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留痕草木清—品读茅斌辉和他的水墨花鸟作品

2019-06-18 02:50禾乃登
中国画画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水墨

文/禾乃登

过雨荷花满院香 50cm×50cm 2012年 茅斌辉

漫行者 128cm×32cm 2013年 茅斌辉

雨后东浦,寻常巷陌,路人稀疏,几阵柳絮轻忽飘下,邻翁佝偻着身子慢慢清扫门前的杂物。趁着轻雾,茅斌辉穿过老街、陆家溇、酒木桥,信步到了磨坊溇底的外婆家。紧致的两层小楼,天井一整墙他手绘的墨竹,屋后一株经年的老辣石榴,檐前雨滴,乌瓦老墙,地道江南人家。外婆年高吉祥,在屋里点香祭祖,烛火明灭处映照着梁角那一窝不曾归来的春燕空巢。每到此处此刻,茅斌辉瞬间安宁,抛却俗事烦忙,也跳脱了创作煎熬的羁缠。老屋里有外婆喃喃的乡音细语,空气中有淡淡飘来的酒香,石榴居门前一弯河水,流过市镇,流通鉴湖,这水经火、经稻米、经岁月的酵藏,酿得回甘浓郁的状元红、女儿红;这水也穿越汪汪记忆,仿佛映现祖父飞身叉鱼的矫健身姿和父亲踏船而歌的自在神情。

离磨坊溇不远的上大桥,是少年茅斌辉经常玩耍的地方,菜花、凉亭、阔石板路,岸边芦草飘曳,春来吹皱一河涟漪。那时风轻水洌,江面不时一队队的鳑鲏鱼、小白条自在勾连。卷起裤腿,顺河沿猫腰摸虾,总能满载而归。这片纵横开阖的水域,千年陈酒的福祉,曾经滋养过一代诗骄陆放翁的剑气才情、南宋全皇后的温婉母仪以及辛亥义士徐锡麟的断腕豪气,其泽被乡野田间的淋漓水气,涡藏了茅斌辉日后与水墨结缘,与以另一种方式生长呼吸的那些草木禽鱼神会的一个基因。也或许前世,他就是故乡鹅池江心的一尾游鱼。

下大路的夜,弥漫着上世纪九零年代的城廓气息,茅斌辉在水门民居掩映的母校系统领悟中国与西方美术的文脉,在经过扎实的造型、色彩训练后,他初入水彩,描画故乡的山川风物,夜泊枫桥、独钓寒江的古诗意境在层层渲染的水色中辉散,空濛、清新、凄美,青春忧伤氤氲满纸,那是一种才情的美好雏形。四年后,他开始阅历社会,渐渐的,明丽、唯美的审美取向开始转变。心中的山水虚空,如蚁奔劳的人群若即若离,而那些幼时起就植入慧根的草、木、虫、鱼却奔突而来,摇曳着蓬勃的身姿,似一股强大的精神气流,将他裹挟。从此,茅斌辉选择了水墨,选择了花鸟,“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敏感,和这些卑微、野逸的生灵神会传意。这一执迷,就是将将二十年。

茅斌辉崇尚宋人花鸟画,认为那是高山仰止的巅峰。黄筌“钩勒填彩、旨趣浓艳”的富贵,徐熙落墨为格的野逸精绝,崔白体制清澹的淡雅变通,无不贯通神形。而开创意笔花鸟新境界的牧溪,更成为他隔空追随的精神导师,其“皆随笔点墨而成,意思简当,不费装缀”的笔墨淋漓,从淡彩到淡墨到一片空白,空灵淡泊,不论造型、用色、用笔、运墨,都能摆脱形似的束缚,着落意境,直通禅理。

古越风华三千年,孕育了众多笑傲中华文化史的一等巨星,仅就书画史而言,王羲之、徐渭、陈洪绶、赵之谦,个个旷世深远。这片土地的风骨,和书画的文脉渊源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传承?自三十五岁之后,自探究了多年的水墨肌理、花鸟神韵之后,茅斌辉似乎找到了一道遥指古今的暗门:所谓见器形,闻器声,同样的物,不同的血脉,鉴湖的游鱼如东晋名士,沉浮有致,气度不凡;兰亭的修竹如文人墨客,吞墨吹浪,逍遥自在……找到了物象的风骨出典,虽禽还是禽,鱼还是鱼,草木依旧草木,但笔墨的泼洒勾勒之间,已经具备了使它们在特殊的精神状态中发酵、跳跃或颠倒错综,生命的新鲜活跃或骚动不安毕现。为此,茅斌辉虔诚守候那条金线。

品读茅斌辉的水墨花鸟作品,就如阅读明清的闲雅小品。

张岱《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沈复《浮生六记》: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砂中烁金,片羽吉光,一颦一笑往往更能折射心灵的真切。庖之刀、僚之丸、聂隐娘之匕首、张僧繇之点龙以睛、顾恺之增颊以毛等,都是在细微豪芒之处见功夫。所以茅斌辉落笔,不写黄钟大吕,只写玉笛清音。

落花无言莲自落 118cm×31cm 2014年 茅斌辉

在《花竹禽鱼》篇幅里,他画拂衣香的芙蓉蜻蜓、上高枝的石榴锦鼠、大自在的芦草乌龟、秋风起的芭蕉鸣蝉、吹细浪的月季游鱼、结韵友的茂竹灰雀……古人说凡慧者流,流极而生趣,天下之趣,无有不自慧生。山之玲珑而多态、水之涟漪而多姿、花之生动而多致,皆天地间一种慧气而成,故倍为人所珍玩。古人还说:文到高处是朴淡意多,尽管大事纷繁,仍能悠然于世味之处,高人当于极朴、极真、极淡处求之。茅斌辉也正是将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的心底的趣与境,交付风裁雨濡云化:空灵、简淡、流动、洒脱。

在《莲心禅韵》篇幅里,他画一池明月下的莲花清影,画雨过荷花满院香的清寂,画落花无言莲自落的枯蓬……佛祖身披袈裟,手结法印,跏趺于莲花台上,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今人画莲,是希望在莲的至性隽永中牧放灵性,随它襟带当风,我自飞花摘叶。今人读莲,是寄旨在尘世的羁绊壳裹里摆脱出来,皈依精神家园的一片安宁,所以当“净”与“慧”和为一统的时候,画面所流溢出的清光,那就是意味与禅味上的隽永了。

他的绘画语言,在总体风貌上多取清、寂、淡、远、简。其清,如风裁云化;寂则静思;淡似轻烟袅绕;远比亘古。而简约最见功力最见品格,也最见茅斌辉作品的高妙。简约是铅华褪尽,越是简约越抵近本真。简约使得他的风格淡荡清婉。简约使得他的作品散淡、冲和、空明。简约是功力,是自信,是心境。

他的笔墨,得益于故乡的云、雨、水、雾、酒。以水破墨,清水载着宿墨蜿蜒后的深入与旁漫所留下的痕迹,是岁月留痕,是记忆的心迹;以写兼工,画面格局气象“境与性会”,大处泼墨,小处雕琢。他画鱼,冬天用温水,夏天用凉水,不着一色,却色彩层次斑驳;他画草,草的参差、节律、呼吸意到笔到,一组组线条如魅随形;他画鸟,“灰雀从树枝上起飞的时候,往往先向下坠落半尺,坠落过程中翻向天空一白眼……”一双什么样的眼睛才能发现麻雀是这么地飞,如此真实,又如此传神。

当“不以小而不为”的艺术主张与“自然而然”的创作态度升华为灵性、本真的水墨成果的时候,茅斌辉笔下的水墨流痕,便有着净水的透明,有着画面对昨天的沉淀所释放出的有关记忆的大量信息,有着清雅、醇厚的品格。 清戴明世云:“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町畦,去其铅华,不设心障,漫施水墨。”小品文之魅,正在于暂将藻丽、骈整、文格之严、律仗之谨付予脑后,无意刻设框架,删繁就简,脱开了规矩的束缚,为性灵预留下畅达的余地,置空出能让本真栖息的旷野。

仔细品读茅斌辉的水墨花鸟,纸幅之间弥漫开来的,正是这种清纵和雅逸。

论语里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丘牛逼,两千多年后,红尘物欲横流中,还有这么一类人认同把这当做生活的最高理想。

茅斌辉中意离绍兴古城不远的平阳寺,旷远的漫丘茶园之中,一座古寺静立。寺内有干净的佛堂,蔽日的古樟,窗子外有不大聒噪的风景。在这里,他可以和住持喝茶谈经,在静穆的殿前打一套舒展的八段锦,然后风乎舞雩,咏而归。

而在冬夜的安昌古镇,炉腔里白炭红艳,藏香的气息撩人,和友茶过三巡之后,伏案信笔之后,他突然幽幽地开腔:我们这一代人,其实都有一种忧伤的情怀。

读《论语》修身,读老子养心,研究曾国藩明智,但无论男女,作为动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溅在嘴里的滋味是一样的,为对方梳理皮毛的眷恋是一样的,被命运辗过的痛苦是一样的,生之狂喜和死之无可奈何也是一样的。

他喜欢古石器,拙、浑、古、厚,画室里收集了多款莲花图案与造型各式的石墩、石盘、石件,面对它们仿佛看见佛面莲心;他崇尚明式家具的极简,线条块面一根不多一块不缺。

他经常出入绍兴城内的各家画廊、古董店,读大家名家的字画,辨真假,摩笔墨,时间久了,练得一双八九不离十的慧眼,碰到偶尔捡漏的际遇,内心狂喜,故作镇定,这种时候,他往往也感慨钱两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思维独立,很多事儿你是不敢做的。反过来说,经济上自信,你有自觉精神,能独立思考,这是分不开的。”

禅隐心 106cm×40cm 2011年 茅斌辉

他在生活中敦厚内敛,为人谦逊,而为画舒放恃才,信手汪洋飘逸;他试悟现世的颠仆荒谬,渐信一切云巅山尖论道,却都出自尘土。在纸墨交会的隐喻宇宙里,他希望得遇庄周梦蝶的禅机,化为自己的元气,令他的水墨通透如玉,今生来世,一样明亮如灯。

木心先生说:生命的两大神秘是欲望和厌倦。欲望来时:贪、馋、倔、拗,即达即成即毕时,熟、烂、腻、烦。所以生命无所圆满,了悟了这一道理,可以安妥我们的心思和灵魂。

在创作的欲念中,茅斌辉希望自己和水墨的关系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一轮明月清辉之下,流水不歇,茅草蓬生丛中,风格之树日渐丰腴。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三鱼行 50cm×22cm 2018年 茅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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