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家

2019-06-09 03:30范墩子
滇池 2019年6期
关键词:戏园照相机摄影家

范墩子

二〇〇七年冬季的一个傍晚,我拥有了一台照相机。它是我在小镇的戏园里面捡来的,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肯定是那家伙从哪里偷来的,他自小手脚可就不干净呢。我承认我小时候偷过不少东西,比如我偷过邻家院子里的紫葡萄,也曾偷过伙伴家里的弹簧青蛙,但我对天发誓,那台黑色照相机真不是我从哪里偷来的,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反正你们爱信不信啦。我刚刚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心情非常沮丧,从家里出来后,我去了戏园,那里平常没有人,是抽烟发呆的好地方。我靠着台柱坐着,天上不时有飞机呼啸而过,远处的墙垣在冬阳下显得慵懒异常,我满脑子里都是一个想法:这些飞机怎么就掉不下来呢?我伸开手掌,将飞机托在掌心,然后又将嘴里的浓烟喷向手中,烟雾升腾时,天空就像被鲨鱼撕掉了灰黑色的翅膀。我就这样消磨了很久的时间。内心空虚无聊,脑袋里尽是些不着边际的

想法,想跟麻雀一样飞上天,想跳下悬崖,也想回到古时候和亚里士多德先生坐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我自己都笑了,真他妈的敢想呀,但我真不是开玩笑,我甚至还想着再次逃出小镇,远离这些让我无比憎恶的人们。他们骂我是小偷,是傻子,可实际上他们那丑恶的长满着杂毛的黑脸才叫我恶心呢,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暴揍他们,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总有一天,我会这样做的。我绝非说说而已。太阳还在往地平线下面掉。我盯着对面的台柱看了很长时间,好家伙,后来我连镇街上的吵杂声都听不见了,面前的台柱也看不见了,紧接着我的耳孔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嗡嗡声,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我吓了一跳,忙在脑门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然后我就看见台柱在我的面前跳起舞来,地面上的尘土却在大声喝彩,戏园的西南角有几个年轻人在抽烟,他们就像黄昏的一面影子,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已经到了一天当中最为宁静的时刻。我起身往外走的时候,那几个年轻人已经消失在黄昏尽头,黑夜即将覆盖大地,猫头鹰开始站在戏台后面的桐树上嚎叫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捡到了那台照相机。起初,它像一只小猫那样躺在一旁的砖块上,却被我一脚踢翻,所幸只是被我踢到草丛间,旁边若是要有什么坚硬东西的话,肯定会粉身碎骨的。这可真叫我又惊又喜,我可从未操作过这么个玩意儿。我模仿起摄影记者的模样,朝对面的墙垣狠狠地按动着照相机上的按钮,照相机上面的闪光灯便发出刺眼的白光,我吓得差点将照相机扔在了地上。嗨,这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啊。我说的没错吧,它就是我从戏园里面捡来的。却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包括我的妻儿。为了消除人们对我的各种刁难和非议,我一连好几天坐在捡到照相机的地方,等待它主人的出现,尽管后来我成为了这台照相机的主人,但我想告知各位的是,我并非你们口中所言的那种小偷。照相机真正的主人一直都没有出现,我从戏园管理人员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他们说前几日小镇上来过一批摄影爱好者,他们在小镇上采风、拍照,寻找艺术灵感,后来他们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哪个地方的摄影协会组织而来的,不然就可以联系到他们本人啦。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戏园的一个女管理人员用嘲讽的口吻说:这可是一个价值近万元的照相机呀,傻子才会去寻找它的主人呢。她说的没错。但我当场就回绝了她,假如有一天,这台照相机的主人再次现身于我们小镇,那我会毫无犹豫地将照相机还给他,并向他解释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以得到他的谅解。现在我会帮他临时保管好这台照相机。这是台日本照相机,黑色的外壳上跳跃着耀眼的亮光,有股饱满的傲气,我躲在房间玩弄了好些天,都无法完全掌握它的诸多性能,但我并不感到丧气,反而更加激發起我的兴趣。就像一匹好马,性子越是野蛮暴烈,人家便越想驯服了它。就是这个道理。在中学念书的儿子经常拐弯抹角地探听有关照相机的消息,有好几次,他还想借走玩上几天,甚至不惜用“我不要复读机了,只要让我玩玩你的照相机”为由,来威胁我,我怎么可能给他那个愣头小子呢。妻子整日破口大骂,骂的话简直不堪入耳,那时候我真产生过离婚的念头,我受够了这个女人,受够了小镇上的一切。可为了儿子,我必须得忍。男人就得忍,就像忍住夜里那绵延不绝的性欲一样。在没有这台照相机之前,我一直在忍受着生活的折磨,忍受着关于一个男人所有的耻辱,人们都说,这就是生活,那时候我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忍不住了,就没命地抽烟,躲在桐树背面,戏园角落,一根接一根地抽,往死里抽,直到舌苔感受到烟丝的甜味儿来。那时候,我如同一个废人,顺从命运的安排,安安静静,平平淡淡,我将所有的痛苦和悲哀揉碎在心间,从来不向别人吐露。这台照相机的出现,却改变了我对命运本身的看法,就像猛然之间令我得到爱情久违的滋润,真是大旱逢甘露啊,现在我成为了一个拥有着照相机的男人,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了底气,和小镇上所有平庸的男人有了区别,想想都让自己感到快乐啊。于是,我想背上我的这台照相机,永远逃离这个我已经生活了快四十年的地方,四十年间,除去我在西安的建筑队上干零工的一年,也除去我在县城里开面馆的三年,对这个地方,我唯有无尽的痛恨。我痛恨我的命运,我痛恨这块沉默的土地。我曾以为我就要这样平庸下去了,以为就这样要消磨掉我的一生了,自杀的念头常常会跳出来,它给我指出一条黑暗的虚无之路,那里会有光明等待着我吗?这正是令我纠结的地方,在另一个幽暗的世界里,生命还会有感知力吗?那时我常常站在村口的悬崖上,面对淹没在风声里的沟野,茫然不知所措,飞鸟过处,总能发现一些隐秘的信息,但穷尽人的一生,他就果真可以抵达吗?在婚姻和生活的深渊里,我看见那个遍体鳞伤的自己正身背几千公斤的重担,站在半坡上,眼看就要滚落而下,我无比同情那个我啊。或

许死亡会让人在天堂里得以永恒。我见过无数的照片,那些永恒的瞬间,其实那都是生命在某个时段里死亡时留下的影像。是照相机捕捉了它们,给它们光,给它们露出历史的笑脸,并从最凝重的地方切开时间,还原生命最初的样貌。而这恰恰正是照相机的核心功能,它甚至可以履行老天爷的职责。真没有想到,我竟然会因为一台捡来的照相机而想到这么多的事情,这叫我越发爱恋它的存在了,它必将成为我一生当中最为关键的转折点。你们肯定觉得我疯了,也可能在咒骂我太自私了,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凭什么要那么无私,在我看来,所有的无私与道德都接近于可耻。你们永远也无法理解我,你们这些可悲的小人。拥有着照相机的我,如同坐在老天爷的身旁,身怀绝技,将不断发掘生命深处的种种秘密,嗨,我要去拍下太阳的影子,我要站在华山顶上,向着四周涌动的白云,拍下所有正在攀登或者即将攀登的人们,我还要走在城市街头,胡乱地拍下人们或惊讶或痴呆或迷茫或冷酷或忧伤的表情,我要用照相机去留住短暂的时光,去纪念所有值得纪念的人们。我突然想起父亲去世前夕的样子,那时他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满面泪水地看着我,但我明显又能看见他的笑容,他多么想对我说上几句什么话呀,可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所有的话都写在了他的脸上,化作鬼魅难懂的表情,那个时候我要是有着一台照相机该多好啊,那我就可以永远地记住父亲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表情。如今,十年光阴已逝,连父亲的面庞都变得模糊了,时间是多么残忍的刽子手啊。现在我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是拥有着一台照相机的人。你们这些自欺欺人的聪明人,你们总以为你们自己正确,实际上你们是多么愚昧的蠢蛋啊。现在我要和你们所有人划清界限。多日以来,我将自己反锁在房间,苦思冥想,现在我正式做出以下几项对我意义重大的决定:

⒈我将离开小镇。

⒉我将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人生活。

⒊照相机就是我的性命。

⒋竭尽全力去拍摄所有我想拍摄的人或景。

⒌坚持每天吃面条的习惯。

⒍定期给家里写信。

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我已经预料到人们以后会怎样看待我。人们会骂我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男人,人们会无比同情我的妻子和儿子,人们自然也会在某些时刻像拎只兔子那般将我拎出来,好教育那些毫无斗志的男人。并非我铁石心肠,能够忘却自己儿子纯真的笑脸和曾经的家庭生活,我绝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冷酷无情。不过从我小时候起,我的心里就已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一个宁静而又美丽的地方时时刻刻在吸引着我。那或许是在南方,也或许是在更偏北的地方。假如强行让我逃避开这些想法,那我的生命就仿佛残缺了一部分,在捡到这台照相机之前,这些想法其实已经在蠢蠢欲动了,只不过那时的恐惧情绪深深地挟持了我,我就像一只被困在蜘蛛网上的蚊虫,再也没有自由可言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已向生活妥协,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在等某件事情的发生。

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照相机,会颠覆性地改变我所有平庸的想法。我还记得青春时代自己对于南方的诸多幻想。

长满大榕树的街道上,许许多多的孤魂野鬼在游荡,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人们撑着油纸伞走在用石块砌成的桥面上。许多梦境被人们扔进河里,鱼儿跳出河面,向人们诉说自己久远的记忆。我听见有女人和她怀里的婴儿一同躲在屋檐下面痛哭,远处白色的墙垣像一位沉默的老头静静地观察着一切,从头到尾,它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也记得我对于边塞的幻想。牧羊人骑着骏马穿过沙漠,越过草原,趟过河水,来到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可这地方却早已被风沙掩埋,一些干枯的树杈深深地插在地里,落日的地方又见黑影,眼看风暴又要来临了。这些都是经常闪现在我脑海里的镜头,然而它们真实吗?照相机或许会告知我答案。

那就去寻找吧。我在捡到照相机的六日后,正式告别了小镇和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家。我带着一些物件:照相机,刚刚新买的剃须刀,牙刷牙膏,一条毛巾,还有三条换洗的内裤,一张万元存款的银行卡。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我在小镇上搭乘了一辆拉石头的货车,坐到县城,然后在县城里坐上了去往一个陌生城市的绿皮火车。上火车前,我心里还有些许犹豫不决,觉得亏欠了儿子太多,但当我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所有阻止我离开的想法,突然烟消云散,心里有种久违的舒畅感。我从背包里掏出照相机,对着窗外拍下了我的第一张照片。当时火车刚刚驶出县城,荒凉的沟野已经显现出来,远处的公路上有农用车辆正在驶过,三个女人站在路边,朝我们这边看。但因为我是头次拍摄,急忙中晃动了机身,拍出的照片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十多个小时后,我在一个小站下了车。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将我带到这个地方,我的车票可能还要去往更遥远的地方。下车后,我才发现,这也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小镇。看来我这一生都无法逃离小镇啊。我本来可以乘坐下一趟列车离开这个地方,但我并没有那么做。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当我走上镇街上時,却感到惊喜。小镇上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这令我欣喜若狂,我掏出照相机,跑遍了小镇的角角落落,拍下了几百张的照片。有坐在街头打盹的老人,有正在吃冰糖葫芦的少年,有抱着婴儿的少妇,有小摊小贩,也有像我一样的流浪者。他们或笑或哭或喊或叫,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当我仔细翻看那些照片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像幽灵般抓走了所有人的脸,抓走了他们生命的瞬间。而这又象征着什么呢?灵魂收集者?抓脸人?人影捕捉者?

这些照片都是偶然被我拍进了照相机。那天夜里,我躺在街头,一张一张地翻阅那些被我抓拍的瞬间,我盯着那些活生生的人脸,内心却感到分外孤独。深夜的时候,我感到照片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人脸在朝着我哭诉,他们在对着我讲述有关他们生命里的忧伤故事。这些各不相同的脸上,隐藏着冬季的风声和人们的哀怨,顺着这些被凝固起的表情,我看到无数的灵魂正躲在街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有人在唱着令人心碎的歌曲,有人在寻找梦境的密码,有人正在陷入一场灾难当中,有人却正在成就一段传奇。离开我们小镇后,面对这些我带着巨大的惊喜所拍下的照片,我头一次意识到所有的人脸都可以说话,所有的人脸都意味着一段美妙的故事。我抱着照相机痛哭流涕,我感谢这项伟大的发明。

我将我拍下的照片都打印了出来,现在我临时租住的小屋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每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我就感到无数的人在看着我,仿佛我如同一个恶魔那般,囚禁了这个陌生小镇上的所有人的灵魂。只要我一踏进房间,我就听见人们朝着我大喊大叫,人们或嘲笑我,或辱骂我,但我并不理睬。我再也不感到孤单,因为有这么多的幽灵陪着我,它们是这里的人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它们并未发育成熟,但它们有活跃的思维和强健的身体,总有那么一天,它们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里,释放出覆盖在它们脸面下方的所有能量,如果照片中的那个人看到了这张被我随意拍下的照片,他是否会感到生命的流逝,是否会感到记忆在不断地失真?这些人脸,在黑暗中不断释放内心的秘密。

一段时间过后,人们就开始尊称我为摄影家。人们并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也不清楚我的身世和姓名,人们也不在乎这些。在小镇里的人们看来,我是一个奇怪的人,但他们却对我非常尊敬,因为他们觉得我是一个不用操心柴米油盐的摄影家,是一个有着巨大能量的家伙。殊不知,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同他们一样,过着同样平庸的生活,甚至在有些方面,我还不如他们呢。真想不到,一台照相机就能改变人们对我的态度。人们称呼我为摄影家或者亲爱的先生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感到无比舒畅,这不禁又令我想起过去的日子来,那时候我小心翼翼地生活,夹着尾巴做人,看人家的脸色办事,却总招来别人的咒骂声。而现在这台照相机却让我获得至高荣誉,并挽救我死去已久的尊严。

有很多人开始找我来为他们拍照,大多都是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饭店老板、工厂厂长、剪发师、超市老板、保安、派出所民警、镇政府工作人员等等,他们对我拍出的照片赞不绝口,并说我是一个伟大的摄影家,能够穿透人们的心灵,拍出脸部那种深邃的美感。他们的赞誉令我汗颜,我过去可从未接触过照相机啊,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是这个小镇上名副其实的摄影家呢。他们或坐在野地里,或坐在板凳上,或坐在树杈上,而我则在四周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每当我拍完照片的时候,树枝上的雀鸟,空中飞翔的乌鸦,躲在洞穴中的野兔和青蛇,都会发出赞叹的叫声,向我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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