个礼拜唱不了歌了。

学校第二天把胡大海的家长找来,让家长把胡大海领回家——学校把他开除了。胡大海的父亲没听胡大海关于豪迈的分辩。胡大海兄妹很多,没有一个是上学的料。闭嘴,你他妈的豪迈个屁!胡大海父亲背着手从后面吆喝着他。

胡大海离不开李小狗,总陪在李小狗上学或放学的路上。胡大海哀求李小狗,说我被开除了,你也出来吧,你也不是上学的料。李小狗说你得保证听我的话。胡大海说我向毛主席保证。这样胡大海就和李小狗成天在街上混——打架、偷东西。李小狗总有歪主意,胡大海身大力大,敢下手。到二十三岁的时候,胡大海已经被拘留过很多次,李小狗比他少。

一天,李小狗对胡大海说得弄点钱花,他说他盯上了一个总拎着皮包的人,外地的,好像是采购员。胡大海说抢劫是罪,抓住得判刑,但架不住李小狗开导。李小狗说抢了就出去玩儿一个月,风头过了就没事了。胡大海和李小狗跟踪那个人到一个僻静的巷口,胡大海上去緊紧抱住那个人,李小狗抢了皮包跑了。胡大海也脱身了,脱身前把那个人的下巴打碎了。

胡大海和李小狗跑到沈阳住了一个月,逍遥了一个月。等他们回来时,立即就被逮捕了。赶上严打,胡大海被判无期徒刑,李小狗被判死缓。胡大海的父亲给他送行李时说:你最好死里边。胡大海看出父亲平静而坚毅的眼神,是真希望他死里边。

胡大海没死里边,李小狗死里边了。死前说他比胡大海判得多,真冤。胡大海不觉得冤,接受了政府二十五年教育之后,他出狱了。

胡大海认为自己的人生教训就四个字——交友不慎。其实这话是李小狗说的,他们都认为是对方把自己的人生毁了。

他出狱后没有回家,他已经没有家了,他留在了这个呼吸了二十五年的空气却又完全陌生的雪城。

狱友给他的钱很快就交给旅馆了。当他出现在一个卖煎饼果子的小摊儿前时,已经很饿了。他明显地看到那个又黑又瘦的女人看他的时候,和别人的眼光不一样。

仿佛这个又黑又瘦的女人能看懂他的心思。她其实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他一个加了两个鸡蛋的煎饼果子。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帮她推车。中午时就在两个学校之间穿梭。

学校放学之后,瘦女人问他在哪儿住。胡大海说不知道。瘦女人看了一眼他,就不问了。她给一个人打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她变了一个人似的,声音很大很豪迈。胡大海想到了唱歌,想到了遥远的红砖墙。当晚,他就在一个工厂里住下了,打更。白天,他给瘦女人推车,晚上打更。一天三顿,就吃瘦女人的煎饼果子。打更房有一把长条的包着皮革的铁椅子,有一块混杂了很多味道的棉被似的门帘子,一半铺着,一半盖着。有一个铸铁炉子,投进木材和煤块之后火焰发出轰轰的响声。看着炉火,胡大海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希望。

瘦女人的手很干巴,好像是被火烤得脱掉了水分,但很灵巧。手里的一小勺和稀的面摊在泼了油的白钢板上,很快就冒出热气,煎饼圆边翘起,铲子旋转一圈,煎饼就成型了。嘴上问客人要鸡蛋、香肠还是油条,手上几乎同时就把鸡蛋、香肠或者油条放了进去。再搭配几种时令蔬菜,拿出塑料瓶喷出料酱,两边一翻,铲子一压,一个长方的煎饼合就完成了。

瘦女人干活儿时的手让胡大海看得痴迷,他觉得那黑红的没有水分的手一定很暖和。离开手还能看到她扎着围裙的胸,白色的围裙中间有一块补丁,就在胸脯中间那儿缝着,大大的补丁比里边的胸明显。

半年后,他也上手摊煎饼,他说用荤油摊煎饼更好吃。瘦女人就让他试试,果然,煎饼果子的生意越来越好了。瘦女人有肾病,脸色灰暗,看起来像五十岁的人,其实她才三十八。自己带着一个五岁的儿子,胡大海喜欢这个五岁的男孩儿,因为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把手里的半截雪糕递给了胡大海。胡大海很想有这样一个儿子。

三年后,瘦女人的手几乎完全失去了水分,它摊煎饼的时候显得很吃力。胡大海对着她的手说我来吧。从此,瘦女人就把煎饼果子摊儿交给了胡大海。胡大海白天出摊儿,晚上打更。每天晚上六点前把煎饼果子车推回瘦女人家下面的铁棚子里,然后上楼,把每天的钱交给她。瘦女人也给他零花钱,但他从来不要。

瘦女人已经进入血液透析的阶段,每周一次。做过透析,女人就有了精神。接送孩子上学,给孩子做饭,或者到街口看看胡大海。回家的路上总看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如果叶子正巧落在她手里,她会看上好一会儿。胡大海觉得她知道自己也快成为那片树叶了。

晚上,胡大海收摊儿来送钱的时候有些慌张。瘦女人说进来吧,进来说说。

胡大海说好好的,工厂就不用我打更了,本来挺好的,就说不用了。女人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她花了很多时间琢磨好的。她是前天给工厂打的电话。工厂的人说他们得找到接替的人,老胡拖地扫院子不惜力,这样的人可不好找了。

瘦女人表现出像吓了一跳。说哎呀,哎呀,你不是给人家看丢了东西?胡大海说你给找的活儿,我能打你脸么?瘦女人问那你还有别的住处没?胡大海没说话。看着瘦女人想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瘦女人“为难”了半天,说要是不嫌弃,你就住这儿,来回出摊儿也方便。胡大海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扑通给瘦女人跪下了。瘦女人虽说我可扶不动你,可双手还是搭在他的肩膀上。胡大海第一次离瘦女人这么近,心脏扑通扑通跳。他看不见她的脸,但知道她在笑,笑出的泪水都滴在自己的头发上。

儿子听见扑通一声出来看,瘦女人让儿子王之谦管胡大海叫大爷。王之谦红着脸叫了一声,转身回屋里轻轻关上门。儿子知道妈妈和他会在一起睡觉。

瘦女人说我和你过不到长久。

胡大海说我知道。

瘦女人说就放不下儿子。

胡大海说我知道,我管。

瘦女人说你真没有老婆儿子么?

胡大海说真没有。

瘦女人说你从来没有过女人?

胡大海说也有,年轻时花钱找的。

瘦女人说你得答应我,我走了你就当家。你要找就找个正经人,只一件事,把我儿子养大成人。把他当成我,对他好。

胡大海说这事挺大,你信我?

瘦女人说半信半不信,我走了,魂走不了。

胡大海说我信。

瘦女人和胡大海办理了结婚登记。

瘦女人的脸红润起来。有时胡大海收了摊儿,一家三口会去公园走走。胡大海的人生第一次找到了落点,他很满足,很感激瘦女人给了他一个家和一个现成的儿子。瘦女人有时让儿子骑在胡大海的背上,看儿子赶马似的赶着他,瘦女人和儿子一样开心。胡大海也高兴,只要他们高兴胡大海就高兴,胡大海觉得他有了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家。

胡大海觉得瘦女人还能活很久。她的手不那么干巴了,身体也有了很多的水分,但是她和他睡觉时不敢耗费太多体力,胡大海会很小心,细微地感觉她的纸一样的身体是不是已经疲惫,如果是,他会立即停止。瘦女人很满意。从脸上到内心。她从他看儿子的眼神之中,他對儿子的态度之中都能看出,他很乐意充当父亲这个角色。

邻居李奶奶每每看着瘦女人一家三口人下楼,就会啧啧一声,然后拉过瘦女人的手,和她悄悄说话。瘦女人听她说话,再看一眼胡大海,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三口人走远了,李奶奶还在后面啧啧,说这下可好了。

瘦女人告诉他哪里是城东,哪里是城西,哪里是城南,哪里是城北。胡大海说城北他知道,那里的空气他呼吸了二十五年。瘦女人牵着王之谦的手,让他讲在江北监狱二十五年里的好玩儿的事。他说有个死缓犯,叫小红脸子,一直想逃出去,在牢里偷偷挖洞,挖了快十年,终于挖通了,领着几个人往外爬,老高兴了。探出头,洞门口有很多管教在蹲坑呢,像抓耗子似的出来一个逮一个。他们挖错方向了,那里是管教们经常打球的篮球场。瘦女人和王之谦都笑得快站不住了。

瘦女人问他你咋没想跑呢?

胡大海说犯了事就得认罚,敢做就得敢当。政府叫我们学好人,当好人,我学了二十多年了,我还得出来试试呢。

瘦女人走得时间长了,就会很累。胡大海把她背在身上,瘦女人说给你个当好人的机会。胡大海嘿嘿笑。瘦女人说在你背上真舒服,都是肉。王之谦这时总是跑在他们的前面,吃着冰激凌,一会儿回一下头,引逗着胡大海追他。

王之谦小学刚毕业,她死了。

瘦女人临死前和胡大海说过很多话。胡大海总是在瘦女人断断续续的话之后说,你放心。

瘦女人的娘家人来了一大帮。瘦女人的后事刚处理完,瘦女人的弟弟就对胡大海说你该走了。胡大海说我真不是想要这个房子。瘦女人的弟弟揪住胡大海的衣领子瞪着眼睛说,你——滚!这时王之谦跑回自己的小屋,从画报书页里拿出一张纸给舅舅他们看。他们看了瘦女人的遗书,跺跺脚,走了。

临走前舅舅和王之谦在小屋里单独说话。舅舅说,你记着,这里是你的家。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要是他对你不好,咱就把他撵出去。你就到舅舅家,和舅舅一起生活。舅舅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王之谦上中学的第一天,对胡大海要送他上学回答“不用”时,胡大海看到王之谦的眼睛里有种熟悉的狠劲儿,让他想到了带尖的冰溜子,胡大海觉得自己得十分小心才能化解它的危险。胡大海对去不去王之谦的学校门口卖煎饼果子想了好几个晚上,胡大海认识这里的一些老师,其中就包括王之谦的班主任。

胡大海对他的班主任说这孩子内向,有个性,刚刚没了母亲。我虽说是个继父,我把他当亲儿子看。他母亲对我有恩,临死前把他托付给我,让他成才,他是这个料。班主任说你也是个好人。

过一阵子又来,说王之谦心事重,要面子,知道上进,就是别打击他。晚上他总想他妈,心思定不下来。你先别着急。他是上学的料儿。

再来,胡大海有些腼腆。他总是这样,即便腼腆也要说出必须说的话。

有时,看着王之谦和金玉在一起悄悄说话,胡大海就会想他和李小狗,想自己和李小狗与他们之间的差距。王之谦和金玉已经是年级的尖子生了,金玉第一的时候多,王之谦第二的时候多。礼拜天的时候,他们也总是经常在一起。有时在金玉家,金玉父母给他们做一桌子好吃的菜。有时在王之谦家,金玉说就吃胡大爷做的煎饼果子,别的什么也不想吃。

偶尔,胡大海会听到他们谈论书里的故事或者故事里的人物,男人和女人,理想和爱情。金玉说他们要一起考上北大。胡大海也知道北大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他们把目标定在北大说明他们有一颗很大的心。他们大了,都开始长出了细绒绒的胡子。有时,他们也会带回来一两个女同学,在听音乐的过程中,吃光家里所有的水果,喝光冰箱里所有的饮料。他们都爱吃胡大海做的煎饼果子。胡大海给他们做煎饼果子的时候很认真,拿出他最好的手艺精心制作。他觉得这些孩子都是最好的学生,都是将来的人才,他们应该吃到最好吃的煎饼果子。

他们总是很开心,一点也不压制自己的心里话。他们还经常谈论家长。他们对自己的家长称呼老金老宋老李什么的,就像称呼一个哥们儿或者姐们儿。每到这时候,就听不到王之谦的声音了。从他母亲离世后,他就没有称呼过他,这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别扭的事。这时候的王之谦一定很难受。是啊,他该称自己什么合适呢?大爷?继父?还是老胡?叫什么还不是个称呼的事,有什么呢?

胡大海觉得还是叫老胡最好。这样他就能又和他们一样了。

晚上,胡大海说小谦(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这样称呼他了),以后你就叫我老胡,叫老胡挺好。王之谦说不行不行,你别听他们瞎说,我们在一起就是说着玩的,他们回家就不那么叫了。胡大海说你就叫老胡吧,叫老胡,像好朋友似的,我觉得挺好。王之谦说你不生气?胡大海笑了,说生哪门子气,你叫一声我听听。王之谦看看他,准备叫了,可没等说出口就笑了,说不行不行,当着面真叫不出来。

胡大海说你回你屋,别看我,再叫。王之谦不动。胡大海就起来连推带抱地把王之谦弄屋里,然后再坐回饭桌,大声说好了。王之谦憋了好一会儿才喊出“老胡”。很短,短得听不清叫的是老胡还是老吴。王之谦走出来时,胡大海看他脸都红了。胡大海说挺好,你这么叫,我心里很踏实。就这么叫,挺好。

临睡前,王之谦在屋里刚把书合上,忽然听到厨房里传出一阵咣当咣当的声音。跑到厨房时看到胡大海四脚朝天躺在地上,满地的桶啊盆啊还有蔬菜和水。王之谦脱口而出,老胡,你怎么了?边说边过来想拉起他。胡大海刚才还有点痛苦的脸突然转变成了笑脸,他突然就呵呵地大笑起来,简直抑制不住。他挥挥手不让王之谦拉他,而是任性地在地上故意不起来,把地上的水都拍出了水花。王之谦也被他的样子感染了,笑着说老胡,快起来,衣服都湿了。老胡接受了他的搀扶,站了起来,有点瘸,也不管身上的水,也不管腿上的疼,直直地对着王之谦说,这回你叫的真好听,像好朋友似的。挺好。王之谦说你先别说,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啊?胡大海一瘸一拐地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说刚才滑倒碰的。没事,你把我真当成朋友了么?王之谦看到老胡的眼睛里几乎快流出眼泪了。

王之谦没说话,但很用力地点点头。

胡大海看到小谦眼睛里的窗户完全打开,像透过清水一样能看到里边的信任和诚恳,这是胡大海最想得到的。这样好的孩子,年级部考前三名的未来的人才把自己当成朋友,能把自己这样一个坐了二十五年牢的人当成朋友,这简直就是屈尊。用他的腿再摔十次去换小谦给他的尊严都是划算的。

胡大海尽量不在王之谦面前表现出腿有什么问题,也许会显出有些跛,但应该不太明显。

胡大海看到王之谦自从升到高中后,明显感觉他在增加学习的时间。有时他的灯会亮到晚上十二点。即使出来上厕所,脑子也没从学习中出来——他的嘴巴还在咕哝着什么。胡大海已经给他增加了夜餐,每晚十点半,会准时把一碗馄饨端到他的书桌上。看着他吃完,再把碗和筷子收走。做这一切都是静静的,胡大海不说话,他不想打破他宁静的状态。胡大海的腿跛得有些厉害了,但他要尽量显得有一双好腿,所以他从他的屋子走出来要忍受很大的痛苦。

胡大海知道自己的腿出了问题,由于长期站立,加上他体重很大,他的下肢出现了严重的静脉曲张,栓塞的血管引发了局部组织坏死。医生说你得住院治疗。胡大海说我没有时间住院,有没有简单的方法先控制住腿上的病。医生说那你先理疗吧,每天一次,每次半个小时。

就在胡大海理疗期间,王之谦和金玉发生了矛盾。

王之谦参加了班级组织的促学小组,小组的活动就是为了带动小组成员整体提高学习成绩,学习方面的问题先由小组自行解决,学习小组长由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轮值。但金玉并不赞成王之谦参加这个小组,金玉认为这样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反而会占用自己学习的时间。说白了,是在给其他同学做奉献,金玉没有参加这个小组。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争执,几乎要影响两个人的关系走向,这让王之谦有些烦恼。他在老胡的追问下讲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第二天,胡大海对王之谦说你得找他谈谈。王之谦说关键在于我不知该和他说什么。胡大海说金玉帮过你么?王之谦说是啊,我有今天的成绩有很大的关系是因为金玉。所以现在其他同学遇到了学习上的困难,我应该尽量去帮。胡大海说你做的没错,他也没错。你们大了,都有自个儿的活法,面对事情,你们的想法不用都一样。这样反倒挺好,朋友之间有不一样的想法不应该影响你们的朋友关系。

王之谦说老胡你真不简单,你说的真好。胡大海说你把这些话告诉金玉,就说我担心你们的好朋友关系。王之谦看到老胡的眼睛发红,脸色憔悴,明显老了许多。也许这就是他说的担心,让他一夜都没睡好。

到了周日,胡大海收攤儿回来看见金玉来了。金玉说胡大爷你千万别担心,我会和王之谦保持好朋友的关系。胡大海说金玉你是个好孩子,你们的事让我一晚上没合眼,现在好了,挺好。我给你摊煎饼果子去。

金玉和王之谦在屋里说话,还像从前一样。

胡大海给他们送煎饼果子时,两个孩子立即不说话了,金玉看着王之谦,王之谦看着胡大海,胡大海再看看金玉,金玉微微摇摇头。胡大海看王之谦有话想说又没说,自己也不便问,放下盘子满脑子疑虑地出去了。王之谦和金玉一直盯着他的样子看,等他出了屋子,两个人好像立即捂着嘴笑了起来。

胡大海的腿病稍微稳定了,但还是很疼。有时他不得不坐着干活儿,煎饼果子的生意不比从前,收入也打了折扣。但是他还是又新增了一些储蓄,差不多够王之谦上大学一半的费用。小谦母亲留下的钱他不想动,那是她留给小谦的一份念想。

从来没来过的王之谦的舅舅来找胡大海。他说老胡,以前的事能过去不?胡大海笑了,说能过去。他说老胡你这些年为小谦做了很多事,比我做得好。小谦上大学的费用我给出,该我出点力了。胡大海说他舅,你能来就是给了我们面子。你的情我替小谦领了。你姐临走时有托付,我答应的事头拱地也得办完。小谦舅舅说老胡你别硬撑着,我今天来不光是表个态,还要道个歉。这些钱你替小谦收下。说完拿出一个纸包。老胡说我可做不了这个主,你还是单独和小谦说好。他说老胡啊,小谦这孩子自尊心太强,平时我给他钱他都不要。这件事你得保密,千万别和他说。说完走了。老胡和他在门口推推搡搡,那包钱最终还是被扔在了门里。王之谦的舅舅走后,胡大海打开数数,正好五万。

胡大海的腿病还是严重恶化了,他的右腿膝盖以下已经变黑。医生说再不住院手术,你就等着拄双拐吧。胡大海去办理了住院手续,医生说你得有半个月下不了地,家里来个护理的吧。

胡大海想我找谁来护理呢?小谦应该已经进了北京大学的校舍,此时也许他正在整理他给他带去的东西和行李。除了小谦,他认识的人中那些卖水果的卖菜的卖日杂的,又有哪个能脱开赖以生存的生意呢?

他对医生说家里人都在外面,就我一个在家。没事,我可是皮实的人。医生说你拉在床上尿在床上总得有个人给你端出去吧?再说,没有人签字,手术怎么做?快找个人来吧。医生走了。

胡大海准备了一些方便袋以及便盆和尿不湿,买了一大包饼干和一箱矿泉水。他向医生详细咨询手术的日期,以便提前结束进食。为了能快些手术,他觉得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手术那天,他给认识的一个卖菜的打了电话,他们其实也并不十分熟悉。那个人火急火燎地赶来,犹豫了半天才在手术单上签了字。他说老胡我的菜还在摊儿上,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医生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通常手术结束后医生都会对家属说手术很成功,很顺利。但胡大海的手术完成以后,医生没有见到应该出现的一群家属,甚至一个家属。医生返回手术室对胡大海说你的家属呢?没有护理的怎么能行呢?手术是半麻,胡大海的意识很清楚。医生传递给他的是生气和很生气,从摔在瓷盘子里的器具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

护士们把他安顿在病房里。胡大海的两条腿都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腿上坏死的组织和血管都被一一清除。不过胡大海并没有痛感,也许麻药还没有完全失效。

他和临床的病号以及陪护聊天,尽量和颜悦色,他希望在他需要的时候,他们也许能帮他一把。

晚上,他的腿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疼得汗珠涟涟,他的毛巾很快就浸透了。由于没有护理的人,他一刻也不敢睡去。两条输液的管子正在向他的血管里注入药水,护士说看着点,药没了提前按铃。

但是胡大海还是在打第四个吊瓶时实在坚持不住而睡着了。药水滴完了,血液开始回流。多亏护士想起这个没人护理的患者,急急忙忙赶了来,病房里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其他病友都被惊醒,胡大海只能承受护士、医生以及同室病友的不同责怪。

胡大海原来以为自己提前不进食不喝水就万事大吉,但大量的输液所产生的液体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已经尿了两次,身下的尿不湿早已超过了承受的极限。他忍住剧痛撤下了淋着尿水的第一片,但插着输液管的手根本无法够得到床头柜里的尿不湿,他很担心他会再一次憋不住而喷射出来。现在,那片扔在地上的尿片已经发出了很大的气味。他试着看向临床的人——人家好像都已沉沉地睡着了。

护士担心再次发生上次的问题,提前来床前查看。胡大海用力挤着笑,红着脸,几乎是哀求护士帮他拿出更多的尿不湿放在他的手能够到的地方。护士还帮他把撤下来的尿片带了出去,那让他很感动。

胡大海手术后的前几天几乎没吃任何东西,也没喝水。他的身上很脏,手上总是有大便和小便的痕迹。他的床单早已不再是白色的,上面是他几天来绘就的湿漉漉的地图。他的毛巾,闻一次能让自己恶心半天,护士们藏在口罩下的脸简直就是在咬牙忍受。第三天晚上他就坚持下床了,走在去卫生间的路上,看起来就像一个沾满了埋汰东西的大雪人。他的腿部每次受力,就会出一次血,透出纱布,淌到脚踝。所以他每天都会遭到医生的严厉斥责,还有个别护士的冷眼以及粗暴动作给他带来的疼痛。在胡大海的再三哀求下,医生最终同意胡大海提前出院了,他匆匆忙忙逃离了这个让他宁愿回到监狱的地方。

胡大海躺在床上的时候哭了起来,也许并不是因为刚刚经历的难堪和病痛,他突然非常想念瘦女人,想今后会不会再遇到一个这样的女人。

他的朋友——小谦在干什么呢?在医院时小谦来电话告诉他舅舅已经帮他安顿好,让他不要担心。他并不担心小谦能不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至于学习就更不需挂念了。但他就是想他,想像以前一样临睡前把小谦鞋底的小釘子或者石子儿清除。世事难料,本来和小谦成绩不相上下的金玉,竟然没有和小谦一起考进北京大学,而是去了湖南。金玉有些郁闷,可金玉你得明白,并不是住在北京的人都在中央上班。其实都挺好,真挺好。

一个人的家里空旷而安静。他把电视调到北京台,经常整夜不睡。

这次住院花了他很多的储蓄。小谦临走时他给小谦带上了一年的学费、伙食费、衣物书本费。小谦偷偷对着他的耳朵叮嘱他,等舅舅送他回来,就把舅舅的钱退回去。很多时候,他对自己是多么信任啊。

胡大海对自己说,老胡,小谦已经上了大学,你也算是圆满了,可你的任务还没完呢。小谦得读完大学,如果他想,还要供他考研。将来小谦一定是个有用的人才,他会有个体面的工作,穿着西装和白色衬衣,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他会娶个漂亮的媳妇,像他的母亲一样好看、善良,但身体一定要健康。他们还会有个孩子,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非常可爱。那时我的腿早就好了,站在煎饼果子摊儿的遮阳伞下,他们一家三口来看我。小谦说老胡,我们来看你来了。他的儿子或者女儿害羞地来到跟前,叫我一声,那声音就像吃了蜜糖一样甜。

不对啊。胡大海扑棱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动作急促,腿部疼了起来。那个可爱的孩子,害羞的孩子,来到我跟前,他会叫我什么呢?

责任编辑   韦健玮

猜你喜欢
煎饼果子金玉舅舅
第二十一回 朱紫国王心忧愁 妙笔生花金玉贵
不用担心
买煎饼果子宜要薄脆吗?
探讨有机化学的增减碳链反应
长在北京
明天再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