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未完成的第四个批判*

2019-05-24 02:07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先验康德上帝

曹 俊 峰

我国哲学界对康德是否写有第四个批判意见不一,李泽厚先生认为康德没有也不可能有第四个批判,因为这个批判必须是康德全部批判哲学的扬弃和二元论矛盾的解决[注]李泽厚:《批判哲学的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324页。;何兆武先生持相反的观点,他把康德在18世纪80—90年代写的有关普遍的历史理念、启蒙、永久和平、人类历史臆测的开端等等的文章搜集在一起,编成一个集子,名之为《历史理性批判文集》,并认定这就是第四个批判。笔者以为李先生的意见欠妥,现有资料证明康德确实写有第四个批判;何先生的看法也值得商榷,因为康德从来没有把《纯粹理性批判》出版之后所写的不同论题的文章编成一个集子出版,当然也就不可能把它算做第四个批判。笔者认为康德确实写有第四个批判,那就是康德晚年留下的一部规模宏大的书稿,只是因年老多病并随之去世而末能完成。

1790年,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的初版序言中怀着大功告成的喜悦心情写道:“我以此结束我的全部批判工作。”[注]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verausgegeben vonder Königlich Preussischen Akademie der Wessenshaften,Band 5,S.170,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Berlin,1910(以下简注为:Kant’s Schriften,gewisse Band,gewisse Seite,gewisse Verlag,wo herusgebten,welche Jahr)。接着他便信心十足地着手学理的阐述,因为这时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完成了批判哲学范围内的一切工作。由三大批判构成的体系已完美无缺,他在认识、伦理、美学与目的论这三个领域中所提出的先天原理已无懈可击,经得起任何批评和检验,由此他也就放下了扛在肩上的学术重担,此后做些轻松的事情以尽余年就可以了。但这种悠然的心境并没有保持多久。康德是个具有科学精神的严肃哲学家,他不容许自己的学说存在瑕疵,也不容许他所提出的原理空洞玄虚,因远离经验而一无所用,为此他的每一个论断都要追溯到最深层的根基,都要有经验的支持。经过几年的深入思考,他发现他为之奉献大部分精力的批判哲学体系并不完美,还存在着重大的缺陷或漏洞,如不加以补救,批判哲学的大厦就可能坍塌,至少其稳固性要大打折扣。这让康德寝食难安,使他不顾高龄多病重又踏上哲学思辨的艰难历程。他在1798年9月21日致友人伽尔夫(Christian Garve)的信中就提到此事:“我现在正在从事的工作涉及到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初始基础向物理学的过渡。这项工作必须完成;因为否则在批判哲学的体系中就会有一个漏洞。理性对此的要求没有减弱……但对这一要求的满足即使不因生命力的完全衰退,也会因为日益严重的身体方面的障碍而令人很难忍受地被推迟了。”[注]Kant’s Schriften, Band 12,S.257,S.258,S.23, Walter de Gruyter & co.,Berlin und leipzig,1922.这段话明确地告诉我们,他对自己已往的成绩的评价有了重大的改变:原来他认为批判哲学已功德圆满,批判大厦已然稳固地矗立在哲学园地之上,他应该像创世纪之后的耶和华一样,歇下来欣赏自己的创造物了;现在他却发现批判哲学竟是一座未封顶的建筑,必须对它作出重大的补正。在这封信中,他的情绪有些悲观,竟觉得自己的脑子不管用了,在建立哲学体系方面难以有所进展,甚至永远不能完成。但在一个月后致另一友人基塞维特(Johann Kiesewetter)的信中他的情绪又有些好转,觉得自己尚有余力来完成他手头的工作,“想以此结束批判事业,并弥补尚存的漏洞”[注]Kant’s Schriften, Band 12,S.257,S.258,S.23, Walter de Gruyter & co.,Berlin und leipzig,1922.。他要写一部新的著作,其基本内容和写作计划早已确定。基塞维特在1795年6月8日致康德的信中曾提醒康德,不要忘记“您在几年前曾想奉献给公众几个印张的著作,它应包含从您的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初始基础向物理学本身的过渡,我十分渴望得到它们”[注]Kant’s Schriften, Band 12,S.257,S.258,S.23, Walter de Gruyter & co.,Berlin und leipzig,1922.。基塞维特的期望落空了,康德生前没有发表有关这一论题的片言只字。但康德的允诺并非空头支票,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严肃认真地着手兑现他的承诺,开始写作一部新著。

康德新著的写作大约开始于1796年下半年,因为他在这一年6月终止了哥尼斯堡大学的授课活动,此后又没有琐事缠身,这使他有可能集中精力思考如何弥补批判哲学的漏洞,并把思考成果记录下来。从1796年到1801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埋头撰写这部新著,甚至有熟客到访时也不停笔。他在这部著作上耗费了全部余生和精力,直到灯尽油干,一个伟大的生命就结束在这项看不到尽头的浩大工程之上。

经过几年的辛勤劳作,康德写下了大量手稿,他生前亲自把这些手稿分别包裹捆扎,总共有十三捆。这些遗稿几经易主,辗转周折,在康德逝世130年之后,才于1936—1938年以Opus postumum(遗稿)之名作为普鲁士皇家科学院编辑出版的《康德全集》第21、22两卷的内容与世人见面(为方便起见,本文以下将用Opus或“遗稿”代指这部未完成的著作)。从现存的Opus看,它虽然有一个基本线索,有些部分甚至有了标题和大纲,但总体上却不是系统缜密的阐述,只是记下一些思考片断,很像是一部著作的预备材料和突发念头的笔录,其中有些是比较完整的节段,有些只是零散的文句,还有很多结构不全的句子,有些句子则突然中断或只有一个词,而且大多数片断标点不全,甚至全无标点。

那么,客观地看,这部著作的价值到底如何呢?这只有从遗稿的论述出发,仔细研究其中所提出的根本问题、阐发的主要内容、所使用的基本概念、所预示的理论前景,然后才能判定它在批判哲学的体系中占有的地位及其在自然科学和哲学上的启发意义。

康德死后,留下了包括Opus在内的大量手稿,这些手稿统称为Nachlass(遗著),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康德重读自己以前出版的著作时偶然产生的断想,这些断想被《康德全集》的编者称为“反思录”。与“反思录”不同,这些最后的思考片段显然是一部新著的毛坯,表面的散乱背后具有内在的系统性和条理性,可以视之为一部独立的、完整的大部头著作的预备材料,其规模很大,占有《康德全集》两卷的篇幅,总共有1 265页之多,而这还是未经充分展开的纲要。如果上帝再赐予康德以若干天年,让他完成这部著作,其分量将远远超过前三个批判的总和。

笔者断定这些手稿是康德批判哲学中的一部新著,可以把它看做这位伟大哲人未完成的第四个批判。这有多方面的根据,其中最重要的是遗稿坚持了现象和物自体二分的观点,在全部片段中现象和物自体二者对举的文句有三十七个,这两个词单独出现则多达几百次。相关陈述延续了《纯粹理性批判》对现象和物自体的规定,仍把现象视为可认识的感性对象,它作用于感官,从而形成感觉表象,主体由此来认识对象的性质;仍把物自体视为不能被感官所把握,因而不是认识对象的某物X,它只能由理性去设想。这些都是有关批判哲学的常识,此处不必赘述。

表明遗稿属于批判哲学的另一个特征是其提问方式。批判哲学有其特有的提问方式,它诘问的是知识是如何可能的问题,例如“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纯粹数学如何可能?”“纯粹自然科学如何可能?”“作为科学的形而上学如何可能?”“绝对命令如何可能?”“先验的审美判断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等,这就是批判哲学特有的提问方式。这类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在于外在对象,而在于主体认识能力的性质和功能,一种哲学学说是否可称为批判哲学,首先要看它是否如此提出问题。翻开康德这部最后的遗稿,我们随处可见这种方式的提问:“自由概念如何可能?”[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29,Walter de Gruyter & Co.,Berlin und Lripzig,1936.“与空间和时间相关的各种综合命题如何可能?”“源于直观的先天综合原则如何可能?源于概念的先天综合原则如何可能?”[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77,S.473,S.491,S.457,Walter de Gruyter &Co., Berlin und Leiozig,1936.“经验如何可能?”[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77,S.473,S.491,S.457,Walter de Gruyter &Co., Berlin und Leiozig,1936.“从一种科学向另一种科学过渡如何可能?”[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77,S.473,S.491,S.457,Walter de Gruyter &Co., Berlin und Leiozig,1936.而这部手稿最先提出的作为其主导线索的根本问题则是:“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初始基础向物理学的过渡如何可能?”[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77,S.473,S.491,S.457,Walter de Gruyter &Co., Berlin und Leiozig,1936.与《纯粹理性批判》所面对的“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那个问题属于同一类型,这种一致性正是这部手稿属于批判哲学的一个证据。

如上所述,康德撰写那些手稿是要为批判哲学堵塞漏洞,由此也可断定它属于批判哲学。康德最初为这部手稿所预定的目标和任务是解决上述“过渡”如何可能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重要意义是逐渐显现出来的,康德对它的认识和理解也是逐步深入的。大家都知道,康德把《纯粹理性批判》及其简写本《未来形而上学导论》视为新型形而上学的基础或为其勾勒轮廓的绪论,把形而上学规定为源于纯粹理性的先天知识,也可称为“纯粹哲学知识”,解决“先天综合命题如何可能”的问题就是“在理性自身之中为已有的各门科学寻找源泉”[注]Kant’s Schriften,Band 4,S.280,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Berlin,1911.,从而为物理学和数学奠定哲学基础;1786年康德发表了《自然科学的初始基础》一文,论述了物质、运动、空间、引力、斥力等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一般概念,重新阐释了牛顿力学的三个定律。这些就属于康德所说的“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基础”。此外,自然科学的初始基础亦即初始原理之中还应包括某一门自然科学的基本假设、先验范畴、普遍定律、从已有的原理中得出的推论、对未知领域和现象的未被证伪的猜想等,它们可以作为科学研究的出发点,为科学家指示方向,确定路线,以减少盲目性。但形而上学原理或知识是纯粹理性的产物,是完全脱离经验的,而作为认识初阶的表象与感性相关,是外在现象作用于主体感官而形成的,二者之中一个源于纯粹理性,另一个源于感性,其来源不同,性质迥异,没有亲和性,形而上学原理怎么能应用于经验现象呢?康德看到自然科学中确有形而上学原理在指路,这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这是如何可能的。康德在艰难的探索中逐渐领悟到他并未彻底解决这一问题。这就是康德所说的那个漏洞。

随着时间的推移,康德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也在不断地深入和扩展,逐渐超出了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原理向物理学的过渡,扩展成为一般的形而上学原理与自然和社会中所有经验现象的关系问题,因而“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基础向物理学的过渡”这个题目就显得太狭窄了,不能表达康德心中酝酿和预想的有关宇宙和人生的全部哲理,所以他就想另拟标题。康德遗稿中有许多语句很像是为这部著作设想的名目,其中出现不止一次的是“由三个部分组成的先验哲学体系”和“上帝、世界和世界上的人的理念体系中的先验哲学的最高观点”,看来如果这部著作能够完成,最后选定的标题就应该是这两个待选题目的综合与简化,或者在其后加上“批判”二字。

上述两个待定的标题中最重要的是“先验哲学”四字,这个术语我们很熟悉,康德本人和哲学史家往往以此称谓康德哲学。在此,我们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论及康德时,先验哲学就等同于批判哲学。康德自己在《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毫不含糊地写道:“我赋予我的理论以一种先验唯心主义之名。”[注]Kant’s Schriften,Band 4,S.293,S.293-294.为了不致与其它种类的唯心论相混淆,康德特别指明这种唯心主义“最好称为批判的唯心主义(Kritischen ldealismus)”[注]Kant’s Schriften,Band 4,S.293,S.293-294.,而“批判的唯心主义”当然就是批判哲学。

通观全部遗稿可以看到,能够证明我们有理由把它称为第四个批判的决不限于以上几个方面,那些思考片断反复阐明的哲学观点、论述方式和行文风格都可以为此论断提供支持。这里要强调的是,康德最后这部手稿虽然属于批判哲学,但它并不是三大批判的简单重复,而是批判哲学的新发展,或者说是批判哲学的升级版。如前所述,这表现在它的基本论题、提问方式、主要内容、论述程序、先天原理等都与批判哲学一脉相承,甚至有很大一部分互相重叠,但所有这些都被提高了一个层次,都向最高的理性靠近了一步,其方向所指乃是宇宙(康德有时也用“世界”一词)、社会、人生的终极统一体系。

我们看到手稿所提的问题就升了一级,它追问的是更广泛、更高层次的问题,“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和“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基础向物理学的过渡如何可能”这类问题被提升为“什么是先验哲学?”“上帝是什么?”“上帝存在吗?”“上帝概念表达的是什么?”“上帝的存在是先天被给予的吗?”这些问题中没有“宇宙统一体系如何可能”的字样,但它实际上就包含在上帝是否存在这类问题之中,因为在康德哲学中,所谓上帝就等同于世界总体及其来源,这不仅包括实存的万事万物,也包括人的思想和精神,如果以上帝之名所指的世界本源果真存在,它的创造物在本质上的统一就不成问题(关于上帝下文还要详述)。

我们还看到与三大批判的中心《纯粹理性批判》相比,手稿所讨论的内容也都上了一个台阶。《纯粹理性批判》中有先验要素论,其中提到了许多互相关联又互相对立的成对概念,手稿也论述了这些概念,但表现出一种具有本质意义的重要倾向,即在成对的概念中特别重视层次更高、更有普遍性的那一个,例如,在时空问题上,他虽然固守《纯粹理性批判》和《未来形而上学导论》的观点,但却更为直接地批评了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捍卫了时空的先验性、主观性和作为直观形式的意义。在现象和物自体二者之中,他的目光更多地转向后者,其意图似乎是在追问现象背后究竟存在着什么,而不像在《纯粹理性批判》和《未来形而上学导论》中那样,物自体只是为了说明现象的来源和特性而虚设的X。与感觉相比,手稿更重视知觉,因为知觉能更全面地把握外在对象;在知觉和经验中,他更强调经验,因为知觉再多,也只是他所说的“无序堆积”(Aggregat),而经验则是诸知觉在某一原则之下的系统联结,更接近于真正的知识。手稿对经验的论述最多,也最全面,“经验”一词在其中出现了几百次,这说明被视为先验论者的康德同样重视经验。更重要的是,康德把经验之所以可能的主、客观条件当做这部遗著论述的基本问题之一,也是他所说的一般的形而上学的初始基础(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的组成部分。在实存物质(Materie)和物质的原始质料(Urstoff、Grüngstoff)之间他更重视原始质料。在原子论和物质无限可分的学说中,他明确地反对原子论,主张物质是无限可分的,不存在不可再分的物质微粒(这不符合当代物理学家的共识,康德的错误是18世纪物理学水平所致)。在《纯粹理性批判》中,讨论最多的是知性,对这种主体能力的功能和界限的论证构成了第一批判的核心内容,但在遗稿中,他更看重理性,这是因为知性只能认识有限的、可感的经验事物,而现在他要认识世界总体,要认识宇宙的体系,要认识宇宙深处的规律,知性能力就不够用了,因而必须过渡到理性。为认识个别的具体事物而使用知性,知性所提供的经验概念和先验概念最受重视;为认识无限的总体则要诉诸理性,要把理性所提供的各种理念当作论述的中心,从而就由概念上升到理念。同时,因为要面对最高对象,理性也被推到最高层次,可把这时的理性视为超越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最高理性。此前,康德较为重视源于直观的知识,《纯粹理性批判》最先阐述的就是感性直观的纯粹形式,即时间和空间,遗稿虽然也涉及到时空问题,但却是以源于概念的形而上学知识为主,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列出了分为四组的十二个范畴,阐述了范畴的来源及其产生的逻辑过程。与此相对,在手稿中康德最重视的是范畴的应用问题。《纯粹理性批判》在范畴表之后也曾提出了与四组范畴相关的直观公理、知觉预测、经验类推和一般经验思维的公设等所谓知性原理,对它们作了证明和阐释,但没有解决如何把它们应用于物理学之类的更加具体的问题,而这本来应是第一个批判的主要目标之一。与此不同,在被我们视之为第四个批判的Opus中,康德却把它们当做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基础向物理学过渡所依据的先天的形式原则,当做使经验知识获得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根据,成为物理学研究的路线图,这使范畴体系和知性原理的作用和价值都有所提升。

这种提升对于康德而言还远远不够,如上所述,他为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探究宇宙整体,认识世界的终极基础,追溯万物的起源,还要把自然和人类及其精神都纳入一个经验上和逻辑上均无矛盾的统一体系。为此他要最大限度地扩大研究的范围,还必须实现一系列指向深化和普遍化的过渡:“1.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基础向物理学过渡。2.从物理学向先验哲学过渡。3.从先验哲学向自然和自由的体系过渡。4.结论:互相关联的一切事物的各种活力(lebendigen Kraft)的普遍联系。”[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23,S.23,S.27.这几层过渡最后归结为“向一切知识的边界过渡(übergang zur Grenze alles Wissens)”[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23,S.23,S.27.。这里他把知识的边界或极限定为上帝和世界,这是一种简约的说法,实际上所要表达的是批判哲学最后要向最高对象过渡。他所说的最高对象有三个,即:“最高的自然,最高的自由,最高的善。”[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23,S.23,S.27.Opus中论述什么是先验哲学那一部分对此做了反复的讨论。遗稿的同一部分还有不同的提法,如把三个最高对象称为三个原初要素。他在提出三个最高对象那一页手稿中说道:“三个原初要素:上帝、世界以及把二者联结起来并在理性促成统一之时把综合统一的性质引入这些概念之中的主体。上帝,世界和我;上帝,世界和人类精神,即把前二者结合起来的精神:道德实践的理性及其绝对命令。使上帝与世界在一个原则之下结合起来的理智主体。”[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23,S.23,S.27.“由三个部分组成的先验哲学体系:上帝,世界,即宇宙以及我自己,即作为道德存在者的人。”[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23,S.23,S.27.从这些说法可以看出,手稿着力论述的先验哲学亦即升级版的批判哲学的最高对象就是上帝、世界和人。

在Opus中,康德赋予上述三个最高对象以独特的含义,这些含义与批判哲学一脉相承,同时又有所扩充和提升。

三个最高对象中,被排在第一位的是上帝,这是由当时的精神生活状态所决定的。18世纪中后期,普鲁士已不再实行政教合一的体制,但宗教势力仍很强大,否定《圣经》和怀疑上帝仍被视为大逆不道。因此,所有人表面上都要信奉上帝,学者们在论及世界和人类的起源时,都要把上帝放在优先地位。但康德毕竟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哲学家,对上帝的存在早已由怀疑走向否定,他的上帝只是一个理念。

本着《实践理性批判》的一贯精神,他在最后的手稿中首先把上帝规定为道德存在者。其中一个片断说:“上帝的概念不是一个技术实践的概念,而是一个道德实践的概念;这就是说它包含着一个绝对命令,而且,按照同一性原理,它也是作为神圣戒律的全部人类义务。”[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基督徒,康德不敢忘记上帝至高无上、全知全能、尽善尽美这些神圣属性,他认为这些品性“全都分析地包含在最高存在者的理念之中”[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10,S.99,S.13,S.21、S.23,S.29.。有一些片断提到上帝是世界的创造者,是世界的最高原因,他为自然和自由立法。从这些话看,康德的上帝似乎与普通基督徒心中的上帝无异。其实不然,他所说的神圣化的上帝只是人类为解释世界而构想出来的理念,是人类理性思维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人或人的精神,是人类实践理性的派生物。他说:“上帝的概念就是一个人的概念,亦即一个拥有权力却没有人对他拥有权力的存在者的概念。”[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10,S.99,S.13,S.21、S.23,S.29.“在上帝的观念中,人们在思考一个人,也就是在思考一个理性存在者,这个存在者拥有权力,他通过义务的命令制约所有其他理性存在者,自身却不受义务的限制。”[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10,S.99,S.13,S.21、S.23,S.29.这里所说的人,当然不是指人的肉身,而是指人的精神或理智。手稿中有许多片断提到了“作为纯粹理智的上帝”[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上帝是理性的存在者”[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上帝是一种精神”[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上帝,即世界上的人的内在的有生命力的精神”[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等。从这些话看,康德所说的上帝并不是以《圣经》为圭臬的基督教的上帝,而是与斯宾诺莎的上帝十分接近的自然神论的上帝。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提出了36个有关神的命题,这些命题把上帝规定为自然、实体、绝对无限的存在、绝对第一原因、永恒真理等,这与康德的想法本质上是同一的,所以康德特别推崇斯宾诺莎,遗稿中斯宾诺莎的名字出现了几十次,他十分肯定地说:“人的精神就是斯宾诺莎的上帝。”[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10,S.99,S.13,S.21、S.23,S.29.康德把上帝视为最高的存在者,视为先验哲学亦即升级版的批判哲学的三大对象之一,那么,在康德看来,上帝真的存在吗?他存在于什么地方?他到底是什么?康德在手稿中多次提出这个问题,并给出几乎是费尔巴哈式的答案:上帝不过是“纯粹实践理性本身的人格化”[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神人同形的上帝的存在不可证明,“被视为一个自然存在者的上帝是一个假设的存在者,是为了解释各种现象而设定的”[注]Kant’s Schriften,Band 22,S.537,S.48,S.49,S.58,S.41,S.118,S.126.,“上帝是理性为自己创造出来的”[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10,S.99,S.13,S.21、S.23,S.29.,这些话表明康德所秉持的是一种理性神学,没有丝毫宗教迷信的色彩。

未完成的第四个批判的第二个最高对象是世界,这个世界是所有存在者的总体,康德借助这个对象要阐述的是世界是什么,世界从哪里来,作为总体的世界有何特性。在这个最后的批判中,他认为“世界(也被称为自然)是感性对象的总体”,“是统一的空间和统一的时间中的事物的复合体”,有时他也把世界称为宇宙:“事物的总和是宇宙。”[注]Kant’s Schriften,Band 21,S.17,S.9,S.10,S.99,S.13,S.21、S.23,S.29.由此可以看出,在康德心目中,自然、世界和宇宙是等同的,是事物总体的不同名称。遗稿中反复提到最基本的初始物质或物质的原始形态,康德用两个词来表达这个概念,一个是“物质”(Materie),他用这个词构成了“原始物质”(ursprungliche Materie)、“最初的物质”(erste Materie)等;另一个是“质料”(Stoff),他用这个词构成了“原始质料”(Urstoff)、“基本质料”(Grundstoff)等。“物质”和“质料”这两个词中最具原始意味的是“质料”,它是物质的构成成分或材料,所以遗稿中常见“作为物质运动力的质料”“作为物质之要素的质料”“作为运动实体的质料”“作为运动基础的质料”等。从这些话看,原初的质料与运动密不可分。康德最终把原始的、作为物质构成成分的、与运动力相关并促使物质运动的初始存在者按当时流行的说法称为以太和热质。以太之说后来已被科学界所否定,但这个概念决非无稽之谈,它是自然哲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用来解释世界本源的假设之一,它并不比其他同类假设更为虚幻,连爱因斯坦都说:“依照广义相对论,空间已经被赋予物理性质,因此,在这种意义上说,存在着一种以太。”[注][德]爱因斯坦(E.Ainstein)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07页。而“否认以太的存在,最后总是意味着承认空虚空间绝对没有任何物理性质。这种见解不符合力学的基本事实”[注][德]爱因斯坦(E.Ainstein)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第204,384页。,“物理空间和以太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种名称”[注][德]爱因斯坦(E.Ainstein)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第204,384页。。可见,把真实的物理空间设想或命名为以太,并不是傻瓜的凭空捏造,也不是不知科学二字为何物的学术骗子的呓语,它是时刻在发挥物理作用的普遍媒介,即使以太一词已被废弃,它的内含、功能、物理意义仍然依附在其他物理术语上,融合在最新的物理学说中。康德从前人那里接受了以太概念并以之为构成世界的原始基质,不仅无可厚非,而且实际上是对现代统一场论的一种支持。

康德用以太说回答了宇宙的起源问题,同时又为物质的运动找到了原初的动力,那就是热质,这也是从前人那里接受的术语。康德有时也把热质与以太等同起来,认为热质即以太,这是因为物质与运动本来就密不可分,有物质就必有运动,运动的本体必是物质。但为了把问题阐述得更加清楚,还是要在功能上把二者区分开来,以太是物质的始源,热质是运动的始因。康德用Warmestoff来称呼热质,英译本一般把这个词译为calorie(卡路里),他给这个概念的解释是:“我们可以把热质称为物质的一切运动的基础,因为它被设想为直接主动运动的因素。”[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605,S.31,S.31,S.34,S.34.这相当于牛顿所说的第一推动力,这种假说被证明是不符合实际的,之所以有这种假说,是因为受到了当时物理学水平的限制。

康德构想的第四个批判的最后一个基本理念是人。在这个实际存在的世界里,人类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宇宙广袤无限(当代理论物理学认为宇宙有限无界),相形之下人却卑微渺小,然而无生命的大千世界只能围绕某一中心盲目地运动,而人却能用自己的感性、知性、理性、想象力等不断深入地认识理解和把握这个世界,人在宇宙之中,宇宙却在人的意识之中。要描述和认识世界,就决不可忽视人类这一重要的存在,因为缺少了人类这一主体,世界无论多么广大多彩,都没有任何意义。

在最后的遗稿中,康德关于人的提法主要有如下几点。首先,在先验哲学的基本理念或根本对象这个层次上,康德将人视为能把上帝和世界统一起来的赋有各种能力和精神的存在者。这里所说的世界指的是无机界和除人之外的有生命但无意识的动植物界,这些都是消极存在,不会思考,而没有能思考的存在者,世界虽然存在却等于无。遗稿中对人的本质和功能的描述主要有如下一些片断:人是“世界上能思维的存在者”[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605,S.31,S.31,S.34,S.34.,“上帝和世界,人的精神对二者进行思维”[注]Kant’s Schrifter,Band 22,S.233.,“作为个体的(道德存在者)人,作为感性存在者的人(世界上的棲居者),意识到他的自由;他是世界上有理性的能感觉的存在者”[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605,S.31,S.31,S.34,S.34.。人最重要的本质规定是具有自由意志,“作为世界上的一个存在者,人通过自然和义务而自我限制”[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605,S.31,S.31,S.34,S.34.。康德还多次强调了人的主体地位,人能思考,能把握和改造世界,万物的意义全取决于人。这里我们要特别注意康德这部遗稿的根本性质:他把这部著作称为先验哲学,这种哲学不是研究具体的实存之物,而是与前三个批判一样,研究的是理性的本质和功能,他所说的上帝、世界和人都不是实存之物,而是理性所创造的用来掌握和阐明万事万物的理念,有了这些理念就可以把宇宙纳入一个体系。他唯恐人们忽略了这一重要特征,就在一条片断中明确而又郑重地重申了这一重要思想:“所有这三个概念(上帝、世界和人)都是理念(ldeen),这就是说,它们是理性自发地创造出来的认识形式或认识构件(Erkentnisstücke),不是取自知觉的经验表象。”[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605,S.31,S.31,S.34,S.34.

康德之所以反复论述上帝、世界和人这三个最高对象,其主要目的是为先验哲学亦即第四个批判奠定基石,也是为了解决一般的形而上学基本原理运用于经验对象如何可能这个根本问题,为此,他在阐述最高对象和包括在其中的派生现象的过程中,逐渐地向我们揭示了何为形而上学原理,它们来自何处。关于这个问题,康德在撰写第四个批判的草稿之前,早已在《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根据》和《道德形而上学基础》等著作中给出了清晰的说明,在他看来,“形而上学是一门关于人类理性的界限的科学”[注]Kant’s Schrifter,Band 2,S.371.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2.,“形而上学就是一种关于我们认识的初始根据的哲学”[注]Kant’s Schrifter,Band 2,S.283.Druck und Verlag von Georg Reimer,1912.,“源于单纯概念的纯粹理性知识叫做纯粹哲学或形而上学”[注]Kant’s Schrifter,Band 4,S.469.。遗稿承袭了这种观点,仍然把形而上学规定为先验地认识到的普遍概念和原理[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311.。遗稿前半部分集中论述的引力、斥力、内聚力、扩张力、物质的无限可分性、超距作用、牛顿的三定律以及数学定理等就属于物理学或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初始概念,它们不能作为对象呈现在感官面前,所以它们是被先验地认识到的。遗稿后来把论述的范围扩展到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只适用于自然科学的初始概念和原理当然就不够了,因而必须寻求和发现一般的形而上学基本规律、法则和原理,散见于遗稿中的有关万物都具有可检测的量和质,都在不停地运动和演变,世界具有统一性、系统性、合规律性、因果性、连续性、时空在某种限定的意义上具有无限性(在遗稿中,康德放弃了原来第一组二律背反中表述时空有限的“正题”)等等,就属于此类对一切存在都普遍有效的属性、法规和定律。遗稿中着墨最多以范畴表的形式所列出的四组十二个范畴,也属于一般的形而上学基本原理。

康德之所以特别关注形而上学原理,是因为他在自然哲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中采取的是自上而下的路线或方式。一般来说,科学或学术研究有两条路线,一条是自下而上逐步上升的路线,即由具体的经验事实开始,最后达到抽象原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活动家都运用过这种方法。笛卡尔明确地陈述过他的方法:“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对象开始,一点一点逐步上升,直到认识最复杂的对象。”[注][法]笛卡尔(Rene Descartes)著,王太庆译:《谈谈方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6页。霍克海默在社会学研究中也遵循同样的方法,他认为社会学“必须采用的方法是从对社会现象的描述,艰难而逐步地上升到详细的比较,而后才是形成一般概念”[注][德]霍克海默(Moriz Horkheimer)著,渠东、付德根译:《霍克海默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170页。。另一条研究路线是从一般的普遍原理出发达到具体现象的下行途经,理论物理学家、自然哲学家和先验哲学家大多采用这种方法。爱因斯坦的主张和科学活动是这条路线的典型代表。他坚信单纯地观察和描述事实或现象是不够的,还要有先在的原理作指导,才能把杂多的现象组织成一个体系,并使其上升到科学的高度。他的表述很明确,也很清晰:“理论家的方法,在于应用那些作为基础的普遍假设或者‘原理’,从而导出结论。他的工作于是可分为两部分。他必须首先发现原理,然后从这些原理推导出结论。”[注][德]爱因斯坦(E.Ainstein)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第111—112页。与经验论者或“唯物主义者”不同,他不认为基本原理是从经验中归纳或抽象出来的,他和其他许多学者一样,都认为作为前提的原理来源于理论家的哲学观、洞见、假设、猜想、本质直观、约定俗成、想象、个别观察结果的推广等等,是人类理性的产物。要把这样的形而上学基本原理应用于具体的经验事实,还要付出艰苦的精神劳作,具体说来,首先要从表述原理的基本命题推演出派生命题,然后再把派生命题与可观察的事实进行对照比较,看其是否相符。康德主要的哲学活动所遵循的就是这种思维路线,《纯粹理性批判》即从先验概念和原理出发,先讨论出自先验感性的时空直观形式,再讨论纯粹知性概念(范畴),然后是“纯粹知性概念的演绎”,找到了四组范畴与经验现象之间的中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直观公理、知觉预测、经验类推和一切经验思维的公设等,这样抽象的形而上学原理就可以运用于具体事物。草拟中的第四个批判承袭了这样的论述程序,遗稿有一部分在“从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初始原理向物理学的过渡”这个总标题之下,按第一批判中范畴表的顺序三次阐述了一般物质的基本性质和规律的具体应用问题,把量的范畴和直观公理落实到物理学中的冲击力、压力、引力、斥力的可测量性上,把质的范畴和知觉预测落实到内聚力、扩张力和因这种两力的作用而产生的固体、流体等不同的物质形态上,把关系范畴和经验类推落实到物质由于力的作用而发生的粘合、分解、结晶、蒸发等内部关系上,把模态范畴落实到一般经验之可能性的条件上。

康德最终目的是要为宇宙间万事万物找出最普遍的规律和法则,找出不同种类的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和隐蔽的一致性,然后把它们纳入一个无所不包的严整体系之中,为世界的统一性奠定坚实的基础,达到后来爱因斯坦为一切科学所确定的目标:“从尽可能少的假说或者公理出发,通过逻辑的演绎,概括尽可能多的经验事实。”[注][德]爱因斯坦(E.Ainstein)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1卷,第385页。因此我们很自然地感觉到康德构造完善的宇宙体系的愿望和爱因斯坦建立统一场的努力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不过康德只是向这一目标前进了一步,最终并没有完成这一浩大的工程,因为他和当时一切追索世界之源的科学家一样,遇到了一个超乎人类智慧的终极难题:上帝(自然)、世界、物质的起源问题,这很可能是一个无穷上溯而没有顶点的因果链条。

尽管康德在第四个批判中没有完成为世界建立完善的理论体系的任务,但他在一定程度上以世界的统一性、整体性、互相关联性以及人类的认识能力可以从有限走向无限等,回答了形而上学的先验原理运用于经验事物如何可能的问题,在哲学史上留下了一座丰碑,值得我们永远珍视。此外,必须一提的是,康德最后的遗稿包含着自然科学方面的一些极有价值的天才猜测,这些猜测表明康德在耄耋之年仍然站在自然哲学的前沿,没有被当时的科学潮流甩在后面。

Opus中最重要的科学猜想主要有以下两项。一是关于引力波的较早的猜测。康德早在1786年《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初始基础》一文中,就提到“超距作用(actio in distans)”的概念,认为一个物体对另一个物体在未直接接触时就产生某种作用即为超距作用,他还设想过对此的反对意见:“一个物质总不能在它不在的地方直接发挥作用。”[注]Kant’s Schrifter,Band 4,S.513.但这样的事情却时刻都在发生,例如地球对月球的吸引力,这使康德提出了“透入力(durchdringende Kraft)”的概念,并把它解释为“通过空的空间作用于另一个远处的物质的”吸引力。但此时康德还没有想到要追问超距作用的力是由什么传递、怎样传递的。他在遗稿中却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在物体的纯粹引力(也就是未与他物接触却对他物产生引力作用的物体的引力)方面有一个问题:物体如何可能在一个离它很远的地方直接产生力的作用,这种作用同样也包含在超距引力的概念之中。”[注]Kant’s Schrifter,Band 22,S.538,S.427.这句话出现在讨论牛顿引力论那一部分中,在此康德特别注意“牛顿的穿越虚空的引力”,上述引文中所说的“纯粹引力(reine Anziehung)”就是这样的引力,他还对“纯粹”二字作了康德式的解释:所谓纯粹是指“不是任何经验性的感性表象的对象”[注]Kant’s Schrifter,Band 22,S.538,S.427.。这是说物体能看见,但物体之间的引力却看不见,它不能以感性对象的形式出现在感官面前。这里最重要的是康德对超距引力作用所提出的疑问:“物体如何可能在一个离它很远的地方直接产生力的作用?”这个疑问隐含的潜在答案必然是:两个相隔一定距离的物体之间产生了引力作用,其间必有某种媒介把力量传递过去,引力所穿越的虚空并非绝对的虚无,否则引力怎能从此物到达彼物?那么,这种看不见摸不着而实际存在的介质是什么呢?康德知其有,但不知其形态和发生作用的方式,更没有使用引力波(Wellen der Anziehung)这个术语,因为在他那个时代,物理学还远未达到提出这一概念的水平。直到1916年爱因斯坦才在致贝索的信中使用了“引力波”一词,后来在1918年发表的《论引力波》一文中进一步明确提出引力波的概念。在当时这不过是一种推测或假说,虽经过数学推演,却没有物理事实的支持。又过了一个世纪,到了2016年,这一假说才由美国科学家对遥远的两个黑洞互相碰撞之后产生的现象的观测所证实。康德的疑问虽然还是直觉的感性臆测,但却是向引力场和引力波理论靠近的一步。

康德遗稿的第二个天才想法是关于普遍引力对光线传播会产生影响的猜测。康德留下的第四捆遗稿中有这样一个片断:“光线是否会因普遍的引力作用而折返(Ob der lichtstrahl durch die allgemeine Attraction könne zurükkehren)。”[注]Kant’s Schrifter,Band 21,S.404.这句话中,“折返”的原文是zurükkehren,这个词的词干是kehren,其意为“转过来”“掉头”等,前缀zurük意为“退后”“返回”等,合成一个词之后所表达的意思就是“反转回来”。康德这句话与爱因斯坦所说的“引力是不是会影响光的传播”[注][德]爱因斯坦(E.Ainstein)著,许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2卷,第231页。几乎完全一致。康德的这句话也是疑问的语气,他没有试图给出答案,没有断定光线到底会不会因引力的作用而折返。但每一个有正常理智的人都会想到,光线既然被吸引回去,当然就会减弱甚至不能发射出来。把这种猜想运用于天体,就可能得到如下推论:当一个天体的质量极大时,其引力也会大到难以想象,有可能使一个天体根本发不出光来。这样的天体在宇宙中只能显现为一团漆黑,而周围却有可观测到的星体或星团绕着它旋转。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推演下去,很可能达到一个现在已为人们所熟知的结论——存在着黑洞。康德没有得出这个结论,我们也不能这样苛求于他。但他这个看似偶然的疑问完全可以看成是黑洞理论萌动时期的一个有价值的念头,如果忽视他在这方面的贡献将是不公平的。

大家都知道,康德先于拉普拉斯提出了星云说,还独立地提出了地球自转的速度因潮汐反向运动的制动作用而逐渐变慢的理论,指出地球乃至全部天体都在不断地演变,“在这个(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僵化的自然观上打开第一个缺口”[注][德]恩格斯:《自然辩证法》,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50页。,这是康德在自然科学方面的重要贡献。刚刚提到康德的两项猜想可以与他早期的发现相提并论,有资格载入自然科学或自然哲学的史册。

篇幅所限,对康德第四个批判的概述只能言尽于此。这篇挂一漏万的评述所谈的是康德的一部未完成的批判著作,其目标宏大高远,某些断想极有启发性,如若完成,不仅足以与前三个批判媲美,而且会把各自独立的三大批判结合成一个贯通自然、社会、人生的完善的理论体系,最终真正完成其批判事业。同时,仔细研读康德第四个批判的手稿,我们还会体会到他对待学术事业那种终生不渝、死而后已的崇高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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