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苍狼

2019-06-26 02:24贺绪林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9年3期
关键词:双喜小翠宝安

青年学子,踌躇满志欲赴前线;山寨大王,横行霸道威震四方。婚夜出走,情系匪女,引官兵落草;两相猜忌,矛盾重重,致反骨再生。盟友自相残杀,贪官坐收渔利;设计剿灭山寨,狠屠积善满门。假死蛰伏,置奸佞于绝境;伉俪齐心,终报灭门血仇!

作者简介:

贺绪林,陕西杨凌人,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多次获各类文学奖项。出版有散文集《贺绪林作品精选》《生命的浅唱》《仰望后稷》;中短篇小说集《女俘》;长篇小说《人在江湖》《爱情并不如烟》;“关中匪事”系列长篇,根据其中之一《兔儿岭》改编的30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又名《关中往事》),在全国数十家电视台播出,反响强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1937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时令已是阳春三月,可雍原的天还是灰蒙蒙的。

这一天,通往雍原县城的官道上,一头毛驴不疾不徐地走着,蹄声嘚嘚,身后扬起一溜黄尘。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拉驴老汉,驴背上坐着的年轻人,名叫秦双喜,是秦家埠首富秦盛昌的公子。

“双十二”事变后,西安学校全都停了课,学生们纷纷上街呼吁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秦双喜也在其中。后来事变和平解决,可青年学生再也静不下心来坐在书桌前读书了。秦双喜的同学好友热血沸腾,决心投笔从戎。可去哪里投军,他们发生了分歧。有的要投国民党的五十二军,因为该军军长关麟徵是陕西人。有的要到陕北去参加共产党领导的红军,说中国未来的希望在陕北。

秦双喜决定去陕北。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家书:父亲卧病在床,要他火速回家。思之再三,他决定先回家一趟。

秦双喜乘火车到马嵬站,下车后雇了一头毛驴接着赶路。天边不知什么时候涌起了铅灰色的云层,渐渐吞没了斜阳,天色陡然暗了下来。

忽然,迎面来了几个背枪的汉子,从衣着上看,是县保安大队的团丁。为首的军官三十来岁,两腮无肉,蓄着八字胡,斜挎盒子枪,骑着一匹黑马,嘴里哼着酸曲。

秦双喜顿生厌恶,目光盯着马背上的官儿。那官儿钳住了口,也瞪眼看他。拉驴的老汉急忙把驴拉向路边,给对方把道让开。交错而过之时,官儿的目光盯在了驴屁股的皮箱上。他勒住坐骑的缰绳,打了个手势。几个团丁转过来,呼啦一下围住了秦双喜。官儿使了个眼色,一个团丁伸手扯下了搭在驴屁股上的皮箱和行李。

秦双喜惊问:“你们要干啥?”

官儿冷笑道:“把他的行李打开,仔细检查!”

皮箱的锁被扭断了,一摞银元滚了出来。团丁们面泛喜色,几双手伸过来抢银元。

秦双喜自幼跟着家里的管家习武,身上有点儿功夫,向来不怕事。见状,他跳下驴背,怒不可遏地抓住一个团丁的衣领,猛地往前一搡,那个团丁摔了一个狗吃屎。其他团丁大吃一惊,没料到这个白面书生敢反抗。马背上的官儿的脸成了紫茄子,摸出了腰间的盒子枪。

拉驴老汉见状大惊,央求道:“老总手下留情,他还是个学生娃呀!”

“一边儿立着去!”两个团丁上来不容分说,把拉驴老汉搡到一边,其中一个道,“史排长,我看这狗日的像土匪。”

被叫史排长的官儿连连冷笑道:“我看他就是个土匪!”

秦双喜的怒火直往脑门上蹿,涨红着脸道:“你们才是土匪!”

两个团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秦双喜的胸口。另外两个团丁转身过去又翻行李和皮箱,搜出了两本《新青年》杂志和一些抗日的宣传材料。他们把这些东西交给史排长,史排长翻看了一下,狞笑道:“我就看这崽娃子不顺眼,果然通共。给我绑了!”

团丁们一拥而上,捆住了秦双喜,把他带走了。

秦双喜被搡进了一间黑暗的屋子,随即“咔哒”一声,门上了锁。他扑到铁门前,大声吼叫:“放我出去!”

狱卒不耐烦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再胡喊,当心你的皮!”

两个狱卒走开了。秦双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忽然,他发觉身边有什么动静,扭头一看,这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那人戴着脚镣,脸上长满了胡须,乱糟糟的,一双黄眼珠正在看他。

他吃了一惊,半晌醒过神来,主动上前搭话:“大叔,他们为啥抓你?”

毛脸汉子哼了一下,没理睬他。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打开了,伙夫送来了牢饭,是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糁子和两个玉米粑粑,还有核桃大小的两个咸菜疙瘩。

毛脸汉子翻身坐起,风卷残云般吃光了,一双眼睛又盯着秦双喜的那份。秦双喜是富家子弟,哪里吃过这样的饭食,一瞧见就倒胃口。他见毛脸汉子盯着自己那份伙食,便说:“你想吃就吃吧。”

毛脸汉子一句客气话也不说,抓起玉面粑粑往嘴里就塞,吃完饭把碗往旁边一扔,倒头又睡。

夜幕垂下了,牢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秦双喜心里烦得不行,时常趴在铁窗口大喊大叫。可是,那些抓他的家伙似乎把他给忘了。后来饥饿制服了他,他不喊不叫,整天躺着不动。毛脸汉子却比他刚进来时活跃了许多,时常站起身来伸伸胳膊扭扭腰。

过了几日,毛脸汉子突然用审讯的口气问他:“你是学生?”

秦双喜没好气地说:“是啊,我回家探亲,保安大队的人抢了我的钱,还说我通共。”

“通共?”

“就是通共产党。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简直是土匪!”

“土匪?土匪比他们强得多!”

秦双喜坐起身来,问:“你是干啥的?”

“你看我是干啥的?”

“我看你像杀猪的。”

毛脸汉子哈哈笑道:“你眼里有水水,我是個杀猪的,也杀狗,逮着狼和老虎也杀。”

“他们为啥抓的你?”

“嫌我杀猪杀狗杀虎杀狼!”

秦双喜看着毛脸汉子,弄不明白他的话是真是假。这时,外边传来了狱卒的喝问声:“干啥的?”

“送饭的。”

“王老汉呢?”

“王老汉病了,让我来替他。”

牢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伙夫送来牢饭。他戴了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眉目。他进了牢门,瞥了一眼毛脸汉子,说了声:“开饭了。”

毛脸汉子眼里一亮,急忙凑过来,那伙夫在毛脸汉子耳边咕哝了一句什么,取出饭食转身走了。

毛脸汉子一反常态,拿起稍小一点儿的馍馍细嚼慢咽地吃着。秦双喜却早已迫不及待,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半个多月的监牢生活已把他的肠胃磨炼得异常粗糙,现在任何食物都会令他垂涎三尺。毛脸汉子突然停止了咀嚼,舌头尖顶出一把小巧的钥匙。他急忙收起,藏进贴身衣袋里。秦双喜只顾吃东西,全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举动。

饭罢,毛脸汉子伸出舌头卷进沾在胡须上的几粒饭渣,笑问道:“小伙子,愿意不愿意跟我出去,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秦双喜笑道:“有这样的好事?”

“你愿意么?”

“当然愿意!”

“那咱俩就说定了!”毛脸汉子猛地击了一下秦双喜的手掌。秦双喜以为他在开玩笑,并不以为然,叹气道:“我这会儿就想吃肉喝酒哩,可呆在这个鬼地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

“再忍忍,快了。”毛脸汉子满脸松快。

秦双喜只当他发疯,不再搭腔了。

是夜,有云无月。

监狱在城北的高岗上,岗楼上的马灯鬼火似的眨着眼,值岗的狱卒抱着枪在打盹儿。

子夜时分,一行人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高墙之下。领头汉子学了两声夜猫叫,高墙内回应了两声。那漢子回头看看身后一个俏丽的女子,她面沉似水,点点头。汉子一招手,过来两个壮汉叠起罗汉,把他送上了墙顶,随后一伙人都如此这般爬上了高墙,送饭的年轻伙夫在墙内接应。

领头汉子低声问:“荣爷关在哪里?”

“二爷跟我来。”

一伙人跟着内应往里溜。

是时,秦双喜刚刚昏然入睡,毛脸汉子的鼾声突然戛然而止。他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脚镣。他拍拍秦双喜的屁股,低声道:“甭傻睡了,走吧!”

秦双喜惊醒,揉着睡眼嘟哝道:“上哪儿去?”

毛脸汉子示意他不要吭声。这时,那伙人悄然来到牢房甬道,值班的狱卒犯困,伸开双臂打着哈欠。领头汉子捷如狸猫,猛扑过去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窝,狱卒一声没吭就毙命了。那俏丽女子跃身上前,麻利地从狱卒身上摘下牢门的钥匙,急忙打开牢门。汉子疾步进了牢房,叫了声:“大哥!”

“邱二!”毛脸汉子答应一声,随即看见了那女子,失声道,“秀女,你咋来了?”

邱二说:“嫂子说啥也要亲自来。”

“当家的,你没事吧?”秀女摸摸毛脸汉子的胸脯,又捏捏他的胳膊。

毛脸汉子埋怨道:“秀女,你不该来哩,万一失手了咋办?”

秀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吧!”说罢就塞给毛脸汉子一把枪。秦双喜呆立在一旁,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毛脸汉子拉他一把,呵斥道:“瓷锤,还不快走!”

一伙人拥着毛脸汉子和秦双喜往外撤。撤出了牢门,开监狱大门时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岗楼上的狱卒猛然惊醒,端起枪喝问:“干啥的?”

邱二急问毛脸汉子:“大哥,咋办?”

毛脸汉子压低声音说:“甭睬他,把门打开,往外冲!”

几个壮汉急忙上前推开了大门。岗楼上的狱卒扯着嗓子喊起来:“有人劫狱!”

“狗日的活烦了!”毛脸汉子抬手一枪,岗楼上的哨兵惨叫一声掉了下来。顿时监狱大乱,警笛声、喊叫声和枪声响成一片。

待狱卒们冲出监狱的大门时,毛脸汉子一行人早已钻进夜幕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雍原县城北去四十里有一道土岭,状似卧牛,当地人名曰“卧牛岗”。卧牛岗上有股土匪,近二百名喽啰,头儿叫郭生荣,人称“郭鹞子”,远近闻名,是这一带势力最大的杆子。

但凡江湖中人啸聚山林,必定要选一个险要处做窝巢,郭鹞子把窝巢选在了卧牛岗。这卧牛岗是雍原县境最高的一道台塬,岗上分前后岗,东有漆水断崖,西临乌龙沟,地形十分险峻。郭鹞子不同于一般拉杆子的山大王,他是义军出身,整治山寨自有一套办法。岗上除他的压寨夫人秀女和二头目邱二外,大小头目和喽啰都称呼他为“荣爷”。

一座山神庙坐北向南而建,郭鹞子占岗为王后,把山神庙改造成了议事堂。山神庙后有一个偌大的后院,后院东偏殿住着他们夫妇和侍女小玲,西偏殿住着一班亲信卫士。

这日,卧牛岗上过年般热闹起来。山神庙里摆了十几桌酒席,饭菜十分丰盛,大碗装肉,大坛装酒。郭鹞子坐在首席,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蓝绸料裤褂,虽然头发胡子老长,却梳理得整整齐齐。

郭鹞子左首坐着他的拜把兄弟、卧牛岗的二头目邱二。邱二生着一张鹰脸,皮肤黝黑。他原本是个算命先生,后来跟郭鹞子在卧牛岗落了草,做了郭鹞子的军师。

郭鹞子右首坐着秀女。秀女脱去皂色夜行衣,还原了女人本色,在一群粗犷的男子汉里,犹如一朵野玫瑰怒放在荒草丛中,艳丽夺目,楚楚动人。

邱二端起酒碗站起身,朗声道:“这头碗酒给大哥压惊!”仰面喝干了碗中的酒。郭鹞子哈哈大笑,喝了碗中的酒。秀女含笑浅浅抿了一口,众喽啰都一饮而尽。

邱二又斟满一碗酒,道:“二碗酒给大哥接风洗尘。”众喽啰一齐喊道:“给荣爷接风洗尘!”郭鹞子哈哈笑着,仰面而饮。

邱二再斟一碗酒,道:“三碗酒庆贺大哥龙归大海,虎回深山!”

“好,喝!”郭鹞子仰面痛饮,以碗底示众。秦双喜坐在郭鹞子对面,看得发呆,没动酒碗。此时他才知道毛脸汉子是威震四方的山大王郭鹞子。身陷此地,他不知是福是祸,脑子里一片空白。

郭鹞子发现秦双喜没动碗筷,站起身道:“这次老子抢粮失手,迟早要找保安团的狗崽子们算账!但也感谢他们,让老子在牢房里认识了一位文化人。来,我给你们引荐一下,喂,你叫啥名字?”

“秦双喜。”

“秦双喜,这个名字好,吉利。他在省城的学堂装了一肚子墨水,往后就是咱们山寨的粮钱师爷。”郭鹞子转脸给秦双喜介绍,“这位是邱二爷,我的把兄弟,咱山寨的军师,往后有啥事你就找他。这位是我的压寨夫人,叫秀女,是咱们的内当家。”

邱二端起酒碗道:“秦师爷,我敬你一碗。”

秦双喜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又被邱二“秦师爷”一声称呼闹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郭鹞子笑骂道:“瞧你个瓷锤。”秦双喜脸涨得通红,无所适从。

秀女责备郭鹞子道:“他是个学生娃,面嫩,往后跟他说话文雅些。学生娃,我敬你一杯。”

秦双喜诚惶诚恐端起酒碗看着秀女发呆,心里直纳闷:如此俊俏的女人,怎么也当了土匪?

郭鹞子见他这般模样,笑骂道:“看啥哩,想让她做你的干妈还是咋的?”众喽啰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秦双喜一张脸涨得通红,仰面喝了碗中的酒。

是夜,秦双喜被安排在山神庙左侧一个独院小屋歇息。第二天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寻思这地方不是久呆之地,就想下岗;后又寻思,是郭鹞子的人救他出来的,走时需得跟人家打声招呼道声谢。于是,他去向郭鹞子辞行。

郭鹞子昨日多喝了几杯,刚刚起来,打着哈欠,秀女坐在桌前对着镜子梳理秀发。马弁进来禀报:“荣爷,秦师爷找您。”

郭鹞子一边擦脸,一边不高兴地说:“大清早的有啥事?叫他进来。”

马弁回身通报,片刻工夫,秦双喜推门进了屋。

郭鹞子扣着纽扣,漫不经心地问:“有啥事?”

“我来向荣爷辞行。”

郭鹞子定睛讶然地看着秦雙喜,道:“辞啥行?”

“我要回家。”

“回家?你是我的粮钱师爷,说走就走么?”

秦双喜惊愕了,半晌,说道:“我几时成了你的粮钱师爷?”

“在牢房里咱俩击过掌,昨日酒宴上你也喝了邱二敬你的酒,你好歹也是个站着尿尿的,咋能反悔哩!我敬你是个读书人,也念你跟我一同蹲过牢房,高看你哩,你可别狗上锅台,不识抬举。”

秦双喜目瞪口呆,气愤地说:“我没有入伙,也不愿入伙,我要回家!”

秀女冷笑道:“卧牛岗不是客店,想住就住,想走就走。秦师爷,你也是个读书人,入乡随俗这个道理你懂吧。既然已经上了岗,你就安心呆着吧。我们当家的委你做粮钱师爷,不会亏待你的。”

秦双喜瓷了眼,被推着赶回了房间。

天色将晚,秦双喜不想在屋里呆,便信步来到院子里。他刚想往院外走,一个持枪的喽啰拦住他道:“秦师爷上哪儿去?”

他没好气地说:“别叫我秦师爷!”

喽啰见他发火,赔着笑脸说:“山寨有规矩,晚上不许胡乱走动。秦师爷还是早点儿歇息吧。”

秦双喜举目张望,发现院门外有好几个持枪的喽啰在走动。他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便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块大青石上,仰面观天。

湛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有几块白云在浮动。山野的月夜别有一番韵味,可秦双喜却无半点儿赏月的情致。忽然,他感到衣袋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短箫。他读书时爱好音乐,箫吹得极不错,闲暇时常常吹上一曲。这一番遭遇几乎让他脱胎换骨,可短箫竟然没有丢。他抚摸着短箫,举到唇边,情不自禁地吹了起来。

箫声悠扬,随着夜风向四野飘荡……

秦双喜以吹箫排解心中的气恼和烦躁,没想到惊动了隔壁院落的主人。

墙那边是一个十分雅静别致的小院落。上首是三间砖木结构的小瓦房,一明两暗,金龙锁梅的格子门窗。院中有几棵桃树,桃花开得正艳,淡淡的清香飘荡在屋里屋外,沁人心脾。这便是郭鹞子的女儿郭玉凤和侍女小翠的住处。

昨日山寨大摆酒宴给郭鹞子接风洗尘,郭玉凤恨秀女不许她去劫狱,赌气没有参加。她和小翠还在灯下恼火着昨天的事。这时,夜风送来了箫声。野岭荒岗偏僻之地,都是一伙莽汉武夫,谁能吹出如此动听的箫声?郭玉凤站起身,道:“看看去!”

郭玉凤出了屋,踏着星光月色前去,小翠疾步跟随。主仆二人循着箫声来到隔壁小院,只见院中青石上坐着一个白净小伙,正如痴如醉地吹着短箫。月光给他全身镀上一层虚幻缥缈的橘黄色彩,悠扬悦耳的箫声浸润着月色,把一切渲染得如同梦境。郭玉凤和小翠轻步走来,悄然站在秦双喜的身后,倾听箫声。秦双喜早已被自己的箫声感染,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有人。

一曲终了,郭玉凤脱口赞道:“真好!”

秦双喜一惊,回首看见两位天仙似的姑娘,以为在梦境中,下意识地揉着眼睛。小翠突然惊喜地叫道:“小姐,是他!”

郭玉凤借着月光看清楚秦双喜的面目,惊喜异常道:“怎么是你呀?!”

秦双喜这时也认出了她们两人,惊讶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和这两个姑娘曾在省城见过一面。那天他刚接到父亲的书信,心情十分烦乱,便去街上一家餐馆喝闷酒,碰巧遇上两个姑娘遭一伙混混欺负,便出手相救……

秦双喜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荒山野岭上能遇到她们二人,又惊又喜。院子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进了小屋。

一盏清油灯把小屋照得通亮,秦双喜再次打量着两位姑娘,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多亏你出手相救,谢谢你了。”郭玉凤冲秦双喜躬腰拱手施礼。

秦双喜道:“这山寨有规矩,夜晚不许人胡乱走动。你们两个女儿家,咋跑到这里来的?”

小翠眉毛一扬,道:“谁活烦了,敢拦小姐的路?”

“小姐!”秦双喜惊愕地望着郭玉凤。

“荣爷就是她的亲爹。”

秦双喜恍然大悟,重新打量着郭玉凤,心中直惊叹,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粗犷剽悍的郭鹞子竟然养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女儿!

秦双喜喃喃道:“原来如此。”三人又说笑了半天,郭玉凤和小翠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一大早,小翠正在打扫院子,秦双喜推门进来,笑着跟她打招呼。小翠问他大清早过来有何贵干,秦双喜有点儿不好意思,半晌才说:“我找郭小姐有点儿事。”

小翠笑着冲里屋喊:“小姐,有人找你。”

竹帘一挑,郭玉凤出了屋。她把秀发梳成一根独辫,更有一番迷人的风韵。她喜笑颜开道:“秦大哥,一大清早过来有啥事?”

秦双喜搓着手,涨红着脸,欲言又止。昨晚郭玉凤她们走后,他一直无法入睡。他寻思,山寨不是久呆之地,必须想法逃脱。可郭鹞子的喽啰防守得十分严紧,怎逃得脱?后来,他想到了郭玉凤。今日一大早便来找她,可见了面,他觉得有点儿涩口。他从来没有求过人,更何况是求一位姑娘。

郭玉凤催促道:“有啥事你就说吧。”

秦双喜道:“我想求你帮帮忙。”

郭玉凤道:“别说‘求字。你救过我的命,我还没谢你呢。只要我能帮上忙,绝不说半个不字。”

秦双喜道:“请你给你爹说说,放我下山吧!”

郭玉凤一怔,道:“你不是已经答应做山寨的粮钱师爷了吗,咋的要下山?”

秦双喜急道:“我哪里答应过,是你爹逼我哩!我是个读书人,咋能与土匪为伍哩!”

郭玉凤脸色难看起来。秦双喜一惊,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郭小姐,我是说……”

郭玉凤摆了一下手,说:“别说了!我可以跟我爹说说,放你下山。你走吧!”说罢转身进了屋。

小翠斥责道:“你说的啥话?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哩!”扭身也进了屋。秦双喜木桩似的杵在那里,在肚里直骂自己混蛋。

郭玉凤吃了饭就来到父亲的住处。秀女正在外间敞厅里收拾东西,见是郭玉凤,随即笑脸招呼道:“玉凤来了?坐吧。”急唤侍女小玲倒茶水。

郭玉凤面无表情,问:“我爹呢?”对这个继母,郭玉凤从来没有好脸色。

秀女心中不快,朝里屋喊:“当家的,凤娃来了。”

郭鹞子从里屋走出来,问:“凤娃,有啥事?”

郭玉凤急急道:“爹,你放秦双喜下山吧。”

郭鹞子一怔,问道:“他找你了?”

郭玉凤点点头,道:“他救过我。上回我和小翠去逛省城,遇到一伙混混,要不是他出手相救,说不准我会把性命丢了哩。”郭玉凤把在西安的遭遇给父亲说了一遍。

郭鹞子认真地看着女儿,十分惊愕道:“哦,我还真没看出来,他竟然会拳脚功夫。那就更应该把他留在山上了。”

郭玉凤急了,道:“爹,我已经答应他了,给我个面子,放了他吧。”

郭鹞子有点儿犹豫,在卧牛岗他说的话就是圣旨,他怎能说话不算数?但他视女儿如掌上明珠,如果有登天的梯子,他一定会上天摘星星讨女儿欢心。可现在女儿要他破山寨的规矩,他还真有点儿为难,不禁抬头看了秀女一眼。

郭玉凤也瞪着一双凤眼看着秀女,她知道爹听这个女人的话。秀女略一迟疑,随即开口道:“当家的,就破一次规矩吧,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再说,他救过玉凤,咱欠着他的一份人情哩。”

郭鹞子舒展了眉头,道:“凤娃,爹答應你了。”

“真是我的好爹哩。”郭玉凤大喜过望,在父亲的额头亲了一下,赶紧出门了。

郭玉凤兴冲冲地去告诉了秦双喜,秦双喜感激不尽,赶忙来道谢。郭鹞子道:“谢字就不必说了,我是替女儿还你的人情。”

秦双喜连连道谢,郭鹞子不耐烦,叫二人出去。郭玉凤带着秦双喜回了住处,说是给他饯行。二人畅谈许久,竟生出依依不舍之情来。秦双喜还教郭玉凤吹箫,教了一首《高山流水》,至深夜方才分别。

第二天吃罢早饭,郭玉凤就带着小翠送秦双喜下山。下山的路曲折盘旋,郭玉凤和小翠大步走在前边,秦双喜紧随其后,好几次他都想赶上郭玉凤跟她说点儿啥话,但又不知说点儿啥才好,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来到岗下,郭玉凤驻足,指着往西的大道,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西南走,就是秦家埠,我就不送了。”

秦双喜躬身拱手道:“郭小姐,多谢你了。”这礼数是他在山寨学到的。说完,转身就要上路。郭玉凤忽然叫道:“秦大哥!”秦双喜急止脚步,回过身来,凝眸望着郭玉凤。

小翠道:“小姐帮了你,你就不送我家小姐点儿东西感谢感谢?”

秦双喜面泛羞色道:“我落难到此,身无一物……”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掏出短箫,双手递上,“郭小姐,如果不嫌弃,就请收下。”

郭玉凤大喜过望,接住短箫,抚摸着,不禁凑到嘴边吹奏起来,是那首熟悉的曲子《高山流水》。

秦双喜踏上了回家的路,身影愈来愈模糊,但强劲的高原风把箫声依旧清晰地送到他的耳畔。他禁不住回首望去,郭玉凤还站在那里吹短箫,小翠陪着她。他心中一热,怕自己的脚步被丢失的东西绊住,一狠心转过头去,不再回首……

且说秦家,秦盛昌连日来心神不安,魂不守舍。

老管家吴富厚去西安七八天了,迟迟不见他带秦双喜回来。老管家办事是绝对牢靠的,莫非秦双喜出了啥事?

吴富厚在秦家的地位很特殊。他是秦家的护院拳师,秦双喜幼年便拜他为师习练武功。秦盛昌从不拿他当下人看,与他兄弟相称。那一年秦盛昌被土匪郭鹞子绑了票,他冒死送去赎金,救出了秦盛昌。打那以后,他在秦家的地位更高了,秦盛昌夫妇之下,他说了就算。

过了几天,吴富厚回来说,学校的人说秦双喜回家了,不在学校。

一家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十分担忧。

这些日子,秦杨氏思子心切,常常以泪洗面,人也憔悴了许多。这天夜里,她突然大叫一声坐起身。秦盛昌惊醒,急问怎么了。她捂住怦怦乱跳的心窝,说:“我梦见双喜被狼吃了……”泪水潸然而下。秦盛昌急忙好言安慰:“梦都是反的,睡吧,再甭胡思乱想了。”

夫妇两人重新躺下,可谁也没睡着,都牵挂着不知去向的儿子。

就在这时,门外闪进一个满面风尘的年轻人,叫了声:“爹!妈!”秦盛昌夫妇急抬眼看,大吃一惊,踉跄奔过去。

“我娃回来了,我娃回来了……”秦杨氏嘴里念叨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喜娃,你好着么?”秦盛昌问了一句。

秦双喜笑道:“啥都好着哩。”秦杨氏摸摸儿子的脸,心疼地说:“我娃瘦了……”

秦双喜的妹妹秦喜梅燕子似的飞进屋来,一眼瞧见秦双喜,惊喜异常,拉住哥哥的手,一蹦三尺高,道:“哥,你咋才回来,想死我了。”

秦双喜抚着妹妹的头笑道:“哥也想你哩,梅梅长成大姑娘啦!”

秦杨氏急忙吆喝侍女菊香赶紧收拾酒席。秦家一家人入席吃饭,扫除了多日沉闷冷清的气氛。

秦双喜见父亲身体尚好,也就放了心,准备择日跟父亲说自己想去陕北的事。

一家人团聚没几天,秦盛昌不慎染上了风寒,吃了几副药,才慢慢好了起来。这一日,他觉得精神好了些,便来到账房,桌上堆了一大堆账本,等着他料理。他翻了幾本账本,便觉得有点儿精力不支,端起水烟袋想抽口烟提提神。刚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

秦杨氏走了进来,道:“咋的,又咳嗽了?”捏起拳头给他捶背,随后倒了一杯茶水给他。秦盛昌接过茶杯,长叹一声道:“唉!老了!着个凉就把人给拿住了。我想把账务上的事交给双喜管。”

秦杨氏迟疑道:“他行么?”

秦盛昌道:“咋不行,想当年爹把这一摊子交给我的时候,我才十七岁,双喜都二十一了,还在省城念过几年书,还能不行么?你把他叫来。”

秦杨氏出了账房去叫儿子。秦双喜到后,秦盛昌示意儿子坐下,呷了一口茶,开口道:“喜娃,爹上了年纪,身体不行了。咱秦家家大业大,账务上的事往后就由你料理吧。”

秦双喜始料不及,神情愕然,急忙说:“爹,我不想管账。”

秦盛昌惊愕地看着儿子,问:“不想管账?你想弄啥?”

“我要到陕北去。”

秦盛昌更为惊愕,问:“到陕北干啥去?”

“抗日救国!”

秦盛昌一怔,随即笑道:“那是政府官员的事,咱们平民百姓管得着么?”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东北,咱能袖手旁观么?”

“别说了!”秦盛昌拍了一下桌子,板起了脸,“我供你念书,不盼你当官为宦,只想让你挑起咱秦家的大梁,把先人的基业传下去。”

“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鬼子打进来,咱还能过安生日子么?!”

秦盛昌急道:“日本人远在东北,有政府的军队打他们哩,你管那么多干啥?你的事是把咱家的账务管理好,让我放心。”

秦双喜说:“爹,您这是俗人之见。”

秦盛昌恼怒了,说:“你念了几天书能说会道了,跑回家教训起你老子来了……”

“我跟您说不清!”秦双喜一跺脚,转身出了账房。儿子走了,秦盛昌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气。

这时,吴富厚正好经过门口,见秦盛昌脸色不好看,以为他身子不舒服,劝他回屋去歇息。秦盛昌摆摆手,示意吴富厚坐下,压低声音说:“兄弟,你给我把秦双喜盯紧点儿。”

吴富厚惊道:“为啥?”

秦盛昌说:“他说他要去陕北。”

吴富厚十分惊诧,问:“他到陕北去干啥?”

秦盛昌冷笑道:“说要去抗日救国!我看是他把书念糊涂了。”

吴富厚不解道:“国民党也抗日哩,他要真想抗日,我让俊海带他当兵去。”

吴富厚的儿子吴俊海在县保安大队,已经当上了连长。保安大队虽说是地方武装,可也是国民党政府的军队,在乡人的眼里是正儿八经的兵。

秦盛昌苦笑道:“他说陕北有共产党,共产党才抗日!崽娃子是驴脾气,犟着哩。我怕他偷偷走,你给我防着点儿。”

吴富厚点点头,果真开始盯着秦双喜去了。

时隔一日,秦盛昌把账务交给儿子管理,并让小伙计满顺专门伺候儿子。可秦双喜并不领情,他把自己关在账房里,终日不出门。

秦杨氏见儿子终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忧心忡忡地对老伴说:“喜娃不愿管账就算了,当心把娃憋出病来。”

秦盛昌瞪着眼道:“真是妇人之见!他想干啥 就干啥,咱秦家的家业还要不要?”

秦杨氏自知丈夫说的话在理,不再吭声,只是在心里暗暗为儿子担心。

这日,秦盛昌夫妇单独见了邻村的刘媒婆。他们见秦双喜终日心不在焉,决定想个法子把儿子的心拴住——给他娶个媳妇。

刘媒婆道:“秦掌柜,要是换上别家,我才不跑这个腿呢。你们家大业大,少爷念过大学堂,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呢。”

秦盛昌含笑点头,随口问:“闺女咋样?”

刘媒婆道:“那闺女跟你家少爷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虽说没念过洋学堂,可她爹小时候给她请过先生,知书达理,十分难得。”

秦杨氏插言道:“女娃娃家识字不识字倒也没啥,可得有模样。”

刘媒婆急忙说:“有模样有模样,简直就像从画里走下来的人儿哩。她要是模样差点儿,我也不会来给你家少爷提这门亲。”

秦杨氏道:“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跟我们秦家结这门亲?”

刘媒婆说:“愿意愿意。你家少爷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难找哩。”

秦盛昌笑道:“这就好,这就好。”

刘媒婆起身告辞:“秦掌柜、秦太太,我这就去给女方家回话。”

秦杨氏点点头,秦盛昌转脸对刘媒婆说:“这门亲事我们答应了,择吉日就把聘礼送过去。”说着,给丫环使个眼色。丫环会意,拿过一个大手巾把盘子里的糖果包了起来,塞给刘媒婆。刘媒婆欢天喜地地走了。

送走了刘媒婆,秦盛昌来到账房,只见账桌上的账本胡乱摊着,算盘抛到了一边,不见秦双喜的人影。他当下沉下了脸,叫来满顺,问少爷哪里去了。满顺吓傻了,道:“老爷,前院后院我都找了,不见少爷的影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秦双喜兄妹的欢声笑语。秦盛昌站住脚,怒目瞪着门口。秦双喜刚一脚踏进账房门,看见父亲满面怒容,笑容僵在脸上。喜梅瞧见父亲,吓得急忙躲到一旁。秦盛昌摆了一下手,满顺急忙退了出去。账房里只剩下父子俩。

秦盛昌怒道:“你一天到晚想弄啥哩?我白供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你呀,让我失望得很!”

秦双喜自知有愧,一声不吭。

秦盛昌息了息心头的怒火,缓和了一下口气,道:“喜娃,爹给你说了个媳妇,模样人品都没谈嫌的地方。明日我让你师父把聘礼送过去,好事宜早不宜迟,这个月十五就成亲。”

秦双喜十分惊愕,叫了起来:“爹,这不行!”

“咋不行?”

“我不娶媳妇!”

“不娶媳妇?”秦盛昌一怔,随即笑道,“男人谁能不娶媳妇?你都二十二了,早该成家了。”

秦双喜犯了犟脾气,道:“我不娶媳妇!”

“你把书念到狗脑子去了!老子的话你也敢不听?”秦盛昌勃然大怒,“娶不娶媳妇由不得你。”说完拂袖而去。

第二天,秦盛昌备了丰厚的聘礼,让吴富厚给女方家送去。

转眼到了农历四月十四,秦家的伙计丫环里里外外地忙乎着,张罗着给秦双喜娶亲。宅里已搭起了蓆棚,厨子们在厨房里杀鸡宰鸭,刮鳞剖鱼,煮肉烧汤,烹炸肉丸,忙得不亦乐乎。吴富厚指挥几个伙计张灯结彩,秦杨氏吆喝着丫环接待来客。秦盛昌端着水烟袋,踱着方步里出外进地巡察着,不时地吆喝几声,面露满意的微笑。宅里宅外忙而不乱,营造着前所未有的喜庆气氛。

秦双喜躲在账房里,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说实在话,他很想娶媳妇,他二十出头了,身体又没毛病,咋能不想女人?可他读过不少书,知道什么叫爱情。他想要自己找媳妇,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父亲强迫他结婚,他都不知道那个女子姓甚名谁,他无法想象和这样的一个陌生女子在一起怎样生活……

秦双喜不禁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险恶遭遇,想起了在卧牛岗和郭玉凤相处的日子……

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月亮斜过头顶,钻进一朵浮云里,天地间一片朦胧。忙碌了一天,秦家上下的人都沉沉睡去。吴富厚提着马灯,宅前宅后察看一番,转身回自己的住处去歇息了。

听到窗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秦双喜忽地坐起身,拿着行囊,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屋,又轻轻带上门。他进了茅房,跃身而起,从矮墙翻了过去……

清晨,迎亲的唢呐吹得正欢,看热闹的人把半条街拥得水泄不通。昌盛堂的少爷要娶媳妇的消息早几天已传得沸沸扬扬,众人都急着一睹新媳妇的芳容。六辆娶亲的马拉轿车缓缓驶来,看热闹的人群闪出一条通道,秦宅门前沸腾了……

可秦宅内却乱成了一锅粥:新郎官没了踪影!

秦盛昌大声吆喝家人:“赶紧找!赶紧找!”

吴富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逢人就问:“看见少爷了么?”被问者都摇头。

这时,管事的刘五跑过来十分着急地说:“老爷,新娘要下轿了,让少爷赶紧去接呀。”

吴富厚急忙上前在刘五的耳边低语几句,刘五慌忙跑了出去。秦盛昌急得直跺脚,吼叫起来:“喜娃!双喜……”

这时,只见满顺慌忙从茅厕跑了出来,语不成句:“吴总管,少爷他……他跑了……”

吴富厚急问满顺咋知道的。满顺一急说不出话来,手一个劲儿地指着茅厕。吴富厚抬腿进了茅厕。秦盛昌见吴富厚进了茅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进了茅房。进了茅房,吴富厚一眼就瞧见围墙顶掉了两块砖,大吃一惊,急忙奔了过去,踮起脚往外看,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你看啥哩?”秦盛昌疑惑地问。

吴富厚满脸沮丧道:“双喜从这儿翻墙走咧,十有八九去了陕北。”

“这崽娃子……”秦盛昌脸色铁青,突然咳嗽起来,一口痰没吐出来,身子便往后倒……

秦双喜逃离家门,径直往县城走去。他匆匆逃出家,身无分文,想到了师兄吴俊海,一来顺便去看看他,二来跟他借点儿盘缠好去陕北。

吴俊海小时候常去秦家找父亲,有时也住上十天半个月。他比秦双喜年长四岁,现在是二连连长。他手下有三个排长,一个叫路宝安,一个叫王得胜,另一个叫吴俊河。路、王二人是他的把兄弟,吴俊河是他的堂弟。吴俊河自幼没了父母,是吴富厚夫妇把他抚养成人,他性子野脾气暴,常常惹是生非。

来到县城已经日头偏西,几经打听,秦双喜来到保安大队二连的驻地北关。他刚要往里走,站岗的团丁拦住了他。这时,一个黑胖军官走了过来,他便是王得胜。

王得胜喝问道:“干啥的?”

“我找吴俊海。我是秦家埠人,叫秦雙喜,吴俊海是我的师兄,我来看看他。”

“哦,我听大哥说起过你。不过,他出事了!”

秦双喜大惊道:“出啥事了?”

王得胜环顾了一下左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王得胜把秦双喜带到连部,进了一个套房。屋里坐着一个清瘦的军官,王得胜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连副,也是一排排长,叫路宝安,我们都是吴俊海的把兄弟。”随后又把秦双喜介绍给路宝安。

秦双喜急不可待地问:“两位大哥,我师兄到底出了啥事?”

路宝安点燃一支烟,讲起事情的原委……

原来,保安团长刘旭武设宴为即将升任省财政厅副厅长的县长姜仁轩饯行,姜浩成作为县长的儿子应邀参加。那顿酒宴自晌午直吃到日头偏西,姜浩成出了团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上逛荡,正巧撞上了吴俊河。二人都喝了酒,互不相让,打了起来。性子火爆的吴俊河打伤了姜浩成,姜县长盛怒,下令逮捕吴家兄弟。吴俊河跑了,眼下只抓了吴俊海。

秦双喜听完,道:“这么说,这事与俊海哥毫无关系,那他们凭啥抓他哩?”

路宝安说:“俊河跑了,姜浩成一口咬定是大哥放跑的,又说他们兄弟拉帮结派,图谋不轨。刘旭武这才下令逮捕了大哥。”

秦双喜放下茶杯,起身说:“我去找姜浩成评理,我要看看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王、路二人拦不住,也只好由着他。秦双喜出连部,直奔县府,学着在西安上学时游行示威那一套,在县府门口替吴俊海喊冤。

彼时姜仁轩父子在客厅正和刘旭武商谈如何处置这件棘手的事。刘旭武现在置于两难之中,吴俊海是他倚重的一员虎将,可他更不想得罪姜仁轩。他想了个两全之策,主动提出让姜浩成当保安大队的大队副,也把从宽处理吴俊海兄弟俩的意思说了出来。姜浩成一听让他当大队副自然十分高兴,可一听要从宽处理吴俊海兄弟俩就不答应了。

姜仁轩制止住儿子,笑着对刘旭武说:“旭武老弟,这事你就看着办吧。”说着递给刘旭武一支雪茄,并打火点着。刘旭武明白姜仁轩这是答应了。他吸着烟,岔开话题道:“仁轩兄,几时走马上任?”

“继任一到我就走。”

“往后仁轩兄多替老弟美言才是啊。”

“这是一定的。浩成我就交给你了,还要你好好调教调教才行。”

“浩成年轻有为,响鼓不用重锤敲。”

两人大笑起来。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了喊叫声,刘旭武不知出了什么事,隔窗往外看。姜仁轩也是一惊,寻着喊叫声往外张望。他瞧见是个年轻小伙硬往里闯,疑惑地问儿子:“那是啥人?”

姜浩成早就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知道是来替吴俊海喊冤的,心头顿时火起,便说:“不知哪来的疯子,抓起来完事!”

县府大门口,秦双喜边喊叫边往里硬闯,两个团丁拼命往外推搡。忽然从里边奔出两个马弁,扑上前就扭住了秦双喜的胳膊,拿枪抵着他,拖着就走。

马弁把秦双喜关进了保安大队的禁闭室,吩咐一个大个团丁严加把守。秦双喜摇着铁条窗棂,大喊大叫:“放我出去!”

守卫的团丁恶狠狠地呵斥道:“胡喊叫啥哩!再喊当心你的皮!”

秦双喜跌坐在地。他没有想到,隔壁的禁闭室关押着吴俊海。

吴俊海躺在草铺上闭目养神,听到隔壁的喊叫声有点儿耳熟,他起身趴在铁窗上往外张望。把守的团丁走过来,他问道:“谁在喊叫?”

团丁道:“是个疯子,吴连长别管了。”

“疯子?把疯子关在禁闭室干啥?”

“谁知道哩。咱是磨道的驴听吆喝,只管看守,不管抓人。”把守的团丁转身走了。

吴俊海伸长脖子往外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嘟哝说:“把疯子关起来弄啥……”

夜幕重重地垂下来,笼罩住一切景象。天上布满着乌云,遮住了月色星光,使夜色更加凝重。北关保安大队二连驻地路宝安的宿舍还亮着灯光。那灯光从树叶丛中透出,闪闪烁烁,似夜猫子的眼睛。

忽然,从黑暗中钻出一个人,鬼影似的来到亮着灯光的窗前,环顾了一下四周,轻轻敲了敲门。

“谁?”里边传出一声喝问。

“是我,快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路宝安和王得胜同声讶然道:“俊河,你没跑?”

吴俊河进了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我大哥现在关在啥地方?”这两天他一直在县城一个相好的小寡妇家躲着,外边的情况也略知一二。

路宝安说:“关在大队部的禁闭室。”

王得胜开口道:“姜浩成那狗日的一肚子坏水,他能轻易放过大哥?秦双喜你知道吧,他也被姜浩成抓起来了。”

吴俊河大惊道:“为啥抓他?”

“他昨日听到这事,去找姜浩成了。”

吴俊河咬牙骂道:“真该把狗日的一枪毙了!”

路宝安说:“俊河,县城你不能呆了,姜浩成要知道你还在县城,说啥也要抓你哩。”

“我闯下的祸,咋能让大哥替我背黑锅!”吴俊河压低声音说,“咱去劫狱,把大哥救出来!”

路宝安一惊:“那不是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怕啥!”吴俊河发狠道,“我算是看透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狗日的姜浩成有个熊本事?可他就敢骑在咱弟兄们脖子上拉屎!姜仁轩要当财政厅副厅长了,刘旭武更得拿姜仁轩当神敬,咱弟兄往后能有好果子吃?”

一番话把王得胜说得连连点头道:“俊河说得对,咱说啥也要把大哥救出来。”

路宝安大口抽着烟,思忖半晌,说:“这可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得周密地谋划谋划。”

王得胜拍了一下路宝安的肩膀,说:“你点子多,给咱们当指挥,我俩听你的。”

路宝安沉思良久,取出一张地图摊在桌上,指著地图说:“咱们兵分三路。我带一排去大队部救大哥,俊河带三排去马厩夺马,得胜带二排在西关口接应。”吴俊河和王得胜一齐点头称是。

“明日晚上子夜时分行动。咱们先把心腹兄弟找来,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

吴俊河道:“谁敢走漏风声我就灭了他。”

路宝安急忙说:“俊河,你先窝在连部,明日晚上行动时再露面,当心被人瞧见坏了咱的大事。”三人又仔细谋划起来,不觉窗纸发白……

第二日晚,几人挑了心腹,按计划行动。

路宝安的人解决了两个岗哨,顺利进入监狱。

大队部只有一个排的兵力,而且警备排这些团丁大多是有靠山的,平日里骄纵跋扈,一旦真有什么事全都变怂包了。路宝安没费多大劲就把大队部控制了。他把这些人的枪缴了,关在一个闲置的仓库里,为首的刘排长从被窝里刚被拉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对路宝安说:“路连长,你们这是干啥?”

路寶安沉着脸说:“刘排长,只要你的人不出声,我不会伤弟兄们一根毫毛。”

刘排长哑了似的,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路宝安锁住了仓库门,已有人救出了吴俊海。吴俊海见到路宝安大惊,说:“宝安,这可是犯下了死罪啊!”

“大哥,我们把队伍拉出来了,咱跟狗日的姜浩成拼个鱼死网破!”

“这是造反哩!”

“造反也是他们逼出来的。大哥,快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吴俊海明白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只有跟着路宝安一伙往外撤。忽听有人大声喊叫:“俊海哥,快救我!”

吴俊海一惊,借着灯光看见秦双喜趴在铁窗口冲他大声喊叫,急忙对路宝安说:“快,把这间禁闭室的门打开。”

路宝安急忙打开禁闭室门。秦双喜出了禁闭室,一把拉住吴俊海的手,道:“俊海哥!”

吴俊海又惊又喜,道:“双喜,咋是你!他们说关了一个疯子,我还当是真的。”

秦双喜咬牙骂道:“他们才是疯狗,见谁都咬!”

这时外边响起了枪声。吴俊海和秦双喜情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跟着一伙人马往外撤。就在他们从马厩往外牵马时,一匹黑马认生,尥起了蹶子,牵马的兵丁一惊,马缰脱了手。那马狂奔起来,惊动了不远处一连陆志杰连的哨兵。哨兵连喊数声:“干啥的?”没人应声,却又分明看见一队人影在马厩里疾速走动,便鸣枪示警。

刘旭武闻报,急急穿好衣服,带着两个马弁直奔县府。他怕变兵伤了姜仁轩父子,他吃不了得兜着走。此时,姜仁轩早已被枪声惊醒。刘旭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禀报:“姜县长,出大事了!保安大队的一个连叛变了!”

姜仁轩十分震惊:“是哪个连?”

“吴俊海的二连。”

姜仁轩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问:“浩成呢?”

一旁的秘书一怔,嗫嚅道:“少爷在不思蜀酒楼,已经去接了!”

姜仁轩跺了一下脚,恨声骂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话未说完,姜浩成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进来,他看见父亲和刘旭武,大大咧咧地问:“爹、大队长,哪儿打枪?好热闹哩。”

姜仁轩的脸色很难看,道:“你看看你!还像个军人么?”秘书和刘旭武及两个马弁这时才看清姜浩成穿着女人的红内衣,忍俊不禁。

“不成器的东西!”姜仁轩狠狠给了儿子一个耳光。姜浩成被搧傻眼了,刘旭武急忙上前劝阻道:“仁轩兄息怒,浩成还年轻,难免有点儿荒唐,你也不必过分责备。”

姜仁轩怒而不息,道:“旭武老弟,你把浩成带上,务必把叛变的士兵追回来。他们若不肯回来,就以军法论处。”

刘旭武带上姜浩成等一干人急奔西街……

路宝安他们救人心切,虽周密谋划,却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谁都没考虑到救出人后该往何处撤兵。现在后有追兵,前有阻截,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困境,一伙人心急如焚,却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队伍该往哪里撤呢?吴俊河先开了口,道:“往南撤吧!到了终南地面就好办了,就是来一个师的人马也把咱咬不了。”

路宝安摇头道:“刘旭武如果穷追不舍,咱们只怕连渭河也过不去。”

吴俊海吐了口烟,道:“那就往北撤!”

在一旁呆立的秦双喜立刻说:“对,往北撤,咱们干脆把队伍拉到陕北去!咱们投红军去!”

吴俊海摇头说:“不行,追兵就在屁股后边跟着,只怕跑不出百十里地咱就垮了。陕北那地方我去过,苦得很,根本就不是养人的地方。”

吴俊河急道:“那咱上哪儿去?”

没人吭声,沉默。枪声愈来愈近,愈来愈烈。

哨兵进来急报:“连长,追兵已到了西关!王排长已经和三、四连交上了火,他让咱们赶紧撤!”

路宝安和吴俊河都急了,齐声道:“大哥,快拿主意吧!”

吴俊海猛地甩掉烟头,一脚踩灭,说:“往北撤,钻北山!告诉弟兄们能扔的都扔了,轻装前进!”

队伍迅速撤离古庙,往北疾进。王得胜的二排做掩护,且战且退。

东方露出鱼肚白,一道土岭横在了眼前。吴俊海停住了脚,队伍随即停在了他身后。吴俊海望着眼前的大岭,疑惑道:“这好像是卧牛岗吧?”

秦双喜在一旁肯定地说:“是卧牛岗。”他曾来过卧牛岗,对这一带地形是熟悉的。

吴俊海一惊,道:“咋跑这儿来了!这是匪窝啊!”

吴俊河说:“那就要掉头往南。”

吴俊海紧锁眉头,道:“往南是一马平川,没有隐蔽的地方,如何应战?”

众人无语。

秦双喜突然开口:“咱们干脆上卧牛岗去。勉从虎穴暂栖身嘛,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吴俊河也开了口:“咱们现在到了这一步田地,管他啥土匪洋匪哩,只要能活命就行。”

吴俊海忧心道:“就怕郭鹞子不肯收留咱。咱们以前打死过郭鹞子的人。”

路宝安不以为然地说:“他也打死过咱们的人哩。那是两家交兵,各为其主。郭鹞子若是计较这些,就不是条汉子。”

吴俊海还是有点儿迟疑不决。秦双喜毛遂自荐道:“俊海哥,我去求郭鹞子,我跟他有点儿交情。”

“你跟他有啥交情?”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回来我再给你细说吧。”

吴俊海点点头,拍着秦双喜的肩膀,看了一眼身后疲惫的士卒,声音沉重地说:“双喜兄弟,这七八十条性命可就交给你了。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秦双喜明白事不宜迟,转身疾步上岗。

郭鹞子向来有早起的习惯。他麻明儿即起,在院子里先练拳脚,随后舞刀。正舞在兴头上,一马弁匆匆进来禀报:“荣爷,秦双喜上岗求见。”

郭鹞子收住刀,很不高兴地說:“他咋的回来了?让他走吧,我不见。”

马弁刚要退出,秀女笑道:“当家的不要小肚鸡肠,见见他吧。”

郭鹞子冲马弁挥挥手,道:“那就叫他进来吧。”转脸对着秀女疑惑道,“一大早他上岗来干啥?”

正说着话,秦双喜进了院子,冲郭鹞子夫妇抱拳施礼,道:“荣爷!夫人!”

几天不见,秦双喜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形同乞丐。郭鹞子夫妇着实吃了一惊,讶然地看着他。郭鹞子上下打量着他,道:“你咋弄成了这个样子?

“唉,一言难尽……”

秀女动了恻隐之心,让秦双喜进屋说话,又倒了一杯水给秦双喜。秦双喜顾不上喝水,开口就说:“荣爷,我有求于您。”

郭鹞子冷冷道:“我不会帮你的。”

秦双喜一怔,想起了上次下岗时郭鹞子曾给他说过,以后有啥事不要来找他。依着他的脾气,是要立马转身走人,可他想到吴俊海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好消息,便没有了脾气,赔着笑脸说:“荣爷,我知道您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的。”

郭鹞子没有吭声,嘴角叼上一根卷烟。秀女在一旁问道:“你有啥难事?”

秦双喜看到事情有转机,急忙把吴俊海等兵变的原委说了一遍,临了恳求道:“现在追兵在后,我们势单力薄,前来投靠荣爷,乞望荣爷收留。”

郭鹞子听罢,仰脸哈哈大笑,道:“保安大队是我的死对头,吴俊海打死过我手下的弟兄,这会儿送上门来,我正好收拾他!”

秦双喜急忙说:“荣爷说这话有失英雄肚量。吴俊海以前跟您作对,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现在他落难了前来投靠您,荣爷不收留他倒也罢了,若是落井下石,岂不毁了您一世英名?”

郭鹞子皱眉道:“吴俊海把我当英雄豪杰?”

“荣爷在江湖上的名气大得很,谁不把您当英雄豪杰!吴俊海虽在保安大队做事,可私下一直对人说荣爷是条好汉。”

郭鹞子乜斜着眼,捻着胡须说:“秦少爷,不会有诈吧?你们若是把队伍带上山来,再把我一口吃掉怎么办?”

秦双喜的脸涨得血红,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信誓旦旦地说:“我拿我的人头做担保!”

郭鹞子冷笑道:“哼,你的头能值几个钱!”

秦双喜一怔,道:“荣爷原是跟梁山上的王伦一样,容不下人,怕他们上山抢了您的位子。”

几个马弁见秦双喜如此无理,都有了怒色。郭鹞子面无表情,猛地挥了一下手。一个彪形马弁扑上来就扭秦双喜的胳膊。秦双喜学艺时,师父反复交代,不到危急时刻不许用功夫。这会儿,秦双喜不得不应付,一个扫堂腿过去,彪汉不备,扑倒在地。又有两个壮汉冲上去,秦双喜拳脚并用,出手如电,拳打东西,脚踢南北。几个回合下来,两个壮汉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秦双喜瞪着郭鹞子,道:“荣爷,您也太不仗义了。”

郭鹞子却笑了,说:“果然身手不凡。就凭你一下打倒了我三个弟兄,你求的事我答应了。”

秦双喜愕然地望着郭鹞子,秀女在一旁笑道:“卖啥瓷,还不快过来谢我们当家的。”

秦双喜醒过神来,急忙拱手道:“多谢荣爷!”

这时,邱二急匆匆走了进来,在郭鹞子耳边低语道:“大哥,保安大队的一股人马反水了,现在跑到了岗下。他们狗咬狗,咱们趁这个机会吃掉反水的这一股。”

郭鹞子摆摆手,道:“我已经答应秦双喜了,收留他们上岗。”

邱二心里明白,郭鹞子拿定了主意,说啥也无济于事,转身就走。郭鹞子叫住了他,道:“老二,你和秦双喜下岗去迎接客人。”

邱二和秦双喜回去说明情况,吴俊海当即命令队伍上卧牛岗,随后又命令传令兵传令,让吴俊河连火速上山。

郭鹞子等一干人站在山神庙前的台阶上,迎接吴俊海的人马。吴俊海快步向前抱拳施礼道:“荣爷、夫人,吴俊海见礼了!”

郭鹞子捻着胡须哈哈笑道:“看着眼熟,吴富厚是你啥人?”

“是我的父亲。”

郭鹞子仔细打量吴俊海,道:“怪不得,原来你是吴富厚的后人。像,像!”

“荣爷认得我父亲?”

“认得,认得。你父亲是条汉子,我敬重他。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连长,也是不凡啊。”

吴俊海道:“荣爷说这话真让我羞愧。如今我落魄到了这步田地,简直就是丧家之犬。”

郭鹞子说:“胜败是兵家常事,再者说,不能以一时成败论英雄。你年轻有为,来日方长哩。”

吴俊海随即把路宝安、王得胜、吴俊河等人介绍给郭鹞子。郭鹞子哈哈笑道:“都是虎将哩。走,到大堂里说话。”

一伙人跟着郭鹞子进了山神庙,分宾主坐下,喽啰们摆上了酒宴。郭鹞子请吴俊海一伙入席。郭鹞子端起酒碗,道:“这碗酒为各位弟兄接风洗尘。”仰脸一饮而尽。众人也一饮而尽。郭鹞子笑道:“各位随意吃吧。”

吴俊海等人虽肚中饥渴,但都吃得很节制。

少顷,郭鹞子笑着,看似很随意地问:“俊海,你手下有多少人?”

吴俊海答道:“上岗时清点过,还有七十二个弟兄,每人手中都有家伙,还有三挺机关枪。”

郭鹞子笑道:“咱们山寨一下添了这么多弟兄,这么多枪,真是大喜事。来,干了这一碗!”

众人喝了碗中的酒。郭鹞子吃了一口菜,忽然又问:“俊海,你看这些人马应该咋安置?”

吴俊海一怔,急忙说:“一切听从荣爷安排。”

郭鹞子笑道:“那好吧,你带来的弟兄都归你管,编为第三大队,你是大队长,你的三个排长都是中队长,先驻在后岗山寨。你看咋样?”

吴俊海起身冲郭鹞子躬身拱手道:“多谢荣爷!”

“坐下,坐下,酒桌上别这么多礼数。后岗山寨简陋了些,都是窑洞。其实,窑洞比瓦房好,冬暖夏凉,你说是么?”

吴俊海连连称是。郭鹞子又说:“后岗山寨极为重要,有你的人马驻扎在那里,我也就放心了。”

吴俊海起身打了个立正,道:“俊海一定尽职尽力,守住后岗。”

郭鹞子威严地往下扫视了一眼,道:“吃了这桌酒席,往后咱们就成了一家兄弟,在一个锅里搅勺把,有盐就咸着吃,没盐就淡着吃。凡事都要拧成一股劲。如果谁日鬼捣棒槌,别怨我手下无情!来,我再敬各位兄弟一碗。”

众人都喝干了碗中的酒,十分尽兴。

且说这卧牛岗后岗是个小村,有十来户人家,户主都在郭鹞子手下吃粮听差,闲时当土匪,忙时种庄稼。小村东边是一面土崖,挖着几排窑洞,错落有致,吴俊海的人马就驻扎在这几排窑洞中,虽然十分简陋,倒也十分清静。

吴俊海对这个住处十分满意,可吴俊河等人却常有怨言,几人争执不休。

刘旭武窝在大部队,很少出门。吴俊海连兵变对他的刺激和压力很大。他一直觊觎县长这个位子,姜仁轩即将离任,他原认为雍原县长非他莫属。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了这档子事,岂不是给他的光脸上抹土么!

今日,刘旭武去了东街小妾的住处。那小妾原是烟花女子,很会卖弄风情,刘旭武心中那点儿不痛快顿时跑到爪哇国去了。当下他就宽衣解带和小妾倒在床上颠鸾倒凤,布云播雨。正在得意之时,贴身马弁在窗外急叫:“团长!团长!”

刘旭武很是恼火,怒斥道:“叫啥哩!”

“姜县长让你赶紧去一趟!”

刘旭武骂了一句:“真扫兴!”想从小妾身上下来。小妾搂住他的腰不松手,他便追问一句:“姜县长没说有啥事?”

“姜县长要急着去省城上任。”

刘旭武一把推开小妾,急忙穿衣服。出门没几步,他又折身回来,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皮箱,让马弁扛上。小妾急了眼,不顾羞耻,光着屁股跳下床抱住皮箱。马弁见此情景,瓷着眼看光屁股女人。刘旭武十分恼火,抓住小妾的胳膊想把她拉开,小妾却抱着皮箱不松手,嚷道:“这是我的,不许拿!”

刘旭武火冒三丈,双手一使劲,把小妾扔到了床上,骂道:“啥是你的?连你都是老子的!老子想咋样就咋样!”转脸见马弁双眼发瓷,气得在马弁屁股上踢了一脚,“狗日的看啥,还不扛走!”

马弁醒过神来,急忙扛起皮箱,跟在刘旭武屁股后边直奔县府。

县府院子里停着一辆黑色小汽车,秘书正指挥着几个人往汽车上搬东西。刘旭武匆匆进了客厅。姜仁轩在客厅独自喝茶,见他进来,埋怨道:“旭武老弟,你跑到哪儿去了?让我好等。”

刘旭武脸红了一下,急问:“你这就走?”

姜仁轩点点头。

“谁来接任?”

“孙世清孙副县长接任。”

“孙世清?”刘旭武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姜仁轩说道:“我找你来,就是告知你这件事的。这次兵变的事对你十分不利。我原本推荐你接任,上峰不但没同意,还训斥我没有知人之明。”

刘旭武长叹一声道:“唉!我是流年不利,只怕再没有出头之日了。”

姜仁轩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旭武老弟,别说丧气话,先忍一忍吧,等过了这个关口,我会在上峰面前替你美言的。”

“那就太谢谢姜厅长了。”

“别这么叫,还是以兄弟相称吧。”

“我可就高攀了,仁轩兄!”刘旭武摆了一下手,让马弁把皮箱扛进来。姜仁轩看着皮箱,已心如明镜,却故意问道:“旭武老弟,这是何意?”

“仁轩兄走得太匆忙,小弟来不及准备,这点儿东西不成敬意,请仁轩兄笑纳。”

姜仁轩故意板起了脸,道:“旭武老弟,你怎么也来这一套?我是什么东西也不会收的。”

刘旭武急忙道:“仁轩兄,我虽是你的属下,但和你情同手足。现在仁兄要走,小弟送点儿东西为仁兄饯行不为过吧。”

“也罢,我收下。旭武老弟,下不为例。”

姜仁轩递给刘旭武一支烟,徐徐吐了口煙圈,道:“旭武老弟,省府发来公文,要各县查烟禁烟。你想办法把这件事办漂亮,我好替你说话。”

“我立刻下令查封关闭县城的烟馆。”

姜仁轩点点头,随即又说:“不能把目光只放在县城。据说,北乡一带有人私种大烟,而且面积不小。如果能铲除毒品源头,可是立了一件大功。”

刘旭武来了精神,道:“仁轩兄放心,我一定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你就静候佳音吧。”

送走姜仁轩,刘旭武立马派了几个精明强干的细作前往北乡一带察看。当天傍晚,几个细作回来报告,说是秦家埠北去五里的赵家洼、黄家沟、罗家崖等村子都有人种植大烟。尤以赵家洼为最,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烟。

刘旭武拍桌叫了声:“好!”他本想让办事稳当的陆志杰带人去铲除烟苗,征收罚款,可觉得这件事不难办,不如把这个功劳让给姜浩成,将来也好在姜仁轩面前邀功。

第二天,刘旭武召来姜浩成,让他带上大队部的警备排前去北乡赵家洼一带查烟。临了,他推心置腹地说:“浩成,事关重大,千万不能办砸了。”

姜浩成拍着胸脯说:“大队长放心,办这事我手到擒来。”

刘旭武笑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姜浩成办事手段毒辣,当即去了赵家洼,带人铲除烟苗。赵家洼地处偏僻,人穷极了,就会铤而走险。种一亩大烟的收入可顶种十亩粮食的收入,因此,赵家洼的农户抱着侥幸心理,全都种植了大烟。团丁的暴力引发了动乱,一个叫赵民娃的村民奋起反抗,竟然被活活打死了。赵家洼闹得不可开交。赵民娃的弟弟赵熊娃为兄报仇,打死了毁烟田的团丁,把侄儿侄女送到嫂子的娘家安顿停当,带着一伙人上了卧牛岗,投奔郭鹞子做了土匪。

得知此情,赵家洼土地的主人秦盛昌不忍心,连夜和几位乡绅写了封联名信,送到县长孙世清手中。

孙世清展信后,仔细阅读。

县长容禀:

呈为责罚、赋税过重,民众不堪其苦。恳请责而不罚并免征去岁粮赋尾欠,以纾民困而培国本,恭请转呈事。

以粮从地出,赋由田起,古今中外莫不皆然。在平时则省耕省俭,尤有补助之规,遇荒年则免税免租绝无征收之举。故尧水九年,汤旱七载而不病者,其所以恤民艰培国本,法至良政甚善也。

政府禁烟,乃治国之良策,责令种植户铲除烟苗亦英明举措。乡民颗粒无收乃自取其祸,然民以食为天,现已无粮可食,嗷嗷待哺,若再重罚,岂不是雪上加霜。再者,政府又要征去岁粮赋尾欠,值此青黄不接之际,民众尚难温饱,无余钱交赋税!

我等痛乡民之艰难,伤故里之邱墟,用最涕泣陈词代民请命,恳祈政府对种烟户责而不罚,并免征去岁粮赋尾欠,以纾民困而固邦基。是否有当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谨呈县长。

孙世清是陕北榆林人,来雍原任职不足半年,对当地的民风民俗不甚了解。他在省城民政厅当过秘书,文事出身,为人正直。他来雍原任职不擅与人交往,因为耿介又得罪了不少人。因此,县府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甚至怀恨在心。

孙世清看了呈文,被那文采打动了,接见了秦盛昌。不料此举让姜浩成和刘旭武大为不满。他们以秦盛昌作为地主纵容佃户种罂粟为由,逮捕了秦盛昌。

秦家乱成一团,交了许多钱才把秦盛昌保回来。秦盛昌回到家后,大病一场,身体每况愈下,便催促吴富厚出门寻找秦双喜。他叮嘱道:“兄弟,你辛苦一趟,说啥也要给我把双喜找回来。万一我一口气上不来,一个给我摔孝盆的人都没有……”两颗老泪从秦盛昌的眼窝滚落出来。一旁的秦杨氏早已泪水洗面了。

吴富厚赶紧说:“老哥,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立马就去找双喜。”

秦盛昌点点头,道:“那崽娃若不肯回来,你就给我把他的腿打断,雇辆车拉回来!”

“双喜他听我的话,一定会回来的!”

月光如银,泻满大地。岗上的原野沐浴在一片月光之中,四周的树木静静地挺立着,繁茂的枝叶营造出一种黑暗和静谧,充满着浓烈的浪漫与神秘的气氛。一条如蛇的小道从林中蜿蜒出来,秦双喜踏着月光朝前岗走去。这次上山之后,他和郭玉凤的感情进展顺利,两人时常在一起聊天谈心。

这时,吴俊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站在他面前,含笑问道:“双喜,干啥去?”

秦双喜一惊,看清是吴俊海,随口道:“不干啥,随便转转。你干啥哩?”

其实,吴俊海每晚都带着几个心腹放暗哨,他怕郭鹞子对他下黑手。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双喜,是不是去找郭小姐?”

秦双喜紅了脸,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后脑勺。

吴俊海笑道:“亏你还是个男子汉,有啥不好意思的。”

“俊海哥,你笑话我哩。”

“哥是羡慕你哩,郭小姐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儿。你可要抓住战机,尽快把她弄到被窝里,赶紧下手,当心煮熟的鸭子飞了。”

“鸭子还没下锅哩。”

“那就赶紧下锅呀。兄弟,你如果成了郭鹞子的乘龙快婿,咱们就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赶紧去吧。”

“俊海哥,那我走咧。”

秦双喜快步向前岗走去。忽然,他瞧见前边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他没在意,只管走自己的路。

前边的人影是吴俊河。吴俊河在县城呆久了,一点儿也耐不住寂寞,这些日子把他憋坏了。今天,他打了两只野鸡,晚上独自在窑里喝酒,桌上的两瓶酒都空了,两只野鸡也只剩下了骨头。已是夏日,窑里很闷热,加之酒力攻心,吴俊河浑身直冒汗,他敞开胸怀,喝干杯中的残酒,起身出了窑洞。他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步履蹒跚,一双醉眼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郭玉凤见今夜月色很好,带着小翠出门散步。

郭玉凤信步漫游,不觉往后岗走去。小翠惊问道:“小姐,你要去后岗?”

郭玉凤猛然醒悟过来,收住脚步,沉默不语。小翠看出她的心思,说:“小姐,明日我去后岗把秦大哥叫来,就说小姐想他哩。”

“鬼女子,又胡说八道了!”郭玉凤被小翠说穿了心思,红了脸,扬手要打小翠。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返身往回走。四野极静,只有夏虫在丛林野草中浅吟低唱。郭玉凤驻足仰面,禁不住赞叹一声:“今晚的月亮比中秋节晚上的月亮还要圆。”

听不见小翠的回应,她急回首,只见小翠急匆匆往路边的树林中钻,忙问:“小翠,你干啥去?”

“解手。”

郭玉凤不禁哑然失笑,站在那里等候小翠。半晌,不见小翠出来,郭玉凤有点儿不耐烦了。她刚想开口喊叫,却听见树林中有异常的响动,顿时警觉起来,赶紧奔了过去。

原来小翠小便罢,站起身刚要提裤子,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一个劲儿地傻笑。她吓傻了,张大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那男人一步一步朝她逼近,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她雪白的下身。她猛地警觉过来,急忙提裤子,可已经迟了一步,男人扑了过来,把她扑倒在地上,捂住她的嘴,剥她的上衣。她哪肯受凌辱,乱抓乱蹬。男人一时不能得手,两人一个企图征服对方,一个拼命挣扎摆脱对方,因此把动静闹得很大。

郭玉凤赶到时,男人已骑在小翠身上,用双腿紧紧夹住小翠的两腿,两只手按住了小翠。目睹此情此景,郭玉凤勃然大怒,捡块石头猛扑上去。

那男人眼看着羊落虎口,面露得意的凶笑。他俯下头想亲一下那张樱桃小口,头刚一偏,却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头上。他眼前乌黑一片,腿似乎被抽走了筋,一堆泥似的软在地上。

小翠爬起身,整好衣衫,叫了声:“小姐……”已是泪水满面。

郭玉凤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问道:“他没有咋样你吧?”小翠摇头。

“别哭了。”郭玉凤替小翠拭去脸上的泪水,踢了一脚地上的男人,骂道,“起来,别装死了!”

男人没有动。

“死了?我下手不重呀。”郭玉凤试了一下男人的鼻息,“还有气哩。”

这时,小翠已稳住了心神,问道:“小姐,把这驴熊咋处置?”

“先看清白这驴熊是谁。”

林中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楚。两人便拽住男人的两条腿,把他拖死狗似的拖出了树林。外边月光如水,小翠眼尖,认出了吴俊河,说:“小姐,这家伙是秦大哥带上山的人。”

郭玉凤也认出了此人是吴俊河,顿时,她气不打一处來,使劲踢了吴俊河一脚。吴俊河哼了一声。小翠叫道:“小姐,他活过来了!”往后跳开一步,一把摸出手枪。郭玉凤也拉开架势,怕吴俊河跃身而起。可吴俊河只是呻吟,并没有起来。

“小姐,咋处置他?”

“毙了!”

小翠对吴俊河恨之入骨,等的就是这句话,举起手枪就要动手。郭玉凤一皱柳眉,道:“拉到树林里去,别脏了这地方。”小翠拽着吴俊河的腿又往树林里拖。吴俊河醒了,拼命挣扎,但力不从心。

这时,秦双喜奔了过来。原来他去了郭玉凤的住处,见屋门洞开,亮着灯光,主人却不知去了何处。他心中狐疑,出了院门,不见郭玉凤主仆的影子。他很是扫兴,正想返身回后岭,忽听这边有响动,便信步走了过来。吴俊河瞧见秦双喜,拼命喊叫:“双喜,快救我!”

秦双喜这才看清小翠拖的人是吴俊河,越发吃惊,急问:“小翠,这是咋回事?”

小翠不吭声,脸色很不好看,道:“我要毙了这个臭男人!”

秦双喜大惊失色道:“你别胡来,他是自己人!”

小翠瞪起眼睛道:“狗屁,猪狗不如的东西!”

秦双喜的脸涨得通红。他意识到吴俊河一定是冒犯了郭玉凤和小翠,急忙把求救的目光落在郭玉凤身上,问:“郭小姐,到底出了啥事?”

郭玉凤冷冷道:“你去问他。”

秦双喜把目光转向吴俊河,问:“俊河,你到底干了啥事?”

吴俊河这才开腔道:“我多喝了几杯,把小翠当成了窑姐。可我啥也没干……双喜,快救我!”

秦双喜明白了,恨声道:“俊河,你看你干的啥事?太不像话了!”

“我是多喝了几杯……”吴俊河打了个嗝,酒气熏天。

秦双喜又把目光转向郭玉凤,恳求道:“郭小姐,他是喝醉了酒,饶了他这一回吧!求你了。”

郭玉凤还是不语。秦双喜急了,道:“郭小姐,你若不答应,我就给你跪下了。”说罢,推金山倒玉柱跪在了郭玉凤面前。

郭玉凤一怔,急忙去拉秦双喜,道:“你这是做啥哩!你起来吧!”

秦双喜这才站起了身。郭玉凤道:“死罪免了,活罪难饶!小翠,给他点儿教训,让他也好长长记性,免得他狗改不了吃屎。”

小翠“刷”的拔出匕首,割下了吴俊河的左耳朵,出手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吴俊河捂住左颊,疼得惨叫一声。

秦双喜惊得目瞪口呆……

吴俊河带着伤,踉踉跄跄回到窑洞,看见堂兄,放声大哭道:“大哥!”

吴俊海把枪插进腰间,看见堂弟的半张脸被污血浆了,大惊失色道:“俊河,这是咋的了?”

吴俊河只是呜呜地哭,秦双喜站在一旁也不吭声。吴俊海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问秦双喜:“这到底是咋了?”

秦双喜还是不吭声。路宝安和王得胜闻声都出了窑洞,瞧见吴俊河的模样都吃了一惊,急问到底是咋回事。吴俊河原本也是条硬汉,此时窝囊得只会哭,实在让人莫名其妙。吴俊海火了,问秦双喜:“双喜,谁割了他的耳朵?”

秦双喜没好气地说:“你问他。”

吴俊河垂着头,只是呜呜地哭。吴俊海十分恼火,铁青着脸,跺着脚呵斥道:“哭啥哩嘛,你还像个男人么!”

吴俊河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这才开口说了事情经过……

吴俊海连连跺脚,怒道:“你看你干的这叫啥事!”

吴俊河嘟哝说:“我没干啥……”

“你要真干啥了,脑袋早叫人当球踢了!”

路宝安为吴俊河抱打不平,道:“不就那么点儿

事么,那丫头下手也太黑了。”

王得胜粗鲁地骂道:“就是把她日了怕啥?不就是一个丫头么!”

秦双喜在一旁听不下去了,道:“你们说啥混话?小翠虽是个丫头,可郭玉凤把她当亲姐妹。俊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干那糊涂事。”

几个人都一怔,呆眼看着秦双喜。少顷,路宝安还是愤愤不平地说:“不管咋说也不该割俊河的耳朵,那娘们儿是成心给咱弟兄们难看哩!一个丫头都这么撒歪,咱们弟兄往后咋在卧牛岗上混哩!”

吴俊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泣声道:“大哥,你可得给我作主啊。”

吴俊海铁青着脸,不肯说话。

王得胜愤然道:“咱们去找郭鹞子评评理!”

吴俊海冷笑道:“评理?强奸他女儿的丫头你还有理了?还多亏双喜的面子大,不然的话,俊河的命就保不住了。咦,双喜呢?”

他张目四顾,不见秦双喜的人影。路宝安说:“刚才还在哩,可能回窑睡觉去了。”

“弄点儿药给俊河包扎一下,可不许胡来!”

吴俊海叮咛罢,转身去秦双喜的窑洞。他心里清楚,秦双喜向着郭玉凤和小翠。

秦双喜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呆看窑顶。吴俊海推门进来,叫道:“双喜!”

秦双喜坐起身,道:“俊海哥,坐吧。”

吴俊海坐下,瞧他模样,问:“兄弟,你心里不畅快?”

“俊海哥,我想走哩。”

吴俊海一怔,问:“你到哪儿去?”

“我跟你说过,我本想去陕北,路过县城想跟你借点儿盘缠,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事情过去了,我该走了。”

“我想留你和我们一块闯世事哩。”

秦双喜只顾闷头抽烟。吴俊海拍拍他的肩膀,岔开话题道:“俊河惹下这祸事,你看该咋收拾?”

“你看咋收拾呢?”

“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俊海哥,这事怨俊河,郭小姐和小翠下手是重,可人家占理。”

吴俊海连连点头,道:“你看这事算不算完?我怕郭鹞子因这事给咱穿小鞋。”

“我估计郭鹞子还怕你因这事怀了二心哩,惹出一只老虎,兩家都怕哩!”

“这可如何是好?”

“俊海哥,你要主动一些。你亲自去向郭鹞子道歉请罪,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

吃罢早饭,郭玉凤带着小翠来到父亲的住处。郭鹞子也刚吃过饭,坐在太师椅上吸烟。郭鹞子发现女儿的脸色很不好看,问怎么了。郭玉凤便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郭鹞子心里咯噔了一下,问女儿:“这么说你把他的耳朵割了?”

郭玉凤忿声道:“我原本要毙了他,是秦大哥再三替他求情,我才饶了他一命。”

郭鹞子皱眉道:“你不该下手太残。”

小翠急忙说:“是我动的手,不怨小姐。”

郭鹞子摆了一下手,道:“玉凤,这事你做得欠考虑。他是刚上岗入伙的,闹不好会生出事端。男人么,免不了荒唐。”

“爹!”郭玉凤不高兴地瞪了父亲一眼。

“别生气了。”郭鹞子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头,“这事你就甭管了,我来处置。小翠,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会为你作主的。”

“是,老爷。”

郭玉凤和小翠走后不久,秀女来了。郭鹞子便把这事给秀女说了。秀女笑道:“那个吴俊河把小翠也没咋样,丫头就把人家的相破了,下手也太狠了些。吴俊海他们刚上岗,本来跟咱们就不齐心,得防着点儿。”

“把老二叫来说说这事?”

秀女点头。郭鹞子喊来贴身马弁邱二。

邱二来了。郭鹞子又把昨晚发生的事给邱二说了一遍,又道:“凤娃这事做得欠妥。老二,你看这事咱该咋收场?”

邱二捏着下巴思忖着,捻着焦黄的胡须,眼珠子慢慢地转动着。郭鹞子知道他又有鬼点子,问:“老二,你有啥好主意?”

邱二捻着胡须慢慢悠悠地说:“想当初咱跟随张化龙闹起义,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可恨天不保佑咱,使咱沦落为寇。我知道大哥你虎瘦雄心在,一直在等待时机再显神威。咱卧牛岗占着天时和地利,缺的就是人和,咱得在人和上下点儿本钱。”

郭鹞子瞪着眼睛看邱二,示意他快点儿说。

“我原本怕吴俊海一伙上岗来胡生六趾,雀占凤巢。现在我也看明白了,吴俊海是个厚道人,他手下的几个弟兄虽不是良善之辈,但都听他的吆喝,也肯替他出力卖命。咱给他们点儿恩惠,笼络住他手下的弟兄,他们就会听从咱们的指挥。大哥,这事咱得想个妙法,化干戈为玉帛,借此机会收买吴俊海,让他死心塌地跟咱们干。大哥,你听过王昭君和番的故事么?”

郭鹞子一怔,沉吟半晌,道:“你是说把小翠许配给吴俊河?”

“我正是这个主意。吴俊海是个重义气的人,他见咱不但不怪罪他,反而让他兄弟得了个俊媳妇,肯定十分感激,甘愿为咱们出力卖命。这弟兄俩归顺了咱,路、王二人岂能有二心?再者说,小翠做了吴俊河的媳妇,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啥的,肯定会给咱通风报信,一举两得。”

郭鹞子击掌叫好道:“这个主意好!”

秀女道:“当家的,这事最好跟小翠先说说。”

郭鹞子哈哈笑道:“女儿家迟早都要嫁人的,嫁谁都不是嫁嘛,再说那吴俊河长得也不赖嘛。”

几人正商议着,忽有喽啰进来禀报,说吴俊海求见。郭鹞子和邱二相对一视。郭鹞子问:“他带了几个人?”

“没带人,就他一个。”

“请他去议事堂。”

吴俊海进了议事堂,冲郭、邱二人抱拳施礼道:“荣爷!邱二爷!”

郭鹞子满脸堆笑,一指身边的椅子,道:“俊海来了?坐吧。”

吴俊海立而不坐。郭鹞子一怔,说道:“立客难打发。坐下说话嘛。”

“我是特地来向荣爷请罪的。”吴俊海说着朝郭鹞子躬身拱手,“昨晚俊河多喝了几杯,得罪了小翠,我是来代他向荣爷请罪的。”

郭鹞子佯装不知,问:“俊河咋的得罪了小翠?”

“俊河酒醉干了糊涂事,错把小翠当成了妓院的窑姐……”

郭鹞子哈哈笑道:“我当是啥事哩。年轻人嘛,难免干点儿荒唐事,不算个啥嘛。坐下来说话嘛。”

吴俊海这才坐下身,道:“都怪我管束不严,请荣爷代我向小姐和小翠姑娘道个歉告个罪。”

郭鹞子佯装糊涂,道:“玉凤没难为俊河吧?”

“小姐已经惩治了俊河。”

“咋惩治的?”

“割耳以儆效尤。”

“这丫头咋能如此!”郭鹞子佯怒,“真是胆大妄为!我一定要教训教训她!”

吴俊海急忙说:“荣爷息怒。俊河冒犯了小姐的人,小姐没有杀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郭鹞子叹道:“俊海,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从小殁了娘,凡事我都顺着她,唉,把她惯坏了。”

“小姐并没有做错,都是俊河的不是,他也认了错,我关了他的禁闭。”

“玉凤做得太过分了,失了咱们弟兄的和气。回去后你把俊河放了,这么点儿屁事不算个啥。你再跟俊河说说,让他甭往心里去。”郭鹞子转脸又对邱二说,“老二,你给王先生说一声,让他去后岗一趟给俊河看看伤。”

邱二点点头。这时,喽啰送来午饭,有肉有酒。三人入座。吴俊海率先举起酒杯,道:“这杯酒我替俊河谢罪。”

三人一饮而尽。郭鹞子忽然问道:“俊海,你见过小翠么?”

“见过。”

“你看她相貌如何?”

吴俊海一怔,不知郭鹞子问这话是何意,便笑道:“小姐身边的人还能有错?貌似天仙。”

“把她给俊河做媳妇,你意下如何?”

吴俊海又是一怔,疑惑道:“荣爷说笑话哩。”

“不是说笑话,是实在话。”

吴俊海惶然不知所措。邱二在一旁说道:“咋的,你觉得小翠配不上俊河?”

吴俊海慌忙说:“邱二爷你也说笑话了,是俊河配不上小翠。”

“这么说你是答应这门亲事了?”

吴俊海看看邱二,把目光落在了郭鹞子的脸上。郭、邱二人都笑脸看着他,并无半点儿歹意,可他心中还是疑惑不定。邱二笑道:“这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大好事,你还疑惑啥哩。”

吴俊海醒悟过来,明白了他们二人的用心所在,也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可还有点儿放心不下,问:“不知小翠姑娘是否愿意?”

郭鹞子笑道:“这事我作主,老二保个大媒。”

吴俊海喜笑颜开,急忙起身,冲郭鹞子抱拳施礼道:“多谢荣爷!多谢邱二爷!”

三人又是一阵大笑。

秦双喜已经拿定主意离开卧牛岗,尽管吴俊海诚心诚意地挽留他。他看得出吴俊海想干一番大事,但他的帮手差得太远。那三个只会玩邪的,根本不足与谋。他原本对郭玉凤留恋不舍,可昨晚发生的事令他生畏—— 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假若自己以后得罪了她,她会怎样对待自己呢?想到此,他的心寒了。可不管怎么样,郭玉凤有恩于他,临别之时,他需得说一声。

秦双喜轻步进了屋。郭玉凤站在窗前吹短箫,似乎没有发觉他进来。他静候在一旁。郭玉凤吹的是古曲《高山流水》。她进步很快,把这首古曲吹得如诉如怨,使人百感交集。他被箫声感染了,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一曲终了,郭玉凤转过身来,道:“你来了,坐吧。”

秦双喜由衷地赞叹道:“你吹得真好。”

“还不是跟你学的。”郭玉凤说着,倒了杯茶给他。秦双喜接住茶杯,看着郭玉凤。郭玉凤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心里怦然一动,对她的怨恨顿时消散。他呷了一口茶,稳稳神,满怀歉疚地说:“前天晚上让你受惊了,真是对不住你。”

“咋能怨你哩。”

“是我把他们带上山的……”

“那也怨不着你。”

秦双喜面泛难色,欲言又止。郭玉凤看他神色不对,不禁一怔,道:“你找我有事?说吧。”

“没啥事,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郭玉凤愕然道:“辞行?”

“我想明日下山。”

“你还是要去陕北?”

秦双喜点头。

郭玉凤急道:“我还以为你这回不走了呢?”

秦双喜不知说啥才好,只是缄默不语。

“也是,你是盛昌堂的少爷,我是土匪的女儿,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

“郭小姐,你误会了……”

郭玉凤摆手拦住他的话,轻叹一声,道:“别说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让我别再看见你……”她含嗔带怨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屋。

秦双喜呆了,木桩似的杵在那里。小翠跑进屋来,嗔道:“你说啥了,把小姐都气哭了!”

秦双喜越发呆了,道:“没说啥呀,就说我要下山!”

“你呀,真是根木头!”小翠转身又跑出了屋。

秦双喜呆立半晌,来到院子里。郭玉凤主仆二人脸色都很不好看。他很是尴尬,迟疑半晌,问:“听说荣爷把小翠许配给了吴俊河?”

郭玉凤和小翠都瞪着眼看他。郭玉凤怒声问:“你听谁说的?”

“是俊海哥说的,现在后岗都传开了,嚷嚷着要给俊河办喜事,我还以为你们知道这事呢。”

郭玉凤和小翠都惊愕地瓷了眼。

突然,小翠“哇”的一声哭了。郭玉凤稳住神,搂住小翠的肩膀安慰道:“小翠,先别哭,咱把事情弄清白再说。”

“小姐,你得替我作主……”小翠拭去脸上的泪珠。

“你放心,有我哩。”郭玉凤扭脸又问秦双喜,“吴俊海说是我爹答应他的?”

秦雙喜点头。

“我找我爹去!”郭玉凤抬腿就走。

郭玉凤风风火火闯进议事堂,郭鹞子正和邱二及路宝安谈论什么事,说到得意处,郭鹞子仰面哈哈大笑。郭玉凤高叫一声:“爹!”

郭鹞子笑道:“凤娃,你有啥事?”

郭玉凤立而不坐,道:“听说您把小翠许配给了吴俊河,有这事么?”

郭鹞子笑道:“有哩。这不,宝安已经把聘礼送来了,择个吉日就成亲。”

郭玉凤跺脚道:“爹,这事您咋不问问我!”

“你一个女娃娃家管这事弄啥呀。过一会儿,我让人把聘礼送到你那儿去,你跟小翠说一声,把她好好打扮打扮。这可是大喜事哩。”

邱二和路宝安笑着同声道:“是大喜事,是大喜事!”

郭玉凤又使劲一跺脚,道:“这事不成!”

郭鹞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问:“咋不成?”

“小翠不愿意!”

郭鹞子又笑了,道:“女娃娃家羞脸大,她能说她愿意?凤娃,你别管这事了。”

“爹,小翠真的不愿意,她哭得跟泪人一样。”

郭鹞子还是笑着说:“俗话说得好,落第举子笑是哭,出嫁女子哭是笑。俊河钢板板小伙儿一个,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婿。小翠是笑哩。”

郭玉凤气得连连跺脚,道:“爹,吴俊河是个啥熊东西!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小翠就是跳进沟里也不嫁给他!”

郭鹞子脸色变得铁青,愣了半晌,突然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滚!你给我滚出去!”

郭玉凤没想到父亲这么骂她,先是一呆,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议事堂。

郭鹞子对脸色很难堪的路宝安说:“你回去跟俊海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让老二择个吉日把小翠嫁过去!”

路宝安嗫嚅道:“小姐她……”

郭鹞子不高兴了,道:“咋的,你信不过我?”

路宝安急忙说:“荣爷一言九鼎,我咋能信不过。”起身告辞回后岗去了。

郭玉凤回到住处,小翠正眼巴巴地等着她,见她脸色很不好,知道事情不妙,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小翠,我对不住你……”郭玉凤话未说完,泪水也夺眶而出,“小翠,我送你下山,我不能眼睁睁地把你往火坑里推。”

小翠喃喃道:“下了山我上哪儿去呢?”

郭玉凤转念道:“你跟秦大哥到陕北去吧。”

小翠转脸问:“小姐,那你呢?”

“你俩走吧,别管我。”

“那咋成,咱们都走吧。”

郭玉凤苦笑道:“你俩是逃婚,我跑啥哩?再说,这里是我的家,我舍不得我爹。”

小翠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说过的,我这辈子不离开小姐。”

就在这时,两个喽啰抬着一个大礼箱走了进来,道:“小姐,这是吴家给小翠姑娘送来的聘礼,荣爷让送到这边来。荣爷说后天是小翠姑娘的大喜之日,让小姐赶紧准备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郭玉凤轰苍蝇似的让两个喽啰赶紧走。

两个喽啰走后,三人望着礼箱发呆。许久,郭玉凤开了口,道:“小翠,你还是跟着秦大哥走吧,我爹是拿你做人情笼络吴俊海兄弟呢!”

“小姐,我也看清白了。”

“那你咋不走?难道你愿意嫁给吴俊河?”

小翠半晌无语。如果她真的和秦双喜走了,小姐怎么办呢?让她嫁给吴俊河,和一个她厌恶的男人过一辈子,她死都不愿。可郭鹞子打定的主意谁能改变得了?

该咋办呢?她想到了死。那年要不是小姐救她,她早就喂狼了,这几年她是活多余的呢。

想到这里,她绾在肚里的疙瘩解开了。

秦双喜说道:“小翠,跟我走吧。”

小翠呆眼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

“你愿意嫁给吴俊河?”

小翠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愿意。”

郭玉凤和秦双喜都是一怔,愕然地看着小翠。

“我这条命是小姐和老爷给的,老爷要我嫁谁我就嫁谁。我要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秦大哥走了,别说对不起老爷和小姐,也要连累秦大哥的清白。我不做不忠不义的人……”小翠说着已泪流满面。

“小翠,我的好妹子……”郭玉凤把小翠搂在怀中,眼里泪光盈盈。

小翠抹去泪水,换上笑颜道:“小姐,后日就是我的大喜日子,你赶紧替我张罗吧。”

郭玉凤连连点头。小翠又对呆立一旁的秦双喜说:“秦大哥,喝了我的喜酒你再走吧。”

秦双喜哪能不答应。

两天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大清早,吴俊河就骑着高头大马来前岗接新娘。小翠换上一身嫁衣,打扮得十分光鲜漂亮。郭鹞子很看重这件事,带着秀女前来给小翠送行。郭鹞子笑道:“小翠,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给你道喜来了。往后有啥难事就来找我,我可一直把你当我的女儿看哩。”

小翠道:“我记着老爷的好处,多谢老爷!”

秀女走上前拉住小翠的手,关切地说:“到了后岗可不比前岗,凡事都要多长几个心眼儿。心慌了,就回前岗来住。”

小翠点头,眼里有了泪光。

门外响起了唢呐声,乐手们欢快地吹奏着《迎亲曲》,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小翠听见唢呐声,面带悲戚之色,呆望着墙壁。郭玉凤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轻唤一声:“小翠!”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两人手执着手,泪眼相望,无语凝噎。外边的唢呐吹得更欢快更热闹,那是催促新娘子上花轿。

“小姐,你多保重!”小翠松开郭玉凤的手,脚步踉跄地往花轿走,撩开轿帘,钻了进去。唢呐吹起了长长的拖音,花轿被抬起,缓缓而行。

郭玉凤急追到花轿跟前,大声喊道:“小翠,明日我来看你!”唢呐声吞没了她的声音,不知道小翠听见了没有。

后岗是一片喜庆气氛,吴俊海的全部人马都出动了,忙活着给吴俊河办喜事,宴席摆了十几桌,到掌灯时分才撤席散宴。

吴俊河步履蹒跚地进了洞房,打了个酒嗝,走到床前,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搂住新娘子就亲嘴。忽然,他像被蛇咬了似的怪叫一声,光着屁股跳下了床。

路宝安和王得胜在窗外听房,忽听里边动静不对,隔窗喊叫:“俊河!”

吴俊河胡乱套了衣服,打开门,满脸惊恐之色。路宝安和王得胜进了洞房,忙问出了啥事。

吴俊河指着床,惊道:“小翠她,她死了!”

路、王二人大惊失色,急忙上前细看,只见新娘子小翠和衣躺在床上,面色泛青,早已气绝身亡。

日上三竿,郭玉凤才从床上爬起来,昨晚她心情不好,子夜时分才合上眼。她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木梳梳理秀发,脱口叫了声:“小翠!”没有人应声。她这才醒悟到小翠不在了,禁不住轻叹一声,起身自己动手去打洗脸水,又胡乱做了点儿饭,吃得没滋沒味。

郭玉凤不放心,决定去看看小翠。她独自来到后岗,大老远的就看见吴俊海的窑洞前拥着一堆人,父亲也在那里。她心中不免狐疑。

郭鹞子夫妇和邱二等人早半个时辰到了后岗,是吴俊海亲自把他们请来的。昨晚吴俊海得知小翠的死讯,当时就惊出一身冷汗。他怒目瞪着吴俊河,道:“你是咋闹的?逼出了人命!”

吴俊河急忙说:“大哥,我真没逼她,我回到窑时她已经死了。”

还是路宝安心细,看出了名堂,道:“大哥,不关俊河的事,看情形她是吞了大烟土。”

吴俊海仔细察看,果然如路宝安所说,小翠面色发青,是吞烟而死的。

他干搓着手,连声说:“这可咋办呀?”

王得胜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她要寻死,咱们能有啥办法?”

“你懂个屁!”吴俊海火冒三丈,“小翠虽是个丫环,可郭玉凤跟她亲如姐妹,现在出了这事,你们让我咋跟他们交代呢?”

路宝安开口道:“大哥,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发火也没用,咱得想个善后的办法。”

“你说咋处置?”吴俊海瞪眼看着路宝安,他一时乱了方寸,没了主意。

“这事瞒是瞒不住的。依我之见,得赶紧给郭鹞子说,最好把他请过来看看,免得咱们说不清楚。”

吴俊海思忖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点头同意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到前岭去请郭鹞子,支支吾吾道出实情。郭鹞子当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带上秀女、邱二等人来后岗看个究竟。

来到吴俊河的窑洞,郭鹞子夫妇和邱二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窑洞里的物件井然有序,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小翠穿戴一新躺在床上,除了面色和嘴唇发青外,面容十分平和安详,似乎在熟睡之中。看来,吴俊海他们没有半句虚言。如果硬要说小翠被谁逼死的话,那个人就是郭鹞子。

郭鹞子阴着脸一语不发地出了窑洞,秀女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邱二暗自叹息,让小翠嫁给吴俊河这个主意是他出的。他本是为卧牛岗的大局着想,可小翠却偏偏不肯就范。

吴俊海走过来,赔着小心问道:“荣爷,小翠姑娘的后事咋安顿?”

郭鹞子没好气地说:“她嫁给了你们吴家,生是你们吴家的人,死是你们吴家的鬼,你们爱咋安顿就咋安顿,不必问我。”

就在这时,郭玉凤来了。众人看见她都噤了声。她预感到了什么,扫了一眼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吴俊河身上,厉声喝问:“小翠呢?”

吴俊河沮丧着脸,干脆沉默不语。郭玉凤急了,便朝那个窗子贴着“喜”字的窑洞走去。秦双喜急忙走出来拦她。

她看着秦双喜,问:“秦大哥,小翠呢?”

“小翠她……”秦双喜嗫嚅着,眼里泪水盈盈。

郭玉凤看出不妙,一把推开秦双喜,疾步奔过去,一脚踏开那扇窑门,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窑里传出一声撕裂肝肠的哭喊:“小翠——”外边的人心里都是一颤,郭鹞子的络腮胡也抖了几抖。

不知过了多久,郭玉凤旋风似的冲出窑洞,凤眼圆睁,柳眉倒竖,厉声叫道:“吴俊河,还我小翠!”说罢掏出手枪,直逼吴俊河。

吴俊河大惊失色,失声叫道:“不关我的事!她是吞烟自尽的。”

“她为啥要自尽?还不是你逼她嫁给你!”

“我没有逼她,是荣爷把她许配给了我……”

“你还敢狡辩!不毙了你,小翠难以瞑目!”郭玉凤紧咬银牙,就要抠动扳机,吴俊河面如土色。

“凤娃!”郭鹞子抢前一步,一把托起郭玉凤的胳膊。与此同时,郭玉凤手中的枪响了,子弹射向空中,惊得树梢上的麻雀扑楞楞乱飞。吴俊海拭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路宝安和王得胜也都松开了攥住枪把的手。

郭鹞子抢下女儿手中的枪。郭玉凤不甘心,还要找吴俊河拼命。郭鹞子脸色铁青,喝令一声:“把她拉回来!”

赵熊娃和另外一个亲随走过来,架起郭玉凤就走。郭玉凤拼命挣扎,大声喊道:“爹,我恨你!”

吴俊海急忙上前说:“荣爷,不要难为小姐。”郭鹞子摆了一下手,道:“不关你们的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雍原县接二连三地发生劫狱、士兵叛变和民变等事件,专署和省府都十分震怒。姜仁轩把过失全都推到了孙世清的身上,大力保举刘旭武。不几天,公函到了雍原,孙世清被降职处分,并调离雍原,刘旭武代理县长之职,保安大队扩编,改为保安团。刘旭武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团长。雍原县的政务、军队他一手掌管,真正成了雍原县的土皇帝。他深知这一切多亏了姜仁轩,一上任便马上擢升姜浩成为团副。双方互得利益,皆大欢喜。

官做大了,自然是喜事,可也有烦心事。鉴于雍原县匪患猖獗,省府及警察厅严令刘旭武务必尽快肃清雍原境内的土匪,安抚好百姓。刘旭武自然不敢怠慢,操练人马,筹集粮草,准备攻打卧牛岗。

郭鹞子闻讯,和邱二一合计,决定把吴俊海的人马分开,调路宝安的人去守前岗。吴俊海因小翠的事不占理,只得同意了。

吴俊海回到后岗时,路宝安、王得胜和吴俊河聚集在他的窑里正等着他。他一进窑,那三个人便急不可待地询问情况,他便把郭鹞子要调路宝安的人马去前岗的事说了。

吴俊河瞪着眼睛道:“啥,他要把宝安哥的人调到前岗去?这不是拆散咱们么!”

路宝安说:“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咱不听他的吆喝!”

吴俊海大口抽烟,心乱如麻。

吴俊河又说:“今日他把宝安哥的人调走了,明日再把得胜哥的人调走,后天再把我调走,到那时只剩下了你一个光杆司令,人家想咋样就咋样!”

王得胜拍了一下桌子,道:“说啥也不能让他把咱弟兄们分开。”

吴俊海徐徐吐了口烟圈,道:“你们以为我愿意?咱上了卧牛岗就得听郭鹞子的调遣。再者说,俊河闹下那一河滩荒唐事,郭鹞子并没有怪罪咱,現在保安团来打卧牛岗,我有啥理由拒绝呢?”

路宝安说:“大哥,郭鹞子是怕咱反水,才把小翠许配给了俊河,这叫美人计!可小翠那丫头不给他长脸,吞烟自尽了。你看看那天那阵势,郭玉凤那丫头差点儿毙了俊河。”

吴俊河也说:“大哥,郭玉凤那丫头现在恨死我了,说不定啥时候就会对我下毒手了!”

王得胜这时忿声道:“咱们干脆猪八戒甩耙子,不伺候这个猴了!”

吴俊河恨声说:“对,咱们走,自己干!”

吴俊海呵斥道:“别胡说!”

路宝安眼珠子转了半天,说:“我倒有个主意,就怕大哥不爱听。”

吴俊海道:“啥主意?你说说看。”

路宝安把声音压得很低,道:“咱们干脆先下手为强,把郭鹞子的老窝端了,另谋出路。”

吴俊河和王得胜同声道:“这是个好主意!”

吴俊海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成不成,这不是窝里反么?让人拿尻子笑咱哩。”

路宝安道:“我就知道大哥不爱听。咱本来就跟郭鹞子不是同道人,啥窝里反不窝里反的!”

吴俊海道:“咱可是在无路可走时投了人家,人家对咱有恩有义哩。”

路宝安咬牙道:“跟土匪讲啥义气哩!”

吴俊河恨声说:“哥,你咋这么死心眼儿哩!都到了这一步,你不吃老虎,老虎就要吃咱哩!大哥,难道咱们要当一辈子土匪?”

这句话刺中了吴俊海的痛处。他原本的志向是一刀一枪拼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没料到吴俊河闯了祸,不得已上了卧牛岗勉从虎穴暂栖身,根本就没想过当土匪。

好半天,吴俊海抬起头来,看着路宝安问:“那往哪儿退呢?”

上次兵变就是因为事先没有找好退路,才上了卧牛岗。路宝安看来早已想好了退路,胸有成竹地说:“咱们把队伍拉到终南县去投田瑜。田瑜是一个师的番号,正在招兵买马,他和刘旭武一直不和。还有,我的一个表哥在田瑜手下当团副,咱们去投他,他一定会收留咱们的。”

吴俊海陷入了沉思。

这头,秦双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是个热血的男儿,逃婚离家原本打算去陕北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没料到又闹出了一摊子事。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准备离开卧牛岗,可有一种情愫一直拴住了他的心。他不是傻瓜,早就觉察到郭玉凤对他的一片爱慕之心,他也十分喜欢郭玉凤。可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郭玉凤是土匪的女儿,让他老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说心里话,出了小翠的事,他对郭鹞子和吴俊河都有点儿反感,他觉得小翠是他们一起逼死的。离开卧牛岗吧,他又割舍不下郭玉凤。何去何从呢?他一时很难做出抉择。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尿急,便起身出窑洞去。

小解罢,正要回窑,他无意一瞥,瞧见吴俊海的窑洞还亮着灯光。他略一迟疑,便朝吴俊海的窑洞走去,想和他聊聊,请他帮自己拿拿主意。

走到近前,他听见有说话声,好像是路宝安、王得胜和吴俊河。他多了一个心眼儿,放轻了脚步。到了窗前,他听到里边的声音压得很低,越发觉得有蹊跷,便驻足屏息细听。

“咱这么下黑手,不是坏了江湖上的义气?”是吴俊海的声音。

“哥,都啥时候了你还讲义气!快拿主意呀!”

秦双喜只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天,听吴俊海说:“你们说咱们必须先下手?”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王得胜和吴俊河同声附和。

吴俊海又问:“你们看几时动手好?”

路宝安说:“宜早不宜迟,今天后半夜就行动!”

秦双喜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悄然回到自己的窑洞,心慌得不行,万万没有想到吴俊海他们要对郭鹞子下黑手!當初是他恳求郭鹞子收留吴俊海他们的,如果让吴俊海他们得手了,岂不是他给卧牛岗招来的灾祸!再者,吴俊海他们得手了,郭玉凤定也难逃厄运。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几个寒战。

他思忖半天,出了窑洞,环顾四周,确信没人盯着他,便抄近道朝前岗疾步走去。他慌慌忙忙在林中小道穿行,急急忙忙往前走……

郭玉凤早已进入梦乡。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沉重而又急促。郭玉凤猛然惊醒,从枕下抽出手枪,来到门口,低声问:“谁?”

“是我,秦双喜,快开门!”

郭玉凤开了门,讶然道:“秦大哥,这么晚了你来做啥?”

“到屋里说。”

郭玉凤知道他有要紧事,急忙让他进屋。

秦双喜进了屋,郭玉凤收起了枪。她一眼就瞧见秦双喜衣衫挂破了几道口子,额角破了一块皮,十分惊诧,忙问怎么了。秦双喜用衣袖拭了一下额头的冷汗,道:“我有要紧事给你说。”

“啥紧要事?”

“吴俊海他们……不不,不是吴俊海,是路宝安他们……”秦双喜语无伦次,话都说不明白了。

郭玉凤从没见过秦双喜如此模样,忙道:“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秦双喜喝了口水,稳了稳神,又看看屋外,欲言又止。郭玉凤出屋在院子里巡视了一遍,关了院门,回到屋子摇摇头,说:“没有人。”

秦双喜这才开口说:“路宝安他们要对你们父女下黑手!”

郭玉凤打了个寒战,忙问:“你咋知道的?”

“他们在密谈,让我听见了。”

“他们几时动手?”

“今晚后半夜。”

郭玉凤明白了,秦双喜是特地来给她通风报信的。她大为感动,掏出手绢为他擦拭额角的血迹。秦双喜这才感觉到额角隐隐作疼。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急忙接住手绢道:“我自己来吧。”

郭玉凤深情地看着他,道:“秦大哥,你救了我们父女,请受我一拜。”郭玉凤说着,躬身给秦双喜施礼。

“别别……”秦双喜连连摇手,随后叹了口气,“唉!是我带他们来的,这祸事因我而起,我理应负责,你赶紧想对策吧。我还得回后岗,万一他们发现我来给你通风报信,麻烦就大了。”

“那你赶紧回去吧。”

“你多保重。”

秦双喜出了屋,急急钻进夜幕之中。

郭玉凤带来的消息实在令郭鹞子震惊不已。

郭鹞子大口抽烟,似有点儿不相信地问女儿:“秦双喜的话可靠么?会不会有诈?”

郭玉凤跺脚急道:“爹,他咋会骗我呢?”

“他为啥不会骗你哩?”郭鹞子犀利的目光盯着女儿。郭玉凤一时不知说啥才好,急得直跺脚。秀女在一旁说:“当家的,你就不要追根问底了,我敢保证秦双喜绝对不会骗玉凤的。”

郭玉凤向秀女投去了亲近感激的目光。

郭鹞子捻着胡须,脸色阴沉下来,半晌不吭声。秀女催促道:“没多少时间了,快拿主意吧。”

郭鹞子把烟头掷在脚地,一脚踩灭,咬牙道:“狗日的敢下黑手,就甭怨我翻脸不认人!”

秀女问:“当家的,咱咋办?”

“你说咋办?”郭鹞子瞪眼看着妻子。

“我倒有个主意,咱干脆来个将计就计……”秀女把声音压得很低。

郭鹞子听后,脸上泛起笑容。

月色朦胧。夜风在林梢中穿越,哗哗一片声响,淹没了夜的寂静。吴俊海的人马在黑夜和夜风的掩护下,踏着林中的小道向前岗疾进。

后岗到前岗之间有条沟谷,沟深不到三丈,宽约二十多丈,却有一里多长,是前岗到后岗的必经之路。不大的工夫,队伍就到了沟谷跟前。吴俊海站住了脚,队伍在他身后停住了。紧跟在他身后的路宝安上前一步,低声问:“大哥,怎么了?”

吴俊海看着两旁陡峭的土崖不语。他多次走过这条沟,曾经留意过这条沟谷,如果在两边埋伏下人马,沟谷中的人插翅也难逃。他凭着军人的直觉,意识到这是个十分险恶的关卡。

路宝安看出了吴俊海的担心,悄声说:“咱是突然袭击,郭鹞子不会有埋伏的。”

吴俊海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路宝安出主意,“派个前哨班先去摸摸情况。”

吴俊海思忖片刻,说:“咱们分开行动。一排在前,二排居中,三排在后,拉开距离前进。即使有变,也好首尾相顾。”当下,王得胜带一排进了沟谷,吴俊海带着二三排按兵不动。

吴俊河掏出烟来刚要点火,被吴俊海低声喝住了。他忽然问道:“咋不见双喜呢?”

出发前他让吴俊河去通知秦双喜一块儿出发。吴俊河说:“我没通知他,怕他靠不住。他跟郭鹞子的女儿打得火热,我怕他通风报信。”

路宝安在一旁说:“大哥,俊河的话有道理,这事不敢出半点儿差错。”

吴俊海怒道:“咱们走了把他扔下不管,你们于心何忍?”

路宝安说:“大哥,你别上火,我差个弟兄去通知他,还来得及。”

吴俊海见事已至此,只能点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沟谷那头忽然亮起了手电光,接连闪了三下。这是约定的安全信号。

吴俊海道:“宝安,你和俊河带着三排在这里按兵不动。如果顺手,我和得胜就能把他们拾掇了。万一有啥不测,你俩拼命也要把沟口打开,好让进去的弟兄们撤出来。记住了么?”

“记住了!”两人异口同声。吴俊海转身一挥手,带着二排进了沟谷。

吴俊海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边走边看,只觉得四周黑暗中藏匿着许许多多可怕的妖魔鬼怪,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强烈。他浑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了,脚步禁不住加快了。

突然,沟谷上空炸雷般响起了三下锣声,惊得吴俊海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两旁崖畔亮起了數不清的火把。通明的火把将沟谷映得血红。吴俊海举目一看,火光中只见一伙喽啰簇拥着郭鹞子出现在崖畔上。

吴俊海青了脸,喝喊一声:“快撤!”

郭鹞子冷笑道:“晚了!”手猛地往下一挥,枪声爆豆般响了。吴俊海慌忙俯下身,就地一滚,滚进草丛中。崖畔上的火把通明,谷底的人马暴露在火光之中,许多士卒中弹倒下。吴俊海伏在草丛中急了眼,大声命令:“打火把!”一梭子弹就朝郭鹞子身边的火把射去。

伏在草丛中的士卒不再盲目打枪,瞄准火把射击。一时间火把灭了许多,四周昏暗下来。吴俊海趁机带着队伍往回撤,这时就听到沟口两头都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吴俊海心中一喜,王得胜和路宝安、吴俊河的援兵两头夹击,可分散郭鹞子的兵力。他哪里知道王得胜的人马早已被邱二的口袋阵套住了,逃不了厄运。倒是路宝安和吴俊河的人马拼命往里冲,迫使郭鹞子不得不分兵去对付。

沟里沟外的人马都急了眼,一支拼命往外冲,一支拼命往里冲,火力十分凶猛。

郭鹞子在崖畔上看得清楚,沟里沟外的人马很快就能会合。他猛地把衣袖往上一捋,喝喊一声:“放火烧!”

众喽啰便把准备好的柴禾捆和衣服浇上油,点燃往谷底扔。霎时间,谷底烈焰腾腾,火光冲天,谷中的人暴露在火光之中,没头苍蝇似的乱窜。

吴俊海红了眼,大吼一声:“甭慌甭乱,跟我往外冲!”说罢抢过机枪手手中的机枪,朝崖畔上猛射边踏着火往外冲……

王得胜的人马全军覆没,沟谷已成为一片焦土,沟口横七竖八摆满了士卒的尸体。吴俊海身负重伤,背靠着一棵大树,身上的衣服已被血浆了。

郭鹞子手提着盒子枪,在一伙人马的簇拥下来到大树跟前。吴俊海听到脚步声,慢慢睁开了眼睛。郭鹞子望着奄奄一息的吴俊海,说:“俊海,我待你不薄,你为啥要对我下黑手?”

吴俊海挣扎着把身子往直坐了坐,苦笑道:“荣爷,你不厚道呀。”

郭鹞子一怔,道:“我咋的不厚道了?你当初走投无路,是我收留了你;你兄弟俊河欺负小翠,我也没怪罪他,反而把小翠许配给了他,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们兄弟了?”

吴俊海喘了口气说:“你不该心怀叵测,把我们兄弟拆散。”

郭鹞子冷笑一声,道:“那我问你,你到卧牛岗是暂时避难,还是死心塌地要跟我一辈子?”

吴俊海默然片刻,长叹一声,道:“荣爷是明白人,再给我补一枪吧,算是我给你赔罪了。”

郭鹞子叹了口气,说:“俊海,咱这是窝里斗,让江湖中的人拿尻子笑咱俩哩。我让人送你下岗,你可另立山头干一番大事。”

吴俊海又是凄然一笑,道:“多谢荣爷的好意。荣爷如果真想帮我,就给我再补一枪吧。”他一说话,胸部伤口的鲜血就汩汩而出。

郭鹞子哪里肯动手。

吴俊海长叹一声道:“荣爷不肯动手,那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言罢,抬起拿枪的手,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抠动了扳机……

郭鹞子等人都是一震,呆望着眼前悲壮的一幕。

“俊海哥——”

随着一声凛厉的呼叫,秦双喜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扑在吴俊海的尸体上放声大哭:“俊海哥,是我害了你呀……”

路宝安和吴俊河带着残兵从后岗的小道撤下了卧牛岗,慌不择路地逃命半夜,队伍又困又乏,实在走不动了。吴俊河说:“宝安哥,咱们歇息歇息再走吧。”

路宝安看了一眼疲惫已极的残兵,点点头。队伍进了一个小村,开始找吃的。

就在这时候,四下里突然响起了枪声。路宝安猛地一惊,喝道:“赶紧往外冲!”挥枪直奔村西。但已经晚了,保安团把村子围得跟铁桶一般,轻重火器一齐开火,子弹密如飞蝗。

刘旭武決心要剿灭卧牛岗的土匪,便在卧牛岗四周要塞通道之处都设下伏兵。他下了死命令,只要岗上有人下来,就一律抓捕,如遇反抗,就地击毙。这是个守株待兔的笨办法,可竟然让他等到了。

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双方力量悬殊,路、吴率残兵困兽犹斗,但终究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路宝安身中数弹,倒在尘埃之中。吴俊河抱住他连声呼唤,他定睛看着吴俊河说了声:“这是天意啊……”双目圆睁瞪着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宝安哥!”吴俊河呼叫一声,放下路宝安的尸体,血贯瞳仁,要和人拼命。没等他动手,一伙团丁扑过来扭着了他的胳膊,他动弹不得了。

这场战斗的指挥官是姜浩成,他大喜过望,当即把吴俊河押往大王镇。吴俊河没想到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栽在姜浩成这个驴熊的手里,直恨得把一口钢牙都快要咬碎了。

把吴俊河押到大王镇时,刘旭武看见满身血污的吴俊河,不禁皱了一下眉。他原本是想抓郭鹞子的,却抓住了自己的旧部下!

刘旭武吐了口烟圈,问:“你咋下山来了?”

吴俊河不吭声。姜浩成在一旁骂道:“团长问你话哩!你狗日的哑巴了!”

吴俊河冲姜浩成瞪起了眼睛。姜浩成更火了,扬起马鞭要抽吴俊河,被刘旭武拦住了。刘旭武看了吴俊河一眼,道:“俊河,你老实回答我的话,我可以饶你一命。”

吴俊河冷笑道:“团长,你以为我怕死么?”

刘旭武一怔,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问:“俊海呢?”

吴俊河的眼泪“刷”的下来了,这倒让刘旭武吃了一惊。

“团长,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啥都跟你说。”

“啥事?”

吴俊河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旭武略一迟疑,命令团丁给吴俊河松绑。姜浩成急忙上前一步说:“团长,这狗日的跟你耍心眼儿哩,不能信他的!”

刘旭武哈哈笑道:“俊河哪能跟我耍心眼儿,他的脾气我知道,我信他。俊河,屋里说话。”

吴俊河跟刘旭武进了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水杯一口气喝干,长长喘了一口粗气,道:“团长,你想不想杀掉郭鹞子?”

刘旭武漫不经心地说:“这还用问?”

“想杀掉郭鹞子就把我放了,还得给我职权。”

刘旭武讥笑道:“你敢跟我讨价还价!”

“团长,我不是讨价还价,卧牛岗地势险要,一人当道,万人难开,得想法子把郭鹞子诓下山来,才好收拾。我能想法把郭鹞子诓下山来。”

“我凭啥信你呢?你要在我背后下手咋办?”

吴俊河忽地站起身,一把撕开上衣,啪啪地拍胸膛,红着眼睛说:“团长,你要这么说,就干脆给我一枪算了!”

刘旭武不吭声,一双犀利的目光扫着他。吴俊河并不躲闪,道:“团长,郭鹞子打死了我哥和得胜他们,我跟他有血海深仇!我恨不能生吃了他的肉,活剥他的皮!”他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刘旭武知道他也是条汉子,见他如此这般模样,已有七分信他了。

吴俊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又道:“团长,上次叛变不是我的本意,是姜浩成把我逼上梁山的。我再混蛋,也明白当兵比当土匪强得多。”

刘旭武笑着拍了拍吴俊河的肩膀,道:“俊河,我信你。说说你的办法。”

吴俊河实话实说:“团长,办法我现在还没想好,这得见机行事。还是那句话:你要信不过我,干脆就一枪毙了我。”

刘旭武笑了,说:“俊河,我给你二十个人,你见机行事吧。事成之后,我给你官复原职。事若不成,别怨我无情无义。”

郭鹞子打了个大胜仗,在山神庙大摆宴席庆贺。他端起酒碗站起身,朗声道:“这一仗咱们大获全胜,首功是双喜的。双喜,头一碗酒敬你。”

他环目四顾,却不见秦双喜的人影,眉头不禁一皱,问身旁的女儿:“凤娃,双喜呢?”

郭玉凤也举目四处搜寻,道:“适才还在哩,爹,你们喝,我出去看看。”说罢起身离席。

郭玉凤大致知道秦双喜去了哪儿,便踏着小径往东寻去。穿过一片杂树林,老远就看见秦双喜跪在一个新坟跟前,那堆黄土下长眠着吴俊海。

郭玉凤来到坟前,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这样了……”

秦双喜跪在那里动都没有动。

“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得很……”郭玉凤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拭了一把泪。

秦双喜抬眼看着郭玉凤,道:“俊海哥是我害死的呀……我不该给你通风报信……”

郭玉凤一怔,半晌道:“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了我吗?”

秦双喜双拳连连砸着面前的黄土,泣声道:“我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啊……”

郭玉凤俯下身搀扶秦双喜,秦双喜搂住郭玉凤“呜呜”大哭,郭玉凤也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两人抬起了泪眼,郭鹞子夫妇和邱二不知何时来了。两人都自知失态,急忙分开。郭鹞子又咳嗽了一声,对秦双喜说:“俊海是条汉子,我敬重他。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伤心了。”说罢转身走了,秀女和邱二也跟着离去。

良久,郭玉凤对秦双喜说:“咱们回去吧。”

秦双喜点点头。两人回到郭玉凤的住处,郭玉凤把饭菜摆上桌,秦双喜只是勉强动了动筷子,说他头晕,郭玉凤便让他在原先的住处歇息。

翌日清晨,郭玉凤在门口捡到一封信。她心中十分疑惑,急忙拆看:

玉凤:

我走了,没有当面向你辞行,真是对不住你。上岗后给你们父女招来了祸事,我真无颜面对你。你对我的情意我会永远记在心里。我不愿留在卧牛岗,不想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如果我们有缘,那就一定会再相见的。

秦双喜

郭玉鳳看着信发呆,拿信纸的双手微微颤抖,泪水流满了面颊……

日头西斜,秦双喜进了乾州城。雍原去陕北,乾州是必经之地。清晨走得急,沿途没有镇店打尖,此刻他又渴又饥,就近进了一家饭馆。

他拣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对面一个中年汉子正埋头吃蘸水面。蘸水面极有嚼头,加上那如小盆般大小的耀州老碗所带来的视觉效果,十分气派,煞是豪爽,吃起来豪情顿生。

对面的中年汉子吃相十分凶猛,咬一口面片儿,吸溜喝一口汤,令人望而生欲,秦双喜禁不住咽了口垂涎。这时跑堂过来问他吃啥,他声高气粗地说了声:“来碗蘸水面!”

中年汉子闻声抬起头,两人目光相遇,都惊喜地叫了起来。

“双喜,是你!我就听着声音耳熟。”

“师父!您来干啥?”

“我可找着你了!”吴富厚一把抓住秦双喜的胳膊,似乎怕他飞了。

“您找我干啥?”

“你饿了吧?先吃饭,吃了饭我再跟你说……”

吃了饭,跑堂送来茶水。吴富厚呷了口茶,长叹一声道:“唉,你不知道,你家出大事了。”

秦双喜一惊,忙问:“出了啥大事?”

吴富厚便把秦家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末了说:“你爹病了,想见见你。”

秦双喜似有不信,道:“师父莫不是骗我吧。”

“不是诳你。你爹从牢里出来就病倒了,吃药也不见起色。他让我说啥也要把你找回去。双喜,我还以为你去了陕北,正想上陕北去寻你。你这些日子在哪儿?”

“我上了卧牛岗!”

“上了卧牛岗?”吴富厚一惊,“我去城里探亲,听说你俊海哥也上了卧牛岗,你见着他了么?”

秦双喜点点头。吴富厚骂道:“这崽娃子咋能当土匪呢?先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秦双喜抬眼看着师父。他已年过半百,从小习武,身体强健,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两鬓已染霜,背也有点儿驼了。他本想把师兄遇难的事说给师父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吴富厚还在骂儿子,秦双喜忍不住说:“师父,这也怨不得俊海哥,他是被逼上梁山的,说到底都是俊河惹的祸。”

吴富厚叹道:“俊河那崽娃子当了土匪,日后我在黄泉下咋见我的兄弟哩。”

“师父,您别这么说,这事咋的也怨不得你。”

吴富厚长叹一声,道:“罢了,不说他们了,你赶紧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回去再管他们。”

秦双喜说:“我不想回家,我从家里跑了出来,事没弄成,回去叫人笑话哩。”

“你咋尽说傻话哩。你爹这回病得可真不轻,你若不回去恐怕再也见不上他的面了。”

秦双喜大惊,问:“我爹真的病得很重?”

吴富厚沉重地点点头。秦双喜不再说啥,决定回家。二人在乾州城住了一夜,第二天雇了轿车回了秦家埠。

秦府内,秦盛昌有气无力地躺在炕上,秦杨氏用匙子给他喂药,新媳妇红莲站在一旁端着药碗。喜梅跑了进来,喊道:“爹!妈!我哥回来啦!”

话音刚落,秦双喜一步跨进了屋,看见父亲躺在炕上,叫了声:“爹!”就觉得鼻子直发酸。

秦盛昌眼里顿时有了神采,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惊喜道:“真是双喜!爹可把你盼回来了……”

“爹……”秦双喜声音哽咽,泪水溢出了眼眶,“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秦盛昌招呼站在一旁的儿媳,“红莲,你过来。”

红莲朝前走了一步。秦双喜看了一眼红莲,不知道她是谁,茫然地望着父亲。

“双喜,这是你的媳妇红莲。”

秦双喜一怔,呆望着红莲。红莲泪水涌出了眼眶,双手掩面跑出了屋……

一家人叙话半天,夜已经很深了,秦双喜还在父母的屋里。秦盛昌夫妇几次催他去睡,他都没动。秦盛昌夫妇相对一视,心里都明白了。

秦盛昌咳嗽了几声,说:“红莲是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贤惠媳妇,我病了,她一手煎汤熬药伺候我,她长得鼻是鼻眼是眼的,哪样配不上你?”

秦双喜没吭声。当初他是逃婚离家的,现在回家来又到她屋里去睡觉,算是咋回事?红莲的确长得很俊俏,可他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

秦杨氏催促儿子道:“听妈的话,快回屋去吧,再甭让你爹和我生气了。”

“妈……”秦双喜欲言又止。

秦盛昌恼了,道:“你是要把我气死么……”话未说完,又咳嗽起来,慌得秦杨氏急忙给他捶背。

这时喜梅走了进来。她跟红莲相处得很好,她很同情红莲,因此很怨恨哥哥。她兴师问罪道:“哥,你坐在这儿干啥?咱爹咱媽要歇息哩!”

秦双喜不肯出屋。喜梅往外硬拖,拖不动,急得直叫:“妈!你看我哥!”

秦杨氏过来不容分说就给女儿帮手。母女俩把秦双喜拉出了屋,又推搡进了红莲的屋。秦杨氏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喜梅扣住了外面的门闩。秦双喜摇门直喊叫:“妈!梅梅……”

秦杨氏呵斥儿子道:“黑天半夜的喊叫啥哩,快睡吧!”

屋外的脚步声响远了,秦双喜沮丧地转过身来。红莲坐在床边抽泣。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他被红莲哭软了心,走过去柔声劝道:“别哭了,是我对不住你。”

红莲还是哭。他不高兴了,道:“我都给你赔不是了,你还要我咋样?”

红莲蓦地抬起泪眼,道:“我受的苦、遭人的白眼,你说一声‘对不住就完了?”

“那你要我咋样呢?”

“你说你该咋样?”

秦双喜语塞了。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屋里的景物既陌生又新鲜,家具都是崭新的,床上铺的大红缎子被,双人枕头绣着一双戏水的鸳鸯,墙壁上贴着一个斗大的“喜”字。红莲穿着红绸碎花短袖衫,两只胳膊白嫩如藕,俊俏的脸蛋梨花带雨。他的心怦然一动,挨着红莲坐下。红莲就势把头歪在了他的怀里。他伸手拭去红莲挂在脸上的泪珠,柔声安慰道:“别哭了,是我不好……”

红莲捏起一双小拳头擂鼓似的砸着他宽宽的胸膛,砸累了,把一张俏脸贴住了他的胸膛。他把红莲紧紧搂在怀中,红莲埋怨道:“娶我的那天你为啥要离家出走?是嫌我长得不好?”

“不是,你长得很好看。”

“那是为啥?”

“我是想自由恋爱。”

“啥叫自由恋爱?”

“就是自己作主去爱一个女人。”

“谁不让你自由了?谁不让你爱了?”红莲的玉臂蛇似的缠住了秦双喜的脖项,莺声如同耳语,“我没拦着你……”

秦双喜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可他不想再解释什么了,女人的柔情完全融化了他。红莲在他耳畔吹气如兰:“爹妈黑黑明明都盼着抱孙子,你就不想早点儿生个儿子?”

男人都得输给女人,如同再高再粗的大树迟早要做大地的俘虏一样。秦双喜到底年轻,经不得撩拨,双手立刻行动起来,片刻工夫,红莲被他剥成了一条白鱼,又如同一只肥美的羔羊,他猛地扑了上去,身下的女人如同江河的波涛载着他奔向欢乐的海洋……

转眼到了冬天,天气日渐寒冷,卧牛岗上更是寒气袭人。由于围歼吴俊海那一仗把库存的布匹、棉花做了火把和引火之物,岗上过冬的棉衣成了大问题。眼看到了冬天,天气更加寒冷,许多士卒还都穿着单衣,郭鹞子十分心焦。

这一日,郭鹞子夫妇和邱二围着火盆正商谈搞棉衣之事,有探子报上岗来,省民政厅拨发雍原县一批冬季救济物资,保安团已派一排兵力前往省城押运。三人闻风大喜过望,这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郭鹞子急令探子再探再报,一定要把情况打探清楚。

以后几日探子接二连三地报上岗来,一说用汽车运走北线公路,一说用铁轱轮车运走中线官道,一说用骡子驮运走南线近道。

郭鹞子抽着烟,嘿嘿冷笑,道:“不管他走南线还是走北线,都要过漆水河。咱在漆水桥埋下伏兵,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郭鹞子仰面哈哈大笑,邱二当即请缨道:“大哥,我带人去把这笔买卖做了。”

“不,这回我要亲自出马。”

“咋,大哥信不过我?”

郭鹞子拍了一下邱二的肩膀,笑道:“我要信不过你,还能信得过谁呢?好长时间都没动了,我手痒得难受,下山过一把瘾。”

秀女在一旁笑道:“你俩都去吧,遇事也好有个照应,我在家里备好酒宴给你们贺喜。”

“这样最好。”郭鹞子大笑起来。

午饭后,郭鹞子睡了一觉,起身在山寨四处察看。他觉得这回是天赐良机,在漆水河桥打伏十拿九稳。因此,他的心情很轻松。

忽然,有短箫声飘进他的耳朵。他略一思忖,便朝女儿的住处走去。

他轻步进了女儿的闺房,郭玉凤站在桌前吹短箫,没有觉察到他进屋,他便悄然站在一旁。

一曲终了,郭玉凤眼里泪光盈盈。

“凤娃,这短箫是双喜送你的吧?”

郭玉凤一惊,慌忙揉揉眼睛,起身给父亲倒茶。郭鹞子呷了口茶,见女儿黯然神伤,明白女儿的心事,随口问道:“你在想双喜?”

郭玉凤红了脸,岔开话题道:“爹,您要下岗?”

郭鹞子点点头。

“我也要去!”

郭鹞子一怔,道:“你干啥去?”

“整天呆在岗上,我都快憋死了。”

郭鹞子站起身,抚摸着女儿的秀发,道:“凤娃,别说你是女娃,你就是个男娃,爹也不能让你去干这杀人越货的勾当。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都怨爹……”郭鹞子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了。

郭玉凤从没见过父亲如此伤感,大为感动,道:“爹,我从没怨过您……”

“爹知道你不怨爹,爹是自个怨自个儿。等爹回来,一定要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女婿。”

“爹,您别牵挂这事,下山去您千万要当心,我等着您平安归来。”

“放心吧,你爹是老虎哩,谁能把你爹咋了。”郭鹞子呵呵笑着,却觉得鼻子直发酸。他也弄不明白今日是怎么了,在女儿面前老想掉泪。

郭鹞子怕女儿看出自己失态,起身离去。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道:“凤娃,你一人住在这儿太孤单了,爹放心不下,还是让小玲来给你做伴吧。”

郭玉凤不想让父亲太伤心,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住处,秀女见他脸色不好,忙问咋了。郭鹞子叹了口气,说:“凤娃还恋着双喜。”

秀女说:“其实,双喜也恋着凤娃,不然的话他不会给凤娃通风报信的。”

郭鹞子点点头,又疑惑道:“那他為啥要走?”

“我估摸他一是不想上山为匪,二是吴俊海死了,他怨恨咱哩。”

郭鹞子叹道:“他把凤娃害了,凤娃为他害了相思病,要跟我下山去耍枪弄刀。”

“你答应了?”

郭鹞子摇摇头,道:“我不想让她走这条路,她娘临去世时再三叮嘱要我照管好她,给她找个好女婿,让她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唉,我这个爹没当好,把给她寻婆家的事疏忽了。这次下山回来,我一定要给她寻个好婆家。”

秀女说:“只怕她的心在双喜的身上,你也别操心别的,先顾好眼前吧!”

郭鹞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临下岗时,郭鹞子让邱二占了一卦。

邱二占完,眉头拧成了疙瘩,半天无语。

郭鹞子和秀女站在他身旁,默然地看着他。良久,邱二开了口,道:“大哥,不太好啊,这是水底捞月之象。一轮明月在水中,只见影子不见踪,愚夫当时下去捞,摸来摸去一场空。”

郭鹞子道:“这是说咱们要劳而无功?”

邱二点头。秀女说:“当家的,那就别去了。”

郭鹞子不语。他身边几个喽啰都穿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站在一旁的赵熊娃说:“怕啥哩,害怕地蝼蛄咱就不种庄稼了!”

郭鹞子猛一拍大腿,道:“熊娃说得对,是肉是骨头,我都要咬狗日的一口!”

回到住处,郭鹞子躺在炕头闭着眼睛,双手叠枕在脑后。秀女走过去坐在炕边,柔声道:“当家的,邱二的卦不好,你就别下岗去了。”

郭鹞子摇了一下头,说:“不行哩,到了三九天,会冻死人的。”

“我就怕万一出事……”

“怕啥哩,头割了才碗大个疤哩。”

“别胡说了。”

“好,好,不说这了,咱说点儿高兴的。这些日子凤娃对你的脸色好多了,也不冷言冷语呛你了。秀女,跟你说心里话,我这会儿就是脑袋掉了也不留恋啥,就是放心不下你和凤娃……”

“你又胡说哩……”

“你听我把话说完。凤娃是我的根,你是我的心肝,你俩都得好好的……”

“当家的,你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心。”秀女把脸贴在男人的胸脯上,“往后凡事我都让着凤娃,她是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

“秀女,我的好女人……”郭鹞子把女人紧紧搂在怀中。这时,就听邱二在窗外喊:“大哥,时辰到了,该出发了!”郭鹞子把女人更紧地抱了一下,随即松开,跃身下了炕。

秀女坐起身,再三叮咛:“当家的,千万当心!”

郭鹞子临出门时,回头笑道:“你安排人杀猪宰羊,给我把酒宴排好。”

郭鹞子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邱二和一队人马急忙紧随其后……

邱二占卦半生,有准有误,这一卦实实在在地让他占准了——这是吴俊河设的一个圈套。

这些日子,吴俊河派出好多探子打探消息,得知郭鹞子为过冬的棉衣发煎熬,计上心来,以过冬物资为诱饵,引郭鹞子下岗,伺机歼灭。

郭鹞子下岗后,在漆水河桥旁埋下伏兵,想劫走这批过冬物资。冬日的后半夜十分寒冷,匪卒们的衣着又十分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有些匪卒忍受不住了,开始骚动起来,不住地跺脚骂娘。

郭鹞子怒喝道:“都老实点儿!谁要暴露了目标,我的枪可不认人!”匪卒们这才安定下来。

太阳升到了头顶,驱赶走了些寒气。虽然暖和了些,可匪卒们的肚子唱开了空城计。下岗时走得太急,谁也没料到会拖这么长时间,大伙儿谁也没带干粮,此时都感到又冷又饿,十分疲惫。

邱二把裤带往紧系了系,仰脸看着头顶白惨惨的太阳,嘟哝道:“大哥,消息恐怕不可靠吧?”他有点儿失去信心。郭鹞子一声不吭,眼睛瞪紧盯着坡坎的官道。他忽然沉闷地说了声:“来了!”

众人闪目疾看,只见官道上出现一个驮队,约摸有十五六匹骡马,且有一队团丁押运护卫。

郭鹞子凶凶地一笑,咬牙道:“都把精神拿出来,不要放走一个驮子!”

匪卒们顿时都精神抖擞起来,瞪圆眼睛盯着驮队。驮队很快上了木桥,为首的官儿举目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就在这时,郭鹞子发了一声喊:“打狗日的!”手提盒子枪跃身而起,直扑桥头。

桥上那伙押运驮队的团丁听见枪声,撒腿就跑。驮队的牲口失去了控制,嘶叫着尥蹶子。郭鹞子喝令手下的人赶紧拉住牲口,他怕牲口惊了,把背上的驮子甩到河里。

这时,邱二失急慌忙地奔过来喊道:“大哥,不好了,驮子是空的!”

郭鹞子大惊,一把拽下一个驮子,急急打开,里边装的竟然是麦草玉米秆,一下子就傻了眼。

“大哥,咱们上当了!”

郭鹞子打了个寒战,疾喊一声:“快撤!”

可已经晚了,桥两边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几挺机关枪封锁住了桥头。郭鹞子急了眼,抬手就是一梭子,率着人马踩着牲口的尸体往这边桥头冲,还未到桥头,两挺机枪的火力扫过来,冲到前头的匪卒都做了冥间客。郭鹞子又组织了几次冲锋,都被对方的火力打退了。

形势十分险恶,谁都看得清楚。匍匐在他身边的赵熊娃切齿道:“叔,跟狗日的拼了!”

郭鹞子不吭声,一双眼睛搜索着对方的疏忽之处。赵熊娃急红了眼,怒道:“叔,我给您杀开一条血路!”说罢抱起机枪,猛跳起身,大吼一声,“弟兄们,冲啊!”手中的机枪爆响起来。一伙人尾随着赵熊娃往外猛冲。对方的轻重火力一起开火,赵熊娃冲出十多米一头栽倒在地上,再没有起来。郭鹞子急忙伏身在一匹死骡背后,叫了声:“熊娃!”一拳砸在自己的胸脯上。

吴俊河指挥着团丁们冲了过来。郭鹞子的眼睛往外喷火,盒子枪弹无虚发,冲在前头的团丁都送了命。弹匣的子弹打光了,郭鹞子扔了盒子枪,转身去找枪,却一眼瞧见了邱二。邱二浑身是血,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沮丧道:“大哥,完了……”

“老二,别怕,我背你冲出去。”

邱二苦笑道:“我怕 哩,不就是死吗!”

郭鹞子把他往紧地搂了搂,道:“好兄弟,不怕死就好。有道是‘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咱们干的这营生本来就把脑袋在裤腰带上拴着呢。只是翻在了阴沟里,我不服啊……”

邱二说:“我是说咱弟兄们打了一辈子鹰,这一回倒叫家雀啄了眼睛。”

郭鹞子苦笑道:“这也许是天意。”

这时两边的伏兵冲了下来,黑压压一片,边冲边喊叫:“不要放跑了郭鹞子!”

“活捉郭鹞子……”

郭鹞子冷笑一声,道:“狗日的还想捉活的,只怕牙没长全哩!”

他放下邱二,捡起邱二的枪瞄都不瞄地射起来,冲在前头的团丁木桩子似的都栽倒在地上。吴俊河急忙伏倒在地,咬牙叫道:“机枪!”

机枪手架起了机枪,哒哒哒地扫射起来。郭鹞子左肩挨了一枪,翻身一滚,抬手一枪,机枪哑了。

吴俊河红了眼,一把推开机枪手的尸体,抱起了機枪,怒吼道:“郭鹞子,拿命来!”

一阵狂射,打光了两个弹匣,吴俊河这才歇住了手。桥上没有什么动静了,吴俊河看看左右,带着团丁们小心谨慎地上了桥头。桥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牲口和人的尸体,在太阳照射下触目惊心。

吴俊河率先踏上了猩红的桥面。邱二的尸体在一匹死骡背后找到了,全身被打成了筛子。吴俊河走过去,发狠地又朝邱二的脑袋开了两枪。郭鹞子躺在一大堆尸体中间,全身上下被血浆了。

吴俊河壮着胆,提着枪上前一步,冷笑道:“郭鹞子,我还以为你是铜头铁臂哩,没想到这么不经打。你不是凶得很么?咋这会儿躺在脚底装起死狗来了!”骂着,狠狠地朝郭鹞子的尸体踢了一脚。

突然,郭鹞子跃身而起,双手掐住吴俊河的脖子。吴俊河实在没料到,被掐得直翻白眼。团丁们都大吃一惊,慌忙举起枪。可两个人扭成一团,团丁们不敢贸然开枪,怕伤了吴俊河。

纠缠了一会儿,一个高个团丁从背后捅了郭鹞子一刺刀,郭鹞子这才松开了手,石碑似的倒在地上。吴俊河气急败坏,把枪口对准郭鹞子的脑袋,抠动扳机,一梭子弹全打了出去。

歼灭了郭鹞子的人马,吴俊河又向刘旭武请缨,要趁热打铁去打卧牛岗,这正合刘旭武的心意,当即让吴俊河带领一个加强排做尖刀直插卧牛岗,自己率大队人马紧随其后。

岗上留的人很少,连伙夫算在内,也不过十三四个人,没有什么战斗力,且完全未加防范,秀女正指挥着他们杀猪宰羊准备大摆庆功喜宴。最先发现吴俊河的是小玲。当时,她正陪着愁容不展的小姐在岗上闲走散心,看见从沟口钻出一支队伍,约有七八十个人。小玲急道:“不好,是保安团的人马!”

郭玉凤浑身一激灵,失声道:“出事了!快回去报信!”

主仆二人撒腿就往回跑。那边的队伍瞧见了,狗撵兔子似的追了过来。郭玉凤情急,朝天放了两枪。

秀女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听到枪声,心中一惊,下意识觉得出了啥事,刚要命人去打探情况,只见郭玉凤和小玲提着枪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她急忙问:“哪里打枪?”

小玲气喘吁吁地说:“保安团的人上山了!”

秀女大惊,一撩衣衫,掣出了手枪。郭玉凤说:“我爹他们一定出事了!”

说话间,保安团的人马追了上来,子弹飞蝗般扫了过来,秀女身边的一个马弁中弹倒在地上,胸口的鲜血汩汩而出。

秀女脸色大变,急喝一声:“快撤!”

一伙人撤进了山神庙。郭玉凤和小玲都有点儿发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秀女来到山神像后,用力一推,闪出一条大缝来,原来山神像背后是个暗门。郭玉凤惊讶地看着洞口,她没想到这里还有个逃命的去处。秀女道:“你俩快进去!这个地道直通岗下,快去逃命!”

郭玉凤一怔,忙问:“你咋办?”

“别管我,你快走!小玲,一定要把小姐保护好!”秀女说着就要关闭洞门。

郭玉凤紧抓洞门,叫了声:“娘……”只觉得鼻子直发酸。秀女浑身一震,定睛看着郭玉凤。

“娘,要死咱们死在一起……”

郭玉凤的泪水夺眶而出。秀女苦笑道:“玉凤,别说傻话,你爹就你一个女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今日能叫我声娘,我就知足了……”

“娘!”

这时庙门口枪声如同爆豆。

秀女猛推郭玉凤一把,喝道:“快走!”急忙关上洞门。她转身来到大殿前,就见一个马弁跑了过来,喘着粗气说:“夫人,人太多,顶不住了!”

秀女举目一看,庙门口的守卒仅存三四个。她大步出了大殿,不住地大喊大叫。她是故造声势,把团丁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她怕团丁们破了庙,找出地道口。团丁们果然都注意到了她。吴俊河一眼就认出了她,兴奋地对身旁的刘旭武说:“团长,那个俏娘们儿就是郭鹞子的压寨夫人。”

刘旭武早已注意到了秀女,高声道:“弟兄们,谁捉住那个女人,官升一级,赏大洋一百!”

团丁们得到命令,一迭声地喊:“捉活的!捉活的!”

秀女退出山神庙,穿过杂草丛生小树林往西撤退,打空了子弹,她也跑到了悬崖边上。

刘旭武和吴俊河都看到了她的处境,提着枪从容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团丁。秀女转过身来,猛喝一声:“站住!”

刘旭武和吴俊河都是一惊,站住了脚。刘旭武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可是郭鹞子的老婆?你当家的被我们打死了,你束手就擒吧!”

“当家的!”秀女叫了一声,眼里有泪光闪出。

吴俊河道:“你年纪轻轻,长得又很俊,重新找个男人过日子,有啥不好呢。只要你说出郭玉凤在啥地方,我就饶你不死。”

秀女冷笑道:“吴俊河,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可恨玉凤当初没一枪毙了你!”

秀女说完,便纵身跳下了崖。

众人都是一惊,刘旭武走到崖头,望着阴气森森的崖谷,叹道:“原来听说郭鹞子的压寨夫人十分了得,今日才知道不是虚传。”

姜浩成道:“团长,还漏掉了两个匪首。一个是郭鹞子的女儿郭玉凤,一个是秦双喜。”

“秦双喜?他是土匪?”

“他是郭玉凤的男人,俊河,对吧?”

吴俊河早就怀疑秦双喜通风报信,才让自己兄弟死了,他一直耿耿于怀,便借机说:“团长,姜副官说的是实话!我估计他们逃到秦家埠去了,咱们突出奇兵,来个瓮里捉鳖。”

刘旭武道:“好,浩成,你和吴俊河马上带人去秦家埠抓秦双喜和郭玉凤!”

夜,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闻鸡鸣犬吠,只有风在树梢上哗哗作响。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疾如擂鼓,在黑夜中显得惊天动地。睡在门口偏房的吴富厚惊醒,急穿衣衫,趴在门缝往外看,外边火把通明,黑压压的一群人,荷枪实弹。

吴富厚稳住神,问:“谁啊?”

“保安团,我们来抓土匪!少废话,快开门!”

“老總,我们府上没有土匪。”这时,另外的两个护院和几个伙计都起来了,吴富厚示意他们都拿起家伙。

“再不开门我们就用手榴弹炸了!”

吴富厚怕这伙人用手榴弹炸门,一边使眼色让一个护院给里边的人报信,一边上前开门。

门开了,一伙团丁冲了进来。

吴富厚一横水火棍拦住他们,道:“慢着,有话就在这里说,别惊扰了家里人!”

吴富厚目光一扫,瞧见了吴俊河,叫道:“俊河,你过来!”

吴俊河没料到伯父从半道上杀出来,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着不敢上前。他知道躲不过去,只好上前和吴富厚打招呼。

“俊河,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弄啥来了?”

“我们来抓秦双喜。”

吴富厚大惊,道:“抓双喜?他犯了啥法?”

“他是土匪!大伯,秦家的事您不要管!”

吴富厚目光如电,又问:“听说你和俊海上了卧牛岗,咋又成了保安团的人?俊海来了么?”

“我哥不在了……”

“不在了?”吴富厚一时没明白过来,“咋的不在了?”

吴俊河心一横,说:“他死了!”

吴富厚浑身一震,声音变了调:“你说啥?俊海死了?你这崽娃子竟敢跟我撒谎!”

吴俊河刚要分辩,姜浩成在一旁道:“俊河,别啰唆了,当心叫秦双喜跑了!”手一挥,命令团丁往里冲。

吴富厚手中的水火棍又是一横,道:“俊河,你过来,把话说清楚!”

吴俊河急道:“大伯,秦双喜在卧牛岗当了土匪头子,伙同郭鹞子父女打死了俊海哥,我来就是要捉住秦双喜,为我俊海哥报仇的!”吴俊河说着,带着团丁冲进了院子。

吴富厚浑身一激灵,猛喝一声:“站住!俊河,我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你哥是当兵的,他的生死我也看得开,你说他死了,我也接受。可你说双喜害死他,我可不信!一定是你撒谎!”

跑在前头的团丁还往里冲,吴富厚手中的水火棍猛地一扫,他们都栽倒在地。吴俊河急忙收住脚,急叫一声:“大伯,您不信我就算了,但您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

吴富厚拍着胸脯叫道:“你们要进秦家,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吴俊河硬着头皮道:“大伯,您这是跟侄儿过不去!”话语中明显带着威胁。

吴富厚毫不畏惧道:“我没你这个侄儿!”

吴俊河没辙了,壮起胆子往里硬闯,吴富厚毫不留情,水火棍迎面打过来,吴俊河急忙躲避,肩头挨了一棍。

忽然,姜浩成手中的枪响了。吴富厚身子一晃,胸前红了一片。吴俊河大惊失色道:“大伯!”上前去扶吴富厚。吴富厚一把推开他,一口血水喷在他脸上,怒斥道:“吴家没你这个后人!”双手紧握水火棍,门神似的挡在门口。

姜浩成又连连抠动扳机,吴富厚的身子晃了几晃,骂道:“狗日的姜浩成,老天爷都不会容你的!”刚骂完他就倒在了地上。

吴俊河惊愕地看着姜浩成,姜浩成咬牙道:“无毒不丈夫。不打死他,咱们进不了秦家。吴排长,跑了秦双喜,咱们俩都不好交差。”

姜浩成喝令一声:“冲!”团丁们蜂拥而上,踩着吴富厚的尸体冲进了秦宅。

秦双喜这夜睡得很晚。白天他收到了同班同学苏志光的信。苏志光告诉他,他们跟随八路军东渡黄河,奔赴了抗日前线。信中苏志光给他讲述了那边的情况,那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新天地,官民平等,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真是神奇,令人神往。最后,苏志光代表同学们向他问好,并问他父亲康复了没有,几时能来解放区?看罢信,他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睡在他身边的红莲问:“谁来的信?”

“一个同学来的。”

“女同学来的?”

“瞎猜啥哩。是个男同学来的,他去了陕北。”

“咋,你还想去陕北?我不许你去!”红莲两条光洁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似乎怕他飞了。秦双喜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吵闹声,秦双喜急忙起身穿衣。红莲不知出了啥事,吓得浑身发抖。秦双喜把衣服给她披上,安慰道:“穿好衣裳,别怕,凡事有我。”红莲这才心稍安,急忙穿衣裳……

忽然,前院响起了枪声,秦双喜大吃一惊,取出郭玉凤送他的手枪,疾步出了屋。这时团丁们冲到里院,有人认出了他,叫道:“秦双喜在这里!”

吴俊河命令道:“抓住他!”

几个团丁扑上来就要抓秦双喜。秦双喜手中的枪响了,扑在前头的几个团丁栽倒在地。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惊叫:“双喜!”

秦双喜侧目一看,只见两个团丁把红莲从屋里拉了出来。吴俊河走过去,用手枪顶在红莲的太阳穴上,红莲一脸的惊恐,向他大声呼救。他浑身一颤,把枪指向吴俊河,怒道:“吴俊河,放开她!”

吴俊河把枪逼得更紧了,冷笑道:“你艳福不浅嘛,在啥地方都有漂亮女人陪你睡觉。你小心点儿,我这手指一动,她可就香消玉殒了!”说着,把枪口又往红莲的太阳穴上顶了顶。

红莲惊叫起来:“双喜,快救我!”

秦双喜急了眼,却不敢贸然行动。吴俊河阴鸷一笑,道:“双喜,放下枪,我就饶她不死!”

秦双喜无奈地垂下手。几个团丁扑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夺下他手中的枪……

这时秦宅里乱成了一团。团丁四处乱窜,见值钱的东西就抢。姜浩成并不约束他们,站在台阶上冷眼看热闹。

几个团丁闯进喜梅的屋,强暴喜梅。喜梅拼命挣扎,团丁们不管不顾,淫笑着抓住她的胳膊,她凄惨地叫了声:“妈呀!”就昏死过去了。

秦杨氏听到女儿的惨叫声,朝女儿屋里奔去,呼喊着:“梅梅,妈来了!”

两个匪卒把她拦在了门口。她奋不顾身,连抓带咬,其中一个匪卒的手指被她咬断了,匪卒惨号一声,把一把匕首刺进了她的心窝。几个团丁施罢淫欲离开屋时,喜梅已气绝身亡……

秦双喜被几个团丁拖到了前院。他听到妹妹和母亲的惨叫,心如刀绞。他双目圆睁,跺着脚怒骂吴俊河和姜浩成:“畜生,你们要遭报应的!”

吴俊河上前问道:“秦双喜,我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给郭鹞子父女通风报信的?”

秦双喜骂道:“吴俊河,你这驴熊!我那天真该让玉凤宰了你!”

吴俊河走到秦双喜跟前,阴鸷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跟郭玉凤是一对狗男女!”

姜浩成在一旁说:“俊河,磨啥牙哩,干脆一枪崩了他算了!”说着举起了枪。

“慢着!”吴俊河拦住了姜浩成,狞笑着拔出匕首,拍了拍秦双喜的脸,凶凶地又是一笑,“秦双喜,今日我也让你尝尝割耳朵的滋味。”

秦双喜拼命挣扎,要跟吴俊河拼命,却被两个壮汉死命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吴俊河突然出手割了秦双喜的左耳,随后又在他的脸颊上划了一刀。秦双喜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姜浩成要再补一枪,吴俊河拦住说:“姜团副,别浪费子弹了,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说罢,转眼看着红莲,说了声:“把她带走!”一个团丁往外就拖红莲。红莲见状,不哭不喊了,猛地挣脱出来,一头撞在了照壁上……

晌午,秦双喜苏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天上的太阳红得异常,似乎刚从血海中捞出来。他感到奇怪,使劲揉了揉眼睛,红色染在手背上。他看了看手背,认出那是鲜血,爬起身,四下一看,只见吴富厚躺在门道上,疾步奔过去,抱住吴富厚连声呼唤:“师父!师父!”

吴富厚的尸体已僵硬,秦双喜泪如泉涌……

俄顷,他拭去泪水,又看见红莲躺在照壁前,慌忙过去抱起红莲,红莲俊俏的脸庞被血浆了,完全看不见本来的面目。

“红莲!”他摇着红莲的尸体,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他踉踉跄跄往后院走去,满顺、菊香等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后院,一摊摊血水触目惊心。他踏着血水,来到上房父亲的住处,父亲歪倒在炕边,地下是一摊血迹。

“爹!”他叫了一声。父亲不答应,他一试父亲的鼻息,早已气绝身亡。他头晕目眩,只觉得天要塌了。他强撑住身子,寻找母亲。在西厢房妹妹的门口,他看到了母亲。母亲躺在血泊中,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嘴里还衔着半截手指。屋子里,喜梅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早已气绝身亡。

他惨叫一声,眼里流出的已不是泪,而是血!

良久,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站在他面前。那人满面血污,没了左耳,右脸颊自上而下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十分狰狞。他怒目瞪着那人,那人也怒目瞪着他。他心中疑惑,伸出手去,却触到了墙上的穿衣镜。他恍然大悟,他看见的面目狰狞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痛叫一声:“老天!”双手捂住了眼睛,血水从指缝中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双手松开了。泪水已经干涸,他面无表情,走过去拉开被子给妹妹轻轻盖上,又把母亲的尸体抱进来,放在妹妹的床上。随后他端过板凳,把一根绳子拴在屋梁上,在绳头挽了个套环,把套环套在脖子上,一脚踢倒了板凳。他只觉得身体一下飘了起来,离开了屋子,直向空中飞去。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小姐,快来!”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却已身不由己,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忽然,一阵刺疼直刺他的脑海深处,他禁不住浑身一激灵,呻吟起来。他听到有人说话,还是那个声音:“小姐,他醒了。”

“秦大哥!秦大哥!”有人呼唤他。他睁眼一看,是郭玉凤和小玲。他呆望着她们,似乎不认识人了。她俩扶他坐起,又给他喝了些水。

郭玉凤和小玲逃出卧牛岗后,在小玲的一个姑姑家住了一天。团丁们四处布告搜寻她们,可何去何从?她们还没个主意。

這时小玲说:“小姐,咱去找秦大哥,他家是大户人家,住在他家最保险。”

郭玉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头答应了。于是主仆二人就来到了秦家埠。

她们万万没有料到秦家遭到了灭门之灾。宅内一片狼藉,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两人大惊,忽听“哐当”一声响,两人循声而去,就见屋梁上吊着一个人,认出是秦双喜,赶忙救下了他……

郭玉凤问:“家里出了啥事?你耳朵咋了?”

秦双喜面无表情道:“让吴俊河割了。”声音出奇的平静,似乎与己无关。

郭玉凤恍然大悟,秦家灭门之灾是吴俊河一手造成的!她泣泪咬牙道:“吴俊河这个狗日的,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秦双喜喃喃道:“你不该救我呀……让我死吧……”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往脖子就抹。

郭玉凤慌忙夺下,劝道:“秦大哥,别这样!”

“我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不如死啊……”秦双喜哭号不止。

郭玉凤抹去脸上的泪珠,怒声道:“瞧你这个熊样,还像个男人么!你若是个有血气的男人,就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寻死觅活算啥本事!”

小玲在一旁说:“秦大哥,吴俊河他们设下圈套打死了老爷和邱二爷,又带着人马剿了卧牛岗,我和小姐是逃命来的……”

秦双喜浑身一颤,心头的血直往全身涌。

“小玲,跟这个怂包男人说这些有啥用,咱们走吧。”郭玉凤抬腿就走。

“玉凤!”秦双喜急叫一声。郭玉凤站住脚,慢慢转过身,定睛看着秦双喜。秦双喜站起身,迎着郭玉凤如刀如火的目光,什么也没说,拭去脸上的泪水,伸出舌头舔干流在嘴角的鲜血……

郭玉凤和小玲帮着秦双喜草草安葬了一家人,秦双喜跪倒在父母墓前叩了三个头,站起身,说了声:“走吧。”

郭玉凤问道:“上哪儿去?”

“你说呢?”

郭玉凤原想来投秦双喜,好有个藏身之地,再谋报仇之策。现在秦家已家破人亡,该上哪里安身呢。思忖半晌,她说:“咱们上卧牛岗。”

秦双喜一怔,愕然地看着她。郭玉凤说:“保安团的人正在四处搜捕咱们,他们肯定不会想到咱们会再上卧牛岗。”

秦双喜觉得这话在理,点头同意。郭玉凤转过脸,见小玲有迟疑之色,略一思忖,问道:“小玲,你家就在秦家埠附近吧?”

“不远,离秦家埠只有三里地。”

“你回家去吧。我知道你当初是被我爹掠上卧牛岗的,现在山寨破了,你该回家了。”

“小姐,那你……”

郭玉凤摆了一下手,打断小玲的话,道:“你走吧,我和秦大哥在一起,啥都不怕。”

小玲还想说啥,秦双喜开口拦住了她,道:“小玲,回家去吧,我会照顾好玉凤的。我和玉凤都有深仇大恨,今生今世不会过安生日子的,你不必跟着我俩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小玲见他们二人如此意决,只好挥泪辞别。没走出几步,又被秦双喜叫住了。

秦双喜略一沉吟,说:“我舅舅家在双河镇,你去跟别人说,我上吊自杀了,让我舅舅来给我收尸,给我办丧事,闹得越大越好。”

郭玉凤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秦双喜的意思,对小玲说:“你就依着秦大哥的话去做吧。”

秦双喜又写了一封信,让小玲交给舅舅。这时小玲也明白过来,不再说啥。

送别小玲,秦双喜和郭玉凤乔装打扮再上卧牛岗。卧牛岗上满目狼藉,两人相依相偎,握紧手中的枪朝前走去,来到郭玉凤住的小院。

这座清静雅致的小院还勉强能住人。太阳落山了,两人进了屋。郭玉凤点亮蜡烛,两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秦双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慢慢站起身。郭玉凤呆眼看着他。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郭玉凤冷不丁问道:“你干啥去?”

他站住脚,回过头道:“夜深了,我到外屋去睡。”

“你先别急,我问你句话。”

“啥话?”

郭玉凤问:“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媳妇?”

秦双喜的身体颤了一下,呆眼看着郭玉凤,似乎没听清郭玉凤的问话。

“你愿不愿娶我做媳妇?”郭玉凤又问。

“愿意。”

“那咱们今晚就成亲。”

郭玉凤从抽屉里取出一对红蜡烛点燃。红烛的光焰把屋子映照得通亮。她又拿出笔墨纸砚,让秦双喜写了一个父母的牌位,供奉在桌子上,点燃三炷香,拉着秦双喜跪倒在地,喃喃道:“爹、娘,今日女儿出嫁,女儿和女婿给你们磕头了。”

秦双喜也跟着磕了三个头。罢了,郭玉凤起身铺开被褥,转过脸来说:“夜深了,睡吧。”

秦双喜一时无所适从,不知干啥才好,杵在那里如木桩一般。郭玉凤见他这般模样,不再说啥,脱了衣服上了床。秦双喜还呆立不动,郭玉凤伸出光洁的手拉了他一把,嗔怪道:“咋的,后悔了?嫌我是土匪的女儿?”

“我这会儿就想当土匪哩!”秦双喜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把郭玉凤搂在怀中,狠狠地亲了一口。两人并排躺着,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一时不知说啥才好。良久,郭玉凤先开了腔:“你恨我吧?”

“我为啥要恨你。”

“是我爹把你闹得家破人亡,还有我。”

“也不怨你爹,也没你的啥事,都是吴俊河那个贼熊造的孽,还有刘旭武和姜浩成!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真心真意地喜欢你。”

“真的?”

“咱俩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哄你做啥。”

“双喜哥!”郭玉凤流下欣慰的泪水。

“看你,哭啥哩嘛。”秦双喜轻轻地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搂住她,“我还担心你嫌我破了相,不愿嫁给我哩。”

“咋能哩。是我连累了你,吴俊河那个贼熊才对你下了残手……”郭玉凤枕着秦双喜的胳膊,一张俏脸偎在他的肩窝,一只手抚着他的胸脯,一片柔情尽在无言中,“我爹和我娘都不在了,往后我啥事就都指靠你了。”

“你放心,往后凡事有我哩。天塌下來我给你撑着,地陷下去我给你挡着。”

“你说,往后咋办?”

“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咱们远走高飞干大事去。去陕北。”

“那咱的仇不报了?”

“去陕北就是为了报大仇!不过,咱得杀了吴俊河和姜浩成几个贼熊再走……”

“我听你的。”

刘旭武原本为剿灭郭鹞子愁眉不展,没想到略施小计,不仅击毙了郭鹞子和邱二,也踏平了卧牛岗。他大喜过望,急忙呈文报省府表功。美中不足的是,郭玉凤和秦双喜还没有解决。为此,他把吴俊河骂了个狗血淋头。吴俊河却说,秦双喜是个学生娃,讨女人欢心还行,若要杀人放火就差得太远。还说,那郭玉凤虽是土匪的种,可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就是把屁股撅到天上去,又能尿多高?刘旭武听吴俊河这么一说,觉得很在理,把留在心里的一个疙瘩化成了水,一有空闲就往小老婆的住处跑。

不几天,探子报来消息:盛昌堂的少掌柜上吊自尽了,是他舅舅出面料理了丧事。

姜浩成笑着说:“他破了相,讨不着女人的喜欢,活着没味,俊河是把他的脾气摸透了。”

几人哈哈大笑,彻底安心了。

不多时日,省府来了公函嘉奖有功人员,正式委任刘旭武为雍原县县长兼保安团团长。刘旭武喜不自胜,第二天就在“不思蜀”酒楼大摆庆功酒宴。县里的头头脑脑和各界名流都来了,姜浩成特意换了一身新军装,在一群长袍马褂中格外显眼。

刘旭武站起身,开言道:“今天晚上咱摆的是庆功酒宴。此次保安团设计周密,官兵同心协力作战,一举歼灭郭匪,真是可喜可贺。此次用兵,姜团副为前敌指挥官,县府和保安团共同呈文省公安厅为姜团副请功,我刚接到电话,省公安厅准备为姜团副授一枚一级战功奖章。”

姜浩成笔挺地站直身,朗声说道:“为党国效命,浩成理应尽责。”又赢得了一片掌声。

刘旭武摆了摆手,大厅安静下来。他转脸看一眼右侧的吴俊河,说:“这次剿匪,吴俊河排长作战勇敢,功不可没,嘉奖一次,并提升为连副。”

吴俊河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坐下去。刘旭武下面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装了一肚子怨气和怒气。这次能击毙郭鹞子,踏平卧牛岗全都靠他,可功劳全都归了姜浩成,打卧牛岗和秦家埠得的金银财宝全装进了刘旭武的腰包。他俩一个得利一个得名,而他却只是弄了个连副。他越想心中的怒气怨气越大,不等开宴,就借故离席。刘旭武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嘴角挂上轻蔑的冷笑。

吴俊河出了酒楼,打算回去睡觉。没走多远,从黑暗处钻出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是刘旭武的心腹陆志杰。

陆志杰怪怪地一笑,道:“吴连副,庆功宴刚刚开席,你咋就要走呢?这回你可是大功臣,你走了,酒宴可是缺了个大豁豁。”

吴俊河听出陆志杰话中的讽刺味,讪笑道:“陆连长说笑话了,我头有点儿晕……”

“是酒喝多了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吴俊河抽身要走,忽然发现身后站着几个穿便装的壮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陆连长,你要弄啥?”伸手就拔枪。可迟了一步,身后的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

“陆连长,我可没得罪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马岱杀魏延的那一出!你不要怨恨我,军令如山,我只是奉命行事。”

“刘旭武要杀我?”

“刘团长说你是魏延,后脑勺上有反骨,吃谁的飯砸谁的锅,他怕你再砸他的锅。”

吴俊河破口大骂:“狗日的刘旭武,我替他出力卖命,他狗日的卸磨杀驴,我日他八辈先人!”

陆志杰摆了一下手,一个汉子过来用一团破布塞住了吴俊河的嘴,拖着吴俊河往城外走去……

陆志杰叼上一根烟,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高个汉子穿着一件棕色风衣,风衣领子高高竖着,戴着皂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大步进了酒楼。他没有在意,只管吸烟。忽然,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甩掉烟头,疾步进了酒楼。

酒楼大厅里已经开了宴,几个擅长拍马溜须的围过来给姜浩成敬酒。姜浩成虽是海量,此时酒色已上了脸。这时,只见那位穿棕色风衣的汉子走了过来,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插在衣兜里。

“姜团副,我也敬你一杯。”

姜浩成转过脸来,汉子的帽檐压得太低,看不清眉目,姜浩成疑惑道:“你是谁?”

汉子冷笑道:“姜团副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朋友都忘了。”猛地扬起脸来。姜浩成清楚地看见汉子左脸颊有道长长的刀疤,且缺一只耳朵,惊愕得五官挪了位,颤声道:“你是秦双喜?!”

秦双喜冷笑道:“看来你的眼睛还没瞎实。”

姜浩成扔了手中的酒杯,伸手就拔枪。可迟了一步,秦双喜突出奇手,手指直捅姜浩成的眼窝。姜浩成怪叫一声,一手掩面,一手举枪射击,可子弹毫无目标地乱飞。

秦双喜转身奔向刘旭武。刘旭武正和几个长袍马褂碰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秦双喜跃身过来,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

“说!吴俊河在哪儿?!”

“他……他刚出去。你松开我,我带你去找他。”刘旭武一双眼珠翻了翻,他想拖延时间找逃生路子。秦双喜哪里知道,此时吴俊河的尸首已被扔在城南的枯井里了。

这时大厅里一片混乱,众人四散奔逃。姜浩成在大厅里嗷嗷叫着团团乱转,手举着枪盲目地乱射,几个长袍马褂倒在他的枪下。

这一切,秦双喜都看在眼里。他嘴角闪现出一丝冷笑,把刘旭武揽在怀中,一手提着枪,往姜浩成跟前走。姜浩成提着枪,两眼滴血,扯着嗓子叫骂:“秦双喜,有种的你过来!”

秦双喜冷笑道:“我来了,你开枪啊!”

刘旭武颤着声喊:“浩成,千万别开枪!”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姜浩成听见秦双喜的声音,昏了头,手中的枪爆豆似的连声响了。刘旭武倒在了血泊中,一双眼睛惊恐地瞪得滚圆。秦双喜甩开他的尸体就地一滚,躲开了姜浩成的枪口。这时,陆志杰带人冲了进来。秦双喜见势不妙,跃身出窗。秦双喜疾跑几步,冲着黑暗处打了声口哨。一位俊俏的姑娘牵着两匹马来到近前。

姑娘问了声:“双喜哥,得手了么?”

“得手了!”

“走,去陕北!”

两人跃身上马,风驰电掣般狂奔起来,在夜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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