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昇的生前身后名

2019-06-01 05:52蔡丹君
读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文人文学

蔡丹君

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一个春日,身为“北地三才”之一的北齐文人魏收,来到江边,送别即将返回江南的陈朝使者徐陵。徐陵是梁陈之际最负盛名的宫廷诗人。他少年成名,与另一位“穷南北之胜”的著名文士庾信,并称为“徐庾”,文坛地位显赫。

然而,这场送别,并非出自文人之问的情谊,而是魏收的求名之心。他带着一卷自著诗文集,委托给徐陵,希望他将之带到江南,增大自己在南朝的影响。不料,徐陵接过集子,嗤笑一声,将之扔进了滔滔江水之中。魏收不免愕然失措,正不知如何发作时,徐陵从容说道:“我这是为你魏公藏拙啊。”言下之意是,如果魏收的作品被带到南方,那么他文才拙劣的真相将彻底暴露,不如藏之于大江。

这个故事记录在《北齐书·魏收传》中。南北朝时期北方文学水平低下,魏收这类被南人轻视的境遇和现象,当时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北地三才”中的另一人——温子昇,在生前却已经誉播江南,并享有梁武帝“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等高评美誉。

然而翻开史书,会发现温子舁的人生,悲辛无尽,与他获得的那些花团锦簇的文才评价形成巨大反差。魏收所撰《魏书·文苑传》中,称温子昇“好与事故”“深险”等,这都不是褒义词。温子昇不擅交游,与当时文坛的关系疏离,几乎没有与人有任何唱和往来,他的人生结局更是令人唏嘘。

温子昇到底是怎样的人?“北地三才”又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名”?虽然历史风烟,总将那些人物和事件黯淡成了一个个谜语,谜面神秘,而谜底更难寻绎,但是,站在现代读者的角度,品味温子昇的多舛命运,或许能看到一些生而为人所需要共同面对的事。

一、犹豫或者逃跑

温子昇是典型的乡里士人,曾求学于乡里大儒崔灵恩和刘兰。大约在二十岁时,前往北魏洛阳求仕。起初,充当广阳王元渊的贱客,在马房给王府奴仆们讲解书籍,在此期间撰作《侯山祠堂碑》。这篇碑文,被名儒常景看到,遂称他为“大才士”,由此声名鹊起。

熙平元年(五一六),温子昇通过北魏选官考试进入台省,成为宫廷文人,从此他的工作就是草拟各类公文。这项工作,让他被裹挟在了诸多政治事件之中。当时,孝明帝生母胡太后临朝听政,各派政治斗争激烈。鲜卑贵族元匡奏劾大臣于忠,是温子昇撰写了这篇弹劾之文。这类公文,是否代表他个人政见不得而知,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肯定是来自上级的“命题作文”,是宫廷文人不能不执笔的。

正光元年(五二0)七月,领军元叉与长秋卿刘腾发动了宫廷政变。肃宗、胡太后皆被囚禁,年仅三十四岁的清河王元怿被杀,令北魏举国皆悲。温子昇亦作《相国清河王挽歌》以示哀悼,表达同情。

这类表态与发声,对温子异的政治处境有何影响,不得而知。当时确实有在等着温子昇出错,然后将之排挤出去的人。孝庄帝时,温子昇担任南主客郎中,负责修撰《起居注》。上党王元天穆是他的上司,因他某日缺席事务,欲以捶挞惩罚,温子昇闻风逃遁。元天穆于是奏请由他人代替其职务。孝庄帝怜惜温生之才,不肯准奏。这是温子昇的第一次出逃。

北魏末年,尔朱荣率兵入洛,大加掠杀,史称“河阴之变”。叛党将孝庄帝、胡太后沉于河中,随之奔来的百余名朝士,亦被血刃。当时,还有“陇西李神儒、顿邱李谐、太原温子昇并当世辞人皆在围中”。尔朱荣对这些文人说:你们当中有会写禅位文章的,可以饶你们的命。幸好,温子昇突破了此次包围,既没有以死赴忠,也没有屈服于贼臣。这是温子昇的第二次出逃。

不久,尔朱氏另立前废帝控制朝廷,而高欢于此刻起兵声讨尔朱氏,在信都扶立后废帝。普泰二年(五三二),这两派之间发生了著名的韩陵之战,高欢在这场战争中以少胜多,颇获声威。温子昇此时担任高欢政权下的中书合人,他最为著名的作品《寒陵山寺碑》,即作于此时。

同年,魏孝武帝为高欢所立,温子昇仍为中书合人。高欢信佛,他在洛阳每造佛寺一座,即诏温子昇为文,歌颂佛寺的壮丽精美。但是,由于高欢喜怒无常,温子昇的政治境遇并没有因此改善。永熙三年(五三四)六月,高欢又希望温子昇执笔,草作敕命之文,来代替魏孝武帝发号施令。这一次,“子昇逡巡未敢作”。高欢大怒,“据胡床,拔剑作色”。温子昇为了保命,只好下笔草拟敕文。

不久,孝武帝西奔长安,高欢另立魏静帝,迁都邺城,温子昇遂随侍于静帝,继续充当宫廷文人。武定五年(五四七)正月,高欢去世。其长子高澄为给其父树碑立传,诏温子昇撰作《献武王碑》。就在温子昇奉命写作此碑的过程中,发生了高澄门客元仅、刘思逸、荀济等人图谋杀害高澄的事件。因为温子昇与元仅等人有过交往,高澄便怀疑他参与了这次谋杀活动,遂投他入狱,继而饿死狱中,并被弃尸路隅,全家亦被抄没。

来自魏收的“好与事故”的评价,无非就是以上这些经历。隋代王通的《中说》,也称温子昇是“险人”“智小谋大”。“好与事故”,到底是政治表态,还是指行事预备,已经无法得知。现存史料中的温子昇,分明为政治势力所左右,是个遇事犹豫、逃跑,以保命为上的消极人士。他的处境非常微妙,与胡族统治者总处于最近的距离,随时需要承担对方喜怒情绪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作为一介“辞人”,并没有多少力量与当时的政治力量抗衡,能够逃离已是上佳选择,而最终无法逃离,又是意料之中的悲惨宿命。

二、文坛社交恐惧症患者

从文学史的描述来看,温子昇是北魏末年到东魏时最重要的文学家。但是,史书记载中的他,与文坛乃至周围的世界,都有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来自魏收的另一个评价——“深险”,就是基于温子异的沉默与疏离而说的:“子昇外恬静,与物无竞,言有准的,不妄毁誉,而内深险。”意思是温生虽然表面上安静、不褒贬他人,但是内心非常险恶。这番话完全是主观推论,毫无根据。魏收对温子昇应该是十分陌生的,因為他基本不参加文坛社交,和魏收也几乎没有直接来往。

温子昇长期孤僻于当时热闹的文人群体之外。永熙三年(五三四)孝武帝释奠,温子昇与李业兴、窦瑗、魏季景并为侍读,参掌文诏。此中诸人,皆曾拜读于河北乡里名师,结成了一个河北文人群体。然而在现存文献中,看不到温子昇与他们有具体来往的记载。

高欢迁静帝于邺,很多文人一同迁去。《魏书·卢景裕》载:“(卢景裕)天平中,还乡里,与邢子才、魏季景、魏收、邢昕等同征赴邺。”温子昇明明也是迁邺文人,但与这些东魏时代重要的文人们没有相提并论,大概因为他并非是和这些人同征赴邺都的。

迁邺的文人之间颇有唱和往来,而唯独温子昇皆不参加。比如,裴伯茂的葬礼上,“殡于家园,友人常景、李浑、王元景、卢元明、魏季景、李骞等十许人于墓傍置酒”,全体哀恸赋诗等。这十多人代表了当时北齐文人的主要力量,但其中并没有温子昇。又如永熙末年,邢听曾与温子昇、魏收参掌文诏,同样与温子昇曾有共事经历,但从现存诗文看来,他们之间也并无唱和、交游往来。

温子昇一直谦虚谨慎地与河北士人们相处。如来自赵郡李氏的李搴学浅行薄,邢绍就劝他多读书,而李搴不服,认为自己才能远在邢绍之上。而转头又问温子昇:“你的文章比我的如何?”温子昇谦虚地说:“我不如你。”但李搴不信,要温子昇发誓。温子昇拒绝起誓,赔笑应付,鄙薄轻狂的李搴只好怅然作罢。

温子昇在社交场合的表现,也总是忸怩拘谨,甚至充满抗拒。他曾被派往梁朝使者客馆受国书,却搬出了诸多理由来拒绝,并推举其他人代替他去:“子昇久忸怩,乃推陆操焉。”

由于长期僻处,因而温子昇也没什么朋友。他死后,将其作品结集为三十五卷的人,也并非是洛阳、邺城那些著名的文人,而是那位在文场不知名、与他并无深交、为其道旁收尸的“吏工”宋游道。收尸之事,后为高澄所知,他对宋游道说了一段很长的话:

吾近书与京师诸贵,论及朝士,云卿僻于朋党,将为一病。

今卿真是重旧节义人,此情不可夺。子异,吾本不杀之。卿葬之,

何所惮天下人代卿怖者,是不知吾心也。

素來残暴的高澄,没有怪罪宋游道。连他自己都清楚,天下人认为宋游道收尸一事是危险的。而高澄对宋游道这句评价——“僻于朋党,将为一病”,恰好也可以用来评价温子昇。温子昇在魏末文场,始终不愿结交朋党,他本质上应该与宋游道是一类人。但是,温子舁最后又死于与朋党谋事的嫌疑,这样的命运真的充满了讽刺感。

值得一提的是,温子昇在文坛中的隔绝之感,与他“平齐民”的身份有关系。他来自“河表七州”(就是现在山东黄河以南地区和苏北及豫东的若干地方),这是南北对峙期间不断被抢夺的国境交界之地。青州的东阳与齐州的历城,北魏曾久攻不下,损失重大。驻城的刘宋将领分别叫沈文秀和崔道固,一向是朝廷的“信官精卒”。但是刘宋政治动荡,宋明帝杀废帝子业,二位将领遂决定降魏。但是,正当北魏献文帝要去纳降时,沈、崔二人又反悔,宣布效忠宋明帝。北魏感到被耍,不免大怒,于是大举进攻。东阳一仗,打了两年多。历城虽然攻陷得早,但崔道固也做出了顽强抵抗。平齐之役,太过艰难,于是河表之地连带承载了北魏人充满愤怒的记忆。此地在纳入北方版图后,在政策上被频频报复,“平齐民”之名,即是将此地百姓二等公民化的标签。

由此,北魏人对青、齐人士的偏见也很多。《洛阳伽蓝记》记载了一次北魏君臣聊天。皇舅要去青州当刺史,与庄帝道别时,庄帝就告诫他说,那个地方很难治理,还有个“怀砖之俗”,要千万小心。一个随从不明白“怀砖之俗”是什么意思,就去问温子昇。温子昇告诉他:怀砖,是说青州的人风俗浇薄,虚论高谈,十分势利。比如新来一个太守,人人怀砖叩首表忠心,奉承谄媚;可等人家卸任了要回老家,就把怀中那块板砖掏出来,狠拍过去。所以,“怀砖”,大概就是说青州人“向背速于反掌”。《洛阳伽蓝记》的记载是否真实,难于确定。

三、“北地三才”之名的虚与实

温子昇孤僻一世,身后却被与邢劭、魏收列在一起并称为“北地三才”,共同代表北朝文学的最高成就。

并称,是人们建构文学史的一种方式。温、邢、魏三人被相提并论,最早见于唐代魏徵所撰《隋书·文学传序》。序中列举了当时南北地区诸多著名文人,认为“济阴温子昇、河间邢子才、巨鹿魏伯起”是北方文坛的一时之选。然而,在魏徵之前,隋代杨遵彦曾作《文德论》称:“古今辞人皆负才遗行,浇薄险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温子昇彬彬有德素。”这番评价中,并没有魏收,而是代之以王元景了。所以,“三才”到底是哪“三才”,或许当时就有过不同的意见。

“三才”之中,邢、魏的政治地位,比长期担任中书合人的温子昇要高很多。邢在北齐兼任三职,炙手可热。《北齐书·邢劭传》称他是“文学之首,当世荣之”。魏收二十六岁就担任了北主客郎中,节闵帝登基后,他还被选拔为近侍,政治地位十分显赫。邢、魏在他们的时代,都包揽了文诰制作之权。邢劭相较于魏收,要更早获得与温子昇的齐名;而邢、魏二人的并称,则是在温子昇死后了。那么,邢、魏、温三人并称在一起,应该是在更晚的时间了。越是离这三人生活的时间遥远,并称的公平性就越差。温子昇很可能是为了陪衬这二位政治地位更高的文人,而被拉入到这个序列中的。

温子昇的作品传播到江南,引起了很大反响。梁武帝萧衍亲自读过,甚至令梁朝士人张皋传写他的诗文。梁武帝说温子昇是曹植、陆机再世,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同时,温子昇的诗文,也抵达过西北地区。阳夏太守傅标出使吐谷浑,见其国主床头有书数卷,“乃是子舁文也”。占据中原的鲜卑贵族们,同样对本朝所出的这位大文才十分自豪。济阴王(元)晖业曾云:“江左文人,宋有颜延之、谢灵运,梁有沈约、任防,我子昇足以陵颜轹谢,含任吐沈。”这番表达有一吐为快的得意之感,认为北方终于出现了能够与南方相抗衡的文学家。

唐代张篱《朝野佥载》记载,晚年困守于西魏的庾信,不但拜读了温子异的作品《韩陵山寺碑》,而且抄写它,并给予了很高评价。当有南方文人来问北方文士水平如何,他刻薄地回答说,只有这篇碑文可以达到相应的标准,其他如薛道衡、卢思道这些北方文人也不过是刚会拿笔,剩下的那些文人写出来的,简直是驴鸣犬吠,十分聒噪。这类评价一再累积,将温子昇推举为“北朝第一”的文学家。明代王世贞《弁州续稿》中也说:“六季及唐以来,释氏之文仅一王简栖《头陀》,温子昇《寒山碑》而已。”

但是,魏收对温子昇的文学成就似乎颇有不屑。《北齐书·魏收传》记载他常说:作为文士,应该多作赋体,才是大才,如今的人都以会作章表碑志自许,把其他的文体当作儿戏。要知道,当时最擅长作碑志墓表的,正是温子昇,这番评价是有明显的针对性的。在公开场合,魏收偶尔也会以正面态度提到温生。如《北史·李德林传》记载了魏收曾在众人面前夸奖年少的李德林,说他的文章简直将会成为温子昇的继承人。而有人听了回答说:“魏常侍殊己嫉贤,何不近比老彭,乃远求温子!”人们觉得他联系温子昇这样的当代大才士来评价普通年轻人,是不得当的。

魏收在《魏书·邢昕传》中还嘲讽过宋游道,说:“白孝昌之后,天下多务,世人竞以吏工取达,文学大衰。司州中从事宋游道以公断见知,时与昕嘲谑。昕谓之日:‘世事同知文学外。游道有惭色。”魏收将宋游道直接作为“吏工取达,文学大衰”的例子,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被邢昕劝诫应该重视文学后,表情是“有惭色”。魏收在这里的叙事逻辑,非常讲不通。如果宋游道是一个鄙薄文学的人,那么他大概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与自己并没有多少交往的文学偶像收尸了。而魏收的文学才能到底如何呢?他获得才名,与他的政治地位是有一些关系的。徐陵将魏集沉江,或许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如果温子舁地下有知,对于与抹黑自己的魏收永世并称在一起这件事,不知是何感受。

温子昇在晋阳狱中孤独死去时,不知有没有后悔过二十岁起游于洛阳的人生选择。他的人生充满了反讽:性格孤僻,不愿社交,却最后死于结交朋党谋事的嫌疑;他的才华冠绝北朝,最后却因种种原因,和毁谤自己的魏收,被列入了一个“北地三才”的并称,并且永远地进入了中国文学史的撰述。他生前沒有什么朋友,死后却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的宋游道冒死收敛遗体,成为他悲惨人生中唯一的一丝暖意。

他的人生经历中,颇有一些现代意味的隐喻。比如,有些人的性格,也会像温子昇那样,犹豫寡断、内向不言、疏离社交,这类人往往或者会被漠视,或者会被防备、加诸许多误解。基于这样的性格,温子昇生前的“名”,对他而言,不但无用,反而有害,有的人就对他加倍猜忌和嫉妒。无论古今,人们似乎都很难学会包容任何类型的性格的人,尤其是那些偏离了世俗要求的性格。

假设,温子昇如果去了欣赏他的南朝,会不会独步一时呢?或许也很难,他是作为北朝文学中的特异者,才被南方人注意到的。南朝末世的战争纷乱,其恐怖程度又何曾亚于北齐统治者高澄之怒呢?乱世之问,南北之境,并没有安稳处。人在这个世界中,其实终究是孤独和无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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