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早期小说创作中的宿命书写探析

2019-06-14 08:57黎丹丽
牡丹 2019年12期
关键词:宿命二哥湘西

童年成长经历对沈从文早期小说创作中宿命观的生成与阐释有着重要影响,个体生命与湘西民族所遭遇的历史偶然与历史必然构成沈从文作品中宿命观的主要命题,在书写宿命的同时,沈从文亦试图寻觅对宿命的突破。

宿命书写是沈从文早期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作为一位“对一切无信仰”“只信仰‘生命”的湘西作家,滋养于故乡自然山水与湘西民情的成长经验赋予了青年沈从文对生命的内在体认与思考。当他为新文化运动的时代思潮所吸引、决意走出情感失意的苦闷而离湘北上时,在北京的所见所闻带来的所思所感使他得以站在一个相对清醒的角度回首审视、观照湘西和湘西民族的历史行迹与时代变迁,并以宿命的形态表现、追寻、探索民族命运的惯性与出路。

一、沈从文作品中的宿命观溯源

“宿命”一词最早出自佛教,意思是世人的过去、现在、将来都有生命,辗转轮回。后来引申为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命运。西方文学则把它叫做命运。沈从文的创作履历表现出一种显著的对宿命书写的热衷——正如他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散文《水云》里所言,“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他后天的命运”。这种宿命意识在他于1924年至1928年在京期间创作的早期小说中便已初露端倪。

沈从文早期宿命观的思想溯源一方面来自他的成长经历:沈从文孩提时代曾经接受过传统的私塾教育,先后学习过《幼学琼林》《孟子》《论语》等古典文集,或多或少地会受到传统文化中天命观潜移默化的影响,相信生命在冥冥之中是受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支配或控制着,世人极少能够成功反抗这种力量。值得注意的是,在沈从文的成长过程中,还经历、见识过太多的血腥和死亡,杀人是他所生活的凤凰小城里一个恐怖的日常图景,无论是普通百姓、普通士兵遭遇的死亡,还是自己亲朋好友的意外之逝,都深刻而永恒地烙印在了作为“幸存者”的沈从文的骨血里,构成了其一生中难以磨灭的生命印象与写作素材,使他在“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的同时对人的命运也有着不同寻常的体悟。

另一方面,这种宿命思想也和沈从文关于湘西民族生存状态的思虑有关。湘西自古就是一片不安宁的土地,凤凰作为一座城市兴起的缘由更是出于清朝统治者治理边疆的需要,为“镇抚与虐杀残余苗族,派遣了一队戍卒屯丁驻扎,方有了城堡与居民”。不管是在被残酷镇压的清代还是在革命动荡的民国时期,凤凰的历史都充斥着暴虐与鲜血,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硝烟与战火的洗礼。而生活在湘西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虽然延续着淳朴、善良的风气,但他们自身的命运在战争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兵马过境之处经常生灵涂炭。此外,地理位置的偏僻与民族变迁的落后,也使得湘西人民长时间处于故步自封之地,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内与时代前行的风潮保持着相对隔阂的状态。

20世纪20年代初,沈从文由湘西辗转而至北京,都市生存的艰辛与都市文明的黑暗面对出身乡下的沈从文来说无疑是并不友好且难以适应的,但同时,也正是这一阶段的痛楚与沉淀丰富了他人格中一些根砥性的内容。沈从文在身处都市冷酷的巨大的心理落差中不由自主地回望湘西故土以寻求精神慰藉,在对故乡与都市的比较中既进行都市文明批判,又着眼于湘西民族文化的沉疴与沿革,将他对湘西人民脆弱生命和民族出路的思索通过宿命的形式诉诸于其作品,寓其对生命的偶然观与必然观于不同人物命运的书写中。

二、宿命书写的偶然与必然

沈从文早期小说中的宿命书写往往表现为发生在人物身上的死亡、出走或种种意外,以及故事情节走向的突然转变等,这些宿命安排一方面推动了小说的情节发展,另一方面也蕴藏着作者关于生命的偶然性或必然性感悟——偶然成就宿命的无常形式,而必然则是偶然的历史母体。

沈从文笔下偶然的发生时常伴随着毫无征兆所带来的命运突转。短篇小说《初八那日》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主要讲述了两名锯木工人七老和四老发生在初八这天的遭遇:四老是一个常年单身的四十岁的中年汉子,七老则只有二十岁,并且在初八这日正准备定亲。两名锯木工人虽生活在社会底层,条件艰苦,却仍不失乐观的生活态度。两个人在工作之余吃了老豆腐当作是对七老定亲的庆贺,又围观了城里热闹的娶亲阵仗,眼见故事情节正朝着如意的方向推进,却无端一阵风过,七老被压死在了他们正锯着的木柱底下,小说至此亦戛然而止。这个情节转折来得非常的突然,除了无常抑或说是未知的命运,似乎没有任何别的理由来解释七老突然死亡的原因。

《记陆弢》和《入伍后》写的是沈从文亲身经历过的亲友的意外亡故。《记陆弢》中,“我”回忆了善泅水的好友陆弢儿时泅水的往事,而这位泅水好手最后却以溺水的方式在河里结束了其年轻的生命;《入伍后》写的是“我”与从军时认识的一位叫二哥的犯人之间的交往。彼时,“我”所在的军营抓来的犯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犯法的有罪之人,大多是因家里有钱而被军队抓捕敲竹杠迫其捐款,交了钱即可恢复自由身。二哥的入狱却是个意外,他被抓的原因是仇家的陷害,所以很快就能昭雪出狱,不仅如此,二哥还会吹箫,不仅自己吹得极动人,还教会了“我”这种乐器。与众不同的入狱原因和吹箫的专长使二哥成为“我”平淡生活中的一个偶然,当二哥说他出狱后想要当兵时,“我”便一直期待能够和二哥在军营里再次相逢。尽管二哥入伍的事因为有军队长官的帮忙而比较顺利,但他本人没能躲过宿命的陰霾,在出狱后的第三天即被上门寻仇的仇家杀死了。二哥的死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打击,使“我”在神伤的同时进一步加深碰触了对生命无常的感悟。

除了表现在小说人物身上的宿命安排外,沈从文早期小说里的故事情节也多处可见宿命的偶然书写,如《山鬼》里毛弟的哥哥没有原因的癫狂,《草绳》里贵伯心心念念认定会涨的河水第二天反而退了下去,还有《阿黑小史》里处于恋爱中的五明莫名变疯了……这些状似偶然的叙事,一方面表现了人生的无常,另一方面也彰显了生命的脆弱和渺小。

人物的命运受偶然左右,而偶然又诞生于必然。《初八那日》中,虽然身份不同,但小说中的人物与写作该篇作品时的沈从文有着相似的境遇:同样身处社会底层,同样处世艰辛、心怀希望却被生活拘束难以自我,七老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作者潜意识中对自身前程悲观的影射。上述其余作品里,陆弢与二哥的死、贵伯没有盼到的那一场涨水、毛弟哥哥与五明疯癫的未解之谜等,都勾勒了湘西人民朴素的生命形态,他们所遭遇个体的偶然宿命正是在湘西特定环境下呈现的约定俗成、自成一体的必然生存模式。陆弢的死与贵伯的失落出自湘西民族世世代代对自然的倚仗,二哥的悲剧究其缘由可归因于湘西横暴好斗的传统民风,毛弟哥哥与五明的疯癫根植于湘西文化的神秘色彩……必然难以更改,并与偶然交替际遇,共同构成了沈从文笔下多样的人物宿命轨迹。

三、宿命书写的突破

在沈从文的早期小说中,尽管宿命无常、难以挣脱,但在其关于宿命的书写中,仍旧体现了突破宿命的自省与尝试。沈从文在湘西文化的浸润之下成长,后者铺就了他的生命底色,当沈从文从湘西出走以后,与以都市文明为主的其他文化体系的碰撞必然给沈从文所体认的世界与自我带来冲击,该碰撞一方面使其自觉重新观照故土文化的价值,另一方面也使他得以开始突破民族宿命观,思虑湘西民族的历史出路。

这种突破首先体现为通过人性的淳朴善意对抗宿命的阴影。尽管沈从文早期小说中的人物在命运的左右之下毫无还手之力,但超脱宿命以外,沈从文不忘同时营造一个青山绿水、或市井生活间“至真、至美、至善”的人与人之间的和谐氛围。《阿黑小史》歌唱了一曲诗意与美的田园牧歌,从作品开篇油坊传出的“静穆与和平”的歌声与打油声,到进一步展开的该地村民之间平凡、简朴、单纯的生活与和谐、互信的人际往来,以及阿黑与五明之间自然纯洁的男女爱恋,无不表现着沈从文所追求的一种健康洒脱而美好自在的理想人性。《初八那日》中,七老与四老同为在现实压迫之下艰难喘息的锯木工人,二人之间维持着惺惺相惜的情谊。故事最初七老与四老有过一段当日是初七还是初八的争执,四老认为没有必要争一个确切的日期,七老却不肯退让,因为这天是七老定亲的日子,生活对他而言并不是单调乏味的重复。在得知七老即将定亲后,即使经济窘迫,四老仍然争着要请七老吃老豆腐以作为对同伴定亲的贺喜,四老的行为蕴涵着沈从文笔下存在于小人物身上的朴素良善。

对宿命的突破同时表现为对不幸命运的不屈服。《入伍后》一文中,二哥含冤入狱却并未怨气冲天或一味诉苦,只是平淡地告诉负责看管犯人的“我们”他入狱的始末以及和仇家结仇的因由,被关押期间也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在积极谋求摆脱自己无法抵抗、危机四伏的命运的同时凭借其温良的性情与广博的见识获得了“我们”的认可与友情:“我们”向多才多艺的二哥学乐器和用鸟枪灌豆子打斑鸠的玩乐方法,分享“我们”的宵夜以及二哥母亲带来的食物。与二哥建立起的情谊使“我们”在得知二哥被仇人杀害的消息后感到未曾经历的空虚与惘然,并长久地怀念着二哥。小说里,二哥虽被当作犯人關押,却表现出随遇而安的气度,甚至大胆地谋求起当兵的途径以图改变自己被动的生存境况,二哥面对命运的从容与抵抗正是作者企图突破宿命的理想写照。

最后,对宿命的突破存在于对民族文化的重构寻觅中。沈从文以宿命思想为契机,观照湘西传统文明于现代文明冲击下的逐步瓦解与民族生命力的萎缩,探寻并勾勒理想自然的生命形式。在这类作品中,沈从文除了书写宿命,亦心怀至诚信念求索于对生命本源、对民族善与美的渴求。面对身处时代的江河日下,沈从文努力重拾民族对自然与人性的诗意传统,企图从精神世界的维度“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他既书写个体生存的宿命浮沉,又聚焦民族文化重构,力图将20世纪初“为人生”与社会救亡的主旨上升到更高更复杂的以文化和人类学为依据的生存和生命主题的层面,表现出一种更为博大深远的价值关怀与忧患意识。

(绍兴文理学院)

作者简介:黎丹丽(1993-),女,广东海丰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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