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血草

2019-05-10 03:32尹学芸
十月 2019年3期
关键词:奎屯陶子爸爸

尹学芸

1

请好了假,屯屯回家换了套新衣服,打车去了城北的储蓄银行,在三楼办公室见到了桂行长。桂行长打发掉了所有的人才走过来,这期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時。屯屯一直不安地看着他处理公务,脸上满是打搅了人的歉意。桂行长却始终没有看她。坐到了屯屯的对面,小包装的茶叶撕开封口,小心地倒进紫砂壶里。屯屯注意看着桂行长的手,洁净,修长,像绘画或弹琴人的手。他的手比他的脸年轻很多,当然,他的脸也不老,只是不如他的手年轻。

屯屯在喉咙里喊了声哥哥,叹气样地,吹动了空气中的浮尘。

“哦?”似有感应,桂行长抬了一下头,镜片后的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大约半秒。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桂行长说得心不在焉。他端过来一盅茶,说这个是顶级金骏眉,朋友刚从福建捎来的。“你尝尝,喝得惯不?”

“好喝好喝。”屯屯蚊子样地应。嘴唇遇到了烫茶,都还没怎么喝到嘴里。香气氤氲的鼻孔直痒,她忍住了一声喷嚏。

“你别紧张。”桂行长说,“你紧张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

“我是老姑娘了。”屯屯笑了下,白牙齿一晃,又不见了。说好的不紧张,其实还是紧张。屯屯抖了下肩膀,紧张似乎是浮尘,能够轻易抖落掉。“我请好假了。”屯屯说,“我要回北疆。”

桂行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问什么时候走。屯屯说,马上。夜里八点多的火车。桂行长看了一下表,说怎么不坐飞机?屯屯说,我习惯坐火车。桂行长说,不是高铁?屯屯说,坐高铁要倒车,麻烦。桂行长说,我找人送你。屯屯说,不用。我回家收拾一下东西,然后就去长途车站,来得及。桂行长自己喝了口茶,似乎再无话可说。视线落在了茶盏里。洇了会儿,桂行长抬起头来说:“家里有什么事吧?”

屯屯呼出一口长气,望向窗外。一大片白云在天空中急急行走,像鹅群一样。其中一只“鹅”明显脱离了队伍,在旁边浮游。我爸想我了,他最近身体可能不大好,一直喊我回去。屯屯小心地瞥了一眼桂行长,上次见他的时候是年节后,屯屯来送北疆的土特产。薰衣草精油,马肠,烤鸡蛋,葡萄干,胡杨林里长的蘑菇,几乎都是吃的。精油是女人用的,屯屯不说,桂行长自是明白。他说,这么沉,你把北疆背来了?

就是那次,屯屯告诉他,父亲得了直肠CA。发现的时候是在秋天,父亲说啥也不愿意做手术。后来是趁他昏迷的时候把手术做了,他便血便得已经不行了。想来桂行长是知道的,他没有问CA是什么。能当行长的人,天下的事没有什么不知道。在屯屯眼里,他就是个天神一样的人物,无所不能。她看他的目光都是景仰。他当时这样问了句:“精神……好吗?”省略了主语,他只关心精神。这让屯屯不以为然。屯屯笑着说:“他想吃补血草,说我采的才管用。我知道他就是想哄我回去,想吃补血草,谁采还不一样呢!”

“补血草是什么?”桂行长开始变得专注。

桂行长去过新疆不止一次,南疆北疆都走过。他喜欢新疆的石头,和田玉,哈密玉,蛇纹玉,玛纳斯碧玉……那些坚硬的温润的生命和光泽,能让一颗心盈满水分……可他没听说过补血草,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屯屯说,补血草是一味中药。又叫黄花矶松和金匙叶草,有止痛、消炎、补血的功效。自从做了那次大手术,他总发脾气,说手术把他做坏了,说自己缺血。他捏着手腕说,因为没有血,血管像奎屯的河床一样,都瘪了。

这些是妈妈在电话里反复告诉她的。但屯屯留了个心眼,省略了妈妈两个字。

“其实他就是瘦的。”屯屯皱一下鼻翼,那里堆起了细碎的皱纹,把几粒细小的雀斑埋葬了。屯屯是一个玲珑细瘦的女人,小小的个子,典型的瓜子脸。谈起父亲,她的紧张消弭了,就像说一个淘气的孩子。“我今天从这里路过,顺便上来问问你,可有什么要捎的,或者,给小北带点什么?”

小北是桂行长的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

屯屯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桂行长,心里却在想这是个倒霉催的理由。想问这句话,电话里就能问,何苦大热的天跑上楼来。

“没有。”桂行长果断摇头,“他什么也不缺。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

屯屯心里一阵凉一阵热,鸡啄米似的不知点了多少下头。她把包带放到肩上,站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屯屯说,“哥放心吧。”

冲口而出,两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过去屯屯叫他桂主任,后来叫桂行长。几年前的晚上,遇见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散步。桂行长对儿子小北说,叫姑姑。妻子立马说,叫阿姨。屯屯僵住了,只是笑了笑。错过身去几步远,就听桂行长的妻子说,阿姨是官称……你怎么随便跟人套近乎。屯屯在路边的灯影下尾随他们走了几十米,桂行长说她是下属。妻子说,下属就更应该有分寸。桂行长低垂着头,一副莫可奈何的样子。她完全可以不遇见他们,是她想遇见。她想近距离地看看小北长什么样。事实是,当时小北站在树影里,她没看清。桂行长的妻子走路呈外八字,屯屯从小就知道,这样的走法是吃官饭的命,她是保险公司的副总,她的父亲曾经是埙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桂二奎之所以能当行长,据说与其岳父也有干系。这些屯屯都是听同事说的,屯屯在邮政部门上班,管分拣包裹。那里女人成堆。女人成堆的地方八卦就多,没有什么秘密能瞒人,当然,屯屯的秘密除外。

桂行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立起来贴放在一只纸袋的内壁。正好秘书敲了下门,推开了一道缝。“桂行长,人都到齐了。”

桂行长说:“让大家再等几分钟。”

秘书应了一声,小心地关上了房门。桂行长把纸袋递给屯屯,说茶叶你留下。屯屯希冀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句话。他的话却说完了。屯屯的脸像小姑娘一样涨得通红,她觉得今天的自己很可疑,倒好像是专门为信封来的,那个信封很鼓。屯屯抱着纸袋往外走,羞愧得走路都要跌跟头。

她没有回头。感觉中,他在门口看自己,然后,急急推开了对面会议室的门。

2

屯屯的新衣服,其实就是一件雪纺连衣裙,上面开紫色的花,有点像补血草。在网上看见这件衣服时,屯屯心里一动,一刻都没迟疑,第一时间放进了购物车里。这大半年,屯屯的耳朵简直被磨出了茧子,妈妈总在说补血草,因为爸爸总怀疑自己的血管空了。“你出去看看,补血草出芽了吗?长骨朵了吗?开花了吗?”用补血草的花沏水,喝下去能直接流到血管里,变成O型血。这是爸爸做梦时,一位长着白胡子的长者告诉他的。从此,他就一心一意等。妈妈每次说起这些,屯屯都要抹一回眼泪。妈妈是河东狮吼脾气,发起来地动山摇。不知什么时候改了性情,一句话来回说,一回比一回示弱。眼下是七月,北疆奎屯的七月,该是补血草在北坡上大面积开花的日子,爸爸却说妈妈采来的补血草不管用,“你让小美来,她采来的才管用。”

“大姐二姐呢?”

“你就回来一趟吧!你爸说了,别人谁采也不管用!”

“我爸怎么样了?”

“他最近一直在医院里,几天不想吃喝,老说小美该回来了!”

“你把电话给我爸。”屯屯对着手机说,“爸你要好好吃饭,听我妈的话,听大夫的话。我明天就去请假,争取能早一点赶回去,给你采补血草。”

听筒里却没有父亲的声音。屯屯又喊了两声:“爸,爸!”

妈妈说:“你听不见他说话,他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让他吃饭呀!”屯屯着急。

妈妈说:“你还不知道你爸的脾气?犟驴,你就随了他!”

屯屯喉头一哽,把电话挂了。

眼下屯屯倚在靠窗的位置上,感受着列车的风驰电掣。林木,灯火,黑黝黝的旷野成了一条线,在屯屯的眼前惶急地闪过。对面卧铺的女人一直在打电话,哇啦哇啦说着家长里短。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收了线,她开始自言自语。被单旧,毯子薄,枕头一股汗油味。说一句,看屯屯一眼,她是想跟屯屯结成同盟。这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有些肥胖,却长着削薄的嘴唇。头上是稀疏的发卷,泛着晦暗的光。屯屯不想接她的话,是因为屯屯需要安靜地回味一些东西。从埙城到北京一路奔忙,途中大巴出了点意外,剐蹭了一辆小车的屁股。紧赶慢赶上了火车,似乎还没站稳,列车就呜的一声开始鸣笛。

一颗心终于安稳,屯屯把行李安顿好,脱了鞋子把脚收到铺位上,整个身体呈“之”字。两只胳膊趴在小方桌上,专心致志地看窗外。

“天黑了。”女人的搭讪是在表示不满。那意思是,漆黑抹眼的,能看见个啥?

屯屯歉意地回头笑了下,又恢复了拒绝交谈的姿势。

“茶叶你留下。”她心里依然叫他桂行长,这是一个郑重的称呼。

那,信封给谁?

这话他没有交代。如果也给屯屯,他没必要说“茶叶你留下”。

是有话外之音的。

那信封里,不多不少是一万块钱。从柜上新取的,紧实实地拦着封腰。屯屯掀起来看了看,都是连号的。

屯屯假装从那里过,却在楼下打了电话。接着,又去了趟洗手间。摆弄一下头发,擦掉额上的汗水,又扑了些粉。她不想那么潦草地面对他。对了,之前她还特意穿了条新裙子,虽然他既没注意屯屯的穿着也没注意她的脸。屯屯磨蹭的这一段时间,他却有了精心准备。是精心,屯屯很笃定。准备了,却没有多说话。他知道屯屯的爸爸得了直肠CA。这么多年,屯屯从不轻易找他。这次登门,他想屯屯应该有要紧的事,而不是像她说的,只是从这里路过,问给小北捎点啥。

“到乌市告诉我一声,到奎屯再告诉我一声。”屯屯的紧张让他不忍。她紧张,他也不舒服。

这句话,却像架飞机在屯屯的脑子里轰鸣,似乎,还应该有弦外之音。是不是……到医院再告诉他一声?

这让屯屯振奋。她的胳膊肘支在跷起的二郎腿上,两只拳头顶着下巴,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对自己说:“这一趟,去得值。”在这之前,屯屯为去不去见桂行长简直伤透了脑筋。其实,每次去见桂行长都会伤透脑筋,包括给他送北疆的土特产,屯屯会想,他需要吗?他回家怎么解释?他会轻视这些东西吗?这些土特产,都是屯屯花大价钱买的,因为都是市面上最好的,每一朵蘑菇屯屯都会反复比较和挑选。色泽,大小,一点霉斑都不许有。人家不让选,屯屯就往上加钱,直加到人无话可说。这事在屯屯心里有点神圣,不容许有丝毫瑕疵。然后便是千里迢迢背了来,像背着一个巨大的情感包裹。每次从新疆回来,她都要带这带那。干果,水果,甚至密封的牛羊肉,有一次,她带来了足有三十斤烟熏的小羊排,给他放到办公室就走了。屯屯刚到楼下,他的电话就追了来,粗暴地说,你干啥带这种东西,埙城也能吃到新疆的牛羊肉……你费那瞎劲干什么!屯屯想说话,却没提防抽了一下鼻子。三十斤,放到瘦小的屯屯身上,光是上车、下车、上楼……他知道自己的话重了,叹了一口气,让屯屯别走,晚上一起吃个饭。屯屯贴着墙根走,胆小得像只偷油的耗子。

屯屯的婚姻后来解体了。离了婚的屯屯有几年没有回新疆,也就有几年没有见桂行长。虽然同在一个邮政系统,却仿佛彼此毫无牵连。储蓄银行有了自己的办公楼,就像跟邮政分家了一样。屯屯租住在城北的建设公寓里,与华府小区隔了一条小马路。屯屯经常到华府小区里散步,那里花草繁茂,还有健身器材。每次从七号楼前经过,都要往上看一眼。七号楼是单独的一栋别墅,宽大的玻璃窗上倒贴着鲜红的“福”字。阳台上晾晒着衣物。朦胧的灯光里,映衬着暖洋洋的一幅生活图景。屯屯经常举着头一望就是半天。她不走,月亮也不走。她形单影只站在那儿,就像别有企图。

她见桂行长需要理由,从北疆回来,就是最好的理由。

那是他第一次请屯屯吃饭。在埙城最高的一家旋转餐厅。坐到上面,能环视城市周围的夜景。他点了最贵的一种龙虾,剥出的肉全部放到了屯屯的盘子里。他给屯屯道歉,说不是不喜欢她的东西,相反,他很喜欢。只是,不想屯屯那么辛苦。交通这么便利,新疆有的东西,埙城也有,受那个累不划算。

“我又不是走来的,哪里就累死了。”屯屯有些负气,情不自禁用手背去抹眼睛。他稍一示弱,屯屯的情緒就有些鼓胀。“当年我走来也没有觉得多辛苦,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把纸巾叠得方方正正让她擦鼻涕眼泪。惊愕地听她讲出了第一次出疆的经历。

这些经历,屯屯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决意要出疆,誓死不回头,都是十八岁那年的事。1988年的夏天,高中毕业的陶小美从奎屯出发,来到了乌市。离开奎屯是她小时候的信念,走着离开也是信念之一,这都是她计划好的一部分。在乌市的电业局给黄板打了个电话。黄板是埙城人,在乌市附近的驻军地当兵。那一年他复员了。屯屯就是接到了他复员的消息,才义无反顾地要来埙城。他们是笔友,开始交往的时候,屯屯就知道了他的家在遥远的地方,那里或多或少与自己有些关系。就因为知道他是埙城人,屯屯才肯与他交往。

电话里,黄板却说不认识她。

陶小美说我是新疆奎屯的,奎屯,你当真不记得奎屯了?话没说完,就呜呜哭了。

黄板赶紧说,奎……屯屯,屯屯我想起来了。屯屯你想来就来玩几天吧!

陶小美当即决定做个新人,给自己改名叫屯屯。

后来她才知道,黄板在部队喂猪,闲来没事就找杂志上的征友启事,像她这样的笔友,黄板有五个。难怪黄板每次写信要用复写纸,连称呼都不换,抬头称:我的。落款称:你的。既亲密又暧昧,能把人撩拨得心神摇荡。

那些信,屯屯外出割草都要带在身上。戈壁滩空旷辽阔,落日又大又圆。在夕阳底下看那些信,美丽的句子像补血草的花朵一样芬芳迷人。

屯屯从乌市走到北京用了四十三天,她扒过煤车,坐过邮车。其实,她有钱买车票,可她越来越享受这个状态。长到十八岁,这是第一次走这样长而有意义的路。这样的长途奔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心中一种神圣的秘密。这样一条路,一直在她的梦里。从脚肿,到磨就了一副铁脚板,有时两三天都吃不上一顿热乎饭。她在北京甚至没工夫停留。京东的一个地方叫埙城,她打小就知道这样一个地方。离埙城三十里,有个村庄叫罕村,是他们的祖籍地。上学填表要填的地方。爸爸就在那里长大,1956年支边,他跟新婚三天的妻子来到了北疆。那个新婚三天的妻子,却不是屯屯的母亲。

就因为那个人不是屯屯的母亲,爸爸自打从罕村出来就再没回去过。有一次他去北京出差,拐到了埙城,却没有回罕村。

他从不提有关罕村的任何事。他的故事极其神秘。

从陶小美记事起,父母之间的战争就永无休止。妈妈嘶吼着让爸爸滚,滚回埙城,滚回罕村。这两个地名,就像长了翅膀在屋子里乱飞乱撞。两个姐姐把头藏到被子里,屁股可笑地撅到了外边,像两只圆溜溜的西瓜。妈妈熟练地一把扯下她们的裤子,巴掌就像拍在生瓜蛋子上,能把两瓣屁股拍肿。陶小美只有五岁多一点,不怕死样地双手背后贴在门板上,两只大眼睛乌溜溜地看妈妈。“将来长大了,我一定要滚回埙城,滚回罕村。你们等着瞧吧!”草房的屋檐下坠着一尺长的冰凌,爸爸蹲在墨黑的屋檐底下抽烟,头上悬着一排冰锥做的利器。屯屯真怕那些利器落下来,戳破爸爸的脑袋。

那天她梦见爸爸死了。从梦中哭醒,她从妈妈的被窝里爬进了爸爸的被窝。爸爸把她抱在怀里,叹息似的说,我不会死。我死了,谁给我打幡呢?

再长大一点,她才知道这话有多重。

打幡的人应该是长子。再退一步,应该是儿子。从内地来新疆谋生的夫妻占大多数,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造一个儿子出来。这是信念。在西部举目无亲,一定要造一个儿子出来给自己打幡。否则,死都合不上眼。

新疆离内地千里迢迢,来的时候下了火车坐汽车,下了汽车坐牛车,摇摇晃晃在戈壁滩上走了七昼夜。他们很多人出来就没想再回去。

她和黄板同居了。黄板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屯屯初次上门时,就像个要饭花子。鞋子开裂了,头发长短不齐。上衣甚至错扣了纽扣,湿答答地贴在了后背上。黄板也用排斥的眼光看她,等她从洗澡屋里出来,换上干净衣服,黄板的眼睛就直了,说你是新疆的古兰丹姆吗?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冰山上的一朵雪莲……”黄板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中魔了一样。

等于来个不要钱的媳妇。黄板的父母终于想通了,“媳妇家里远,就不能有事没事回娘家,能省很多麻烦和钱物。”屯屯的婆婆账算得很仔细。

这个婚姻维系了七年,以黄板的出轨而告终。

黄板经常问,你跟我过日子总是心不在焉,你到底有啥心事?

或者,黄板这样说,你到底因为什么从新疆走到埙城,我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吧?

还有:“你为啥总不怀孕?”

黄板的话风越来越飘,眼神越来越轻佻,屯屯就知道他们该结束了。她不能等着人家往外轰,屯屯自己离开了。

屯屯从来也不敢告诉黄板,她不想生小孩。小孩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她从小就没规划过要做母亲。她对母亲这样的角色很排斥。十九岁那年她怀了一次孕,自己去外县偷偷流掉了。躺在肮脏的小旅馆里,苹果绿的窗帘晒成了白菜帮子色,上面画满了地图。她一个人悄悄地流眼泪,是因为委屈和孤独。这种委屈和孤独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哭够了,去洗手间换卫生纸,她对着那些暗红的血块凝视了很久,然后果决地冲掉了,对着镜子梳好头发,扶着楼梯下楼。那时她刚应聘到邮政局当投递员,每天骑一辆28式的男款自行车,跳上跳下时就像在演杂耍。她负责城区西部的报刊投递,曾经把来自台湾的一封“死信”投活了,那一家人绣了锦旗送到了邮政局。

到年底,她被评了先进,转了正。

3

一幢水泥铸的大筒子房,投递组在东头,分拣组在西头。她有时闲着没事会去分拣组转悠,拿张报纸一边走一边假装阅读,有一回踢到一只邮袋上,栽了个大跟头。一直没看到桂二奎的身影。一打听才知道,他当了主任,去楼上办公了。

桂二奎皱起眉心看屯屯,他一直觉得屯屯不靠谱。她在他面前总紧张,心里有鬼的人才会那样。屯屯身材娇小模样可人,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既像无脑,又像无心。年轻的时候,整个一个不良少女模样。夏天穿极短的短裤,指甲涂宝石蓝,从不穿袜子。第一次见屯屯那年他也在邮政分拣包裹。搬动一个大邮袋放到手推车上,一抬头,梳着荷叶头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说你跟我爸长得一模一样。

他从没见过她。卷曲的黄褐色头发,根根带着弯钩。鼻头和眼神都是尖的,有一种热切的东西在神情里,那么想和你贴近或吸附。他警惕地问,你是谁?她说她是罕村的。可口音明明是外乡人,习惯说一口儿化音。“我都不用问,一眼就看出你是桂二奎。”她那时跟他说话一点都不紧张,一派天真烂漫。

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干活。桂二奎警惕地四下看了眼,把她领到了大门外。“你爸是谁?”

“和你通信的人,他叫陶子晟。”

桂二奎一听就明白了。

三年前,有个人来寄包裹。刚一进邮政局,工作人员就把嘴巴张大了。“桂二奎,你来办理业务。”有人故意把他叫到了前台。包裹是寄往新疆的,单子上写的是衣物。那人有些饶舌,主动说他有三个女儿,她们全部喜欢内地的服装,为满足三个女儿的愿望,他跑遍了整个埙城。桂二奎客气地接待了这个不寻常的顾客,不時看一眼他的脸。他也戴眼镜。他们都有些夹鼻,口是方的,有厚嘟嘟的嘴唇。发际线都有些高,亮出圆鼓鼓的额头。他们的身材居然也一致,都像蚂蚱一样有两条又瘦又细的长腿。他们看着对方,就像看着一块能推进或退回岁月的镜子,那里是多少年前或多少年后的自己。桂二奎莫名有些激动,手情不自禁地抖。为了掩饰,他把两只手插到绿色制服的方兜里,使劲抓住了里子。他们身边逐渐有人围拢了过来,顾客把他拉到了外面,在外窗台上用一条卷烟纸写下了自己的通信地址。又撕下了一条卷烟纸,把二奎的地址写下了,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然后开始了小心翼翼的通信。他们的通信没有违禁内容,谈的都是学习和工作,但都写得很长,他们有话说。有一回互寄照片,正好被妈妈发现了。

“天杀的啊,陶子晟,我让你欺负了一辈子!我不活了!”

妈妈的叫声比刀子还要尖锐,在家属院的上空响彻。跟爸爸结婚时她是初婚,是响应支边号召来建设边疆的。同乡给她介绍陶子晟这个人,除了大几岁,有文化,脾气好,多才多艺,还挑什么呢。后来她才知道,他不单结过婚,还有不止一个儿子。他不告诉她,除了想隐瞒,还因为这伤口太深太痛,他不想回首。可这算什么理由。许多年,她都认为是爸爸欺骗了她,骂他陶骗子。再加上总也生不出儿子,她对待自己,甚至有些苛刻。有一回,她发癔症,一剪刀就把陶小美的头发剪掉了。因为太擦近头皮,剪刀尖甚至戳破了耳轮。鲜血倏地顺颈项流了下来,陶小美一抹,胳膊都是红的。陶小美吓傻了,她以为自己的耳朵被剪掉了。“你咋就不是个带把儿的!”妈妈气愤地骂,“你不知道他想儿子想疯了?”其实她自己也想儿子,她死了也要人打幡。大美和二美都描述过,妈妈怀上小三时,整天横草不拿、竖草不捏,油瓶倒了都不扶。她笃定这回是个儿子。迈门槛想好了才迈左脚。喝醋,一点辣味也不吃。肚子稍大一点,她就说儿子在她的肚子里练武功。生产的时候她说啥也不进产房,说怕。医生护士都以为她怕疼,说你都生两胎了,再生顶多像母鸡下个蛋。可只有家里人知道,她是怕再生个丫头。

妈妈把照片摔在炕上,问三个女儿认不认识这是谁。三个丫头都惊呼,太帅了,这是爸爸年轻的时候!妈妈恨恨地说,这不是你爸,这是你爸的私生子,他们居然偷偷来往!可怜我这么多年一直蒙在鼓里,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有哥哥?真的哇!”陶小美不识时务,激动得眼冒贼光,嘴巴一张,流出了口水。

妈妈见不得她这样,狠狠扇过来一巴掌。

粮食局大院住了五六十口人,有维吾尔族,回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有个人总像影子一样在院子里飘,戴一顶白线帽。她在外边的屠宰场工作,有一回拿回来六个小羊拐骨,对陶小美说,你要吗?那羊拐骨不单洗净了,刷白了,甚至被包了蜡衣,晶莹剔透。哪个小姑娘能拒绝这个诱惑啊。陶小美把羊拐骨拿回家,把妈妈气疯了。她逼着陶小美把羊拐骨还回去,说不还回去就永不许她吃饭!陶小美抽抽搭搭往院子的东南角走,雪落得没了脚脖子,鞋窝里是透骨的凉。她的眼泪没等淌下来就变成了冰豆子,自己都感觉像受难的女儿国公主。大宝和二宝正在堆雪人,他们一个比陶小美大,一个比陶小美小,可他们都是男孩子。雪人戴了一顶毡帽头,鼻子上顶了一块西瓜皮,但分明是笑着的。西瓜一准是夏天吃剩下的,滚落到床底下,冬天扫除时被发现了,但它们依然不坏。陶小美家里也发现了一只大肚子西瓜,滚得像煤球一样黑,但切开一看,瓤是红的,甘甜。

陶小美把六只羊拐骨出其不意地丢到雪人怀里,撒腿就往回跑。

大宝二宝都是小白帽的儿子。陶小美从小就知道关于他们的隐秘,他们都是小白帽抱养的孩子。要再过几年,陶小美才能从大美的嘴里知道“爸爸有两个媳妇”,第一个媳妇就是小白帽。他们一块从内地来新疆,因为不生育,爸爸把她休了。

她常年偏头痛,便用兔毛毛线织了顶小白帽,一年四季戴在头上。

桂二奎一直努力避免见到屯屯。他当主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屯屯调到了下面的一个邮政所。他不愿意探究有关屯屯的一切,那女孩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稍有不慎会让自己人仰马翻。他跟陶子晟一直在通信,你来我往,不亲密,可也不疏远。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老少朋友。从不谈屯屯、罕村,以及与家族和自身相关的种种,他们只谈工作、学习、风物。比如,傻石林,奎屯河大峡谷,百葡庄园,巴音沟乌拉斯草原。他甚至早早买了相机学摄影,把那些风景照成黑白相片,虽然模糊一片,但他会注上长长的文字说明。

在陶子晟的心目中,家乡的所有指向就是桂二奎这个人。桂二奎代表天、地、村庄以及万事万物。而遥远的北疆,是桂二奎心中若有若无的惦记,时间长了会想写一封信,诉说工作中的种种事情。但也只是想写一封信而已。

一点点红酒,屯屯的脸就晕上来颜色。有酒盖脸,她忽然很放肆。她说你为什么叫二奎,不是因为有大奎你才叫二奎,是因为你也出生在新疆的奎屯。奎屯,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她没想到这个话题会让桂二奎难堪。他的脸瞬间变成了紫猪肝。他的家庭很诡异,母亲像个菩萨整日礼佛,父亲则像个仆人整天侍弄庄稼。父亲看母亲的眼神总是怯怯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家里有一块旧羊毛毡毯,母亲当蒲团用。上面是繁复鲜艳的各色图案,一看就是西域背景。有一次,父亲在屋檐下想用柴刀砍羊毛毡,刀举了起来,母亲在门口出现了。母亲清冷的眼神只一瞥。父亲马上现出一脸讪笑,拿到河里洗了。他十几岁的时候才偶然知道自己出生在新疆,满月就从新疆回来了。大奎长他三岁,对新疆毫无印象。村里当年有许多人去新疆谋生,他的父母也去了,但耐不住那里的干燥和寒冷,又回来了。

这些,他都是听村里人说的。他甚至暗暗庆幸父母当初的选择,假如父母不回来,就不会有他现在的生活。

直到那次父亲生病。他记得很清楚,他三十五岁那年,父亲因为阴囊肿物住院,他的高中同学在这里当医生。手术完了,同学拉他到僻静的地方告诉他,你父亲先天阴茎畸形,不会有性生活,更不会生育。

他至今都记得同学怜悯的眼神,看着他像看一稀有动物。

他悄悄给自己验了血,血型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他这才知道,他与新疆的关系,复杂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屯屯,一点一点收起了对她的怜惜。桂二奎说,难怪你总也长不大,你太任性了。人生就是过日子,你从新疆走到埙城,仍然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

屯屯僵住了。

桂行长嘲讽说:“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靠谁?”

“反正不会靠你!”屯屯突然爆发了,双手捂住脸,哭着跑走了。

4

牵起嘴角,屯屯轻轻扯出一个笑,随之眼泪就落了下来。这眼泪有宽慰,更多的是委屈。这些年的委屈如果打进包裹,能从内地一直铺排到新疆。信封就放在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用手一摸,就能摸到。她拿出了手机,想给姐姐们发个微信,都想好了说什么,“我叫他哥了。”这是第一句。“哥给爸捎钱了。”这是第二句。脑里翻涌了半天,到底没有发出去。家里人知道她回来,但她没有说自己的具体行程。妈妈人老了,却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她怕妈妈把姐姐打发到乌市来接她。或者知道她下午到奎屯,她连中午饭都不让大家吃,“一定要等小美回来一起吃!”妈妈对她越来越好了。

“你和桂二奎是怎么回事?”黄板知道她从新疆回来给他带东西,黄板以为她是给领导送礼,这可以理解。后来又觉得不像。黄板的眼神有了越来越深的怀疑。有一次,他在屯屯的本子里发现了桂二奎的一张正装照片,蓝西服,紫条格的领带,背景是红的。是从宣传橱窗里揭下来的。那次黄板打了她。黄板喝了酒,下手非常狠。他抓住屯屯的头发往墙上撞,让她交代与桂二奎的关系。他甚至怀疑屯屯与桂二奎有私生子,因为她那么热忱地给人家孩子送吃的。屯屯就像个女英雄,一声不吭。打死都不吭。

她想,秘密是我的,决不告诉任何人。黄板也不行。我是为了桂二奎才来埙城的。桂二奎没答应我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永远都不会说。否则传个满城风雨,桂二奎没法做人,事情就更没有指望。况且即便说出来,也只能落个笑柄。我被嘲笑没什么,决不能让人嘲笑桂二奎。他是做行长的人,以后还要做更大的官,他要脸面。

“你为啥改名叫屯屯?”黄板在一家公司做装卸工,身上的一点文气早没了。他在部队的时候爱看书爱写信,警句格言抄了一本子,专门写信時引用。后来,就光想喝酒了。“你原来叫什么美来着?”

屯屯仰面看着屋顶,一把头发还在黄板的手里攥着。头皮跳了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她从来也没恨过黄板,没有黄板她就不能在埙城落脚。黄板帮助她实现了最初的愿望。黄板松了手歪在了床上,她赶紧去给他端洗脚水。泡脚可以醒酒。他的脚臭得吓人。

“你就是不待见我,连名字都不稀罕给我起。姐姐漂亮是大美,二姐差一些是二美。为啥要叫我小美,我有那样差吗?”

屯屯离开新疆时跟妈妈有一顿恶吵,她从小就对陶小美的名字深恶痛绝,因为同学们总借此嘲笑她,管她叫“臭小美”,连老师都恶意喊错。那是她第一次撒泼,也是最后一次。谁也想不到,这个温顺乖巧的三妹吵过这一次真就不辞而别。三个月以后才写信来,说她来了埙城,却不肯写详细地址。接到信以后,爸爸曾来埙城找她,却没有找到。爸爸给罕村打了个电话,叔叔不在家,是婶子跑到大队部去接的。证实这孩子确实来过罕村,只是不叫小美,叫屯屯。屯屯在婶子家的炕沿上坐了坐,就走了。婶子抱怨大伯哥当年休的妻是村里的大户,现在仍有半个村庄的敌人,他们一家子的日子都不好过。“你把人家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又甩掉,换作是我的女儿我也不依。”

屯屯去了桂长河家,带了两包点心。

桂长河就是桂二奎的父亲。

“奎屯最早的名字叫哈拉苏,”司机有些卖弄,他把屯屯看成了外地的观光客,“你知道哈拉苏是什么意思吗?翻译过来就是黑色的泉水。奎屯有肥沃的黑土地,有数不清的黑泉水。”

“我想采补血草。师傅,你知道北坡还有补血草吗?”

司机一下闭上了嘴。

下午六点的阳光还很明亮,北疆的阔大似乎要让人眦裂眼角,天地无垠。干燥的感觉从到达乌市就有了,嘴唇是皱的,眼睑是皱的。拇指肚像小钢锉一样,立起来一层毛刺。师傅却说他不知道什么叫补血草,北坡现在是一片工业园区,专门织一种羊毛毯,出口东南亚。据说泰国大皇宫里的地毯就是出自奎屯人之手。屯屯描绘了半天,师傅总算明白了,说就是那个紫花棵子,路边到处都有。

果然在樹丛下看见了一片紫色,像云霞一样迷人。司机点着了一支烟,看着屯屯像支箭一样射过去,扑下身子采草。屯屯先是弓着腰背,后来又蹲下身去,人变成了花丛的一部分。她小心地采那种盛开了的植物。读高中时,采补血草曾经是勤工俭学的一个项目,大家要背着筐拿着镰到遥远的野外去找,一天才能割一筐。这些补血草晾干以后搭乘火车去内地,他们认真猜测过服用这种药物的人都是谁,会不会有国家领导人。除了能补血,它还能消炎,用于神经痛、月经量少、耳鸣、乳汁不足、感冒,外用治牙痛及疮疖痈肿。那天,她背着筐去找同学,同学的父亲认真打量着她说:你是陶子晟的女儿?看屯屯点头,同学的父亲迟疑说,你爸爸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太可惜了……

爸爸当然是好人,什么叫太可惜了?他会画画,会拉手风琴,都是来新疆以后自学的。他还会打珠算,在粮食局做了很多年会计,一星儿差池都没有。无论母亲如何打骂,他从不还手还口。可为什么要强调“其实是个好人”呢?屯屯那个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采补血草的速度降了下来,目光也越来越挑剔,屯屯专门拣那些长得高的、模样漂亮的采。司机摁响了喇叭,屯屯才发现自己远离了国道足有五十米。因为视野广阔,五十米就像被叠加了,让眼睛觉得不够用。那辆现代出租车像个玩具一样在地上匍匐。屯屯抱着一抱花朵回来了,脸上都染了花粉的颜色。司机问这回去哪儿。屯屯答,沙湾街294号。

“奎屯有十八家医院,你这是要去人民医院。送花的人不少,给病人送野花的还真少见。”司机看了一眼倒车镜,有些饶舌。

“爸爸在几楼?”

“死丫头,你是不是已经到医院了……四楼靠拐角的那个屋子,我们包了一间病房。”

楼道里很安静,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一扇房门打开了,大美和二美刚要往外冲,屯屯已经站到了门前。妈妈在窗前坐着,爸爸在床上躺着,吊瓶里的液水还有一瓶底,输液管垂下来,连着爸爸的左胳膊。听见动静,爸爸把头歪了下,却没有睁开眼。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妈妈问。

“他没和你一起来?”大美问。

“你还真给他采补血草了,爸喝不动的。”二美说。

“爸爸怎么这样了?”什么也顾不得,屯屯把补血草塞给二美,奔到了爸爸的床前。爸爸骨瘦如柴,两颊塌陷成了坑。曾经好看的手瘦脱了形,小臂连着手背,就是被一层皮包裹。如果装些肉,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是桂二奎的。脑子里电光一闪,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屯屯小时候就喜欢被那手握着,柔软,细腻,天生就不喜欢干农活。就是因为不喜欢干农活,国家号召支边,说到那里就可以有正经工作,爸爸才带着新婚的妻子义无反顾地来了。屯屯急忙翻包,拿出了那个信封,鼓鼓的一个信封放到了爸爸的手心里,又把他的手指扣在上面。屯屯附在爸爸的耳边说:“这是哥哥给你的。整整一万块,都是连着号的。哥哥的意思是说……”

爸爸的眼球骨碌一下,突然睁开了。紧跟着,有两滴混浊的泪淌了下来,在干燥的皮肤上虫儿一样爬行,又倏忽不知去向。爸爸的眼神在聚焦,像是从深远的洞穴里射过来,终于照见了屯屯。屯屯忍着悲痛又说:“哥哥让我告诉你,他虽然不在你身边,却像这钱一样,跟你连着血脉……”

爸爸张着嘴喘气,图钉一样盯牢了她,眼神里却别有深意。失望,失望,还是失望。只是说不出,或者,不想说。

屯屯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她明白了爸爸的意思。他是想哥哥能来,给他打幡。这是他一辈子的愿望。他们都以为屯屯这次能把人带来。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在一个系统工作,有着比别人更近便的关系和联系,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哪怕作为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来送亡人一程,也是个安慰。这样的想法谁心里都有,但谁也不说。屯屯一直觉得还有时间,爸爸只想喝她采的补血草,爸爸是在撒娇。她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屯屯跪下了身子,额头抵在了那捆钱上,五内俱焚。真的是五内俱焚。她想,她其实没有能力带回这个哥哥,可她一直不说,不肯说。全家人都误会了,都误会了!这有多害人!屯屯羞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年她千里迢迢去埙城,原本所有的努力都为了这一刻。这一刻她想象过千百次,可没有一次是今天这样的!这一刻提前到来了,她却没有防备!可如果不提前到来,还会有机会吗?他只肯出一万块钱!一万块钱!想起在他办公室的一幕幕,他们彼此之间客套、迂回、隔膜,屯屯哪里还有指望!屯屯连哭声都没有,她觉得,她不配!爸爸吧唧一下,嘴张开了,却没有合上。他扭过脸去,把手抽了抽,没抽动,但屯屯感觉到了。这一万块钱安慰不了他。倒退些时光也许能安慰,现在却不行。他的眼里都是空茫。窗外铺天盖地飞舞着黑色的蝴蝶,急不可耐地往窗上撞。如果破窗而入,他的世界就黑了。而眼下,他甚至希望黑暗早些到来,他再经不起波折了。

屯屯冲出了病房。

她设想过爸爸憔悴瘦弱这样那样,却没想到他已然弥留,生命随时可能终止。所谓的用她采的补血草补血,不过是妈妈的一个谎言。他们内心的愿望鬼都知道,可谁都不说。他们就那样遥遥地注视着她,希冀堆得像天山一样高。

那样高的天山足以把她压垮。

屯屯在楼道的尽头失声痛哭。大美追了过来,摇她的肩膀。逮着间隙说:“你给他打个电话吧!”

屯屯拼命摇头。这样的事情当面都不好讲,电话里又怎么讲清楚。

大美失望地说:“爸爸得了癌你也不告诉他?你怎么这么废物啊!爸爸一直不闭眼,不是在等你,是在等他儿子……我们都以为你们已经相认了,妈妈甚至说,这次只要你回来,就一定能把他带回来。那时爸爸还能说话,问带得回来吗?妈妈说,带得回来,一定带得回来!”

只有家里的男丁才能打幡。许多年前父亲就说过,如果在家乡,还可以有远门近支可以倚靠,在这偏远的北疆不行,没有儿子打幡,做鬼都不安生。

屯屯哭得撕心裂肺。她恨自己迟钝,也恨自己缺少勇气。她在桂二奎面前越来越缺少勇气,似乎她的勇气在十八岁的时候都用尽了。她越来越觉得莫可奈何,她走不近他。即使把整个北疆背给他,她仍然走不近他。这次给的一万块钱,让她高兴了一路。揣度桂二奎的心理以及种种可能,都是屯屯高兴的理由。现在看,却是封堵了她的嘴。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忍无可忍。当年她兴冲冲地跑到了那座叫埙的城市,是想一头扎进去,最终把这个哥哥认下。然后,有朝一日荣耀地带回北疆。她能为家里做的就是这个,她为这个目标一直在努力,她也一直在这样暗示家里人。再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她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岁月什么也没有为她留下。

5

还没进村,天已经黑了。内地与新疆有两个小时的时差。桂二奎隔着时空盯着那辆行进的列车。他判断得不差。屯屯在乌市给他发来了短信,上写:哥,我到乌市了。

查奎屯与乌市衔接的那列火车,按时间推算已经进站了。却一直也没等来屯屯的回复。他坐立不安。心想,屯屯是忘了还是手机丢了?会不会她下车了却把手机掉在了车上?或者,她要见到家人才向他报平安?对了,她还要去采补血草。她肯定先去采补血草了。手机摆在桌子上,不时跳动几下。一看不是屯屯,电话他通通不接。他心中郁闷,浮躁难挨。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下班时间,他从内部的小电梯下楼,从车库里开出自己的那辆吉普,直奔外环。

“大哥,我今天下乡了,一会儿从家门前过,你让嫂子给我熬一碗粥。”

大奎在电话里慌忙地应,问他还想不想吃别的,他说不想。

屯屯不会有事。他坐立不安表面是因为牵挂屯屯,其实还有更复杂的原因。他心跳得很不规则,新疆那个叫陶子晟的人,眼下生死攸关。肯定是生死攸关,否则不会几千里地让屯屯回去采补血草。补血草当然救不了命,这很明白。就像……自己与北疆毫无瓜葛却同样心神不宁一样。只是,真的毫无瓜葛吗?

自从意识到陶子晟可能跟自己有渊源,通信就戛然而止。这种感觉很奇怪。过去的意识是朦胧的,不确定。可以出于好奇或新鲜,一封信从邮筒里发出,辗转来到陌生的地方被阅读,像回复一样让人期待。来信带着北疆瓜果成熟的香味,或冰天雪地的寒冷。这次吃了狍子肉。下一次,半扇猪肉被不知什么野物瓜分了。他们从内地带去了养猪的习惯,挖好大一个坑,长和宽各有三四米,一人高,猪无论怎样蹿跳也出不来。下面放一个食槽,承接剩饭剩菜。家属院外有林业部门的苗圃,里面长很多野草,谁随便扯上几把,就够了猪一天的伙食。有时大家都扯,猪会用野草铺个炕,那可是个聪明的小眼动物,一杠一杠的抬头纹里都是智慧。它冲人哼哼的时候,会发出类似儿童的腔调。年猪杀掉,一部分用油和盐腌制,大部分则埋在雪堆里,那可是个天然的大冰箱,整个冬天都不会化。只是某一天夜里忘了关门,半扇猪肉全不见了。碎屑迤逦很远,杂乱的脚印戳在深雪里,令你分不出是豹子还是熊。

他的信永远只有一页。只一页就够了。朦胧的不确定的感觉就应该这样被对待。后来情形变了。桂长河因为阴囊肿物进行了手术,这个从没让他感觉亲近的人,从那天宣布不是他的父亲。他彻底蒙了,天塌了一般。关键是,这种感觉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公园有一个石子砌的八卦图,他就在那上面疯狂地走,从黑到白,从阳到阴。他紧抿着嘴唇,汗水从嘴角汹涌而过,脖颈变成了溪流。从远处看,就像一团雾气,他被自己蒸腾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要走向哪里。这个想法就像个魔,在他的心底汇成了巨大的呼啸。他还能接到从新疆寄来的信件,他不回。慢慢地他也不写了。

这个话题是羞耻。不只涉及生命,还有性。因为医生同学告诉他,父亲那种情况不会有性生活。那么问题来了,母亲在新疆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是谁?跟那个人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怎样一种关系才是他能接受的?他几次要问,几次又都忍下了。有一次,母亲数说屋里臭味的来源,是因为父亲总不洗澡。父亲的恶习就是常年不洗澡,一辈子不洗澡。他说洗澡会洗丢东西。就像过去有人说照镜子会丢魂一样。有一天他突兀地问母亲:“年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同他离婚?”

他不敢看母亲。他怕母亲想他所想,不好回答。可母亲边纳袜底边说:“我是他家买来的。当初就说好了,我这一辈子,换他家两斗小米子。家里后娘养了三个孩子,靠这两斗小米子度饥荒,才没饿死。”

袜托是木头的,装在袜子里。大头朝上立在炕上,母亲把袜托搂进怀,就像搂着一个婴儿。在袜底完整敷几层旧布,然后密密麻麻穿针走线,等于给袜底护了铠甲,才经踩磨。小门小户的日子就像白纸糊窗户,针鼻大的窟窿就漏斗大的风。

他还能说什么呢?有时候他甚至想,离婚母亲也带不走他和大奎两个孩子。带不走怎么办,总要留一个给不是爹的爹。母亲不会这么干。

母亲得了脑血栓,栓了口腔。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让她的舌苔僵硬得像块木板,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声。命运封存了她所有的秘密,再不给人刺破的机会。最后几年父亲一直在照顾她,给她洗澡,梳头,换干净的衣服。推她到外面晒太阳,把肉和菜切碎了给她熬糊糊,把鱼和虾的肉煮成粥。对她就像对一个婴儿,居然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他偶尔回家,母亲会比比画画表达自己的心满意足。他心酸地想,也许这就是命。母亲多半生的付出就为了这时候得到补偿。所谓的圆满,大概就是指这样一种残忍的结局。

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他运气好,同学聚会时被人戏称驸马。他也一步一步从普通营业員走上了高位。当初妻子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甚至闹到了断绝关系的地步。是他动了很多心思赢得了这门婚姻。就是现在,他去岳父家也要进厨房择菜洗菜。拖把从来不用,要用小毛巾清理每一块地板。家里不能有浮尘,否则岳母的气管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非干不可,而是姿态。位置越高,姿态越低,这是必须的。现在回头看,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虽然妻子从不跟他回罕村,可他不在乎。大奎盖房的时候所有的费用都是他出的,条件是给他留出一间房,候着他告老还乡。这不过是个借口,妻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不跟他计较。家里的大事小情通通都是他出钱,大奎出力。妻子从来不管。在他们那种家庭,活出人来不容易。母亲三年前往生了。在他的坚持下,拿条毛毡包了母亲的骨灰,没有跟父亲埋在一起。父亲埋在了村里的河套地,母亲则被他带到了城里的墓园。他知道这件事在村里饱受诟病,甚至让大奎觉得没有颜面。他有话语权,可他什么也不说。他在心底想,桂长河,你不能来世还和母亲在一起。这种想法能让人发疯。除了娶母亲时付出了两斗小米子,还付出过什么,他甚至不能给母亲一夜欢爱!

母亲去世以后,他很少回罕村。他不回来,就像罕村不存在一样。他情愿这个罕村不存在,好让自己变成孙猴子。他在埙城顺风顺水,他珍惜在埙城的荣誉、地位、事业、家庭,不希望被外来因素打扰。

可是,有一个屯屯,就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时不时地冒出来,毫无征兆,把这种平静打破。

就如此刻。

“老家有点事,如果晚了我可能就住在乡下。”他给妻子发了个短信。

只要涉及老家,妻子从来什么也不问。这是种高贵的沉默。父亲母亲去世,妻子都没来奔丧。她有合适的理由,比如,已经出差了。或者,将要出差了。乡间烦琐的丧俗让妻子望而生畏,比如哭丧,行跪拜之礼,还有宴席上油腻的碗,和乡邻挥舞的筷子。他当然明白。结婚前,妻子只跟他回过一次罕村,一桌饭菜她不吃,她只吃煮鸡蛋,自己剥皮。但妻子给婆婆买貂绒皮衣做补偿,彼此给彼此台阶。这些都很重要,可以得过且过或欲盖弥彰。她心里只有他这个人,而没有他身后的背景。仿佛他就是孙猴子,真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关键是,她心里有他,他已经满足了。他没有理由多要求她什么。

薄雾自天外而来,在杨树的枝头打着晃。左右两側的沟渠浓绿成行,在黯淡的天光底下,像水墨画一样。黑暗遮掩了树叶上的浮尘,沟渠里的垃圾,路上的泥泞以及远处的一只狗,不时狂吠,他却只闻其声。白天下了些小雨,空气中是一种被溅起的土腥气。他甚至查了远在西域的那座城市,那里经常是万里无云,日照充足,天蓝得要命。年降雨量十六毫米,却要蒸发三千毫米左右。土地和植物常年处于焦渴状态。年平均气温只有六度,奎屯在和硕特蒙古语有“寒冷”之意。离天山五十公里。一条奎屯河由十八条支流汇合,发源于依连哈比尔尕子山……

还有什么?

这一切怎么荒谬得如此熟悉而亲近?

他自嘲地笑了下,心头却是暖的,似乎有一股活泉在奔涌。他摇了摇头,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他平时不吸烟,因为妻子不喜欢。但车上会备一盒,心情烦躁的时候吸一支,会感觉通体舒泰。然后拼命漱口,嚼口香糖,确信一支烟的能量销踪灭迹,他才会回家。他从不惹妻子生气,他是模范丈夫。眼下他在罕村粗糙的水泥桥上,推开了车门。一只脚踏到地上,另一只脚踩在车框的边缘,像个出租车司机一样,弓起腰背,冲着夜色喷云吐雾。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又抽了一支。他有些醉了,是的,醉烟。头是痛的,眼前迷蒙,有轻微的眩晕感。他从没连着抽两支以上,嘬得腮帮子都是酸的。他在想他为什么要回罕村,见到大奎说些啥。是的,他是有话想说的。是不是要说,有没有说的必要,他其实一直在犹豫。或者,说出来有没有意义?有的,他对自己说。大奎是长兄,长兄如父,他该知道实情。或者,他应该给个主意,下一步怎么做,做些什么。这么多年,大奎一直不知道他跟北疆有联系。最早是通信,后来是吃从北疆带来的马肠和蘑菇。他从没告诉过大奎。他又看手机,屯屯还是没有消息。屯屯不会再有消息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因为她不知道他其实也惦念。回想过去的几十年,他一直在怠慢她,有意识地,下意识地。甚至把她分到下面的小营业所,条件简陋,只有三个营业员。后来那个营业所被取缔,屯屯才重新回来。屯屯一直是个普通职员,干最脏最累的活。她第一次带东西来,战战兢兢,甚至不敢接他的眼神。倒好像她是来乞讨的。他从没体恤过她。他不愿意见到她,她遇见的从来都是冷脸。他只请她吃过一次饭,在旋转餐厅十八层,听她谈完经历,他说她没长一颗过日子的心。“你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靠谁?”她捂着脸哭着走了。又一次来,就像不计前嫌一样。他羞愧地想,这话说得自私而又刻薄,实在不该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倒好像是屯屯想靠他一样。

如果真……靠他,这有什么不应该吗?

村庄在一条河的臂弯里,三面环水。通往村庄的路上空无一人。小的时候,他每天都在这条通天路上走,割草,拾柴,上学,赶集,看人的白眼。遇到人从不打招呼。便有人说他随爹,桂长河就从不跟人打招呼。“他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他上小学四年级写作文时这样形容他,受到了老师的严厉批评。“他即便真是条狗你也不能这样写。”老师说完就笑了。老师是女的,笑容就像腐烂的大肉花。“要写出他的高大和不平凡。”

“他没有高大和不平凡。”他赌气地大声反驳,引来了哄堂大笑。

记忆中,他很少叫那个男人什么。他看他的眼神总充满鄙视,从小到大都如此。他就像个土拨鼠,整天钻到地里。天不亮就走,天不黑不回。脸上敷一层黑油泥,嘴唇是紫桑葚的颜色。眼白大眼球小,灵活转动时更像鼠类。他身材矮小,生了个枣核脑袋,与相貌堂堂的他背道而驰。他曾听村里人说闲话,桂长河怎么生得出二奎那样的娃?羞耻的感觉似乎与生俱来,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因果。独记得小时候的眼神,总仇视地看着他。那时他还在读初中,有一天,他路过菜园时听见有人说话。“你吃了吗?吃的啥?我吃的是蚂蚁缠大象,你知道什么叫蚂蚁缠大象吗?”篱笆墙上爬满了豆角秧,他好不容易扒开了一道缝,见他正在用一根木棍逗弄水龙沟里的癞蛤蟆。

“啥叫蚂蚁缠大象?”他好奇地问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他便知道他在说疯话。

有一次,同村有个同学说“你爸爸爱跟蛤蟆说话”被他痛打了一顿。事后他想,同学如果说“桂长河跟蛤蟆说话”就没事了,他是听不得“爸爸”两个字。“爸爸”不能跟蛤蟆说话,蛤蟆不能跟爸爸平起平坐。

他觉得戳心窝子。

他把手机扔向副驾驶。拿起来又查看了一下,心里一阵烦乱。这个屯屯,一把年纪了还是不靠谱。他驾车朝村里走,电话突兀地响了,他赶忙接听。是哥哥大奎,问他到哪儿了,粥早熬熟了。他说已经到家门前了,开门吧。

6

大奎结婚早,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大奎在他面前总是不知怎样表达亲近才好,给他拿各种吃的,就像对待个小孩子。大奎爱看书,是乡村的文化人。一个梢间里都是他收存的各种图书和农具,几千册书随意堆放着,许多都是课本和各种实用手册。大奎爱书成痴成迷是出了名的。饭后一家人都在屋里看电视,大奎隔窗喊:“小点声。别看电视剧,看点有知识含量的!”说完看了他一眼。他其实不管他们看什么。大奎解释说,“我喜欢看长学问的。昨天看有关新疆的节目,说有一种树木叫胡杨,三千年不死,死后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腐。这要是人多好。”他谦逊地看了二奎一眼。补充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二奎心里咯噔一下,想,这难道是感应?大奎从来就不是个悲观的人,从没听他发过牢骚。他平板、务实、憨直,有一点小虚荣。他想起了屯屯带来的东西,薰衣草精油,马肠,烤鸡蛋,葡萄干,胡杨林里长的蘑菇。对,就是那种蘑菇,有股年深日久的草木香,特别对他的胃口。他经常在水里发几朵,自己炒一盘。素炒,加一点红辣椒点缀。红辣椒也是奎屯的,封在一个袋子里。还是几年前屯屯拿来的,夏天怕生虫子,二奎把它放在冰箱一角冷冻。每年秋天,奎屯都是晾晒的红艳艳的辣椒颜色。他在网上看到过照片,红辣椒掀起的波浪把人都淹没了。妻子不知道这些蘑菇和辣椒来自哪里,他也从不请她品尝。从不提起屯屯这个人,以及与之相关的事。他知道她不关心。薰衣草精油他送给了女下属,他不送给妻子。他不想撒谎和解释。他们兄弟偶尔坐在一起,谈发家致富,谈左邻右舍,谈村里的人和事,从没谈过新疆以及与新疆有关的风物。这不构成一个话题,从没有因缘谈起。

今天是有些特殊了,新疆的胡杨居然做了开场白。

他只喝了一碗粥。那碗粥顺着喉管缓慢进入食道,似乎随时都想反流。他们坐在阳台上,屁股底下每人一张藤椅。藤椅是他屋子的标配,他知道,只有他来才会搬出使用,平时会被大嫂擦拭得干干净净。藤条编的小圆桌上摆着茶水瓜果,有些瓜果就是园子里的出产。小黄瓜只有手指头长,若不是他来,他们不舍得这么小就摘。他拿起一根黄瓜咬了一口,顿时满口生香。嫂子从堂屋取来小板凳,刚要坐下,就被大奎轰了进去。“你进屋看电视,我跟二奎说事情。”大奎素来把兄弟看得重,甚至重过老婆孩子。熏蚊子的火绳冒着青烟,黄瓜花、豆角花的香气在空中弥散。他给二奎的茶盅里倒了茶,二奎看一眼门框上悬着的电灯,大奎赶紧站起身,把灯拉灭了。二奎打小就不喜欢太亮的灯光,他嫌晃眼睛。

二奎抬眼望天,一枚巴掌大的小月亮钻入了云层,像多半块害羞的玉米饼。小的时候经常看着这块玉米饼出神,舔着上嘴唇想,不知怎样才能吃到它。几颗细小的星星明明灭灭,像是还没考虑好,该不该跳出来值勤。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大奎吗?”二奎觑着眼问。脑子里却想起了屯屯说过的话,“你不是因为有大奎才叫二奎。”

“知道,奎屯生的嘛。”大奎回答得简朴,却吓了二奎一跳,“打小连小学老师都说,咱村很多人走新疆,有几家子到了奎屯。桂大奎、桂二奎都是新疆奎屯的产物。”大奎努力想把话说得幽默。

“你还记得什么?”心里却在想,他为什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告诉过我。

“入学时咱爸想给改名,找后街的老五叔起了桂长金、桂长银两个名字。但咱妈不让,她说我这辈子啥都听你的,但这件事打死也不能依你!咱爸也是倔人,跟妈这一通吵。你那时小,就会抱着妈的大腿哭。我可是记得真真的,妈正在拉风箱,顺手抄起一把菜刀架到脖子上,那刀刃割着了皮肤,血都冒了出来。咱爸吓坏了,扎到了姑姑家,三天没敢回来。有时我还会想起,改个名字的事,不知她为啥动那样大的肝火。桂长金、桂长银的名字其实也不赖。”

“你没问过她?”

“没问。我猜……她可能是为了纪念。”

“纪念……奎屯?”

如果真是为了纪念奎屯,奎屯应该是有值得纪念的人和事。桂二奎叹了口气。

他又想抽烟了。摸了摸口袋,烟放车上了。大奎原来比他知道得多,这是个意外。他從来也没有把自己的名字跟奎屯联系在一起。虽然屯屯说起过,可那次有酒遮脸,他没有当真。乡间叫“奎”的人很多,未必都与什么有牵连。他想,该谈一谈陶子晟了。他此次来,就是想谈谈陶子晟。奎屯的陶子晟,在他心里隐匿了很多年。那年来到了邮局给女儿们寄衣物,却把大家都惊炸了。他和桂二奎两个人互为翻版,能一眼让人看出隐秘。当然,邮局的人不会那样想,大家都当新闻传播。现在陶子晟躺在病床上,等着女儿给他采补血草,这分明是个幌子。这个叫屯屯的女人,就生活在埙城,像个卧底。当年从新疆奔了来,一卧就是很多年。毫无缘由地带这带那,用一句书面语言,就是加强联系。不管你愿不愿意,她就是要加强,其实是强……加。看似柔弱拘谨的她,执拗得有些过分。直到这次,去奎屯之前还专门来辞行。她哪里是辞行,分明是通禀。我来告诉你情形,一个得了直肠CA的人喊我回去。几千公里之遥,不到关键时刻怎么可能喊她?采补血草只是借口。就因为猜到了她是来通报消息,桂二奎才准备了一万块钱,连号的。这是他特意吩咐的,隐喻若有若无。这些元素里都是故事,大奎听得懂吗?他会不会被吓着?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大奎忽然变得诡秘。他往前拉了下椅子,浓重的夜色被他扯开了,脸像浮雕一样明晰了些许。大奎是一张团圆脸,扁平,有一点抹去特征的混沌,不像二奎棱角分明。桂二奎没来由地紧张,自己是来诉说秘密的,没想到大奎也有。“你知道咱爸咱妈当初为啥去新疆吗?”

因为穷。所有的人都是因为穷。也有人是因为远大理想和抱负,想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但罕村的人不是。吃不饱,弟兄几个挤在一间屋子,娶了媳妇却分不了窝,只能在中间拉一块布帘。新疆天大地大,能施展手脚。还有一份稳定工作,按月拿工资。当年就是这样宣传的。

“我告诉你,别人是因为穷,咱爸咱妈不是。后院园子里埋了几缸小米子,专门为度荒年用。咱爷爷是个大神,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些桂二奎恍惚记得。爷爷在大户人家当过账房先生,积攒每一分钱给家里储存粮食。那年月小米子是好东西,能让坐月子的女人奶水充盈。后来那些小米子挖出来,早发霉了,顺便做了肥料,那一园子白菜长得肥硕壮观,爷爷总挑了偷偷去卖,被联防的人追得挑着担子跑。

“你没觉得,咱俩长得不像?”

二奎大吃一惊。

大奎缓缓说出了根由。母亲去世后,留下一个上锁的抽匣,大奎打开,都是母亲保存的老古董。各种票据、存折。其中有个存折是1958年存入大乡信用社,定期三个月,现在已经取不出来了,因为没有底案。几样首饰,工分簿。还有一张毛头纸,四方的,写仿影的那种,展开看却是一纸文书,密密麻麻的满是毛笔字。你知道上边写的啥?

“他如果真关心,怎么就不能主动联系我呢?”私心里,屯屯有得寸进尺的想法。

“他不行了,就剩最后一口气。可他想见你。你能让他见你一面吗?这样他死也甘心了。”这样几句话,修改了好几遍,该表达的想法和感情,客气又不失亲昵,还得很严重,否则,不足以引起重视。屯屯在路灯底下连续敲了很多个流泪的表情,想了想,又点了发送位置,显出的是奎屯人民医院。

我在医院,人不行了。屯屯又加了一句。

屯屯仰着脸看天。一颗玻璃球大的星星钻出来,眨了下眼,又没了踪影。屯屯觉得自己就像那颗星星一样,无所适从。或者,她总是无所适从,不管是在埙城还是在北疆。她都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人,身边有亲人,却走不近,靠不上,真是无可奈何啊!这颗星也许就是爸爸,以这种明灭的方式提醒她。屯屯很焦灼。等了足有十分钟。這十分钟真是漫长。没有消息。还是没有消息。她一咬牙,把电话拨了出去。“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反复拨,几十次都不止,手机键都快要被摁掉了。“他这是故意的。”屯屯一边摁键手一边哆嗦,“他一定知道我会打电话才关机的。他不想被打扰。”可是,他有理由接受打扰吗?没有。没人告诉他他是谁。与远方的陶子晟有什么关联,他不知道,他也可以假装不知道。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告诉他真相。真相,被厚厚的历史尘埃湮没着,有时候,我们甚至惧怕这一点。因为里面包裹的是不堪,耻辱,丑陋。屯屯就像晚秋灰败的一棵芨芨草,在清凉的月光下往家里走,直走得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犯了战略性错误,她一直胆小、谨慎、虚妄地对待桂二奎,等待他觉悟。自以为是步步为营,其实是给了他逃避或隐遁的理由。所以,他送给她一万块钱甚至都不说用项。他分明是不愿意介入其中。他用钱画了一条河,把屯屯以及与屯屯有关的一切隔到了彼岸。没有比这更阴险的了。试问,以后屯屯还能再去找他吗?屯屯情不自禁要打摆子,她觉得,自己被耍了,回来时一路的兴高采烈是因为自己蠢。她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澄澈的,是不言自明的,其实哪里有这么简单。想起了自己的这半生。二十年最好的年华都给了守候,今天的局面却如此不堪。她赌气关上了手机,也关上了与他的信息通道。她越来越不敢想明天会怎样。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他们不知道,她在埙城这么多年还是无法走近他,跟他说话还要紧张。屯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浑身连一丝力气也没有。“就让我死在爸爸前边吧!”她边走边嘟囔。终是不甘心,走到家门口,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她彻底绝望了。屯屯想,我们不是一个时空的人。我们是过错而不是错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新疆到埙城还要遥远。

血缘也是一条河流。就让这条河流终止吧。

白色的纱绷子罩着餐桌上的盘碗,屯屯揭开看了看,有她爱吃的糕点、绿豆汤和煮鸡蛋。屯屯揉了揉肚子,昨晚的鹅肉汤都还在胃里,她吃得实在是太多了,眼下一点胃口也没有。屯屯重又把纱绷子罩上了。

几件衣服挑拣了一下,仍是穿了那件长着补血草的连衣裙。这件连衣裙,隐约代表了一种心境和象征,穿在身上能有些许安慰。奎屯的太阳可真明亮,通透得就像一面镜子,光芒四射。妈妈和姐姐一早就去医院了,说好的让屯屯睡到自然醒。屯屯眯着眼,在偌大的院子里走了一圈。这里一共有十一排房,五十几户。现在留下的住户不到三分之一,都是老弱病残。许多屋脊都坍塌了,上面长着各种各样的草。小的时候,屯屯串过二十几户人家的门子。从内地来的,她只没去过小白帽家。妈妈经常说小白帽的是非,让屯屯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小白帽住在最后一排,离水房很近。她嫁了一个安徽人,那人去登天山时跌断了腿骨,成了跛脚人。后来他们收养了两个儿子,大宝十七岁那年用荆条筐去屠宰场背马肉,回到家里自己煮,吃完通体是黑的。原来马肉沾了荆条就成了剧毒,老家的人都知道,但大宝不知道。二宝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外面买了房子,很少回老院子来。建家属院的热闹场面屯屯还记得。家家挖坑土,脱土坯。爸爸赤脚踩泥窝窝,那些泥浆要掺上些麦草才有筋性。四个框的器物叫坯模子,把那些拌好的泥浆塞进模具里,用拳头杵紧实,再把坯模子小心朝上一端,一块坯就像毛豆腐一样落在地上。横几排竖几排,亮得像一片水塘。奎屯的太阳很快就把坯的表面晒干,屯屯放学时,和姐姐们一起把土坯搬起来,搭成“人”字形,晒另一面。待完全干透,就可以造房子了。热火朝天的场面留在了记忆里,长长的一条街上只看见几个寥落的老人。年轻人不喜欢老房子了。他们喜欢带电梯的洋房,宽大的露台架在半空,或者移一些土在阳台上养花种草。从这点来说,内地和边疆的年轻人都一样,亲近土地的方式更像是隔靴搔痒。

可当年这院子里的味道多迷人啊。维族人把炉子砌到外面,烤馕。南方人做甜点,北方人做水饭。一对哈萨克族夫妻经常提来猎物,有一次,他们居然扛来一只金狐狸,三角脸贴在后背上,就像睡熟了。埙城来的人从家乡带来了各种各样的种子,他们听说这里的土地广博,种子可以随便丢进地里。高粱有黏高粱、笨高粱。谷子有大黄米、小黄米,还有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把园子种得像开博览会一样。记忆最深的是冬天的雪,一早醒来,大雪封门。爸爸赶紧搬来木梯,去房上扫雪。大团的雪落下来,在屋檐底下堆得像小山一样。大美跟妈妈用推车往外拉,二美用木锨往外推,屯屯则跟着爸爸爬到了房上,她从小就胆子大。结了冰的房草又湿又滑,爸爸还在扫雪,发现屯屯已经像鸟儿一样飞到了空中,扑地落到了雪堆里。雪粉迸溅而起,被风旋起几米高的雪瀑。房上的爸爸吓坏了,赶紧从木梯上下来,屯屯已经从雪窝子里爬了出来,连睫毛上都是雪粒子。她蹦跳着说:“太好玩了!太好玩了!”大美、二美也不甘示弱,争相爬到房顶,姐妹三个就像跳水运动员,依次往下跳,左邻右舍都跑出来看热闹。爸妈哭笑不得。后来,爸爸受这次“跳房子”的启发,在外面修了块有落差的滑雪场。

水房还在西北角矗立着,圆溜溜的像个炮楼,上面长了数不清多少种植物,葱绿的叶子挤挤挨挨,有的巴掌大,有的指肚小。一棵柳树居然长有小孩胳膊粗,旗杆样地在上晃。冬天到这里挑水是个危险活,冰凌冻得有一尺厚,经常有人摔得人仰马翻,骨头摔劈摔断。屯屯带领学雷锋小组来做好事,专门扶装满水的水桶,防止外溢。结果是,水都洒到了自己的棉鞋上,棉鞋冻成了冰蛋子,回家被妈妈好一顿骂。

8

“裙子可真是好看呢,这花是补血草吧?”

屯屯扭回头去看,椿树底下站着灯碗姨,掐着一把韭菜打量她。因为妈妈的缘故,屯屯小时候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她们背后都叫她小白帽。妈妈经常嘲笑她的矮身量,蒜头鼻。年纪轻轻就是少白头,一个髻绾到脑后,用网子罩着,走路一颠一颠,像箍着个小煤球。在妈妈眼里她一无是处。屯屯也觉得她一无是处,说话嗓子尖细,像踩了猫尾巴,走路瞅脚尖,跟谁都不打招呼。可她有一股蛮力,下手抓住羊的两条后腿,手腕一翻,膝盖一顶,刀尖对准羊的颈项,放血连一根羊毛也不沾。其实她的身量没有那么矮,鼻梁也算周正,就是鼻头略微大一些。她姓姚,罕村姚姓是大户。当年嫁到陶家也是贪图陶子晟的模样人品,带到新疆来这么一丢,就把她丢背过气了。跟陶子晟一样,她从出来就再没回过罕村。

除了路途遥远,年轻的时候都觉得没脸回去。

她比陶子晟大三岁,可看上去哪有大三岁的样子啊。她看上去那么结实、精干。两只脚踩在地上,看着就有根。说实话,她也不像妈妈说的那么不堪,妈妈纯属埋汰她。屯屯朝她走去,她把韭菜放到一个石墩上,走出了椿树的阴影。搭着凉棚看一眼,惊叫说:“是小美啊!你爸喝到了你采的补血草?”

屯屯叫了一声“姨”,问她听谁说的。灯碗说早上出去买早点时遇到了你妈,她妈说二奎也回来。

屯屯含混地应了声。

灯碗马上问,他啥时来,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屯屯只得说还没一定,心下也奇怪她怎么会对二奎感兴趣。问她弄韭菜做啥饭。她说包素馅饺子。“老家的伏天韭菜是臭的,奎屯的韭菜是香的。”她的话更像是别有深意。“二奎走的时候才一个月零八天。”她说,“那年的奎屯六月飘雪。”

这是在说往事还是在说气象?她的话屯屯不想听,屯屯岔开了话题。问她是不是吃韭菜鸡蛋馅。她也意识到了屯屯心不在焉,寥落地说:“小美,中午在这儿吃吧。”

屯屯说,等会儿要去医院,爸爸的情况很不好。

灯碗说,他就是在等二奎。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在等二奎。

屯屯的心里抽动了一下,赌气似的说,二奎要是一辈子不来呢?

灯碗不满地发出一个鼻音,说你爸这辈子,就这么点念想,你们怎么就不帮帮他,让他了了心愿。他心里苦。

屯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说当年是他抛弃了你,你倒不说自己苦。

屯屯想走,灯碗说,你到我家坐坐,我给你看样东西。

屯屯迟疑了一下,但没挡住好奇心。她想会是什么东西让她看……突然想,灯碗心里应该有秘密,她当年也是当事人啊。

屯屯跟随灯碗走进了家门。锅灶,火墙。因为没有后窗和后门,屋里暗得影影绰绰。这房子早先建成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墙壁黑皴皴的,贴着两张门神画,也落满了灰尘。不像屯屯家里,隔断打通,辟出专门做饭吃饭的地方。后窗装上玻璃,房间变得通透。每年都刷房子,墙壁总是雪白。跛脚丈夫早就去世了,她这些年过得有多狼狈,看一眼这房间就知道。

炕边是块毡子,有着繁复的图案。屯屯小心地坐了上去。灯碗说,这毡子还是当年你爸买的。他去乌鲁木齐开会,买了两块花毡,另一块送给了二奎的妈。

这话是什么意思?屯屯皱着眉头想。那时妈妈甘绒花还是黄花闺女,与这件事情不搭界。花毡如果几十年不清洗,灰尘大概能落豆腐厚。好在这块花毡还是薄的。屯屯使劲想罕村的桂长河家,他家有高门槛,土坯炕,屋里整齐洁净,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但记忆里没有这块花毡。

“他妈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美人。”屯屯搜索着记忆。她就见过二奎妈那一面,不冷不热。自家婶子说,那是个凡人不理的主儿,“她以为自己是菩萨。”婶子鄙夷,“常年吃斋念佛。”

“长得是不差,比你妈好看。”灯碗抓了一把沙枣给屯屯,没注意屯屯皱了一下眉头。

“我爸是咋跟她扯上关系的?”屯屯假装问得随意,其实她心里特别好奇。眼下爸爸躺在病床上,这些不雅之事似乎也轻淡了。爸爸的作风问题让妈妈数落了一辈子。屯屯也奇怪,爸爸为啥跟人家生了两个儿子而又没跟人家结婚。“他傻子一样让人骗了。”这话妈妈只敢偷偷说,“他让人家骗了,他又骗了我。”

“这话不该我说,回家问你妈。”灯碗的声音有点冲。

“我妈不知道。”屯屯的口气也硬了起来。

“她成心装不知道!”

屯屯无言。有点后悔跟灯碗进到这屋里来。看来和解只是表面上的。妈妈经常送来好吃的也没能温暖她,也许她这一辈子太孤寒。始终没有原谅那个带她来新疆的人。她在这里没有一个血亲,却要在这寒冷的地方待一辈子。

换了谁都不会轻易说原谅。

屯屯的心里柔软了一下,想妈妈为什么来送吃的,无疑,人都老了,有些事能够放下了。但以妈妈的心性,她无疑觉得自己是站在高处,虽然一辈子也谈不上幸福,但与灯碗比,她是胜利者。胜利者容易有姿态,况且爸爸需要她这种姿态,妈妈自己也需要。

妈妈甘绒花是一个会“作”的女人。当年是文艺女青年,被人敲锣打鼓送来的。妈妈打小父母双亡,跟舅舅舅妈长大。国家号召支边,她第一个报了名。舅妈哭哭啼啼劝她不要去,说新疆那么远,坐火车都要半个月,去时容易回来难。甘绒花刚强地说,好儿女四海为家,你没听广播里说吗?舅妈劝不了她,去邻居家借了十个鸡蛋,想煮熟了让她在路上吃。甘绒花却不愿意等,自己背着铺盖偷偷跑了。甘绒花分到了离奎屯一百多里的农场,说是农场,却连一棵庄稼也没有。没有卫生纸,来月经了自己烧草木灰装到布袋子里垫下体。冬天开垦芦苇地,跳进淤泥里清淤,冰碴直往鞋里灌。夜里就睡在芦苇湖里,身下铺着茅草。几根棍子四角一支,上头盖些芦苇就是草房,很多人指甲蓋都冻掉了。她跟爸爸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因为奎屯比农场条件好,火墙能让人夜里睡觉冒汗。

甘绒花结婚前是一个人,结婚后是一个人。如今老了,大概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美曾经对屯屯说,妈妈有时惦念二奎,比惦念你还强烈。

屯屯眨眨眼,记忆中不是这样的。她问为什么。

大美拍了她一下,说你以为只有爸爸想打幡的事啊!

她添什么乱啊!屯屯不满。

“您想让我看什么?”屯屯有些坐不住了,她心里虽然有些柔软,但她不喜欢眼前这个女人。她的略带鹰勾的鼻子像一只隼,眼神也泛着凌厉的光。这屋里的一股不洁气味也许就是她身体散发出来的。

灯碗打开柜盖,拿出来一个铁盒子。大概许久没有打开过,她搂在怀里开得很吃力,有指甲摩擦的凄厉声。她到底还是打开了,里面是一个蓝布袋,有点像小时候见过的烟袋荷包,封口处系着白线绳,那线绳已经是老旧的颜色了。她把线绳解开,把口松一松,倒提着往炕上倒,一个一个滚出来的,居然是羊拐骨。

屯屯目瞪口呆。

那六只羊拐骨落在炕上。彼此撞击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它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各个温润如玉,安静得像只小猫,却支着耳朵。岁月没从它们身上行走过,它们还像初始那样清秀洁净。屯屯吃惊得眼珠差点落下来:“这是……”

灯碗用手一划拉,六只羊拐骨悉数抓到了手心里。她摩挲着说:“你……忘了?这是当年我在屠宰场收集的。那样多的羊拐骨,要怀孕的母羊水色最好,还得是前腿。羊大了不行小了也不行,一样大,‘耳清晰,等了好多天才遇到合适的。用毛刷刷干净,用开水煮去油污,埋土里去腥膻,然后又用蜡油包起来,模样才好看。那时小姑娘玩的羊拐骨都刷红漆,像从血锅里捞出来的。有天我下班,正碰上你因为羊拐骨哭鼻子,要借别人的玩,人家不让。我就想,我要给你找几个最好看的羊拐骨,让你在小伙伴面前有面子……没想到你不要,还没一刻钟就还了回来,扔在了雪堆里。二宝气得拿回家来哭,说连个黄毛丫头都瞧不起我们。我说,她不是瞧不起我們,她是听了大人的话,将来有一天她长大了,就会懂得我们的好意。”

屯屯心潮起伏。这一段话包含了多少油盐滋味啊。那些遥远的记忆只剩下了一些轮廓,被她一提拎,慢慢就凸显了边缘。那六只羊拐骨就像心头肉一样,让她多么不舍。可她惹不起家里那个朝天吼,说如果不还回去就永不许她吃饭,屯屯怕她说到做到。她小时候就怕挨饿。

“你还要吗?”

还用说?虽然都忘了怎么玩。屯屯使劲想,一个“耳”代表什么,一个“平”代表什么,记得玩法有多种,却一个也想不起来。难道自己也老了?屯屯忙不迭地说:“我要,我当然要。”

灯碗把它们重又装进布袋里。

屯屯谨慎地说:“上一辈的事我搞不懂。可我知道,我爸对不起您。”心里在想,我爸若对得起你,这世界就对不起我了。

“不是。是我对不起你爸。”

屯屯又被雷住了,她的样子平和诚恳,屯屯不禁问:“您能仔细说说吗?”

她叹了口气。拍着那块毡子说:“当年二奎就躺在这上面,睡了八天,每天都睡十几个小时,醒了就睁大眼睛看屋顶,从来不哭不闹。二奎出月就被她妈抱了来,说这个孩子姓陶不姓桂。我早早备了一只羊,让二奎喝羊奶。二奎小时候可好看了,两只大眼滴溜溜转,嘴唇红得像抹了胭脂。刚出月的孩儿,就‘嗬嗬地会跟你说话。可谁想到他们又变卦呢?那晚下大雪,你爸去农业站开会去了。二奎妈穿着一件皮袄进来,浑身上下都是白的,脸也是白的,像一只野狐狸。她进门就扑通跪下,雪抖落了一地。她说这孩子不能姓陶,得姓桂,否则桂家人会剥了我的皮。我问她是咋回事,这事儿是立了字据的,她和你爸生两个儿子,老大姓桂,老二姓陶。大奎都三岁了,你爸终日提心吊胆,怕她生个闺女……二奎妈哭着说,我是卖给他家的,这事我做不得主。他去哪,我得跟着去哪。他让我干啥我就得干啥,否则将来遭罪的是孩子。他说回老家,我就得跟他走。他说得把两个孩子都带着,我就得过来抱……我的命不打紧,还有大奎呢,他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说完就砰砰磕头。只几下,脑门就流血了。她用袖子一抹,脸就成了血葫芦。我在屠宰场杀羊,可我怕人的血,看见人的血我就哆嗦……她抱孩子的时候我动也没动,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她把孩子揣进皮袄里,走了。

你爸开会回来看见孩子没了,简直疯了,一拳就把我杵到了墙旮旯。带人骑着快马一直追到乌市,也没见着他们的影儿。他以为是我不愿意照看别人生的孩子,故意把孩子弄丢了。‘你连牲口都敢杀,我不信你抢不过她!我是抢得过她。后来我一直想,真要动起手来,她抱不走这孩子……可她是孩子的妈呀。你爸一辈子也没解开那个疙瘩,他就是觉得我把他儿子弄丢了。”

“真是不怪您。”屯屯痴痴地像在说梦话。她想起自己曾经怀过的一个孩子,那一定是个儿子,四十天,才像一粒葡萄大,在邻县的小医院把他弄丢了。那年她才十九岁,根本没有做母亲的打算。如果把他生出来,会送给别人吗?哪怕那个人是亲生父亲也不行,绝对不行。屯屯心里忽然一阵钝痛,她对眼前的女人有些肃然起敬。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改变了很多人,满脸是血的母亲要抱婴儿。若真撕打起来,孩子说不定会摔到地上。会把二奎摔成脑震荡。那样,生活就走样了。

屯屯情不自禁笑了笑,伸手握了下她的手,那手像鸡爪子一样瘦。

“二奎啥时回来,小美你告诉我一声,我想看他一眼。”

二奎不仅是爸爸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屯屯点点头,却不愿说二奎根本不可能回来。没有比自己更失败的人生了。坐在这女人面前,屯屯发现自己连她都不如。鼻子一酸,眼睛就湿了。把布袋抓在手里,屯屯赶紧起身告辞,女人着急地说:“我话还没说完呢……二奎的妈,其实有可能跟你爸结婚……”

“他们结不了。”屯屯微笑着说。

“一家人都在找你,你怎么在这儿?”

走进来的是二宝,一副胡子拉碴相,头发长得遮住了脖颈,油汪汪的似乎很久没洗了。屯屯一下蹦了起来,“我爸咋了?”

二宝连忙摆手,说不是你爸咋了。是你姐,大美,打你电话总关机。说这都晌午了,不会睡到这么晚。她是不是又跑了?我正好在医院门口拉活,她打发我回来看看,你家里没人,我就寻思来家里先看看,没想到你在我家。

屯屯这才把心放下了。摸了摸口袋,手机还在床上。她没有瞅二宝,她瞅羊拐骨。二宝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你拿它干啥,又不会再玩。

屯屯把羊拐骨收起来攥紧了。说姨,我走了。

二宝说,我送你。

屯屯说不用。

屯屯先回家拿手机,顺便把羊拐骨放进了行李箱。似乎把年轻时的一颗心也放了进去。那颗心一直不安稳,放进去,就妥帖了。她平静地打开了手机,查看信息,只有大美的几条留言:睡醒了吗?起了吗?吃了吗?

“我还就不信了,没人打幡就不死人了。”屯屯自言自语。她用两只碗扣住鸡蛋,骨碌骨碌地摇,把皮子很快都摇散了。

她两口就把鸡蛋吃了,噎得直伸脖子。屯屯用最快的速度喝了几口绿豆汤,吃了块点心,她得赶紧去医院。鸡蛋皮子和点心渣子用纸包起来,丢进了垃圾箱。出来发现二宝的车就停在了门口,屯屯想绕过去,二宝下车拉住了她,把她塞进了副驾驶。

二宝的车很脏,一股烟油味汗馊味。屯屯摇下了车窗玻璃。那玻璃有些故障,下落时咯吱咯吱响。

“有点小毛病。”二宝看也不看她。

屯屯偏头看着窗外。出了家属院左拐两百米就上了大马路,奎屯发展很快,很多现代化的建筑拔地而起。马路的对面是繁华的商业街。过去这里是所中学,左右都是林地。屯屯放学的时候就像一只警觉的兔子,看准了才往家跑。不知有多少次,她在晚上放学的时候被二宝堵住,二宝把她逼到了坎下的林地里,让她跟他谈恋爱。有一次,二宝强行亲她的嘴,被屯屯一巴掌推开了。屯屯奔跑时,被二宝扯到了衣襟,一溜扣子都不翼而飞。这样的丑事都是屯屯在暗夜里自己消化,从没对别人提起过。

“我也去过埙城。”二宝给自己点着了一支烟,看见屯屯皱眉,又在车帮上摁灭了。“你不信?你走以后我整天担心,怕你出事。后来我从家里偷了点钱,坐火车到了北京,然后又坐汽车到了埙城。在西关的早点铺子喝了碗羊肉汤,那味道比奎屯的差太远。这件事我跟谁也没说过,我在城门洞子里住一宿,就回来了。埙城也没有什么好,两条街,几分钟就走到了头。城西有座庙,我从那里过,没进去。我想去罕村,又懒得去。我妈都不回去,我去算怎么回事,人家也许都不认我。城门洞子里不走车,夜里住的都是流浪的人。我妈经常说,我们家跟你们家肩膀头不一般高。那时我不认,后来明白了。”

“我们有啥可高的?”屯屯丢了一句。

“你们一家彼此都是亲人。跟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谁跟谁都不是亲人。”

“爹妈也不是?”

“爹妈也不是。”

二宝朝窗外吐了口痰,目光盯紧前方。

“你不要这样想。”

“从小大家都这样说。”

“我從来没这样说过。”

“所以我喜欢你。小美,你比别人心眼少,单纯。我那时是真的喜欢你。所以你出走我很难过,我那时还想你是因为我才离开家的。”

屯屯不说话。那时她出走的原因复杂,但肯定不是因为二宝。她不喜欢他,可也不怕他。她不喜欢他纠缠,就像不喜欢吃某道菜,见了就想绕着走。她可是从没想过二宝去埙城找她。

“你的孩子好些了吗?”

“脑瘫的孩子就那样。不过现在自己能走了。”

屯屯心中涌起悲悯。他们的苦难都是病孩子造成的。他和灯碗姨的关系没处好,可灯碗姨的工资卡在他手里,常年支付孩子的医药费。

“我想听你说一句心里话。”二宝说。

“啥?”

“你离家出走,跟我有关系吗?”

“没有。”屯屯轻轻叹口气。“我为什么走,全奎屯的人都知道。”

9

一束花先送进来,然后是一张脸。戴眼镜,厚嘟嘟的嘴唇,有些夹鼻,大脑门锃亮。大美跳起来的同时,妈妈突然喊了一声:“陶子晟!”然后就捂住了嘴。妈妈剧烈地摇晃着爸爸说:“陶子晟,快醒醒,你的补血草来了啊!”

二美惊慌地喊:“回血了,回血了。护士,护士!”

护士跑过来梳理了针头和输液管,说你们看着点,这么多人,还让病人动。

大美冲过去抱住了二奎,使劲地摇,泪花迸溅,却无语凝噎。二奎还木讷着,他没有准备迎接这样隆重的礼节。他刚一探头,她们就知道他是谁,而他有些拿不准。

她们都在抹眼泪,一屋子眼泪纷飞。他不好意思面对这些女人。把花放到床头柜上,他有些惶惑,自己似乎走进了一个激动的王国,这种激动似乎与他有关又似乎无关。他赶忙凑到病人旁边,双手支在护栏上,俯下身子端详。他需要确认,这个叫陶子晟的人,身份朦胧而又暧昧。大美搬了把椅子让他坐,搀扶了他一下,触到胳膊上的手有点儿凉,像贴了块膏药。病人在均匀地呼吸,脸颊赤红,眼皮偶尔跳动,像是在装睡。他的手,小臂,被单下的胸脯,脖颈以及整张面孔都十分消瘦。他把陶子晟的手抄起来,握住,就像握住了一把柔软的植物。根子植入血管,触须四下延伸。他们就这样声色不动地结成了一个整体,粘连、交织。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见过陶子晟两次。第一次他去邮局寄衣物,惊炸了所有的人。那时他还懵懂。第二次是三年以后,陶子晟请他在附近的小饭店里喝了酒。四只眼睛看着彼此,彼此落在彼此的眼里,也在心里。隔膜而又戒备。甚至,连书信里的常温都达不到。他们的话题很小心,从不碰触彼此,以及与彼此相关的历史,甚至不谈罕村。他们小心地维护着,这一点点陌生,仿佛是块糖果,稍有温度即化。陌生才是安全的,他扎了藩篱,阻挡他可能来的情感侵犯。事实证明他多虑。陶子晟比想象得要可靠和安全。他乐意成全二奎,一个父亲,愿意成全自己的儿子。

今天他终于主动走近了陶子晟,没有想象得那么难。他从罕村出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打腹稿,他要去看他,送他一程。他知道,这是陶子晟渴望的。也是自己此生唯一的机会,碰触和亲近血缘,机会转瞬即逝,永不再来。他特别害怕失去。原本他还觉得这是他和大奎两个人的事,可那个人突然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父亲,更让他觉出了紧迫和惶恐。原定好的会议简化了议程,一些约会临时取消了。他一边在文件上笔走龙蛇一边吩咐秘书备车,订飞往乌鲁木齐的机票,越快越好。然后订一辆商务车连夜去奎屯,我要在车上休息。奎屯最好的宾馆订一套房,这些已经不用他交代了。秘书回复说,那里甚至有一家邮政宾馆最好的房子在等待他。他在上午九点四十到达了边疆这座陌生的城市,阳光通透,碧空如洗。他南疆北疆走过很多地方,却从没到过这里。过去,他一直选择绕过这座小城,是因为心里有些东西像丝麻一样缠绕,让他不得安宁。如今那些不安宁的因素都自动消失了。他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衬衣,委托前台小姐订了一束花。一切准备就绪,他开始联系屯屯。这么多年,他都没主动联系过她。私心里,他是有些愧疚的。他甚至有些紧张地想,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表达才不失分寸,是先问病情,还是先问补血草?或者,自己也跟她去采一些?昨晚,满屏流泪的表情让他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来晚了,看了信息才明白,屯屯的话说得客气而又节制。“他不行了……你能让他看看你吗?”

可是,他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好在屯屯发了位置,他没怎么费周折,就找到了医院和病房。

迷亂、兴奋、流泪、无措、确认彼此的身份、放下紧张和盲从……故事终于从高处跌落,病房恢复了常态。他像个普通的陪护一样倒了一次尿袋,洗了一次脚。大美烫好的小毛巾被他接了过来。有些热,他抖开来透了透风。一家人都看着他的手,酷似父亲的那双手,能弹琴和打珠算,灵动而修长。一张脸,背影,回头时转膀子的那个动作,都是年轻时的陶子晟的翻版。他的注意力都在病人身上,从额头到耳轮、眼窝、鼻翼、下巴都小心地擦拭,像擦一件珍贵的瓷器。这些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仿佛对方不是弥留,而只是睡着了。岳父住院的时候这些活计都是他干,远比做儿子的要尽心。今天,他终于为自己的父亲做了一回儿子。甘绒花两手撑在椅背上,似乎想站起来,但一直没站。她老了,胖而油腻。二奎的眼神一直避着她,但能感觉到她内心的不平和。她总想表达什么,却羞于出口。她的眼神凌厉,偶尔发出的声音具有一种覆盖功能,这样的人跟岳母一样,都具有一种掌控和欺凌欲,遇到更强大的对手会弱化,弱化到无。

他不好意思看她。她却不错眼珠地看着他,心中装满了复杂的情绪。那些无所适从的、亦远亦近的想法混乱交替。她跟两个女儿不一样,跟他没有任何关联。可她这一生的不幸都跟他有关。自从她知道丈夫不止有一次婚姻,知道他有儿子并私下来往,就强烈地感受到了不均衡。被忽视、被忽略、被轻慢、被蔑视的种种情绪随时迸发,一直血拼到老,到这个男人被病魔击倒,才回了头,以往的岁月其实并不完全像她想象的那样不堪,她人为地添加了许多作料和养分。可惜她醒悟得太晚了。这间病房因为他的到来有了喜庆和庄严,似乎一切都跟原来大不同了。医生和护士经常借故进来看看,重点看他。他无疑是经看的,体面的,有着成功人士通常有的自信和气场。绅士、礼貌,言不高声,但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分量。

“护士,没液了!”

二美的叫声素来都是委婉的、柔弱的,眼下却有了几许张扬。小护士的鞋跟有点响,一路敲了进来,进屋就说:“嘿,老爷子终于醒了。”他正在烫小毛巾,一回头,陶子晟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看着他。小护士熟练地挂好输液瓶,问:“认识吗,他是谁?”陶子晟清晰地说:“我儿子。”甘绒花喜极而泣,大声说:“他这一辈子不敢说‘儿子两个字,现在胆子终于大起来了!”

“哥,你要请我吃饭,我想吃海鲜!”大美说得张扬。

“你请了小美那么多次,也该请我们了。”二美说。

“好的,想吃什么随便说,我请你们。”二奎语调平和,他很快认知了自己的哥哥身份。

“羞不羞,哥哥大老远来的,你们不请他,倒让他请你们。”甘绒花的声音听起来都像煮熟的糯米。

“哥哥就应该请妹妹,谁让他是哥哥呢。”大美已经有些撒娇了。

屯屯小心地推开病房的门,被一屋子的喜气洋洋弄得不知所措。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她知道,他来了。刚才路过护理站,护士说,十八床的儿子一看就是个当官的。她就明白了。她并没有感到意外,他来与不来都是一种存在,她想通了。她的一颗心稍稍沉了沉,嘴角宽展了一下。她意外的是,他们的氛围那么好,完全像一家人。这是怎么回事?她错愕的样子让大家更发笑了,仿佛这不是在病房,而是在戏台底下。二奎把手伸到被单里,正在给爸爸做按摩。回头朝她笑了下,她喊了一声“哥”,却像嘴里发出来的一个“嘘”声。她还是有些拘谨。走到床前看了看爸爸,爸爸仍然闭着眼。她走到墙角坐在一张凳子上,这样谁的视线也不遮挡。妈妈说,刚才你爸醒了,一眼就认出了你哥。大美二美也争相告诉她刚才的景况,大美附耳过来说:“护士问爸认不认识这个人是谁,爸清晰地说,我儿子!”耳朵潮乎乎地痒,屯屯赶紧用手揉了揉。其实她关心他有没有喊爸,大美不再往下说,她就知道了,他没喊。大美是一个藏不住事的人。

妈妈敞开嗓门说:“你哥才是你爸的补血草,你哥一来他就醒了。”

“他等了哥哥一辈子。”

“他一辈子的心思都在哥哥身上。”

“如果不是因为跟灯碗离婚,他说不定会追去罕村。”

“灯碗是谁?”桂二奎弓起腰来问。

甘绒花说,这些就像档案一样,早就解密了,二奎你也不要难为情,你的身世全奎屯人都知道。灯碗是你爸的前妻,不生育。是当年你爸从老家带出来的。你出生以后满月就被抱到了陶家,说好的送给陶家当儿子。你在灯碗的被窝里睡了八天,你妈后悔了,又把你抱走了。

二奎一下住了手,这里好像没有陶子晟什么事。

“也把你的童年抱走了。”大美调侃了句。她把哈密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送到了二奎的嘴边,二奎躲了一下,接受了。

屯屯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补充说,你是爸爸跟桂家妈妈生的孩子。原本说好了,老大姓桂,老二姓陶。那晚天降大雪,桂家妈妈趁着爸爸开会把你抱走,一直抱回了罕村。爸爸散會后骑着快马追到了乌市,也没有追上。回来爸爸跟灯碗姨离了婚。他们两个一辈子都再没回罕村。

“你听谁说的?”大家几乎一起问,问完病房一下静默了,屯屯有些不安。

“我们小时候有多少好玩的事啊。”大美善于打破沉默,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茬说:“哥你在内地根本体会不到。从房子上往雪堆里跳,噗地一下,雪没头顶,出来连眉毛都是白的。爸给我们每人做一个冰船,从坎上往下冲,呼呼带着风声,像在海里冲浪。”

“你爸心灵手巧,就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二奎有些尴尬,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甘绒花说,因为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死了没人打幡,从内地来的人都讲究这个……我又生了三个丫头,肚皮不争气啊……你被抱走的事,成了全奎屯的笑话。那时候的奎屯就像个村子,好事不出村,坏事一个时辰就都传遍了。他在单位也出了名,大会小会挨批判,写检查,每次有运动就先运动他,让他交代作风问题,女同志都不敢找他说话……若不是他打得一手好算盘,怕连会计也当不成了。

甘绒花说得哽咽。她想起了自己,一辈子也因为这个原因跟他过不去。

“可我们小时候很幸福。”二美慢声细语说。“那个时候生活水准低,大家都只顾一张嘴。可我们家有书报看,记得有《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大众电影》等。小伙伴都爱往我们家跑,连老师都知道爸爸妈妈有文化。有一次,爸爸从呼市回来,居然带来一本书叫《绿化树》,爸爸还没看,我们都抢着看完了……那个作家叫张什么来着,很有名吧。”

大美说:“那时我们已经长大了。”

二美说:“我是说,这些哥哥都没享受得到。”

二奎静静听着这些,心中涌动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原本就是她们的哥哥,从来没有分开过。

“液怎么停了?”屯屯吃惊地站起身。她们的热闹她插不上嘴,她记忆中的童年生活不是她们说的那样。也许是因为年龄小,她把胆子吓破了。那颗飞翔的槽牙带着血的红线,她夜里经常梦见。

二奎缓缓站了起来,垂下了头。他感受到了从这具躯体里渗出的丝丝凉意,皮肤不再润滑,而是逐渐僵硬。“他走了。”

10

“我知道你当年为什么离开奎屯,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跟小兵蛋子私奔。你是为了不丢这个哥哥,才千里迢迢回去守着他。”二宝看了一眼二奎,在屯屯的耳边悄声说:“你到底把他守回来了。”

屯屯被孝衣包着头,扭过脸去,一下捂住了嘴。

陶子晟的葬礼按照家乡罕村的仪式举行,送葬的队伍排起了长队。长幡被二奎高举着,像一面旗帜。幡有白幡、红幡、花幡、杠幡。杠幡就是把幡放到棺材上,意味着后继无人,自己的幡要自己顶。打白幡证明你至少有儿子。奎屯从来也没人打布幡,他们打的都是纸幡,二奎别出心裁,请人定制了布幡,两边是亡人的生卒年月,中间是名字,在奎屯的天空底下,猎猎地飘。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要烧纸,屯屯跪在二奎的身后,看他点燃了纸钱,火光跳起来,二奎小声说:“爸爸,一路走好。”

屯屯满脸是泪,一下就哭出了声。

爸爸葬在了南山坡下,周围是大片的补血草,开得让人异常宽慰。墓碑上写的是“第一代支边人陶子晟先生之墓”,这也是根据二奎的要求定制的。二奎说,爸爸是为建设边疆来的,理应把“支边”两个字写上。甘绒花本能地想反对,她觉得太过仪式化了,不像家人立的碑。可看着大美、二美都围着哥哥转,她还能说什么呢?

屯屯翻到了黄板的电话。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他有没有换号码。“你知道我跟桂二奎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亲哥哥。”屯屯发了条短信。

时间不长,手机铃音响了。黄板说,哪天我去邮局找你。

屯屯说,我辞职了。

这话冲口而出,屯屯心里一动。她是觉得她不需要埙城了。

黄板问她辞职准备去哪里。

屯屯说,还没想好。

屯屯把黄板删了,然后关上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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