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行(短篇小说)

2019-05-13 02:25路边青草
当代小说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头子山镇老头

路边青草

1

我走在山中小石径上,循着小径边断续的老屋残墙,寻找山间的人家。耳边随山风吹来不知何处人家飘出的歌声,也许是放的音乐,也许是在看电视。

弯腰伸入径边野草末梢的雨露,打湿了我的鞋子、裤腿,径上的一些小石子,不知是因为石上经年生长的老苔藓,还是沾积在上面的湿润泥土,让人踩上去觉得有些滑,不禁走得更加小心翼翼些。这情景,恰如古人所说:“墙头纤草沾露重,阶前苔痕带雨深。”何况这还是雨后的夜晚,虽然出了月亮,但夜色却也是朦胧暗黑的,细径难觅,稍不留意,或许就踏到路外或者坑洼处去了。

山中的秋意总是来得更早一些,虽然南方的草木不至于枯萎得太早,山中看到的也还是一片绿意,但这绿意可与春夏的翠绿喜人有所不同,因为蒙上了一股将欲败去的秋意,山中气温也凉得更早,凉意也更浓,让山中人确切地知道:秋天来了。

数日前,有朋友问我:“年假要去哪里呢?”

我答说:“回乡下老家。”我早已计划好了,要趁着这回的年假,顺便去一趟我老家隔邻的中山镇。

他们笑了,说:“难得的假期呢,不是去外面游玩,居然回乡下?”

我说:“名山名水虽好,可乡下也有乡下的小景致。说来惭愧呀,我对这个离家几百公里外的城市,一个个区,一条条街道,甚至一座座建筑,都能娓娓数来,可自己老家小镇的许多村庄,自己似乎从未去过。熟悉的仅仅是自己生活过的小村庄,本镇都有许多地方从没去过,更别说相邻的镇了。这个城市比起我们的小镇来,再加上周边数镇,甚至一个县,都大上何止数十倍,这么大一个城市都已熟悉于心,但对自己生长的老家地方却很陌生,这不能不说有点讽刺呀!所以,我想趁这回的假期,回去随便转转,看看那些山水,或许,比去那些有名的地方游玩更有情趣呢。”

——有个著名的比喻说:我们常常在琢磨那不知多少光年距离之外的远得要命的外星球上有没有外星人,常常琢磨那些外星人该是生长得什么样子,却不知自己隔壁住的邻居长什么样。我们记熟了遥远的大城市里的街角,却忘记了自己生长的小小的老家的草木,这岂非也正像极这个比喻所说的事情?

中山镇,那是我老家的邻镇,盛产竹子,据说是一个有数百年历史的至今依然保存着古意的古朴山镇。虽然隔不甚远,从我们镇上过去才三十余公里的路程,但我却确实是从没有去过,但是能从我们镇里的市场上买到许多来自中山镇的物品,每逢镇上墟市日,也会有许多来自中山镇的小贩出售东西,最常见的就是农家的各式竹制器具,还有祭祀用的香烛草纸等等,据说,这些全都是中山镇的人手工生产的。

于是,我回到了我的老家,再从我们镇上坐车去中山镇。

2

中山镇是一个偏僻的山镇,车子跑的还是沿山而走的弯来绕去山泥路,路两边的山上,尽是茂密的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小冠木,以及丛生的竹子。

半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不小的秋雨,山中本就清凉,雨后的气温更添了一丝凉意,山路很快就泥泞不堪,车轮子陷在一个坑洼处打转,愣是起不来,进而车子还抛锚了。进途就止在这里半天没有起色,这下山间的晚风已悄悄吹起,夜色已来临,车上的乘客都很急,有手机的都拿出手机打电话叫熟人骑摩托车来接自己。

我在这里没有熟人,不可能叫人来接我,我也与其他乘客不同,因为我是没有具体的目的地的人。我原本打算是坐车到了中山镇上后,随便打听去个镇区周边的小村落里转转,看看那里纯朴的山民,清澈的溪流,再看看能否遇见有自己手工作坊的造纸人家,看看他们如何造纸的技艺,体味下那些难得的古朴情怀的,现在却停滞在这里前进后退都不可得。

我问司机,这附近有人家吗?

司机说:这旁边就有一条小岔路,顺路进去有村庄,路都是供人走的,有路就有人家的。

既然里面有人家,加上我本就是準备随便找个小村闲逛,这里又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于是我改变了要坐车到镇上去的计划,我下了车,沿岔路走进去,随便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就行了。山里人大都热情,遇路人借住,大概不会以为我是想趁半夜起来偷盗打劫的坏人吧?

夜已降临,山里不比城市,因为没有什么灯火,所以夜晚都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但好在雨停后居然出了月亮,朦胧地照着大地,可让我看得清路来走。

路边有山,有田,还有河流,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主人已搬迁走了,没人居住后荒废倒塌了的长满杂草的旧房子。除了树林里偶尔传出的几声夜鸟声,以及野外的秋虫鸣叫,四下里一片静悄。在这静悄而朦胧的夜色里,山里的景象看来更有一股味道,淡淡的,灰黑的,似笼罩着一层雾的国画。

我也不知走了多久,拐了多少个弯,踏上了一条石砌小路,空气里还能听到断续的音乐声,细听之,居然是《说聊斋》,旋律充满着悲凉的意味,在这僻静的黑夜山上,叫人有些害怕,说不定半路还真的忽地就会冒出一只鬼来。现在正是秋天,民间的传说故事里,因为秋天天凉事物干燥,带着生命将要萎去,迎来万物蛰伏的寒冬的悲意,所以秋天的夜晚是最多鬼的时节,活人伤秋,失去了生命的鬼自然更会悲秋。

循着音乐声,不远处的半山腰上,透着的点点灯光告诉我:那是数栋房子,终于到了有人家的地方了。

看那点点灯火,心下有些感叹,据说有很多大山深处的村子,直到现在也仍是没有通电的,因为人家太少,还东一家西一户分散得太零落,家与家相隔又远,从山外拉电线、竖电线杆进去的成本投入很高,收电费几百年都收不回投入的本。这里的山上、田间、河边还远不远地能看到电线杆,只是为了方便那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确实是不容易的事情。

我沿着灯火处的细石路拾级而上,在一栋老房子围墙外,轻敲围墙中间建的门楼上紧闭的木门上垂吊着的铁环。古老粗实的木门上,布满了岁月的沉淀痕迹,使得门表面已有些不平整,现出了深深的木纹路。

随着拉开门闩的声音,木门开了,露出一位有六十岁的老头子的脸,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我不好直说,我是特意远道而来你们中山镇,来寻觅参观民间手艺的,因为这在他们这里是再寻常不过、也不值得去注意观察的事情,居然有人会为这而大老远地找到这里,那真是不可思议,肯定会给他们当作怪人的。

我便说,我是从邻镇而来,坐车想去中山镇上找朋友,但汽车在路上遇雨抛锚了,天已晚,我前进后退都不可得,更没有什么人可叫来接我,我便沿山路而行,想寻找个地方看能不能借住一晚,于是找到了您这里,明天我就走。

老头子笑了,说:“行,行行,没问题。”

我进了门,老头把门闩上关好。

3

围墙内是宽大而雅致的院子,院子里是干净整洁的石砖地板,角落边摆着些农家用具,还支撑着数支晾衣架。院子里砌有数堵矮墙,把院子和房子隔得错落有序,矮墙上开了圆门,门框边还浮雕着动植物的图案,墙上种植着缠缠绕绕的藤类植物。穿过两道矮墙圆门,才是起居的房子,房子很老了——看这庭院,也就知道这样精致设计的屋子只有古人才会建,所以这屋子没有两百年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老头子问我:“你吃饭了吗?”

我说:“还没有。”

老头子说:“我也刚准备吃饭,你刚好来一块儿坐。”

我道谢,与他一块儿坐到了桌边,我也真是饿了,与老头子边吃饭边聊天。

老头子说:“这里就我一个人住,老太婆去世多年了,孩子在外面工作,一年也难回来一次,我这里好久没有年轻人来过了。这附近人家也不多,即使不多的人家,也慢慢地往山外搬迁走了,越来越少人了,即使不多的人,也没有年轻人,因为全都往外跑了,剩下的都是老头子老太太,等有一日这些老人们全都走了后,这个地方,都不知还有没有人生活,你一路进来也许看得到,好多没有人住的房子都倒了。”

我说:“是的,很多人挤破头也难在城市里买得一小块容身之地,但是农村乡下却有许多没有人居住的荒废大屋。”

老头子说:“我若是不出山外去,真是难以见到一个年轻人。算算,我都怕有十几日没有见过一个年轻人了吧……哦,不,不,这两天也见到了,那是见到了邻居家的小孩,昨天从外面回来看父母了。”

我问:“你出山外去做什么?”

“去镇上墟日的时候赶集啊,买日常吃的用的东西,也卖东西。不仅仅去中山镇,这附近的数个镇都会去,到年节的时候,跑得还会更勤快一些,因为那个时候卖得最好。”

我问:“你去卖什么?”

老头子答:“中山镇的特产,自己做的香、蜡烛、草纸,早些年,还去卖过自己家养的鸡鸭。”

我很意外,我不就是为了看这些而来中山镇的么?忙问:“你家也会做纸?”

他答:“会,这可是中山镇的传统。不过,现在许多的年轻人都不会了,也不愿意做了。”

我说:“你一个人做吗?”

他答:“一个人做也可以,但慢一些,没事时折腾一下当作打发时间还行。多数时是与人一块儿分工合伙做,收益就大家分。”

我问:“你们在哪里工作呢?”

老头说:“就在我家里啊,你刚才可能没留意到,院子那里有几个水池,里面都是浸的竹子。还有几个水槽和石台,那是滤纸、压纸用的。后面屋里还有专门的造纸的工作坊,煮竹子就在坊里。我家屋后还有烤炉,是烘干纸张用的。”

我说:“你们是怎么把竹子变成纸的?”

老头答:“从山上砍竹子回来,放入池塘浸泡两三个月时间,直浸到竹子表面的青皮的颜色消失不见。竹子浸泡好了,再砍成小段,放入一个很大的木桶内,还要加一些石灰,放入大锅里一起蒸煮。把煮好的竹子放入石臼,用石碓捶打竹子,把竹子捶打得烂如泥——不过,因为用石碓打太累了,现在有许多人都是用机器来磨料了。

“把打烂的竹料倒入一个水槽里,用木棒搅拌均匀,制草纸的纸浆就完成了。用一张竹帘在水中荡料,使竹浆成为薄层均匀地附在竹帘上面,水分则从竹帘下面漏出流到槽内。然后将帘反扣在一块木板上,湿纸便落在木板上了,这就是张纸了。如此重复这些步骤,使一张张的湿纸叠积成厚厚一摞,然后上面再加一块木板,加石头重压,挤去纸中的大部分水分,再将湿纸逐张掀起拿到院子里挂于竹竿上晾晒干,或者生炉焙干,如此,草纸就制作完成了。原料可以用竹子,也可以用稻草。这里出产竹子,所以大家多是用竹子作原料。

“说起来大概就是这样,也不算复杂,只是具体操作起来,一道道工序那还是得看功夫的,要不然,就做不出好的纸。这和做饭差不多,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做法,但有人做出来就特别好吃,有人就做得特别难吃。”

我问:“做好的纸你们怎么拿去卖?”

老头说:“把一张张纸叠好切齐叠成一垛垛的,用平整的篮子装着挑到镇上去卖。”

“挑着去?那挑不了多少啊,何况路程不近,挑个上百斤的担子走那么远的路,多辛苦,如果是去周边镇,那就更远了,几十公里呢。”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的人才懒走路,我们的前人都是这样走路走过来的,走了几千年。多的话也可以推板车。比起以前来,现在好很多了,因为还可以骑三轮车,也可以在路上拦别人的拖拉机,坐拖拉机捎出去,有时也可以搭出镇的汽车去。”

我说:“嗯,那还轻松一些。”

4

老头又说:“在先前没有汽车摩托车拖拉机的时候,不说太久远,就是十几二十几年前也是如此,那时路远没有现在好走,车子也少,人人都是靠走路,那时好像大家都有的是力气,人人都挑得重、走得远。比如要去周边市镇的墟市上买卖东西,就比如去你们镇上的墟日吧,三十多公里的路,如果要赶第二天的早市,早上五六点钟就得到,那我们晚上十点钟就得出发,哪怕走得累挑得累,半路上也不能歇太久,要不然就迟到了。也有人会在第二天下午就出发,先走一半路,然后在半路上找人家借吃借宿,睡一会儿觉休息一下,然后凌晨两点钟又匆匆摸黑出门,走完剩下的另一半路。如果要去更远的地方,那就要隔天出门。以前我为了赶一趟墟市,卖些自养的鸡鸭,挑着两笼子鸡鸭,来回要走一百多公里是常事,路上得找人借吃和借宿,一個来回得花上三四天时间。”

我说:“是,真不可想象昔日你们的辛苦。我家不在山里面,不过其实很久以前,我也曾经走过这么远的路。那时我还小,我的父亲在山里割松香,吃宿在山里,很久才回一趟家。我去探望过他,说是探望,其实也是去劳动的。

“他割松香的地方也长有很多竹子,竹山的主人想把竹子卖出去,因为没有便利的路通行,只有用人力一根根地背出去。因为每条竹子都很长,一条就十几米,也很大,差不多有碗口粗,所以其实不是背,而是拖,从山上拖到镇上去。镇上有人收购,大概用来做建材、做牙签、做筷子以及其它竹制器具等等。

“一棵竹子数十斤重,一个人也拖不了几条,也就是一条或者两条。从山上到镇上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拖着竹子走去要走三个多小时,拖出去了又要走路回山上,一天只能来回一趟,只是回去的时候因为不用拖竹子负重了,人轻松一些。竹山的主人跟收购站的人熟悉,你把竹子拖过去了,收购站那里会登记,拿收购站的回执,可以找竹山主人要报酬。那时有好多小孩子在放假的时候都去帮有竹林的人家拖竹子,我们帮主人拖一条竹子,有一块钱的报酬。

“其实一条竹子也就只卖一块多钱,主人得到的比我们工人还少,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我们这些人帮他拖去,他即使有几十座山头的竹林,也收不到一分钱。我们帮主人拖,自己赚钱,主人也赚钱。”

老头子说:“你说的事我知道,以前确实很多人这样拖竹子出山的。现在可没有人会这样拖了,因为路好走了,从山上砍下来,集中到村边的路口,然后就用汽车一车一车地载走了,但是从山上砍了竹子拖下来到堆放处,也还是辛苦活。虽然现在路好走了,但也有其它的许多不便之处,所以生活在山里的人也日益少了,因为都往山外搬了。”

我问:“这山里地方那么大,看到的都是山啊树啊,房子没几处,人更稀少,听到的不是鸟叫,就是虫鸣,或者野兽叫,你们不会觉得害怕么?”

老头子说:“你是指有没有鬼怪出现是吧?那都是人们想象出来的,哪有那回事。因为人有感情,对过去的人和物会有怀念之情。看那曾经活生生的人死去了,看那些曾经有人生活居住的房子,因为人的搬走或者死去,荒废了倒塌了,直至湮没在丛生的蓬草之中。原本好好地存在着的东西,忽地就消失不见了,并且是一消失不再复来,心中难免会生出一些凄楚,觉得遗憾,认为那些曾经的人和物虽然离去了,但总该有另外一种方式延续那昔日的生命,或者延续那昔日的感情,才会完美一些。于是,便认为死去的人会变成鬼,这其实都是人的情感使然。”

我说:“你的谈论很与众不同。”

老头子又说:“同样,也是因为人的情感,觉得除了人本身,那些动物、植物的生命,甚至是没有生命的一块石头、一块铁、一杆扫把、一具雕像、一件首饰,都应该有人那样的思想感情才是,于是,这些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动植物和石头金属之类的,天长日久,会化成人的模样,还拥有像人那样的感情,这就是传说中的妖怪、妖精。人有好人坏人,这些鬼怪自然也会分好坏。所以,所谓鬼怪,其实都是人自己作出来的,俗话说‘见怪不怪,其怪自灭。人见到了以为怪,那鬼怪就出现了,因为你认为它就是鬼怪;你觉得它不是怪,那它就不是怪,也就只是普通的东西。所以,要说害怕那都是情感使然,也就是心理问题,你觉得怕那就怕,你觉得不怕,那就不怕,即使要害怕,但也得照样生活,不可能因为怕就不过下去了。”

我说:“老大伯,真不料在这山中,能遇见你这样洞明事理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头子说:“现在还算好的了,有电灯,晚上也可像白天那样明亮,以前没有通电的时候,如果不点油灯蜡烛,那真的是漆黑一片,那情景岂非更恐怖?现在的人也多了,一个国家十几亿人,一个城市就可以有几百万上千万人,而古时候,整个国家才几千万人,甚至因为战乱等等原因减少到整个国家才几百万人,这么少的人分布在那么广大的地方,而且还多数是分散居住在山村里,那才叫人烟稀少,有可能方圆几十里都遇不到一个人烟,那情景岂非更孤单吓人?”

我说:“老大伯,真可谓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与你聊天,真是个快事。”

——我本是来这个古朴的中山镇寻看古朴的民间手艺的,半途中因故错进的这户人家的主人,他不仅是一位我所希望寻看的艺人,同时更还是一个很有古朴情怀的人。

我问:“明天你们做纸吗?我倒很想看看你们把竹子变成纸的过程。”

老头答:“明天?不一定,如果我的合伙人来的话,也许会。现在不早了,你要休息了吧,我去给你整理房间。”

5

老头子把我领到房子二楼的一个小间里,屋里有张老床,老头给我找来床褥铺好,说我就睡那里。

前人的旧屋设计得都不太好,窄小暗且不通风,这个小房间里除了门,整个房间就只在房间末开有一扇窗,可也被关得紧紧的。唯一还算透气的地方,就是门顶上方还开了一个小孔当作气窗。

我想去把窗户打开,老头制止了我,说不要开那扇窗。

我问为什么?

老头说,窗外原本是一户与他家相邻的人家,不过已搬走多时了,屋宅荒在那里,长满了杂草,开窗的话,会有虫子鸟儿蛾蝶等等飞进来,甚至是蹿起野猫、老鼠。那扇窗也是旧式的窗,打开窗门就是墙上的一个大框框,没有窗棱阻挡,也没有钉窗纱或糊窗纸,一刮风就呼呼地吹入,一下雨就瓢泼进雨水。现在秋天了,天凉,有风的话寒意更重,下午下了雨,生怕晚上忽地又会下雨,人却睡着了不知道,把房间淋湿了。而且,那窗也有些破了,开关不牢了。

我只好作罢。

其实,此时还早,才九点多钟而已,但是山里人睡得早,又没有什么邻里熟人来串门聊天,九点多就觉得是很晚了,要歇息了。我也只有顺老头子的意,稍作洗漱后就去睡觉,我下午也是有点走得累了。

熄了灯,关上门,屋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心里总记得这间屋子里没有开窗,不透气,越这样想就越觉得悶,虽然门上方有个小气窗,但那似乎根本透不过风来。

于是起来把门打开道缝,反正不怕什么贼会溜进来。回躺回床上,心里又总记得这间静静的黑暗小屋的门没有关,总觉得门外的走廊里会突然闪进什么东西,悄悄地来到我的床边,没有声息地在黑暗里如幽灵般地盯着床上的我,使得心里很是有些骇然。

于是又起来把门关紧,想想老头说别开窗,但就算开窗也没什么不妥,我睡得清醒,不怕它什么鸟虫蝶飞进或者半夜进雨。

我拔开窗栓,把窗推开,一扇窗门居然掉了下来。看来,这窗还真是有些不牢了,我一碰它就脱落了,明天得帮老头子钉上才好。

窗打开了,拂进一股凉风,原本隐约的秋虫鸣叫声也听得清晰了,我觉得气也舒畅了。月亮正是从窗的这边出来的,屋内透进了月光,有些明亮起来。

我看向窗外,月色下,窗外是邻家的一个很大的荒芜废院,只见荒草围绕路径,茂草长满石阶,杂草丛中还生长着夜里看不清晰是什么树的矮木,院中也还耸有数棵高大的古柏。浓浓的荒草木遮蔽路径,径末是一座古老的围墙门楼,楼屋顶上的凌乱瓦片间也长满了杂草,楼墙下开了一道圆门,荒草已蔓延进了圆门内。

废院里,还有一口古井,井边生长的茂密杂草,早已高过了井围,甚至井内也冒出杂草来了,那该是井的内壁上生长出来的。井边数株矮木伸出的枝杈,笼罩在井的上方。也不知这井是昔日宅中生活的人的汲水井,还是美化院中的点缀之用的井。

整个院子,看去虽然是异常的荒凉冷僻,却倒也显得郁郁葱葱。这些荒草木和围墙之后,是高低参差的楼台亭阁,一片黑黑的弯弯的屋顶,朦胧地翘在这清凉的秋天月夜里,告知人们这里昔日曾是一个有钱的大户居住过的大宅院别墅。这座古老的大宅,也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几经风雨,现在人去宅空院废了,静静地荒凉地处在杂草和秋风里,成了鸟虫蛇兽出没之地。

废院的前屋,还有个老头在居住生活,虽然是孤老头一个,情景有些孤单,但起码还算有人的气息,这个后屋则是完全荒废了不见人烟,仅仅是一墙之隔,就是两重不同的世界。只是不知道,老头子这栋房子又还能有人生活多少年?老头说了,他的孩子在外面工作,平時很少回来,那想必日后也是不会回来生活的了,等老头死后,这里又将是重复后屋一样的在荒草中破败的命运。

6

我回到床边躺下,脑子里想的尽是刚才看到的秋夜里的废院景象,尤其对那院中一口古井念念不忘。

民间有传说:荒废的古井旁边,要是自然生长出了草木,它们的枝杈伸长到井的上空,树又结了果子,没人看顾自然长熟后的果子,要是刚好掉进了井中,年岁古老的井是有灵气的,自然生长在古井边的树木也是有灵气的,古井那清冽冰凉的井水,可使掉进井中的果子不腐,即使过了百年千年,从水中捞出来,依然会如同刚刚采摘下来的一般新鲜。最后,掉进去的果子有八十一颗会化成红色的珠子沉在井中。到清静的晚上,月亮照射到井中的时候,井水变成像月亮一样的银白色,泛起波澜,井口光亮如火,红珠子会发出火光,在翻滚的井澜中往井口蹦跳。有机缘见到这个情景的人,从井中捞出红珠子,食之可百病不侵,身轻如燕长生不老。据说,有人曾从古井里觅出过掉入井中的陈年桂子变成的红珠,吃了后变成了仙人。

虽然这只是个传说,但我却很有兴趣。这是一个还维持着古老朴素风情的山镇,在某处的山村里,半山腰的一座古宅院中,一个不知多少年岁的荒废古井里,在这静静的清凉秋夜,说不定还真的存在有一些稀奇的怪谈呢。与老头子晚上聊天时,他说鬼怪是人心里想的,以为有怪,那它就是怪,以为不是怪,那就没有怪,而我恰恰是认为“有怪”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忽地听到窗外有窸窣的声音,我初以为是风吹窗外草木和秋风入窗的声音,但响声越来越大,实在不像是风吹的声音,叫人有些骇然。

我爬起来,去到窗边观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那睡前看到的废宅院,此刻不见了踪影,窗外分明是一片墓地,古墓一个挨一个,不下数百座。还有些不知是尚未落葬的棺材,还是给山中风雨泥水从地底冲出的棺材,也有数十具棺材,弃置乱堆在坟墓间,声音就是从棺材堆中发出来的。

随着声音的越来越响,一具棺材的盖板突然被掀落在地,一具尸体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全身雪白,两眼绿色,在月光照映下发出荧光。

我忽地明白了,老头子为什么叫我不要开窗的原因,原来不是怕窗外飞进鸟虫蛾蝶跳进野兽,也不是怕半夜下雨瓢泼进雨水,而是因为窗外是一片坟墓,是埋葬死人之地!

难道,老头子知道一到晚上,窗外的坟地里就会发生怪事,只是,他是个不怕鬼怪的人,但却生怕我遇见了害怕,所以叮嘱我千万不要开窗?又或者,我现在住进的也不是活人的地方,而是一处鬼宅?可能老头就是一个鬼,只是他是一个不会害人的善良好客的鬼?

尸体对着棺材拜了拜,棺材周围的野草合拢过来,掩盖上了棺材。然后尸体僵立瞪眼,迅疾如风向院外飞去。

我大抽一口凉气,呼吸声重了,僵尸立刻就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眼睛瞪向了老头的屋这边,然后就看到了窗边的我,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然后马上奔了过来,往上一蹦,就蹦到我的窗口,直直地伸着双手,苍白的手上长着长长的尖指甲,想要跳进来抓住我。

我急忙关窗,而窗只剩下半边,根本关不上。我从地上捡起那掉落的半边窗,朝着僵尸打过去。僵尸掉下去又往上跳,我又挥窗打去,手忙脚乱心情紧张之下,那半边窗居然脱手了,掉到了窗外楼下。僵尸的双手伸了进来,死死地卡住我的脖子。

我双手也去抓他的手,想把他的手抓脱。

我一用力,忽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没有抓住什么僵尸的手,而是拧在自己胸前的衣服上在拼命抓。我这才发现,什么嘛,原来只是做梦。

我起床来到窗边,窗外依然还是那个废宅院,根本不是一片坟墓,那脱落的半边窗还是静静地躺在窗下的地板上,根本没有给我用来打僵尸掉到窗外去了。真是什么想得多了,就梦到了什么,鬼怪想得多了,原本没有的东西也就在梦里出现了。

窗外拂进的秋风凉意很浓,还带着一股潮意,仿佛在窗边呆得久了,那风吹在身上、落在地上,都要凝成了霜露。秋日起,草木的叶子渐渐发黄枯萎掉落了,只有那枫叶红似火一片灿烂,气温白天清爽,夜晚则是清凉,越到夜深则越发的冰凉,虽然还不到冬天,但晚秋时节的夜晚和凌晨,本也就是会结霜的,据说在北方,即使是初秋也会结霜甚至下雪了。这里是南方,虽然看不到那漫山叶红似火的枫景,但古人说秋天是“夜深枫露凉”,也确实是不假的。

我看看时间,才晚上十点多钟,我是九点多钟躺下的,原来才迷糊了没一会儿。

我正欲回床躺下,忽地听到窗外几声猫叫,原来老头子真不是说假话,窗外真的有野猫出没?

随着猫的娇叫,一只东西忽地从窗外的围墙上还是屋檐上,跳上了窗台,半蹲在窗台上,瞪着发绿的眼光看着我。

那分明是一只黑猫。它浓浓的黑身影,蹲在窗台上,它的身后天空,是一弯月亮,月亮之下,则是废院中的草木和屋顶,这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猫虽可爱,但据说猫是一种阴灵动物,尤其在夜晚,你盯着它的眼睛看,会越看越充满一股恐怖的邪气。

然后,又听到窗外有几声猫叫,不过那叫声显然不是真的猫在叫,而是人在模仿猫的叫声,接着又还传来“小黑猫,小黑猫,你跑哪里去了”的声音。

那该是这只猫的主人在寻找它。

我走近窗,想要抓住它,它一腾跳,就跳离了窗台,落在窗外的一楼的屋檐顶上,随着几个起跃,就不知消失在何处去了,只是窗外的唤猫声还在传来。

我探头看出窗外去——废院中,一个穿着纯白颜色短袖衣服的年轻女孩子,清瘦修长的身材,扎着长长的头发垂在脑后,额上的头发两边还左右各戴着一个有朵花的发卡,虽然看不清切,但可以感知她长得很漂亮,她正行走在废院的荒草径中,边行边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小黑猫。

这真是一桩奇事啊!在一个清凉的秋夜里,在一个破败荒芜的废院当中,忽地从荒草丛中走出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在轻声地呼唤寻找一只走失的猫。这样的情景,应该是在鬼故事里、在聊斋里才有啊,而居然给我遇上了,给我这个不经意闯进这个山村里借宿的陌生人遇上了!

一会儿,她就走出了废院,出到院外去了,她的唤猫声也消失了,大概是在院外找到了那只半夜出走的黑猫了吧。废院里什么踪迹也不见,仿佛刚刚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一个事情,我的窗台上根本没有跳过一只猫,废院的荒草丛里根本就没有走出来这么一个人,也没有从废院里走出去那么一个人。留下的,只是废院中秋虫的偶尔几声夜鸣之外,就再也没有半点声响的静静的、静静的秋夜,以及我,静静地站在窗前,在琢磨这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又是一场梦。

7

第二天天早,我还没起床,忽地又听到窗外数声猫叫,然后“扑”的轻轻一声,又有东西落在窗台上,接着就听到我的房间里响起了几声猫叫。

昨晚那只黑猫,又跳到了这房间的窗台上!

它对这窗还真是有感情,连连地想跳进来,怪不得老头子叮嘱我千万不要开窗,他说会飞进虫鸟、跳进野猫,看来真没骗我。

只是现在跳进来的并非是野猫,而是一只有主人的猫,因为我又听到了窗外有一个女孩子在唤猫的声音,跟昨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我赶紧走到窗边,猫看有生人靠近,一跃,蹿了几下,就蹿到园中去了。

我又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穿着纯白色短袖上衣的修长美丽的女孩子走在废院中。不同的是上回是晚上所见,这次是白天所见,并且多了一只猫跳进了她的怀中。

这时,老头子也来叫我起床吃早饭了,然后又兴冲冲地对我说:“刚刚与我合伙的邻居老头子过来了,今天我们开工造纸,你刚好可以参观一下。到时来帮手的还有他的小孩,他的小孩也在外面工作,这次也是回家里来玩的。昨天我和你说过,如果不是他的小孩回来,我真的是好久没有在这个村里见到过年轻人的身影了。前两天看到了他,昨天又看到了你,这几日都能在自己家里出现年轻人,真是不错的事情。”

我说:“是吗,到时我也帮你的忙,凑下热闹。”

吃过早饭不多时,老头子的邻居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他的小孩。

——邻居的小孩,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穿着纯白颜色的短袖衣服,清瘦修长的身材,长长的头发扎在脑后,額上的头发两边还左右各戴着一个有朵花的发卡。

呵,我这个陌生人,在这个秋天里,借宿在一个陌生的山村,一个老头子的古老屋子里,过了一个多么宁静、多么美好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想必是再也不会有了!其实,这个古屋、废院、秋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我想象中的如同传说里那样的鬼怪妖精故事,但却也发生了很多奇事,那岂非也是另外的一种鬼怪?

责任编辑:李  菡

猜你喜欢
老头子山镇老头
石门县壶瓶山镇人民政府
老头子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老头与丫头
东莞茶山镇南社村
老头子的二胡
倔老头
八乡山镇:一个富有魅力的乡镇
临沭县玉山镇:小小紫薯“入驻”银座,变身市民“新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