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奇遇

关守中

隆冬数九，老家北大荒冷得邪乎，常言道：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没想到，地处温带的芝加哥，猴年腊月竟然也出现了大雪囤门、冰溜三尺的景象。凛冽的寒流虽然不至于冻掉下巴，可也确实叫芝加哥人难以承受，中小学校停课，多数单位关门。

这天，芝加哥北郊的康贝尔兰体育馆格外冷清，只有我和一位白人老头儿入场。在更衣室，他主动用美式汉语向我问候：尼——豪！

接着自报家门：我叫比尔·霍夫曼。

我向他通报姓名之后说，其实，咱俩在这儿见过多次啦！

比尔说是的，我和你有冤。

不是有冤，应该说有缘。

对对对，咱们俩有怨！

嗨，比尔还是没说对。老美学汉语，最难掌握的是四声，搞不清“冤、缘、远、怨”的含义差别有多大。

游泳大厅宽敞、明亮。它属于乡镇级，却完全符合国际标准。举架超过二层楼，淡蓝色的池水清澈见底，保洁员经常检测水质，从无细菌超标之虞。

平日，社区青壮年上班上学，泳池中多数是老头儿、老太和学龄前儿童。“小蛙”们四肢灵活，不计深浅，你追我赶，浪花里闪烁着四个大字：后生可畏。

今天，六条泳道上只有我和比尔，一对儿秃老亮，都不戴游泳帽。下水后，比尔故意凑到我旁边的泳道，连连向我摆手，让我跟上。

跟就跟，就凭你，浑身老年斑，腿脚不利索，竟要跟我较量？我立即追上他。游出不远，便发现他游自由式从容不迫，手掌如桨，脚面打水动作频率很高，而且越游越快，仿佛在屁股后头安装了隐形推进器！

我竭力紧追，累得气喘吁吁。刚想放弃竞争，抬头看到救生员黛安娜正居高临下，坐在梯形椅上注视着我们。为了维护华人尊严，遵循“宁让皮肉受苦，不让脸上发烧”的祖训，我咬紧牙关猛撵。忽然想起应该扬长避短，立即改为潜水侧泳，十米一换气，充分发挥双腿夹水有力的优势，终于转败为胜。

我俩出水之后，黛安娜跑来竖起大拇指，高声赞扬：二位先生年纪虽大，但是充满青春活力。在激烈的竞争中，展示出超级老人的生命之美！

我俩被她忽悠得飘然欲仙，美滋滋地走向淋浴室，一同进入热水池泡澡。

我问比尔：今天见面你跟我说汉语，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本人目光敏锐，善于观察。日本人个子小，韩国人是单眼皮儿。

日本人也有大个子，韩国人也有双眼皮儿。

比尔说，关键不在于个头和眼皮儿。第一，你用中国特产丝瓜瓤子搓身;第二，在你的后腰上，有拔火罐留下的红印;第三，进门时你用英语邀请黛安娜，参加华人朋友的春节聚餐。

比尔得意地反问：关于我，你能看出点儿什么？

我指着他身上那些刺青，逐项给予阐明：第一，你左臂上刺着带翅膀的箭，表明你当过美国空军;第二，后背刺着你最爱的美女，她叫露易丝;第三，你右臂上刺着黑龙，说明你生在龙年，也就是1928年。另外，你身上还有五处伤疤……

比尔拍手赞叹：哈哈，你和我一样，也有着犀利的眼光！我确实负过重伤，死里逃生！关先生，看来你这一生幸运多了，周身溜光水滑，毫发无损。

不，当年遭遇空袭，后脑勺被弹片划破，军医给我缝了八针。

噢，是跟蒋介石。

我說，不，不是跟蒋介石，是在朝鲜。1953年7月27号清晨，我们文工团集体收听广播。啊，打了三年零三十三天的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大家伙儿蹦啊、跳啊、哭哇、笑啊！ 8点半全体集合，开始装车。准备前往西海岸防御指挥部，参加庆祝胜利的演出。第一辆车上装的是灯光器材和服装道具，舵楼里坐着司机和刘春兰。后两辆车上坐满了文工团员……

比尔插话：等一下！你刚才说，是在1953年7月27日早晨？

我说得没错，正是那天。在这以前，美军每天出动上千架飞机，对我们实行绞杀战。迫使我们每次行军只能选择夜间，万不得已必须白天出发，就在车厢四周插满树枝藤条，一听到空袭警报，立即钻进密林中隐蔽起来。停战协定公布了，我们的三辆卡车大明大摆地开上公路。大家欢歌笑语，仰望苍天，晴朗豁亮，银白色的江鸥，欢快地展翅飞翔。

9点10分，我们来到清川江和大宁江之间的孟中里，忽然发现一架美军“流星”式战斗机从南边飞来。它的两翼悬挂着油箱，我们都叫它“油挑子”。“流星”急速俯冲，连飞行员的头盔和面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比尔扑棱一下从水池中站了起来，拍着大腿说：对，正是孟中里！

怎么？你也到过那个地方？

比尔慢慢说道：1953年，我25岁，在空军第51战斗机联队服役。我驾驶“流星”战斗机，型号是F-80C。7月27日早晨，指挥官命令我们：不要把炸弹带回家去！在停火协议生效之前，在三八线以北全面开花，让敌人永远记住美国空军的厉害！

上午9点10分，我在孟中里上空，发现三辆不带伪装的军用卡车。我立即俯冲投弹，第一辆卡车被我击中，起火爆炸。接着我向第二辆车投弹，弹着点偏离十几米，气浪把那辆车掀翻到壕沟里;第三辆卡车火速钻进树林中……

噢，难怪比尔说他跟我“有冤”，“有怨”，原来确是实话！我拍打池边上的瓷砖，冲他吼叫：停战了，你为什么还要轰炸我们？

他也吼叫：停火协议明文规定，当晚二十二点才生效，谁让你们大摇大摆地逛马路？

是啊，那天我们高兴得太早，都以为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谁也没在意“二十二点停火生效”这八个关键性字眼儿。

比尔按住我的手背说，关，事情过去六十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激动，是因为那天早晨，你差一点儿去见上帝吧？

不，那天我伤得不重，可是女演员刘春兰却牺牲了！

比尔问：刘春兰？她跟你很亲近吗？

是的，非常亲近。她是歌舞演员，又酷爱文学，是普希金的诗迷;写过很多歌词，全都由我配曲，大家公认我俩珠联璧合，日后肯定是幸福的一对儿。

你们既然相爱，她为什么不和你坐在一起？

我们团长让她坐在前车驾驶室，这是一种特殊照顾。刘春兰的大哥刘春光，是114师作战参谋，二哥刘春华是341团机关枪射手。兄弟二人相隔不久全都牺牲了。西海部队总指挥、老军长梁兴初命令文工团长，要格外照顾刘春兰，要确保她的生命安全，让她胜利后回家给刘妈妈养老送终！可是她……却被你炸得粉身碎骨！比尔，你……你简直是罪大恶极！

我瞪着这个冤家，越看越来气！转身奔向更衣室。突然间，双腿肌肉痉挛，急速抽筋，一个跟头跌倒在地，疼得我大汗淋漓！

比尔站在我的身旁，不顾我对他的愤怒和反感，竟然从理论上对我的抽筋加以剖析：你刚才游泳运动量过大，泡澡时又出了很多汗，没有及时补充盐分，体内液体和电解质大量丢失，肌肉局部血液循环不好，于是发生痉挛。现在，你要尽量把腿伸直，使劲地对伸，把痉挛拉开就能缓解。

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倒是很想对伸，可是小腿肚子僵硬如柴，根本不听使唤。比尔席地而坐，双手握住我的两脚，抓住脚趾，反反复复将我的脚掌拉向他的胸口，然后把指尖放在我的髌骨上方，用双手使劲按摩僵硬的小腿肚子。他指点我的膝关节窝说，这个穴位叫“委中”，按摩这里可以疏通经络，缓解疼痛。然后，他又把大拇指放在侧面按揉，说这个穴位是“阳陵泉”，用力按揉可以疏肝利胆、解痉止痛。

比尔一面按摩一面诚挚地道歉：关，你对我的怨恨，可以理解。如果你是飞行员，肆意投掷炸弹，把我亲爱的姑娘给炸死了，那我对你绝不原谅，很可能一脚把你踢到大门外去！可是先生，那是战争！战争就是残酷无情！你失去了刘春兰，应该恨我，骂我;可是我……

比尔的眼泪夺眶而出，双手颤抖着说：我失去了露易丝，跟谁去算账？

你失去了露易丝？她，她也在朝鲜吗？

不，不是。

比尔说：露易丝是艺术家，花腔女高音。那年，她在芝加哥德保罗大学音乐学院读博士。许多帅哥向她进攻，她不予理睬，偏偏相中了我。在我开赴朝鲜战场的前夜，音乐学院在大礼堂彩排歌剧《茶花女》，她演女主角玛格丽特。大幕刚刚落下，她便从舞台上跳下来，扑进我的怀中。我向她道歉，来得匆忙，顾不得到花店给你买花……露易丝说，我不要花，我要的是你！我对她说，等着我，等我凯旋归来，咱们就结婚！她说，比尔，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万一你阵亡啦，我马上就到天国去找你！

那天，我击中第一辆卡车之后，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继续在密林上空搜寻失踪的那辆卡车，完全忘记了中国空军在清川江以北，为了保护地面交通线死打硬拼，形成了一条“米格走廊”;我忘记了联队长下达的命令：不得进入米格走廊！仅仅过了五分钟，地平线上便冒出两架“米格”战斗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冲来，我立刻丢掉副油箱，掉转机头全速奔逃。“米格”咬住不放，连续发射机关炮，我的机翼和机尾中弹起火……

当我在韩国群山基地强行着陆时，“流星”七零八落散了架子，我身不由己，在机场跑道上跳荡翻滚，成了血葫芦……

在病房里，朦胧中听见军医们围绕着我议论：比尔·霍夫曼伤势过重，显然是不可救药了;毫无疑问，他将是韩战中美国空军第1115名阵亡者！联队长杰克逊心疼地哭了，他给女儿露易丝打越洋电话说：孩子，你要沉住氣，比尔伤势致命，很快就去见上帝啦！

露易丝浑身颤抖着放下电话，她完全绝望了。当天傍晚登上一艘游艇，在急驶的船上大喊一声“比尔，我来啦！”随即纵身投湖自尽了。

半年后，我奇迹般地战胜了死神，返回芝加哥之后才知道，露易丝没了！浩瀚似海的密西根湖啊，成了我最伤心的湖泊！

我俩沉默好久，比尔用浴巾擦着眼泪。我不禁叨念：那场战争，让我们两个都失去了初恋的情人。六十年后，两个老冤家不但碰到一起，还在一个池子里进行游泳比赛。这可真是罕见的巧合！

比尔挥手说不，不是巧合。地球不大，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可能见面！一位哲学家说过，人的一生，总会有难以捉摸的巧遇，这其实是一种选择。

细一想，这次意外的奇遇，确实是一种选择。如果我离休后老守田园，不是选择到芝加哥大学来做访问学者，就不可能在游泳馆跟比尔赤裸相会;如果比尔不主动跟我交流，而是选择埋头健身，就不会跟我一块儿咀嚼孟中里留下的苦果……

比尔问我，关，你的腿还疼吗？

我说多亏你，把痉挛的部位给我抻开;你的按摩技术很棒，我很快就不疼了。可是我纳闷儿，连我都不知道“委中”和“阳陵泉”穴位在哪儿，你是什么年月、跟谁学会的呀？

比尔仰望着天花板，回忆道：1992年，我随团访问中国，在昆明飞机场下台阶，一脚踏空就站不起来啦。幸亏一位老中医，好一顿针灸、按摩。使得我很快痊愈，能够按期去参加飞虎队成立五十周年纪念大会，我……

等一下。飞虎队是在1942年参加中国抗日战争，那时候，你还是个大男孩儿，飞虎队跟你有啥关系？

师徒关系。比尔说，飞虎队有一位杰出的英雄，他叫泰戈尔·格兰特。二战胜利后，泰戈尔被科罗拉多空军学院聘为教官，我是他最得意的学生。1992年4月，泰戈尔在医院接到中国的邀请电。他的夫人强烈反对他去昆明，可是他说，我能死在昆明更好，可以跟埋葬在那里的伙伴们会师！老夫人体弱多病，自顾不暇，所以特意找到我，委托我全力以赴地保护老师。

纪念大会开始那天，泰戈尔坐着轮椅，被安排在主席台上。大会秘书长介绍贵宾的时候，特别指出：泰戈尔·格兰特是一位可敬可爱的老英雄，1945年春天，他击落了第十二架日本飞机。飞虎队司令官陈纳德将军说，这比他以往打下的十一架敌机功劳都大。因为被他击毙的是日本第22航空队的队长、王牌飞行员岩桥三郎。岩桥曾经打掉过四十多架中国、美国和苏联飞机，号称“太平洋上空的鹰”。这只极其凶恶、吸血鬼般的日本老雕，被泰戈尔击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