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长陵

2019-05-30 23:47李振娟
安徽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天车厂里电解槽

李振娟

笔者手记

一座工厂的历史往往浓缩于无数工人的个体生命里。

在早已把工厂融于血液的父亲心里,这座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响应国家“三线”建设号召,由他们在西北戈壁上一砖一瓦亲自建成的工厂的历史,就是他作为一名老三线人、一名工厂创业者半个世纪的人生过往,是他和他那一拨工友的岁月变迁。他们最初住“干打垒”,睡“大通铺”,吃没有油水的大白菜,三天两头侍弄阳极大漏糊的无底电解槽。后来得到了厂里分配的新楼房,举家搬进厂里。他们使80千安上插自焙电解槽系列成为了全国铝行业同类槽型中技术领先、效益倍增的模范。

而今,社会转型,当年作为祖国西部工业摇篮的“三线”建设,已升华为一种工业精神。属于“老三线人”的时代早已远去,父辈和工厂一起进入了暮年。曾风餐露宿、历尽艰辛、身体过早垮掉的他们,很多都长眠于工厂脚下的公墓。尚活着的则守在工厂里,每天围在家属院南墙处说古论今。

我无力重现老工厂昔日的辉煌,却也一刻都放不下它。我只能在重工业时代即将消亡前,循着父辈一路跋涉的足迹,用拙笔记录下工厂历史的一角。以此慰藉在这片热土上奋斗终生的先辈,以及如我一般被工厂哺育着的铝业人的心灵。

我对工厂最初的认知源于父亲。因此,记录工厂,我先从父亲——李兴家入手。

印 象

跟往常过节一样,2017年的“五一”,我照例领儿子回厂里。自2012年为把儿子送进省城上学(工厂效益下滑,子弟学校划归属地,教师多半调往省城,高中停办,初中班级缩减大半),我离开了工厂。我在城里一直住不惯,待不住,一到节假日就携儿子回去。临行头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哥哥的工友送了一只大公鸡,活的,等我们回去,父亲现宰,叫我们早点动身。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领着儿子往回赶。

坐了一个半小时的班车,终于到达目的地。虽是过节,厂里却冷冷清清的,昔日干净整洁的沥青路上到处是塑料袋、果皮、枯叶。一进家属院,一股胶皮烧焦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楼前的空地上正燃着几堆焚烧胶皮的火,乌烟瘴气的。我赶紧拽儿子进家门。正在厨房忙活的母亲说:“如今厂里不景气,那些困难户从垃圾场拣来废电缆,烧掉胶皮,卖铜丝,换几个油盐钱。都是给逼的。”我听后心情随之沉重起来。

一见到外孙,父亲马上撂下手中正剥的蒜,拉起外孙的手,笑呵呵地问这问那,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高兴劲一上来,父亲就要抽烟,似乎唯有这样,才不至于手足无措。哥哥嘴上责怪父亲又抽烟,自己手上却也点了一根。稀罕一阵外孙,父亲问哥哥:“这几天厂房咋样?”“350(千安)槽子(电解槽)倒是没停,但生产的(铝锭)越多,亏损就越大,没辙。”哥哥皱着眉头说。

父子俩的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铝业行情上。

“(铝)产能过剩的原因还是2002年以来冒出了几家大型民营铝厂。全国电解铝产能4467.3万吨,光山东魏桥铝业一家就727万吨( 2017年5月数据)。”哥哥焦虑地说。

父亲默默地抽着烟,没有言语。哥哥又说:“铝价都跌破14000了(14000元/吨),(炼铝)成本就15000(15000元/吨),这行情叫咱日子咋过?”

“愁啥,咱厂是‘三线国营老厂、老铝业基地,不管咋样,国家总会有办法,不会丢下咱不管。”不论厂里怎么变,父亲这句话永远不会变,仿佛从二十岁一进厂就吃了定心丸。

哥哥一听,宽慰很多,舒口气,掐灭烟头,起身进了厨房。不大会工夫,厨房里便飘出鸡肉的浓香。母亲喊着开饭了,说话间,凉的热的上了满满一桌。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吃起来,所有的忧患都暂且放在一边。

穿一身泛旧的四兜中山装,骑一辆老式“永久”,一路轻踏慢踩,不时地抬头仰望办公楼前方的猎猎红旗和厂房上空的大烟囱,脸上永远挂着淳朴而踏实的笑容,那就是我的父亲。下班慢悠悠地回到家,坐在油漆斑驳的茶几前,拿出厂里新发的花茶泡上一杯,惬意地呷起来。要是家里正好有人闲着,他就津津乐道地讲起厂里的新鲜事——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所有端“铁饭碗”的国家工人那样,父亲总是那么悠然自足,周身洋溢着优越感。

父亲是电解一车间的一名天车工。那时候,倒班轮到休息,他就会带上我们几个到他的工友家串门。他们时常围坐在老茶几旁喝茶、闲谈,话题永远离不开电解天车:怎样快速辨别地面人员的违章指挥?换极打壳时,高速操作的害处是什么?吊运重物到半空,突然停电,如何应对?……天南地北的口音里,满是对技术探索的渴望。

电解天车坐落在厂房顶上,用它吊运重物时,下面都有专人手动出力。那时,在我心里,父亲只需坐在上面驾驶它。我常给小伙伴们炫耀:“我爸是开天车的,开老高老高的天车。”

直到后来,我技校毕业分配到厂里,才知道父亲的不易。第一次走进父亲所在的80千安上插自焙槽电解厂房,一股热浪夹杂着烟尘扑将过来,我被呛得后退几步。眼前一长排的电解槽犹如一片燃烧的火海,把厂房炙烤成一个大蒸笼。槽膛上方升腾的烟气不断向厂房上空弥散,横跨在房顶的天车被湮没在烟雾中。原来,父亲一直置身这“火海”上方,不舍昼夜地开天车、打壳、加阳极糊、出铝……搁在我,别说开天车干活,就是坐在上面什么也不干,连熏带烤的,也挨不了几个时辰。真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伫立在厂房门口,注视着这“人间炼狱”,想起父亲过早斑白的鬓角,我心里一酸,眼泪涌了上来。

“爸,您转岗吧!干电解太苦了,这样下去,身体早晚会垮的。”我试图说服父亲离开电解厂房。

“怕啥?那么多干电解的人都干得好好的,没有人当过逃兵。比起创业那会,这已经好多了。”父亲笑着说。

二十岁进电解厂房开天车,父亲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其间有几次调转轻松岗位的机会,他都放弃了。母亲为此常取笑父亲:“离了你,电解厂房怕是没人开天车了,这铝就不出了!”

“若是干电解的都想图舒坦,这铝还真没法出。”父亲正色道。

母亲知道父亲的倔脾气,无奈作罢,不再言语了。

2003年,父亲退休了。

按理说,辛苦大半辈子,退休安享晚年是好事。可父亲却成天坐卧不安,丢了魂似的。不久,厂里招收仓库看守(退休职工优先),父亲不假思索就去了。他又穿上了那身中山装,骑上老“永久”,每天看守老仓库。

2016年,父亲已近古稀,按厂里规定,应该彻底退休。

但他仍旧穿着那身中山装,背着手,在厂区沥青路上,一边溜达,一边仰望鳞次栉比、新旧不一的厂房和大烟囱,脸上始终挂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工人特有的那种神气。

作为一名老三线工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是他最光荣的日子。“那时候,啥事都是咱们工人说了算。派活是咱们,划考勤是咱们,发粮票是咱们,每年厂里评劳模的还是评咱们。后期分配来的那些年轻人,每天老早到班上,给咱把水打好、茶泡好,张口闭口李师傅长张师傅短地叫着,对咱尊敬得很!”只要说起那个年代的事,父亲的眼睛就会变得炯炯有神。尽管都是说过不知多少遍的旧事,但每回说起,父亲依旧自豪,然后自顾自甜蜜地笑上一会儿。点上一支烟悠悠地吸起来,似乎属于他的时代并未远去。

而今,父亲忙于三件事。

第一件,坐在厂门口目送工人上下班。

每天早晨厂广播一响,父亲就起床,与以往上下班一样,准时赶往厂大门。不同的是,他不再骑自行车,而是步行。到了厂大门的槐树下,他就蹲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跨进厂大门,一个也不愿错过。就像母亲所说的——门神一样守在厂门口。

第二件,和老工友谈天。

上下班时间一过,厂门口就冷清了下来。父亲起身,背着手离开,到了家属院,他并不着急回家,而是绕到南墙根的水泥台边——这里正围着一圈他的老工友。他们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脸庞都晒得黑红黑红的,正用五十年不变的口音火热地谈论:铝业行情、两会、象棋……父亲熟稔地凑过去。要是碰上叫不上名字的,他就会主动介绍自己:“我是一车间天车班的。”工厂大,几十年没碰面不奇怪。但一说哪个班组的,话题就会很快转移到五十年前的老电解厂房里。

第三件,看讣告。

父亲除了每天按时到厂门口和家属院南墙根“报到”,还有一件事就是到家属院门口看宣传栏里贴的讣告。干一辈子电解铝冶炼,命都不会太长,父亲心里很清楚,活到古稀已算长寿。讣告上的亡者,他不一定熟悉,但一看名字,就能想起这人生前在哪个厂房、干什么工种。一旦有“老电解人”的名字出现在讣告上,他就背着手疾步到殡仪馆去,直到跟随送葬队伍把老工友埋進厂公墓才回家。

背 景

1968年10月,工厂建成后首次招工,父亲作为一名“老三届”,与第一批招收的三百多名年轻人一样,在响彻天南地北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口号中,怀着“扎根边疆,建设祖国”的远大理想,准备大干一番事业。

“风吹石头跑,地上不长草;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无论远眺还是近观,坐落在戈壁边陲一隅的工厂,终年都是黄沙漫漫、砾石遍地。等他们卸下行李安顿下来,真切地看到工厂时,便被这满目的苍凉怔住。

然而,个人的情绪很快就被时代的豪情感染。全国四百万人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奔赴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戈壁荒野。这壮举鼓动着这些年轻人的心,他们暗暗攥紧拳头,再苦再难,也要扎下根来,干出样子。

1969年3月,阳极系统试车。阳极糊顺利出糊才能确保电解系列按期投产。原设计阳极糊生产流程为自动配料、连续混捏,该技术在国内尚无先例,不能马上投入使用。为确保万无一失,厂里临时改用老式间断混捏锅生产。这便需要人工送料。父亲他们一拨年轻工人铆足劲干上了。他们从100多米远的沥青库将沥青扛运到生产车间,再抬送到混捏锅中。当时,回转窑供料系统也尚未投入运行,他们便扛着沥青向大窑投料。下料口沥青烟滚滚涌冒,他们的脸被熏烤得红肿蜕皮,刺痒难耐。但作为“三线”建设者的他们,抱定“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革命信念,咬紧牙关,没日没夜地扛沥青,顶着浓烟投料,直到各项炭素参数达标。1969年4月5日阳极糊车间生产出第一锅阳极糊,为电解投产铺平道路。

通电投产前夕,上海起重机厂制作的拔棒天车尚未到位,投产再遇瓶颈。厂里决定自制“土拔棒天车”。电解车间机电连的工人们发挥聪明才智,以50吨天车为动力设备,在天车的小车上焊接四条上下轨道,将从贵州铝厂买来的一台减速机固定在平台的支架上,由天车副钩带动支架上下运行。改装后的“土拔棒天车”具备扭转、提升等拔棒功能,解决了生产拔棒难题。为试制安装“土拔棒天车”,他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三线”精神,以钢铁般的意志,日夜奋战,创下了连续工作9天9夜的纪录。

1970年8月21日,电解车间一厂房内外,群情振奋。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和欢呼声中,前44台电解槽通电焙烧,标志着三〇四厂一期工程80千安铝电解生产系列正式投产。历经艰辛和苦难,一代人的梦想终于实现。

至此,一座大型铝工业基地在大西北黄河之滨诞生了。

现 场

父亲虽然已经七十一岁,平时总忘事,但他对创业初期的点点滴滴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父亲说:“厂房离食堂统共二里路,走到半道上,人被狂风刮得迷了路,竟然走到沿山公路上。等折身返回食堂,嘴里早已灌满沙子,得漱半天口才能吃饭。你们想象一下那时的风沙该有多大。咋办?只有种树。每年开春,厂里买来树苗、草籽,我们一休息就去种。种好了,没事就去看。瞅着它们生根发芽,打心眼里高兴。对了,咱厂1964年创建初期不是现在的名字,当时用冶金部规定的代号‘三〇四厂作为名字,1972年才改的。

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东北、山东、广州、北京、贵州、上海、湖南、四川、内蒙古、陕西……他们操着各地口音,相互说话都听不懂,得重复好几遍,着急了就会喊起来。

不论哪儿来的,大伙儿都住60人一间的“干打垒”,睡“大通铺”。拥挤不算啥,睡觉倒是件难事。大伙儿都倒班,你上班他下班,一晚上进进出出,木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瞌睡轻的被吵醒好几回,睡不上个囫囵觉。

刚从“低标准,瓜菜代”熬过来的三五年光景,吃饭只能勉强糊弄肚子。大伙儿干的都是力气活,胃口又好,都盼着下班能吃顿好饭。可每月供应的二十八斤粮食,得精打细算才不至于饿肚子,这顿多吃二两,下顿就得吃个半饱补亏空。

就这生活水平,我们68(1968)年来的都比64(1964)年来的先遣队好得多。起先基建工程要毛石、红砖,咱宁夏不够,得从包头用火车调运。把毛石、红砖送到包头火车站要70公里,当时没有汽车和拖拉机,就在当地组织一支马车队运送。他们去的那拨人几个月轮流回来一次,脸晒得黑红黑红,头发长得老长,都快成野人了。

1969年4月5日,阳极糊车间正式出糊后,建设工程便加快了步子。到1970年初,电解车间一厂房、整流所、铸造部、空压站、阳极糊成品库先后建成。一厂房是电解一线工程,共有88台电解槽,需吊装设备6300多台件,安装设备总重量达2000多吨。当时这些设备多为非标准件,加工尺寸不标准。所以,该修理的得修理,该改进的得改进,之后才能吊装。投产期限是定死的,一天也不能拖。光着急没用,厂里一声令下,大伙儿打破工种界限豁出去,全部投入到“修、配、改”百日大会战中,昼夜连着干。刚开春,厂里风大又冷,咱们一人一件仿军用棉袄(厂里发的),赶往现场时披在身上,在现场熬不住时,就把棉袄盖在身上打个盹。有时候赶工期,干脆连天连夜干,食堂送来稀的吃稀的,送来干的吃干的。往往饭送来了,脱不开空吃。得空时,饭早就凉了,印象中就没吃过几顿热饭。豁出去干了三个月,任务完成,电解槽顺利安装。人一松劲就动弹不成,有的工人干脆窝在厂房墙角睡着了。咱也不去打搅,就让他们睡足了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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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6月,电解车间一厂房前44台电解槽安装完毕。8月21日通电焙烧,标志着三〇四厂一期工程80千安铝电解生产系列正式投产。

——摘自《青铝志·基本建设》

刚投产,大伙都是摸索着干。第三个年头,阳极拔棒大漏糊,电解质含炭,加上无底槽受热膨胀,总高上抬堵塞管道,净化设施只好停掉。原本烟熏火燎的电解厂房变得黑烟滚滚,熏得人睁不开眼。要是再遇上跑电解质,更是遮云蔽日,眼前一片黑。厂里当时流行一句顺口溜:“马路翻浆围墙倒,质量低劣产量少。”

流血流汗建成的工厂,投产时热闹的锣鼓声和大伙儿的欢呼声还响在耳边,怎能眼睁睁看着它走下坡路?那段日子大家没日没夜忙改造。管钳、扳子、焊枪、螺丝刀在大伙儿手中各显神通,苦干加巧干,把无底电解槽改成有底槽,将电解车间改成二层楼式,改进阳极糊的沥青油和焦炭配比……只个把月,电解生产恢复正常。

每回一说到刚投产的那段日子,母亲就会想起祖母到厂里看望父亲的情景。她说:“你奶奶特地从老家搭车到厂里看你爸。老人家颠着小脚进了厂房,看见自个儿子穿得破破烂烂,落满黑灰的脸上汗水胡乱流淌,冲出一道道印子,只白着一口牙齿,比叫花子还砢碜,就抹着眼泪说:‘我儿比种地可苦多了。你奶奶回去后,几宿没合眼。俗话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那时,我们确确实实地推了一节又一节火车皮。”

那段历史已被拍摄成黑白照片,载入“三线”铝工业创业史。

一提起父亲推火车,母亲就忘不了那十个寒冬。她说:“三九天戈壁滩上刮过来的风,刀子一样硬,出门不大工夫,头发眉毛全结冰。我每年给你爸缝一双羊皮手套,戴到开春就磨烂了,你爸推了十年火车,戴烂十双羊皮手套。那年头,一双羊皮手套顶一袋大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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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一——推火车皮

建厂初期,电解生产每天需要大量的氧化铝和其他原料,都需要火车运送。当时厂里没有自己的火车头,铁路运输部门因运力紧张,时常将火车皮甩到厂里的专用线上,火车头就开走了。电解生产需要的氧化铝、阳极糊生产需要的焦炭,有时已到停工待料的地步。于是,料罐车一来,厂里便召集百十号工人,在整齐的号子声中,将一节节车皮从两公里外的岔道推到厂里指定的位置。

——摘自《青铝志·附录》

母亲说:“还有抱铝锭。起初,厂里装铝锭不像现在用龙门吊轻轻一提就装进火车皮这么简单,它是靠人一块一块装上火车皮的。”

母亲一直觉得父亲很幸运,干那么苦的活还没造下病。

“你爸身体还算硬朗。他们一起抱过铝锭的好几个人都落下腰疾,稍微干点力气活,腰就痛得不行,一辈子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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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二——装铝锭

1973年以前,厂里一来拉运铝锭的车皮,厂高音喇叭一声通知,大伙兒不管哪个车间、啥工种,捋起袖子一起上阵,力气大的多抱一块,力气小的少抱一块,只听叮叮咣咣,装铝锭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大工夫车皮就装满了。

——摘自《青铝志·附录》

母亲说:“电解生产步入正轨后,父亲的心思全放在电解天车上,就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开天车的痴人。人家逢年过节跑领导家套近乎、混脸熟,他无动于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领导下来检查,人家又是敬烟,又是说好话,变着法儿给领导留个好印象,他心如止水,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

一个厂,一个岗,一辈子。父亲安于这样的人生,本本分分地把分内的活儿干好,生老病死厂里都包了,任何时候心里都不慌。在这个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还想献子孙的“老三线人”心里,他的四个子女回厂里接过铝业接力棒才是正道。

“回厂里多好,只要你们好学肯钻,脚踏实地,拿下一门技术,就能吃一辈子硬气饭。”

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我和哥哥从学校毕业后,顺理成章循着他的足迹回厂里上班。两个弟弟大学毕业时,国家已不包工作分配。他们在外面找工作,即使厂里发布招聘信息,他们也不理会。十多年里,他们一路辗转,不停地跳槽,并乐在其中。

父亲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动不动换单位,动不动转行。他时常不无忧虑地对两个弟弟说:“今天到这个单位,明天又到那个单位,你们终了到底算哪个单位的人?今天干这行,明天干那行,你们最后究竟算干啥的?终究是水上漂的浮萍草。”

四个子女里,让父亲感到欣慰的是,哥哥最终扎根厂里,成为一名优秀的电解工艺工程师,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铝二代。“350千安电解槽系列李工(工程师)是李师傅的大儿子,如今是350千安的‘大拿了。” 每逢听到厂里人夸他的大儿子,他那老实木讷的脸上就会生现出生动快活的表情。

也因此,父亲最亲近他的大儿子。每回家里有什么事,他都和哥哥商量。他们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工厂,厂房,车间,电解槽,天车,氧化铝,铝锭……他们一个说,一个听,永不厌烦。有时,他们坐在一起吸烟,喝茶,想事情,即便一句话不说,也能感觉到他们多年父子成工友的那种默契。

2001年,国有企业改革的洪流汹涌而来。一夜之间,工厂改叫公司,简朴的办公楼换成气派的写字楼。厂长唤作董事长,工资变成年薪,金额神秘如同传说。曾经与工人并肩骑自行车上班的干部坐进小轿车,油门一踩,彻底和灰头土脸的工人拉大了距离。

父亲无法理解这个“荒谬”的世界。退休后他被返聘到厂里看仓库,仍旧一身中山装,一辆老“永久”,钟表一样准时上下班。仿佛是新时代的绝缘体,依旧活在属于他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三线”老工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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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老的工人越在维护这个体制,绝不是他们对这个体制没有反省,没有批判,而是他很难背叛他过去青春的选择。

——贾樟柯

想老厂房了,父亲会去看看。

2004年,80千安上插自焙电解槽系列寿终正寝。厂房上空的大烟囱没了气息,一口空空的黑洞茫然地望着天空。厂房顶上横跨的天车凝固在工厂的历史中,周身蛛网密布。一台台废弃的电解槽,陈列一排,寂然无声。父亲站在老厂房门口,无言地望着,仿佛在凭吊埋葬他青春的陵园。

回厂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跟父亲、母亲、哥哥一起说着厂里的事,一天很快就过去了。5月2号一大早,父亲又要去殡仪馆,我诧异地问:“爸,您咋又跑殡仪馆,这两年您跑得越来越勤,亡人您认不认识呀?”

“上月7号走的是原先一车间出铝工王建华,19号走的是一车间电解工周华贵,都是一起进厂的。”

“爸,你们那一批‘老三线现在都好吗?”

“三分之一埋了,三分之一住院,剩下三分之一暂无大碍。”父亲淡淡地说。

是的,父亲已进入暮年。

这次家人正好都在,我当一家人的面郑重地问起父亲将来的后事。

“进祖坟,和我爷我奶在一起吧?”

父亲不吱声。

“我们几个都在市里买了房子,进市公墓,给你们扫墓也方便。”

“我和你妈哪也不去,就埋在五村(厂公墓)!”父亲不容置疑地说。

“铝业行情一再下滑,您看工人内退的内退,辞职的辞职,原来一万多人的大厂,现在连原先一半人都不到。”

“我当然不能左右行情,更不能拦住要走的人。可厂里光景再不济,总还有我们这拨人守着。”父亲口气很硬。

“咱厂要是有一天倒闭了呢?那时厂子都不在了,你们却荒凄凄地埋在这里。”

“就算有那么一天,只要我们‘老三线人埋在这里,在地下守着,它就不算完全消失。”任我们怎么劝,父亲的决心都不动摇。

旁 白

父亲他们这拨“老三线人”,肩负着振兴民族铝业、报效祖国的使命,双脚一踏上西北这块苍茫的土地,就立志要干出一番名堂。他们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设的一期80千安上插自焙电解槽系列,历盡千帆,创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国同类槽型各项技术指标的最好水平,“QTX”牌铝锭商标驰名中外。父亲他们在我国铝工业发展中立下显赫功勋,屡次被评为劳动模范,戴上大红花站在领奖台上,实实在在地尝到作为国家工人的荣耀。

半个世纪过去了,父亲早已分不清厂和家的概念,不论在哪里,他张口闭口“我厂怎么怎么的”。如今他仍收藏着当年干活时戴过的一双补丁摞补丁、辨不清颜色的帆布手套。他时常会将它捧在手心抚摸一会,好像把那段炽热的青春岁月又握在了手里。

自二十一世纪初,电解铝冶炼行业几经变革,产能过剩,行情遇冷,三十年辉煌终成过往。“三线”建设已成历史,工业奠基时代也渐行渐远。我们的老工厂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父亲却执意将来要埋在厂里。我们做儿女的,不忍心把父母留在这座将来或许不复存在的老工业基地,但这是父亲——一个“老三线人”,一个老铝业人的心愿,我们只有成全。

责任编辑 墨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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