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约与豪放之间

2019-06-01 05:52李庆西
读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东坡苏轼

李庆西

清人徐鱿《词苑谈丛》叙说词之体制,有这样一段话:

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大抵词体以婉约为正,故东坡称少游为今之词手,后山评东坡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功,要非本色。(卷一,第八十条)

中华书局校笺本标注此条出自《弁州山人词评》,但“词体大略有二”以下数语,实为明人张綖《诗余图谱》凡例附识所云。词分婉约、豪放之说,应系张绠首创。张绠生活在正德至嘉靖前期,早王世贞三四十年,二人大概素无交集。但看王氏论词之正宗与变体,与张埏门派之说亦相契合。其谓:“词须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檐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戎服也。”(《艺苑卮言》附录一,见《弁州四部稿》卷一五二)

徐氏剪辑王世贞、张綖,缀合于一处,明显给出了这样一种关联:词之正体与变体,亦即婉约、豪放之分野。早先李清照作《词论》,指出填词不像作诗,是否“协音律”,是否“可歌”,首先是一条标准。所谓词“别是一家”,是以词的音乐性设置技术门槛,于诗文之外自立门户,其中已隐含正体与变体之说。王世贞举为正宗的词家,李璟李煜父子、晏殊晏几道父子,柳永、张先、周邦彦、秦观、李清照那些人,亦确是通晓音律的作手。所以,后来人们观念中就形成一道互为关联的流别之链:

协音律/不协音律——正体/变体——婉约/豪放。

曾经,这也是一道鄙视链。

词之一体,原本配合音乐所作,故有倚声填词之说。文人词之前必定有过“里巷俗曲”的阶段,至后蜀趙崇祚编纂《花问集》,早期文人词基本上还是歌咏风月情事的当筵曲子。当然,那些应歌之作或亦不乏感世伤时之笔,也多少注入了某些文人意识与寄托。照王国维的说法,“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人间词话》)。从李煜开始的变革,逐渐改变了词的命运,意味着这种文字终究要走向自立,也就是从附庸音乐回归抒发性情的文学路径。

按李清照谨守音律的观点,词还只是配乐文字,户籍不在诗的体制内。事实上,自五代、北宋以降,词之一体虽未能摆脱音乐而存在,却已是成熟的文学体裁,其情感表达和修辞手段完全不逊于同时期的格律诗。易安居士的《词论》以音律原则挑剔词坛诸公,难免有些强词夺理。胡仔说:“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其实,那个“别是一家”的说法本身有些头绪杂乱,如谓柳永“词语尘下”,张先、宋祁等词章“破碎”,晏殊“苦无铺叙”,贺铸“苦少典重”,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这些指摘只是涉及词的修辞、结体和叙事性等。不过,话头扯回来还是拿音律说事儿,讥诮晏殊、欧阳修、苏轼一班大佬以诗为词,而“不可歌矣”,即所谓“句读不葺之诗尔”。这一招厉害,偏让“士大夫之词”迟迟不入正册。

苏轼不谙音律大概是事实。《苕溪渔隐丛话》引苏公门下晁补之言:“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后集卷三十三)又引陈正敏《逐斋闲览》云:“苏子瞻尝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饮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词虽工,而多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前集卷四十二)胡仔是竭力维护苏轼,有谓:“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问有不入腔处,非尽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之舞,是何每况愈下?盖其谬耳。”(后集卷二十六)不过,还是黄庭坚的辩解最透彻有力——“东坡居士曲,世所见者数百首,或谓于音律小不谐。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缚不住者。”(《侯鲭录》卷八)

“曲子缚不住者”,不但是苏词特点,更是道出词体发展嬗变之途。王世贞有一句话倒是说得很到位——“词兴而乐府亡矣,曲兴而词亡矣。非乐府与词之亡,其调亡也。”(《艺苑卮言》附录一)虽然在他看来“词须宛转绵丽”,应该讲究声腔与音律,但在他那个时代,词牌曲调多已亡佚(宋词曲谱如今仅存姜夔十七首自度曲),能够保留下来的则是词家的文字文本。

曲与词,孰重孰轻,天姿英纵的苏轼抑或自有分辨:声腔曲调具有趋时特点,当日流行的曲调只能流行于一时,出色的歌词却流芳千古。《礼记·乐记》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政亡声息,曲调白与风俗相随,故孔颖达疏日:“周衰礼废,其乐先微。”礼乐纵为经国大事,从前的诗经、乐府也是只留下了文字。

王世贞倒是能够欣赏苏词之雄迈,不过他也注意到苏轼风格中的另一面,竟有比婉约派更婉约的词作。他在词评中特别提到那首脍炙人口的《水龙吟》(又作《水龙吟慢》):

昔人谓铜将军铁绰板唱苏学士“大江东去”,十八九岁好

女子唱柳屯田“杨柳岸,晓风残月”,为词家三昧。然学士此词,亦自雄壮,感慨千古,果令铜将军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至咏杨花《水龙吟慢》,又进柳妙处一尘矣。(《弁州四部稿》卷一五二)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东坡《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显然比柳永“晓风残月”更见言情体物之致。在王世贞看来,苏轼实不止豪放一端。又称东坡《点绛唇》(闲倚胡床)、《水调歌头》(把酒问青天)是“快语”,《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是“爽语”,都有别于《念奴娇》(大江东去)那类“壮语”。其实,东坡确亦擅作婉约之调,“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这样清切婉丽的词句让人想到姜白石的格调,但白石之清幽往往邈远而蹇涩,不似东坡那种旷意。诚如王国维所说,“白石《暗香》《疏影》,格调虽高,然无一语道着”(《人间词话》)。然而,东坡之旷,不言之中却有着落,有情有蕴亦自有佳人。东坡的确是有意打破词为“艳科”的传统,但玩起幽旷、悱恻的唯美主义,何止是“爽语”,亦未尝不擅诸般“绮语”。

又,吴梅《词学通论》亦论及苏词“两擅其长”的特点,指出东坡婉约处,绝不让五代花问词人。其谓:

余谓公(苏轼)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世人第就豪放处论,遂有铁板铜琶之诮,不知公婉约处何让温、韦。如《浣溪沙》云:“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祝英台近》云:“挂轻帆,飞急桨,还过钓台路。酒病无聊,欹枕听呜橹。”《永遇乐》云:“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人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西江月》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此等处于“大江东去”“把酒问青天”诸作,如出两手。

强调苏词的另一面,自是认同以婉约为正宗的准则。从前某些论者大概是有一种拿捏不定的微妙心理,这文坛巨子该不会只是粗豪浅率的词林作手?自陈师道《后山诗话》评说东坡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而非本色之词,到李清照《词论》讥其“句读不葺之诗”,正变之说已成不易之论。延至明清两代,被认为“不入腔”的豪放变体仍为人鄙夷。但奇怪的是,苏词的名声却不断高涨,终将柳永、周邦彦那些当行词家甩出几条街去。金人元好问倒有先见之明:“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遗山自题乐府引》)

圈内人的差评竟无损于东坡地位,大抵被人讥诮,才不断有人为之辩护和赞颂。诋訾与夸诩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形成相与“共谋”的巨大推力。豪放派压抑既久,亦终有咸鱼翻身之日,在后世引入救亡主题的文学语境中,之前递相祖述的鄙视链颠倒过来了。不但东坡、稼轩被人格外尊崇,连带陈与义、张元斡、张孝祥、陈亮、刘过、戴复古、刘克庄等南宋诸家也都组团出击,成了词坛主流。过去说豪放派拙直简率,转过来看,那正是慷慨狂逸的战斗意态,大可从“爱国主义”角度去诠释那些“鲸吞鳌掷”的豪壮之语。

然而,铁板铜琶的“大江东去”毕竟动静闹得太大,遮蔽了那些“燕子楼空”的绮梦,以至于许多读者不太会注意苏词率意挥洒的韶秀之作。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如今常见的选本很少收入苏词中不够雄健豪放的篇什,盖因选家认为那些情感细腻的东西不足以代表苏词面目。既然文学史家已将苏轼锁定为豪放派,莺莺燕燕之类就该藏着掖着。

从苏轼那儿建构豪放派宗谱与家数,实是立错了牌位。东坡居士的豪语壮语并不很多,只是被易安居士贬为荒腔走板,这就贴上了“豪放”标签。后来南宋一班豪士也正需要这样一个江湖老大。其实,如果要从两宋词人中推举一个豪放领袖,那只能是辛弃疾。

“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人间词话》)个中分际王国维看得十分明晰。东坡之词旷,乃出于随缘自适的性情;稼轩之词豪,则另是一副气吞万里的襟怀。譬如,同样是怀古之作,苏词《念奴娇》(大江东去)是一种俯仰古今的超然,而辛词《永遇乐》(千古江山)却是直面“烽火扬州路”的悲慨;一者是“人间如梦”的顿悟与慨叹,一者是“望中犹记”的历史痛感。东坡笔下澄澈而寥廓,是收放自如的历史穿越;而稼轩吐属字字激扬而沉郁,是不能自已的回溯与追问,完全将古人代入现实语境。换个角度看,东坡虽说宦途坎坷,词中绝无跟人置气的意念。辛氏则是耿介任气的主儿,总有“英雄无觅”之慨,他不是跟人较劲就是拿自己问责。“蛾眉曾有人妒”(《摸鱼儿》),“旌旗未卷头先白”(《满江红》),“人间不识精诚苦”(《虞美人》),“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稼轩绝不似东坡那么云淡风清,此公豪气太盛,语多唼啃而悲郁,可谓纵横踔厉,吞吐八方,更有一种喋喋不休的劲头。

王国维之前,陈廷焯早就说过,“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白雨斋词话》卷一)。至于南宋豪放诸公,多是辛氏羽孽。那些人搭不准稼轩脉息,跟东坡更是皮毛不搭。

说来,跟东坡形骸相似的南宋词家是姜夔、张炎一路。擅长声律的姜夔固然自成一派,其意度、境界却是追摹苏词的清妍与疏放,就是王国维拈出的那个“旷”字。“东坡之旷在神,白石之旷在貌。”(《人间词话》)白石修能极高,却学不来东坡以率直、温厚的笔墨营造超旷之境。兹举二人写青楼情事两阕,可见高手亦有高下之别。这是东坡的《贺新郎》:

乳燕飛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再看姜夔的《长亭怨慢》,情境倒也约略相似: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同样是庭院深掩,同样写幽独之情,“浮花浪蕊”“枝头香絮”都已吹尽,这是喧闹之后的静谧。白石甚至更显清远,“树若”二句绝妙。但换头以下犹似蒙太奇跳转,眼前之景却变得模糊了,人与画面都有些虚化,打上了语言马赛克。词贵清空,尤贵质实,白石耽于超逸,有谓“感慨全在虚处”(《白雨斋词话》卷二),未免坠入清虚。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南宋豪放诸公不尽是烽火喋血词章,几乎个个不乏婉约之作。如“斗酒彘肩,风雨渡江”的刘过,寄兴“焦琴纨扇”的篇什不在少数,其《龙洲词》有咏美人指甲、美人足的两首《沁园春》。兹录后阕如下:

洛浦凌波,为谁微步,清尘暗生。记踏花芳径,乱红不损,步苔幽砌,嫩绿无痕。衬玉罗悭,销金样窄,载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跟。有时自度歌声。悄不觉、微尖点拍频。忆金莲移换,文鸳得侣,绣茵催衮,舞凤轻分。懊恨深遮,牵情半露,出没风前烟缕裙。知何似,似一钩新月,浅碧笼云。

如此香奁,甚而恶趣的文字,在婉约派里边也少见。虽说张炎《词源》有“二词亦自工丽”的评价,后人直是恶评如潮。刘熙载评说:“以亵体为世所共讥”(《艺概·词概》),王士稹斥之“恶道”(《分甘余话》卷二),陈廷焯干脆说:“刘龙洲《沁园春》,为词中最下品。”(《白雨斋词话》卷六)

无独有偶,张元斡一阕《春光好》,亦津津乐道地描绘美人弓足:

吴绫窄,藕丝重。一钩红。翠被眠时常要人暖,著怀中。

六幅裙率轻风。见人遮尽行踪。正是踏青天气好,忆弓弓。

此公能作“鼻息鸣鼍鼓”之壮词,亦作此靡丽狎邪之语,真可谓江山美人一并在怀。也许是鄙视链的关系,不作绮罗香泽之什,怕是让人视为外道。词为“艳科”是根子上的传统,饭局上的谑浪放恣,银筝檀板的风流狎昵,那种传说中的文士骚雅,不妨想象成当今土豪K歌,不搞出点拆烂污情调岂不成了没文化的土鳖。

豪放派里边,除了辛弃疾,真正有格调的是陈亮。其好言天下大略,语多峥嵘突兀,且亦擅作“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的调调,《水龙吟》(闹花深处层楼)一阕,婉约之中“凭高念远”,更以“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寄慨苍凉,前人多誉之“疏宕有致”。

吴熊和先生《唐宋词通论》一书专门提到“因情择调”的问题(第三章第四节),亦是婉约与豪放之重要分际。曲调有“艳曲”与“雄曲”等不同种类,分别对应声情不同的婉词与壮词。书中以苏轼《东坡乐府》对比柳永的《乐章集》,发现二者用调多异。

不过,吴先生也指出,曲与词声情不合的现象大有存在,诚如沈括所谓“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梦溪笔谈》卷五)。这在宋词中已比比皆是,因为许多情况下作词是为了抒情,而不是为应歌。譬如,源于唐代边塞曲的《八声甘州》是高亢的揭调,柳永偏用来抒发羁旅之愁,叙说闺人心事——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风霜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颐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当然,这首词并不十分婉约。其中“渐风霜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数语,有一种静穆无言的悲慨,颇为前人激赏,据说苏轼有谓“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畴:《侯鲭录》卷七)。后来,辛弃疾作《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同样采取登临倚栏的视角,同样是落日楼头,江天无际,风雨忧愁。从字面上看,彼此字里行间的场景和意象有很高的相似度。

或许可以说,辛词自有更多寄托,人们从中读出了英雄迟暮之感,读出了君臣不遇之叹。柳永是遥念闺中佳人,辛弃疾干脆以香草美人自况,这就要从词人的身世和命运去解读。辛氏南归以来几乎出于被搁置状态,失望,苦闷,郁结,悲愤……这些都是命运给予的情感经验,他在压抑中寻求解脱,在欲说还休的大彻大悟之后,却是愈说愈不能休。“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数语,虽是那样亢直,其登临之意也还是言情文章,就像柳词的哀怨悱恻之中却不乏古戍吹笳的境界。这是在婉约与豪放之间形成的叙事张力,而故事本身却要从文本之外去寻绎吟玩。这样说来,婉约与豪放之风格殊异,亦是人生之歧路。

其实,稼轩集中多有秾纤婉恻之作,譬如有这样一首《蝶恋花》:

点检笙歌多酿酒。蝴蝶西园,暖日明花柳。醉倒东风眠永昼。觉来小院重携手。可惜春残风雨又。收拾情怀,闲把诗僝僽。杨柳见人离别后。腰肢近日和他瘦。

稼轩路子太宽,覆盖面太大,从青衣、花旦到铜锤花脸,几乎各种路数都玩过。他赋闲既久,自然少不了“收拾情怀”的调调,只是这类作品很少见诸各种选本。不消说,这也太不像“大声鞺鞳,小声铿鍧”的豪放派了。

豪放派能作婉约词,婉约派未必能作豪放词。被视为“正宗”的词家都不是嚣然叱咤之辈,温、韦以下,冯延巳、李煜、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孫、张炎,等等,大致都是清切婉丽的一路。应该说,李煜、李清照的黍离之悲、家国之思,是有别于婉约的另一种路数。婉约派里边,柳永比其他各家更有真情实感,那首《八声甘州》就显示了婉约派少见的情感尺度。

或者说,最动人最感人的词作多在婉约与豪放之问,那是性情和才华的自然流露,并非婉词与壮词的主观选项。尤其李煜、苏轼、黄庭坚、李清照、辛弃疾、姜夔数者,莫不如是。李后主词:“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重头即道:“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浪淘沙》)前句像是门前冷落的绮怨,过片陡然切入江山社稷之叹。这就是他的人生,他生命中的一切都被颠覆了,字里行间全凭记忆与感触,亦自无须造作。这类自出机杼的妙语佳构不但真挚,且有含蕴,更于沉哀中呈现一种深邃之象。婉约?豪放?都不是,也都是。

南宋词林压轴人物是张炎,落魄纵游,月下弄笛,两头都无着落。此人擅音谱词律,文字亦佳,骨子里就是名门正宗。可惜他的东西多少显得空泛无味,大抵是因为生不逢时。倘若赶上周美成提举大晟府,他会有更加典丽的制作。如果在辛弃疾、陈亮的时代,或许是豪放团队的一流作手。但压山以后徒有悲慨,“玉老田荒”亦终究流于空疏。张炎有《甘州》一阕,算是其代表作之一: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

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佩,弄影中洲。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这首词陈廷焯竟赞赏不已,真看不出好在什么地方,无非是堆砌、凑泊。长河饮马,踏雪清游,枯林古道,野桥流水,白云,落叶,斜阳,还有泪和愁,登临之际又大犯踌躇。都是古人诗词里常用的词语组件,只需合榫合卯组装到一起。从此填词成了一门手艺活。

《人间词话》以境界、气象、格调评骘词人高下,归根结底是“性情”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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