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山道士》:志怪、传奇与史家笔法之结合

2019-05-30 03:26孙绍振
语文建设·上 2019年7期
关键词:王生聊斋道士

孙绍振

《聊斋志异》为中国古典文言小说发展之冠冕。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曰:“虽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聊斋》留给读者印象最深者乃花妖狐怪化为多情女性的形象,在那男权从精神到物质上都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蒲松龄把狐妖女l生写得比男性多情而真挚,其精神境界超越男性,于十七八世纪华夏文学史上实乃独树高标。

蒲松龄身为科场人士,为何将多年的生命耗费在谈狐论鬼的故事上?《聊斋自志》称虽无《搜神记》作者干宝那样的才气,却有苏东坡那样找人谈鬼的兴致,“闻则命笔,遂以成编”,“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这里的关键词是“孤愤”,孤独而且悲愤,大抵来自科场命运多舛。蒲松龄十九岁就得到考官的欣赏,中了秀才,其后却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穷愁潦倒,除短期幕僚生涯外,大部分时间以塾师为业。直到七十二岁得以补为安慰性的“岁贡生”,也就是老(不中的)秀才,这种名义上的优秀资深秀才,可赴京考核,特任为官,但蒲松龄已垂垂老矣。按例本邑令当为其立“出贡”旗匾,发给生活费l生质之贡银,然无着落,不得不一再上呈申诉。“白首穷经志愿乖”(《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赠扁》)的他,于穷愁潦倒之中,长期将生命灌注于创修《聊斋志异》,仅以抄本流传,卷帙散落,矢志不移。身后享文言小说冠冕之殊荣,即使在诗歌的想象境界中,他都不曾有过如此之梦想。

本来,凭他的才能考上个举人应该绰绰有余,然考试制度更改无常,与他艺术家的天性似乎有意作对。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秋试,他思绪汹涌,笔阵横扫,激动之中,漏一页,文不相续,以“越幅”违式论,张榜除名,勒令出场。三年后乡试,又粗心“违式”,其悲愤无奈可想而知。在那清初文字狱恐怖氛围之中,他不可能以写实性文字表现,只能谈狐论鬼,在幻境中透露他的人生理念,发泄不满。

这一点在《司文郎》一文中表现得最为精彩。故事写王生、宋生及余杭生论文。王生尽出所作,宋生顷刻浏览百首,过目不忘,评价甚高。然亦有诫:命笔当“无求必得”,若“有冀幸得之心”则为“下乘”。这既是蒲松龄的自我安慰,也是向往上乘的自我期许。屡试屡败不能不耿耿于怀。乃于《司文郎》中借幻想境界对试官尖锐讽刺。三人遇一盲僧,不能视文,却能以鼻嗅评文。王生焚其作,僧嗅而颔之日:“初法大家,虽未逼真,亦近似矣。”预言可以“中得”。余杭生焚己作,僧嗅其灰,“咳逆数声”不能忍受,再嗅则恶心。后发榜,王生下第,余杭生则中。乃焚诸试官之文呈僧嗅之。僧“向壁大呕,下气如雷”,曰:“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

试官水平如此,蒲松龄于世间无知音,乃惘然浩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其时诗坛盟主王士祯阅《聊斋》,并题诗日:“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孤独的蒲松龄总算得一知音。

《聊斋》以“神仙狐鬼精魅”闻于当时,传于后世,若拘于花妖狐怪之论,于解读《劳山道士》,似不着边际。文中并无“花妖狐魅”,亦無“神仙鬼怪”。鲁迅述《聊斋》内容以分为三类,另外两类是:其一,“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人人间”;其二,“偶述琐闻,亦多简洁”。《劳山道士》不属花妖狐怪,亦不属偶述琐闻,而属于“畸人异行,出于幻域”一类。何满子先生对《聊斋》有过统计:全书共491篇,为神怪而神怪者只占五分之一左右;全篇描写人间生活、不杂怪异者70篇左右;其余皆借神怪而喻社会人生,约占300篇以上。读此文,当警惕唯神仙、妖异等以偏概全之见。然何先生认为《劳山道士》“虽然叙述神鬼妖异,但实质上是讽喻社会生活”,似不完全准确。盖劳山道士并非鬼神妖异,仅有神秘之特异功能而已。鲁迅之论“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入人间”当更为精准。

《劳山道士》诸篇,后世多所称道,然亦有异议。纪晓岚讥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鲁迅解日:“有唐人传奇之详,又杂以六朝志怪者之简。”志怪之“简”与传奇之“详”相对。所谓传奇之“详”,即鲁迅所说“尽描写之致而已”;所谓“尽描写之致”,即“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乃特异……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劳山道士》似志怪者,道士穿墙而过,如仅为志怪,则仅载其怪。志怪作者信怪力乱神为实有,“发明神道术之不诬”,“传鬼神明因果而无他意”。一般粗陈梗概,往往一曲而止,语亦粗糙。其隋节怪异,均为无因之果。而传奇虽涉怪异,皆有意虚拟为文,作意好奇,故情节多波澜,且多文采。范仲淹《岳阳楼记》,尹师鲁评其为“传奇体耳”(《后山诗话》)。时为贬语,近于“传奇”者,有别于韩愈、柳宗元之古文。尹师鲁不满《岳阳楼记》之藻绘纷纭。然传奇之文,为志怪所不具,于《岳阳楼记》尚不可望其项背。

传奇优于志怪,不仅在情节曲折,且在其奇有因;其因不仅在理性,而且在情感。先贤于此多所忽略。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乃《聊斋》之共性,解读《劳山道士》,当以揭示其特殊性、不可重复性为务。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开篇即介绍身世、排行,是为传记模式。“少慕道,闻劳山多仙人,负笈往游”,自闻多仙至负笈,其间过程皆省略。“有观宇,甚幽”,无形容,大体皆取名词、动词,但务记事,不带情感。此即志怪体之“简”。“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观爽迈”,写人之形貌气质,略有细节(蒲团、素发),然未展开,尚属简笔。“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将对话简化为概括性叙述。此皆志怪笔法。以下对话则为直接引语。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此稍详,亦非志怪所罕见。然对话中伏一“苦”字,于情节波澜起落,不着痕迹,将成动因,属古典小说“草蛇灰线”之法。

此为首况点到“苦”,是为文脉之首。

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

叙述中两细节(斧、重茧),似与前同,然功能迥异,由此引出“不堪其苦”。第二次点及“苦”。此“苦”虽无铺张形容,然“重茧”之因,足以引出“阴有归志”之果,构成情节第一波澜。若情节于此结束,一因一果,亦无藻绘,则与志怪无异。然《聊斋》之高于志怪者,乃在藻绘与情节波澜三起:

第一起,师与人共酌。日暮天暗,“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剪纸为月,光鉴毫芒。仅二细节,因果反差强烈。王生本以山中为“苦”,此景触动王生。一客日“良宵胜乐”。此一“乐”,与王生此前之“苦”对照。文脉则转为内心之忍苦与欣乐。

第二起,客取一酒壶,分酎七八人。王生寻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往复挹注,竞不少减”“心奇之”。这是“乐”的另一种说法。心理描写,虽然简洁,此为志怪甚至史家少有。然而,文脉苦乐之矛盾,推动隋节(灰线)发展:其功能在于使“阴有归志”向反面转化。这正是传奇情节曲折之法。

第三起,客“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剪纸为月之幻术,非蒲氏之独创,其源在志怪。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二《壶史》载有百岁人,“及夜,呼其女日:‘可将一个弦月子来!其女遂贴月于壁上,如片纸耳。祝曰:‘今夕有客,可赐光明。言讫,室朗若张烛”。又唐人张读《宣室志》载,有七娘者受命刻纸状月,“七娘以纸月施于垣上。夕有奇光自发,洞照一室,纤毫尽辨”。文字仅限于月华之美。《聊斋》之创造在于,纸月衍生月下美人,且作描写:“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月之美与人之美交融,情景已超越志怪。更有甚者:

(美人)翩翩作霓裳舞。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

最为奇幻者:

(主客)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

传奇与志怪之异于此毕现。概志怪者信怪,旨在“发明神道术之不诬”“传鬼神明因果而无他意”。而传奇体则作意好奇,虚实相生,想落天外,超越人寰,奇中生奇,奇而不怪。“志”录鬼神之怪,“传”为仙界之奇。“怪”或感恐而怖,“奇”则聆异而悦。志怪仅为怪而陉,传奇则以奇为美。

《劳山道士》美在美人降自月华,美在翩跹之舞,美在歌中广寒,美在其声清越,美在盘旋而上,美在女复为箸。更美在人可入月中坐饮,美在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美在倏忽由虚化实:饮足客杳,道士独坐,门人秉烛,“几上肴核尚存,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虚至极而归实,虚在声色变幻多端,实则壁上一纸,桌上肴核而已。目不暇接之动态瞬间化为肴核、纸月之静景。情节兔起鹘落,动静对比,景止而余意不尽。

从语言观之,美在大笔浓墨,约占全篇三分之一。其美不尽在外部瑰丽之奇,更在王生内心微妙变异之奇。“三人大笑。又一客日:‘今宵最乐。”第二次点“苦”之对立面“乐”。王生睹此,乃由“奇之”而“欣慕”,转而“归念遂息”,苦乐变换,矛盾转化,文脉灰线隐显沉浮自如。

以外在幻境奇,引出感官奇。文章到此,超出志怪良多,似可罢笔。蒲松龄之作意好奇,为奇中更奇,乃极致之奇,旨在从感官深化为情感苦乐因果之奇。

感官之乐不可持续,故王生不久即“苦不可忍”。第三次点到与乐相对之“苦”。对道士日“在家,未谙此苦”。这是第四次点到“苦”。蒲松龄用词之精使灰线文脉于此又浮现。

对于王生告归,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这是第五次点到“苦”。不可忽略的是,道士“笑曰”的“笑”,非为欢欣之笑,而是略带嘲讽之笑,与开头道士预言“恐娇惰不能作苦”之“苦”呼应。早就料到王生不能忍苦。“笑”仅一字,内涵丰富,乃中国史家一字褒贬,不直接流露倾向之法,与西方小说多所形容迥异。此一笑字,在《婴宁》中,贯穿首尾,反复用于不当笑时笑,成为人物性格及其环境关系之索引。与《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中孟尝君之“笑”异曲同工。冯谖初时一无所长,反复弹长铗之歌,食欲有鱼,出欲有车,要求过分,孟尝君一“笑”满足之,此“笑”为养客之宽容。后孟尝君有难题众客不能,冯谖自陈能解,孟尝君竞不识,“笑”问何人。此笑为讶异。本文王生去劳山前求道士传穿墙壁之术,道士笑而允之。此“笑”内涵又有变化,知尔不能经修持之苦,拥此术亦是枉然,姑授之。

“王生大喜”。这是第三次点到乐,不过用词改为“喜”。奔墙若虚而入之术与志怪略同,然从性质言则不同。关键在于此术与人之心理有关。第一,“俯首骤入,勿逡巡”,心无杂念,视实若虚。第二,道士嘱“归宜洁持,否则不验”,亦即洁身修持,超脱世俗,无为顺道,进入化境。王生未解深意,归乃自诩遇仙,炫耀于妻。乃“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文章到这里,情节因果充分显示,同为奔墙,后果迥异。其因在情志不同,此乃传奇与志怪在性质上之根本差异。

此前之文章,以风格言,为正剧。然蒲松龄信笔至此,似有不可羁勒之想象,乃有神来之笔:

(王生)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之。王惭忿(苦),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这很可笑,其来自逻辑上的多重错位。王生受创(额坟巨卵)源于从自信到自误,妻子从不信到揶揄,王生自感“惭忿”,却“骂老道士之无良”。不可忽略的是最后两个字“而已”,不听师“洁持”之戒,自作自受,却惭极而忿,骂师自慰。颇有喜剧性。于文言实为难得。

盖蒲松龄承志怪之笔,妖异亦善亦恶,善恶分明;又继传奇之文,奇而不怪,易鬼为仙,愈奇愈幻,愈幻愈玄。虚虚衍生,奇奇得正,奇正转化,蕴警策人心之真啻。

前贤于志怪传奇之异所言甚确,然亦有不足。其一,未及传奇之情节因果异于志怪无因之果;其二,于二者相同处,多所忽略。志怪与传奇,皆重叙述,如鲁迅所说“其叙人间事,亦尚不过为形容,致失常度”,故即描写有异于赋体,皆简略而不着痕迹。此皆出于史家传统。《聊斋志异》,“志”者,记也,同于“史记”之“记”,亦合于汉书“食货志”之“志”。褒贬寓不足,乃附评论。《左传》有“书曰”“君子日”,《史记》有“太史公曰”,故《聊斋》有“异史氏日”。全書五百篇,“异史氏曰”二百则左右。《劳山道士》篇末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显然,此文具喜剧性,作者神来幽默之笔,为志怪、传奇所罕见。

其后论,于太史公亦有所发展。第一,不仅评论传主,而且广涉世之如王生可笑者,“正复不少”。第二,在评论中加入新情事:“今有伧父,喜疚毒而畏药石,遂有吮痈舐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少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其批判锋芒,直指权势者讳疾忌医,宣威逞暴,吮痈舐痔者,奉迎无度,并预言其下场必如王生“触硬壁而颠蹶”。其愤激之情溢于言表,与叙事之寓褒贬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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