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碎片

2019-06-09 03:30范墩子
滇池 2019年6期
关键词:老虎小镇

范墩子

虎面

我将自己想象成一只老虎。小镇南边的荒野中,许多乌鸦在天上飞。我蹲坐在树杈上,朝落日怒吼。桐树跟着震颤起来,无数的忧伤故事被风带走。如果猛然揭开草丛中的瓦片,那些黑色的小虫子,就如同被吸走了魂魄,行尸走肉般了。此时此刻,我是想张开我的虎口,生吞掉落日呢。我还在无数个瞬间里,穿过小镇的心脏和骨头,狂奔。追太阳,撵月亮,我要生吞了它们。我都快要累死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了,但我就是不服气,我仍露出锋利的爪子,朝小镇的头颅扑过去。但后来,我却在未来的岔路口上迷失了方向。

我不甘心啊。我在无数个夜里,想象着自己一觉起来变为老虎,哪怕是一只石虎也好呀。我从小就做这样的梦。我梦见自己长着白亮的虎牙和色彩鲜艳的虎皮,我的大腿上满是结实的肌肉,我的屁股上长着能扇晕烈马的虎尾,我要在北方小镇的大街上横行霸道,我要吃掉所有仇恨我、嫉妒我、讨厌我的人们,我要顺着白云的天梯,奔上天庭,然后一口咬死玉皇大帝。我要做一只真正的老虎。桀骜不驯的虎。快乐的虎。勇猛的虎。能拯救小镇的虎。脊背上印有胎记的虎。让人们惧怕的虎。心灵宁静的虎。慵懒的虎。

怀着虎梦,我没日没夜地跑遍小镇的大街小巷,我拿着粉笔,在地上、烤烟房上、电线杆上、树上、拖拉机上画出我想象中的老虎。我没日没夜地盯着我画出的老虎,我觉得我就是那只传说中猛虎,我就是老虎进化成的人类。现在,我要逆着历史的方向,重新让自己变回一只古老的虎。我甚至用泥捏出了大大小小的老虎,我家的屋内屋外,甚至屋顶,都摆满了我捏好的泥虎。但我仍不满足,我仍感到失落,我还不是一只真正老虎啊。于是,我像老虎那样,跃上树杈,静静地卧在树杈上。难道我只能在梦境或者意念中做一只老虎吗?

后来,在小镇的集市上,我买到了老虎面具。从此,出门在外,我的脸上总会挂着那副老虎面具。人们嘲笑我。人们骂我。人们吐给我口水。我都不在意。我知道我已经逼近我的虎梦了。从此,我开始趴着走路,我要做一只真正的虎。我朝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们发出响彻天际的怒吼,我不仅要吞了太阳,吃了月亮,我还要亲口撕碎了人们那无情的嘴脸。我像虎一样,奔上公路,又跃入荒野,我还像虎一样,趴在池塘边饮水。白日,我卧在树杈上睡觉,夜里,我睁开亮晶晶的眼睛,横穿小镇里所有的街巷。我是小镇里的虎王。

为了我的虎梦,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为了我的虎梦,我愿意忍受世间所有的骂名。如果在云间漫步的神灵能够圆了我的虎梦,那我也愿意低下我的高贵的头颅,向他俯首称臣。有朝一日,如果我真的变成一只虎,那我将在每一个寂静的乡村夜晚,藏在悬崖下面小心翼翼地舔舐自己伤口,我也将远离人世间所有的灾难和快乐,而去往一个偏远的地方,我再也不会去伤害每一个人,也不会为人们带来难以承受的痛苦。我会在荒野深处,和所有的兽群一起,遥遥地为人们哼唱一首又一首甜美而又幸福的歌曲。

我开始将人们也想象成老虎。走在街巷中,我如身处虎群,这种意念令我感到万分刺激。我开始享受起做老虎的快乐。有时,我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然后带着一身的恐慌,跑入荒野。我和野兔说话。我和山间的花草说话。我和大地说话。我和幽幽的烈火说话。花鸟鱼虫理解我的寂寞吗?骡子乌龟懂得我的惆怅吗?我走在辽阔的荒野间,却郁郁寡欢。我多么希望能够追上落日,跨到那遥远的楼兰王国里,去看看我那已被风尘掩埋掉的族群们,去瞧瞧它们那已快要风化掉的白骨。但我究竟什么时候才可以变为一只真正的老虎呢?

老刁

你不要再回来了,老刁。昨天夜里你蹲坐在门前的桐树上唱鬼歌,你以为人们没有发现你吗?你那呜呜咽咽的比狗叫还难听的歌声,飘荡在街巷的角角落落。你害得小孩在夜间发起高烧,害得老人们神情忧郁,唉声叹气,久久难以入眠。这里的人们都恨死你了。提起你的名字,人们就咬紧牙关,愤愤地咒骂起来。人们骂你是猪变的,是从久远的传说里变幻而来的大耳怪,是曾在渭北沟野里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是有着七十二种变幻形态的石猴,是猪马牛羊,是没有翅膀了的小蜜蜂,是遭雷劈过的狗杂种。

人们不仅砸了你住过的房子,而且烧掉了你遗留下的所有物件。你幼时丧父,少年丧母,无儿无女,无兄无妹,你的命硬啊。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牵挂你的人,也没有一个被你牵挂的人,你活着的时候,还不如一条狗呢。狗有主人的疼爱,你呢。你就是悬崖下面的一块泥石,没有一点用处。打你离世以后,没有一个人会记起你,没有一个人会给你烧点纸,我现在将这无比恓惶的消息告诉你,是希望你能够有点自知之明,以后不要再回来了啊老刁。

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你坐在村口的大青石上,對我说你恨这里所有的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喜欢你,你讨厌人们那丑恶的嘴脸,总有一天,你会让所有人跪在你的面前,对你俯首称臣,你会给人们一点颜色瞧瞧的。老刁,你还记着你说过的这些话吗?你该不会忘记了吧?尽管每日每

夜都在刮风,但风永远也不会刮走你说过的话。那时我把你当做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希望你能扭转乾坤,成为这块土地上的神话人物,可后来的你呢?整日吊儿郎当,烂醉如泥,想起你那时的豪言壮语,我真是替你感到害臊呀。我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老刁,说心里话,不管人们怎么臭骂你,有一点,我还是不得不佩服你。你是我们这里第一个南漂的人。你去南方之后,很多人就跟随你一同南下了。不得不承认,你还算是一个非常有眼光的人。你在南方一待,就是十三年,十三年间,我们这里风风雨雨,发生了很多让你难以想象的事情。死了很多的人,也添了很多的生命。十三年间,人们差不多都已经遗忘了你,那时候,你总是希望成为我们这个地方的英雄人物,可人们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你要是知道这些消息,不知道会有多伤心难过呢,可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啊。

你以为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流传着关于你南漂的传说,你以为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你更以为人们每逢提起你的名字都会心生敬意,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人们早已忘记了你。就像忘记了一段故事。甚至说,比故事还轻飘,人们不仅忘记了你,更忘记了你的面容,你的声音。老刁,我无比地同情你,我替你感到悲哀。当人们完全忘记你的时候,你就和这个地方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系,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无情地伤害了你,你现在肯定躲在某个角落里,痛哭流涕,但老刁啊,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般的冷酷绝情。

南漂的十三年,我不清楚你的身上都发生了哪些故事。相隔太过遥远,我无法躲在城市的缝隙间窥视你内心深处的伤痕。老刁啊,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距离会抹杀掉任何记忆。你离开的这十三年,世事并未发生多大的变化,但那令人感到窒息的鬼魅气息就暗藏在生活的河床底下。它叫我们感到绝望。这种改变就像那种金黄色的细沙,以它们可恶的耐心逐渐占据了生活的每个角落。连生活在这里的我都感到惊讶。所有的事物在一夜之间都变了。人们的梦境变了。人心变了。连老天的恩惠也变了。塌了。变了。毁了。

十三年后,当你带着早年的梦想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你惊讶得跪倒在地,茫然不知所措。十三年间,你幻想的一切,都被你看到的变化击得粉碎,你以为人们会向你投来无比羡慕的眼光,你以为人们会围着你,大声地呼喊着你的名字。你站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十字路口,嘴唇乌青,全身颤抖不已。没有一个人认识你,没有一个人记得你的名字,没有一个人会多望你一眼。风声淹没了你的哭声。你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在现实面前死亡了一次。

老刁啊老刁,此后你完全变了,从一个陌生人变成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讨厌的人,但你却说,你就是希望所有人都厌恶你。你没日没夜地坐在树杈上,荒地里,沟坡边,麦草垛上,墙垣边,喝酒,喝酒。往死里喝。直到不省人事。你的脸上总是挂着倦意,头发乱糟糟的,连小孩都不愿靠近你,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人们开始诅咒你,恶心你,臭骂你。你不仅不感到羞耻,反而当人们朝你投来憎恶的目光的时候,你却像个孩子那般开怀大笑起来。

喝酒成为你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你喝光了你的所有积蓄,你开始借起钱来,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借给你,你便坐在大街上唱起忧伤的歌曲,乞讨为生。这回,你却成为这个地方的名人了,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你,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的大名,你简直过起狗一样的生活了。老刁,那个时候,连我都看不起你,任何时候我都不愿意承认你是我的儿时玩伴,我的兄弟。你把所有的忧伤,所有的痛苦都汇入你的歌声里,夜里你和一群野狗睡在一起,你对月亮唱遥远的爱情歌曲,你抢着啃野狗啃剩的骨头,你抱着野狗沉入梦乡。

在你被大卡车撞死之前,你已经成为街道上的一道风景,人们已经习惯了你,相反,假如你没有出现在街上时,人们就会困惑,想着你是被冻死在荒野中了,还是离开了这个地方?直到你再次出现时,人们才会朝你笑笑,并给你扔上几块零钱,你躺在银行门口,阳光下,你将零钱高高举起,久久地观看。仿佛你在零钱中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就在人们感到疑惑的时候,你却一把将零钱撕碎,然后抛向空中。你连人们都不正视一眼,便又再次举起酒瓶,狂饮起来。当你喝醉了的时候,人们再次把你给忘了。

老刁,你在大街上流浪的头十年,人们总会听到你的歌声,你的嗓音沙哑,声带忧伤,很容易将人们带入那种悲戚戚的情绪当中。甚至有一段时间,人们将你和瞎子阿炳相提并论。但对此,你却淡淡一笑,并未放在心上。你继续喝你的酒,消磨余生。但那次你因醉酒从桐树的树杈上掉下来后,你再也不唱歌了,仿佛夜莺被割断了喉咙。人们都说你被摔坏了脑袋,你变得沉默了,总是闷头走路,似乎你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只剩下你自己。

我说的对吗,老刁?你不要再回来了,你就永远沉睡在潮湿的地下吧。不要再回来了,老刁。你总给人们带来灾难和痛苦,你死了人们还在诅咒你,诅咒你永世不得超生,诅咒你下辈子投胎做猪马牛羊。每当人们咒骂你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被大卡车撞死的场景。我明白你将痛苦全都深深埋在心间,从不告诉别人。老刁啊老刁,以前是我太在乎旁人的眼光,从不承认我认识你,现在我要为我懦弱的行为向你道歉。无论是在阳世,还是在阴间,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若你还把我当兄弟,你就听我句话,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地下

忙碌了一整天之后,我顺着楼梯来到我所居住的地下室,室内因为灯光的缘故,显得有些幽暗。我打开音乐,将音量调到最大,整个楼层都跟随着音乐摇摆起来。我躺在床上,回想刚刚过去的一天。和过去所有的每一天都相似,每天都在干着相同的事情:采访、写稿、开会。每天都在重复生命。凝视灯泡周围的暗影,我看见无数个自己全都发出疲倦的冷笑,他们拿着一张张毫无意义的报纸在阅读,我朝他们轻声呐喊,试图唤醒沉睡在记忆中的自己。不想他们却将手中的报纸揉作一团,丢进垃圾堆中,然后消失在灯光尽头。

就在我感到绝望之际,我看见一个背着双手的老人朝我走来,他的步伐缓慢,衣服脏破不堪,脸上倦意浓厚,额头和手掌上沾满了血污。灯光的背面,他的身影漆黑缥缈,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庞,也就无法辨认出他是谁。他走了很久,快到接近灯泡的地方,他坐了下來。他的身边堆满书籍,大多是些收购来的破烂玩意儿。他拿起盛满啤酒的玻璃杯,猛灌了几大口,然后朝我露出慈祥而又幸福的笑容。长时间的观察,让我适应了昏暗的灯光,他的面孔逐渐清晰起来。毫无疑问,我认识他,但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遇见他。

是赫拉巴尔先生。我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但在那个鬼魅的时刻里,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回答我。接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并举起一旁的铁锹,吃力地将那些堆积成山的书籍倒入右侧的压力机中,然后看着它们被机器轧碎。他半闭着眼睛,表情痛苦不堪。很显然,过去漫长的三十五年间,这台压力机不仅轧碎了所有运来的书籍,更轧碎了他一生中所有的快乐记忆。但在这日复一日的轧碎过程中,他也受到了智慧的洗礼,看清了历史的真相。他又以极快的速度从压力机中抽出一本著作,抱在怀里。像个小孩。

热泪中,他再次举起啤酒杯猛灌一阵。清凉的啤酒令他想起早年的记忆,想起那个同他一起放风筝的茨冈小姑娘,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幸福的笑容。生命中久违的快乐。每次喝光啤酒,他总会产生这种感觉。悬在他头顶的那几吨重的书架,随时会倒塌下来将他压死,但他早就忘却了这种沉重的担忧。他沉醉在啤酒的香味中,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传的笑容。一种复杂而又鬼魅的笑容。我本想问他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问题,但在我就要张口的时候,他却坐上一辆满载着碎纸包的绿皮大卡车,悄然而去。

小镇

我试图将过去的几个瞬间记录下来。羽毛、蝗虫、界石、划痕、玻璃杯等,也许与它们有关,也许没有。在我还不能理解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样子便有些朦胧模糊。有点儿像不连续的画面,暗自在某个角落发酵,接着在地表上铺开来,如汹涌而来的黄河水,哗啦啦哗啦啦,倾泻而下,将河床刷出无数条断断续续的拉痕。它们有时却如黑虎,有时又如撕开的天空,有时流着口水的模样,简直让人无法辨认了。

似乎这就是那几个瞬间,这些黑色的魔鬼,已经在隐隐作怪了。那是个偏远的北方小镇,小镇上很少有人出来走动。他们被什么隐秘的东西追赶着,是风?是牛?是影子?谁也无法说清楚。我是被云朵带来到这个小镇上的,我来的时候,小镇里没有一个人,街道两边的土槐绿得发黑,蚂蚁在树叶上跳着奇怪的舞蹈,它们的触角不停地摇晃,阳光落在它们身上,身后便出现了阴影。但阴影却是蚂蚁的几百倍。我对蚂蚁说:“黑鬼们。”

蚂蚁们没有回答,它们仍在原地转圈。我在一棵土槐跟前停了下来。然后,我如同抱住母亲那般抱住树身,我将嘴巴贴在树皮上摩擦,嘴唇很快流血了,殷红的血液染红了一小块树皮。这时候,我听见阳光掉落在地的声音。低头观望时,我发现了一件无比震惊的事情:一张脸正在地面上看我。确切地说,应该是半张脸,只有左边的脸。深陷的眼睛周围长满了黄色的斑点,嘴唇闪烁出红色的光芒,整张脸微微有些变形。

另外半张脸去哪儿了?仅仅从这半张脸上,我无法判断出此人本来的面目。但我却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也许是昨日,也许是几年前,也许还是上辈子呢。我长长地嘘了口气,等我脑袋清醒过来时,我全身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我的心脏砰砰狂跳。每当我睁开眼睛去看那脸时,我便会面色如土,冷汗若瀑。它来自哪儿?它是谁的脸?长在嘴角的黑痣为什么还在动弹?它死了吗?我该怎么办?

我记起一个细节。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脸的话,脸就是屁股。”如果将这半张脸同这句话联系起来,又会产生怎样的故事?令我困惑的是,从一开始我竟就将这半张脸对应在我的身上。莫非它只是我的半张脸?我突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也忘记了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忽视了这半张脸,那我可能就只是在重复别人的故事。真没料到,一次偶遇,我竟会想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事情。

小镇上还是空无一人,只能听到微风吹拂的声音。我暂时忘了那张脸,继续往前走,我将眼泪擦干,将胡须上的薄雾用手抹掉,过了会儿,我感觉到有马匹嘚嘚奔跑的声音。我将眼睛睁开,四周一团漆黑,原来已是晚上了。小镇上没有灯火。我用手抚摸下去,原来我现在正骑在马身上,四周的槐树快速向后闪去。我似乎又找到了另外一个神秘的地方。有时我看见一群身影消失在树丛里,有时我又听见从云间传来的嘹亮的歌声,它们或轻或重,或明或暗,或隐或现。那半张脸已经远离我了,我知道我现在正掉进另外一个梦中。

有天夜里,我下床离开了房间。在小镇东北角的空旷的地方,我看见无数只绿色的昆虫在嘶叫,也可以听到青蛙求爱的鸣叫。透过夜晚的薄雾,我隐隐看见躲藏在地洞中的蜘蛛正在巨大的网上跳舞。我拿起一块石头吃了,石头的味道略微有点甜,现在它们并不是平时那般坚不可摧的模样,所以我很容易就将它们嚼烂了。吃罢石头,我的胃微微有些沉,可我获得了某种神秘的力量,这是我从未预料到的事情。

我开始回忆起来,脑海里闪现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我记起一块小水洼,那是一块极不普通的小水洼,它的底部,埋藏着我的童年,埋着我心中的大海。少年时代,我常常将雨后的小水洼想象成无边无际的汪洋海面,我想象鱼群在里面快乐地遨游,想象老人如何立在船头与鲨鱼搏斗的场景,想象天上的星星掉进海里的样子,想象各种神奇的事情,我的想象里夹杂着种种幻想,然而它们是破碎的。我的大海永远被密封在我的想象中,我的鱼群藏匿在我的幻觉中。这个时候,我往往会悲伤地掉下眼泪。

下雨后,我常常趴在一块小水洼跟前,去亲吻水洼里的泥水,那真是干净蔚蓝的水面。我忘记了伙伴们那恶狠狠的嘲笑。我知道我的嘴唇被亲成了黄泥色,可那真是我心中辽阔的大海呀。我驾着一叶扁舟,无数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寻找,寻找什么?我也不清楚。那半张脸,就会在这个时刻晃晃悠悠地浮现出来。我是一

个树孩子,狗孩子,猪孩子,猫孩子,草孩子,夜孩子,我是一个爱幻想的孩子。

我的心中藏着一片蔚蓝色的大海,每当星光闪烁的夜晚里,我就会变成一条金色的小鱼。那块小水洼就是我的海。我是从海里蹦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吃了石头,啃了树皮,牙齿都磕掉了,我肚腹中的氣体从牙缝间遗漏出来。我看见小镇正在我的脚下发出暗黄色的光,那条老狗还在小镇里狂吠着,拴它的铁链子也发出惊人的碎响声。大铁门在夜晚里金光闪闪。越过小镇,我飞到一片荒冢上,我看见那些早已被荒草覆盖的坟头上都浮动着鬼火。都说鬼火是可以吓死人的,可它们在我眼里,却是如此绚烂。

那半张脸也跟着飞来了。我看着它,眼角挂着泪珠。短暂的飞翔过后,我发现我已被恐惧包围。这股力量来自雷电,来自遥远的西天,来自黑夜的尽头。我感到恐惧。我恐惧幽暗的灯光,恐惧张着血盆大嘴的蜘蛛,恐惧那接连不断飘来的破碎的半张脸。我甚至感到头重脚轻。我坐下来,我的跟前立即闪现出那片小水洼,透过小水洼的阴影,我看见我的童年随着南去的大雁,越飞越远,我也看见无数只鳄鱼正在撕咬我过往的记忆。我坐在船尾向远处眺望,我身旁的老人还在与鲨鱼进行着激烈的搏斗。

我很快逃出了小镇。那群生猛的野马还在追着我,那群被幽灵欺骗了的蝙蝠仍在我的头顶飞翔。它们肯定是为了完成某个诺言。它们被别人欺骗的同时,也借着月亮的银光欺骗了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它们。但我并不憎恨它们。我向它们招手,然后越过宽阔的河流,逃出这个遍地魔鬼的小镇。我从槐树下面走过,我看见夜色中快速奔跑的野猫,看见那些晚归的螳螂。我试图忘却自己的存在。但那半张脸,却始终藏在我的身体里。在暗藏杀机的荒野里,我跟着几只黑色的大鸟,飞向了永恒的南方。

每个人都在夜间哭泣

离开小镇时,天色已晚,我踏上一条乡村柏油马路。星光闪烁,时不时还会传来飞机呼啸而过的响声。我轻哼着一首老歌,以打发内心的无聊情绪,现在回过头去,已经看不见小镇了。只有灯光在远处闪烁着,就像小孩提在手中的灯笼。我越走越快,越走越感到腳步的沉重,在一块比较偏远的地带,我突然就停在了路中央。毫无征兆。我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害怕起来,仿佛身后跟着无数的鬼魂。我屏住呼吸,头都不敢回转过去,我听见万马奔腾的嘶吼声,莫非是那些游荡在夜间的鬼魂骑着骏马而来?我就那样被围困在幽深的夜色里,一言不发,动弹不得。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身处在无边无际的人海中,但这些人们都没有腿和胳膊,他们的头轻轻地漂浮在空中。每个人的相貌和姿态都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们都在掩面哭泣。他们的哭声时长时短,时重时轻,令我万分迷惑。星光下,他们的眼泪汇成河流,朝着山影朦胧的地方流淌而去。每个人都在夜间哭泣。每个人都为了什么而伤心落泪。每个人都像一匹匹哭泣的骆驼,在夜色中哼唱出忧伤的歌曲。连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家中的,是闪烁

的梦呓驮着我?从那以后,每个冗长而又寂寞的夜里,我就总能够听到人们哭泣的声音,看见人们伤心落泪的模样。我万分悲痛,却怎么也帮不到他们。

见鬼

走路时,我带起了风,于是我在一棵桐树跟前停下来。回头时,我看见一个黑影站在身后,他脚趾奇长,身形庞大,却没有脸。我并不认识他。我可没有这样的朋友。他一边把玩手中的石头,一边对我说:“你愿意随我去海边吗?”我问:“为什么要带我去海边?”他发出一声声的冷笑,并说:“我知道你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所以当我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时,就从地缝间冒出来了。要知道,我就是这里的一块石头,被常年埋在黑漆漆的地面下边,我早已受够了这种没完没了的生活。我可从未离开过你。而你呢,却时时刻刻想着如何抛弃我。难道你不感到羞耻吗?你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他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一时间,竟声泪俱下,泣不成声。连一旁的桐树都剧烈摇晃起来。他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本是广袤的荒野,狼群成千上万,夜里常常会听到野狼响彻天际的叫声,对我而言,那是一段无比幸福的时光。现如今我却只能躲在深夜里长长地哭泣。我多么希望能够重新回到我的记忆里。你能听见狼群在月光下磨牙的声响吗?我们的痛苦,比天还高,还海还深啊。”听罢,不觉毛骨悚然,便问:“你究竟是谁?”他却化作一股青烟消失在地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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