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槌

2019-06-26 02:24顾俊文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9年3期
关键词:青龙慈禧

顾俊文

武帝制谱,康熙敕封,抗匈奴,扫北狄,谷家轿鼓千年封神;

青龙关前,紫禁城内,杀联军,庆寿诞,紫檀木槌天下第一。

粽子头,风搅雪,雷霆万钧,雪舞狂花,敌胆寒,龙虎生!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太后胁迫光绪帝出逃西安。八国联军尾随追击。清廷重臣崇琦和荣禄伪装成皇驾乘舆,出城南至保定以迷惑敌人。

北京到西安,必经太原。到太原,走保定线,出冀西封平、过五台、穿忻州是捷径。

崇琦和荣禄刚走,八国联军便派出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由沙俄将领拉特捷夫统领,杀进封平县。

封平县西部与山西五台山接壤处有个青龙岭,岭上有座青龙镇,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镇内设有关卡,称青龙关,有重兵把守。守军将领名叫秀奎,属正黄旗图佳氏,授武将正四品都司。荣禄传令秀奎,命他将拉特捷夫拦截在青龙关。

这日,青龙关秀奎住所。客厅里站满了大大小小的清军将领,大家正在商讨破敌之策。

探马来报:“都司大人,洋鬼子已越过封平县城,天黑前就能到达青龙关了。”

秀奎一怔,道:“夷兵怎么来得这样快?”

探马回答:“沿途守军不敢抵抗,洋鬼子如入无人之境。”

秀奎很生气道:“保定到封平,各个关卡都有大队驻军把守,难道就不敢抵挡一阵?”

秀奎身边的一个高个子将领说道:“都司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守军一向怠惰松垮,怕是早被洋枪洋炮吓趴下了,哪里还敢交手?”他嗓门很大,震得屋里有回音。

此人名叫张岩彪,官居青龙关守备。

秀奎深有同感道:“张守备所言极是,这些守军吃朝廷俸禄,却不替朝廷办事。青龙关是直隶省最后一道屏障,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说着,他扫了一眼面前的将领们。

众人皆把头低下,和八国联军打仗,他们没有胜算。

秀奎叹了口气,转脸问张岩彪道:“张守备,你可有破敌之策?”

张岩彪向秀奎一拱手,道:“都司大人,洋鬼子虽然装备精良,但远道而来,地形不熟,如同瞎子、聋子,我们可以借助地形的优势,和他们周旋,借机歼灭。”

秀奎听了,微微点头。

“只要谋划得当,加上有老百姓的支援,青龙关就是洋鬼子的葬身之地。”张岩彪接着说。

秀奎几天来第一次笑出了声,道:“有张守备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从今天起,你就代我行使指挥大权,关内守军全部受你的节制。”

张岩彪大吃一惊,慌忙推辞道:“大人,按大清定制,移交军事指挥权要报备兵部!您无权让,我也无权接。朝廷倘若追究我等僭越逾制之罪,有多少脑袋也不够砍啊!”

秀奎摆了摆手,道:“大清定制我自然清楚,但军情紧急,来不及呈报兵部。张守备,你就大胆指挥吧,朝廷若是怪罪下来,皆由我一人担承就是了。”说着转向众将,“诸位请作个证,为了抗夷,我心甘情愿把職权转交给张守备。”

“我等愿意听从守备大人的指挥,在青龙关与洋人血战到底!”众将异口同声道。

张岩彪不再推辞,他双手抱拳,向大家行了个礼,道:“感谢诸位的信任!守不住青龙关,张某愿自裁以谢罪。”

“张守备言重了!”秀奎既是对张岩彪又是对将领们道,“守不住青龙关,我们还有自裁的机会吗?”

众人明白秀奎的用意,纷纷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算剩下一个人,我等也不会让洋鬼子越过青龙关。”

当天下午,秀奎和张岩彪正在研究作战计划,探马再次来报:“八国联军先头部队已经到达水峪营村,距青龙关还有二十里地,和守军巡营兵交上了手。”

“战况如何?”张岩彪急问。

探马哆嗦着说道:“那洋枪洋炮威力实在太大,放一炮,隔几里地就能把人撂倒,巡营兵死伤惨重!”

张岩彪道:“现在天色已黑,洋鬼子不摸情况必不敢冒进。传我的命令,水峪营的守军暂时后撤至黄崖村,我要让洋鬼子们尝尝滚石阵的厉害!”

张岩彪所说的黄崖村建在一座悬崖之上,崖下有一条石阶路,狭窄而陡峭。

第二天早晨,八国联军的先头部队来到黄崖村前。队伍中间有几个骑马的军官,其中一人从胸前抬起望远镜,朝石阶路上望了望,然后用长满黄毛的手臂向前一挥,叽里呱啦地叫了几声。这人就是沙俄侵略军的头子拉特捷夫。拉特捷夫的叫声一停,洋鬼子们便用枪瞄准了黄崖村,随即,一颗颗子弹呼啸着向村里飞去,尖厉刺耳的枪声把村子惊得鸡飞狗跳。

放了一阵枪后,洋鬼子们没看见有守军反应,以为中国人一定是被头天的洋枪洋炮吓破了胆,不敢还击,便收起枪,蹬着石阶,肆无忌惮地向村里冲去。谁知刚走了一半,他们突然听见前面传来“咚咣、咚咣”的奇怪声音。

洋鬼子们一怔,连忙抬头观看。这一看不打紧,一个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顺着石阶飞快地滚落下来。千斤巨石加上惯性,不少于上万斤的力道,排山倒海般向洋鬼子们身上砸来。一阵哭爹叫娘的喊叫声过后,石阶路上横七竖八地摊满了肉饼,血水顺着一级级石阶流淌而下,像一道道血瀑。

拉特捷夫正在后面督战,一块巨石突然砸向他,吓得他赶紧往旁边一跳,趴到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看着石阶上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心中大骇,急忙命令手下停止进攻,掉头狼狈逃窜。

翌日一大早,心有不甘的拉特捷夫又率领队伍前来攻打黄崖村。这次,他没有命令队伍登石阶路,而是架起大炮,对准村子一阵猛轰。

好在张岩彪料到拉特捷夫绝不会善罢甘休,早已让村民和军卒们撤到青龙关去了,黄崖村实际上只剩下一个空村。

拉特捷夫从望远镜里看到黄崖村已是一片断壁残垣,便狞笑着督促人马进村。等发现村子空空如也时,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不禁气得破口大骂。

一个长得像大虾米一样的瘦高个子军官劝慰拉特捷夫道:“将军,您大可不必生气,我们的大炮其实没有白响。”

拉特捷夫一脸狐疑地问:“那么多炮弹竟然没有炸死一个中国人,你还说没有白响?”

瘦高个军官名叫范士耶利,是个意大利人。他早年当过兵,后来经商,来到中国做茶叶、陶瓷生意,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因他熟悉大清的风土人情,八国联军便把他征召到军队里,当了入侵封平县的联军副统领。

范士耶利为人奸诈阴险,只听他“嘿嘿”地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干笑,说道:“若在这里和清军交战,中国人会占据地形上的优势,反而会对我们不利。现在他们逃跑了,一来说明他们惧怕我们的大炮,二来他们聚在一起,我们正好一举歼灭之,倒是省事多了。据我所知,村西的道路比较平坦,我们的队伍可以快速推进,直抵青龙关。我想,青龙关不过是个镇子,清军没有了地形上的优势,只凭几杆破枪和几把大刀,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拉特捷夫听得连连点头,他回过头,大手一挥,命令道:“我们这就去攻打青龙关!”

青龙关扼晋冀两省的咽喉,既是军事要塞,又是人口大镇,更是商贾云集之地,关内街道纵横,商铺林立,生意十分兴隆。令拉特捷夫等人十分意外的是,联军先头部队到达青龙关后,竟然没有遭到大清守军的丝毫抵抗,因此,他们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青龙关。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拉特捷夫得意洋洋地笑道:“中国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是胆小的猪猡!哈哈哈!我们这就进去好好享受一番!”

自进入封平县后,洋鬼子们一直在深山老林里转悠,见到的不是土坷垃、石头蛋,就是羊粪球、茅草片。今天来到青龙关,一派和平繁华的景象映入他们的眼帘,真令他们欣喜若狂,侵略者们像困兽出笼,一窝蜂地冲进青龙关,大肆抢掠,吃喝嫖赌起来。

所有人中,只有范士耶利头脑比较清醒,他一直心存疑窦:这是怎么回事?联军自南下以来,商贾百姓还有关隘的守军无不望风而逃,这青龙关却如此反常,商人和老百姓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不躲也不藏,依旧过着他们的生活、做着他们的生意,难道他们不怕我们的枪炮?

于是,他提醒拉特捷夫道:“将军,我总觉得其中有诈,莫非张岩彪和秀奎在耍什么花招!”

拉特捷夫正在酒馆里开怀畅饮,闻听此言,哈哈一笑,道:“将军真是多虑了!大清的皇宫我都敢去任意玩耍,何况这小小的青龙关?他们能耍什么花招?就算真耍花招,又能奈我何?哈哈哈!”

洋鬼子们吃饱喝足,玩耍尽兴后,都醉醺醺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砰——啪!”,街上突然响起了清脆的“二踢脚”声,紧接着,一束“闪光雷”在空中炸响,火花异彩纷呈。霎时,青龙关各条街道上喊声大作:“杀呀,杀死这些洋鬼子!”“打呀,打死八国联军的狗杂种!”

喊杀声中,一队队守军士卒端着刀枪,一群群青壮年百姓手持铁锨、镐头和铡刀,犹如神兵天降,把洋鬼子们住的客栈、旅社和酒馆围得水泄不通。

原来,还在侵略军进关之前,就有商贾、百姓准备外出逃难,这些人最终被秀奎和张岩彪他们努力劝阻住了。张岩彪请求他们留在青龙关,该干什么干什么,保持关内的繁荣假象,等洋鬼子们贪图享乐,放松警惕之后,军民们再一起打侵略者一个措手不及。商贾和百姓们虽然很害怕,但为了配合官军杀洋人,他们还是答应了张岩彪的请求,壮着胆子留在了青龙关内。因此,当洋鬼子进入青龙关时,他们看到的自然是一派“和平繁荣”的景象。

不过,洋鬼子们颇有战斗经验,一阵慌乱过后,他们马上镇定下来,在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的指挥下进行反击。

青龙关的客栈、旅社和酒馆四周都有很高很厚的围墙,都是用大石块垒成的,坚固得很。张岩彪的手下用的是火铳,内填黑火药,威力有限,根本炸不开厚厚的墙壁,洋鬼子便以围墙为掩体,进行抵抗,把大清军民挡在围墙外面,并借助精良武器进行有效的杀伤。这样一来,战场态势很快发生逆转,大清守军由包围敌人变成了被动挨打。

此时是黑夜,再有一個时辰天就要亮了。到那时,大清守军和参战的百姓就会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炮之下。情势万分危险,一向沉着冷静的张岩彪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正在这时,青龙关东山之上突然响起了“咚咚、咚咚”的声音。

“不好!”一听到这响声,拉特捷夫的腿就抖了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又遇上了中国人的滚石阵,黄崖村的惨景已然浮现在眼前,他害怕自己被砸成肉饼,于是赶紧往地上趴。

其他洋鬼子也是大惊失色,听到“咚咚”声后,一个个慌忙找地方躲避,哪里还顾得上拼杀?

青龙关守军听到“咚咚”声,以为又是他们的守备大人张岩彪在重演黄崖村的滚石阵,精神顿时大振,他们挥舞着火铳、大刀、长矛,奋不顾身地推倒围墙,冲进院子。

范士耶利听到“咚咚”声,也以为是滚石的声音,可侧耳细听又不太像。他想,巨石从高处滚下来应该是“咚咣”或是“咚咙”声,而不应是“咚咚”声,而且,青龙关是个小盆地,四周的高山都在二三里地以外,即便是巨石滚来,也伤不到人;况且,现在清军、联军混战在一起,石头不长眼,能砸死联军,当然也能砸死清军。秀奎和张岩彪又不是傻子,断然不会在这种地方使用巨石阵!

这时,东山上又传来“嚓嚓、吋吋”的声音。范士耶利一听就明白了,不由长嘘了一口气——原来是有人在敲鼓镲。

范士耶利是个中国通,知道大清国乡下闹红火时都要敲大鼓和镲、铙等乐器。他见拉特捷夫还在地上趴着,就拉他起来,说道:“将军不要怕,这是中国人在敲大鼓呢!”

“真的不是滚石阵?”拉特捷夫心有余悸道。

“真的不是。”范士耶利肯定地说。

然而,就是这及时的一阵鼓响,战局再一次逆转,大清守军又占据了上风。守军们听见鼓声,就像打了兴奋剂,士气大振,勇气倍增,面对枪林弹雨也半步不退缩。也恰恰是鼓声造成敌人停止射击的空当,让大清守军和百姓能冲进围墙,和洋鬼子们搅在一起,进行肉搏战。

近身肉搏,洋鬼子的枪炮根本发挥不了作用,而大清守军和老百姓的大刀长矛等却派上了用场,他们可着劲儿地往敌人身上招呼,直打得洋鬼子难以招架,哭爹叫娘。一个时辰之后,青龙关的大街小巷已是尸横遍地,多数是八国联军的尸体。

“赶紧撤退。”眼见占不到半点儿便宜,拉特捷夫赶紧下达撤退令。

于是,残余的八国联军一边放枪,一边逃遁,狼狈至极。

这一仗以大清守军的完胜宣告结束。

秀奎在青龙关内大摆庆功宴,向张岩彪敬酒祝贺,夸他这一仗打得好,打出了青龙关的威风,打出了大清国的气势,随即道:“张守备真是用兵如神,那阵从天而降的鼓声来得恰是时候,与其说夷兵是被我军赶跑的,还不如说是被张守备的鼓声赶跑的。守备大人的这招可谓神来之笔,厉害!厉害!”

“神来之笔?大人从何说起?”张岩彪不明就里。

秀奎道:“难道那鼓声不是张守备刻意安排的?”

张岩彪摇摇头道:“惭愧,卑职也不知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响起鼓声。”

秀奎不解道:“既然没有事先安排,那鼓声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张岩彪道:“真的不是卑职安排的。不过,这倒不难查个水落石出。”

秀奎道:“怎么查?”

张岩彪道:“鼓声来自东山,派人去一问就知道了。”

“好,不仅要查,还要向敲鼓者道谢,请他们来赴宴,他们也是抗夷功臣啊!”

不料,前去查询的人回来禀报,敲鼓人早走了,但青龙关东山上有个小村叫龙须庄,鼓声应该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张岩彪又派一名把总前去查询鼓声的来源。

这个把总来到龙须庄,很快从村民嘴里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原来,八国联军到达青龙关的当天下午,龙须庄也来了二十多个青壮年汉子。起初,村民们并没在意他们。因为大家知道,官府要和洋鬼子在青龙关打仗了,已经动员各村镇的青壮年踊跃参战,龙须庄就有十多个青年人扛着铡刀、铁锨去了青龙关,这些青年人来龙须庄,想必是有战斗任务。不过,人们发现这伙人有些与众不同。别人参战,都是手执杀敌的武器,而他们却背着牛皮大鼓、镲铙之类的东西。

这些人也不解释,只在龙须庄村口找了一块平地,把大鼓排开,架好。鼓手们手攥鼓槌,在大鼓前站定,像一根根树桩。執镲铙者站在大鼓两边,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全然没有乡间闹红火时那种轻松愉快的表情。

站在中间位置的壮年汉子和那面大鼓与众不同。这人四十多岁,胳膊特别粗壮,手也很大,手背爆着青筋,像一条条青蛇在爬。他穿一身黑色粗布裤褂,上面打着好多补丁。他的大鼓体形特别大,像个磨盘,鼓帮紫里透黑。最惹眼的还是他腰里的那对鼓槌,通体紫黑,油光发亮。显然,这位壮汉是这伙人的头儿。

有村民偷偷问壮汉:“兄弟,这里要打仗了,人心惶惶的,你们咋还有心思敲大鼓闹红火?闹了又有谁看?”

壮汉道:“俺们不是来闹红火的。”

村民道:“不闹红火,这又背大鼓又搬镲铙的,干啥呢?”

壮汉道:“我们是为了打洋鬼子。”

村民撇撇嘴道:“俗话说得好,放羊用鞭子,打枣用竿子,插头用簪子,你们没枪没刀,用啥打洋鬼子?”

壮汉摸了摸黑鼓槌,轻轻说了句:“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青龙关的战斗打响后,守关的清军突然袭击,占据了优势,汉子们也没什么动静,一个个蹲在地上,“嗞嗞”地抽着旱烟,火星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像星星在眨眼。

过了一会儿,中年汉子对一个年轻人耳语了几句,年轻人点了点头,向青龙关跑去。其他人都不说话,两眼紧紧地盯着青龙关的方向,好像等待着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工夫不大,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对壮汉道:“班主,洋鬼子翻过劲来了,我们的守军快顶不住了!”

汉子们一听,齐刷刷地站立起来。

壮汉将袖子挽起来,从腰里抽出那对黑鼓槌,扯起嗓门大吼一声:“抄家伙!”他一边吼,一边在那面磨盘大的鼓旁站定,两只粗壮胳膊慢慢抬高,抬高,再抬高,一直抬到与自己眉棱平行的位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他人效仿壮汉的动作,挽袖、抽鼓槌、抬高手臂……

突然,壮汉将胳膊迅疾而有力地往下一压,“咚咚!”鼓面上即刻发出两声浑厚响亮的声音。

鼓声似乎就是出征的号令!

这号令一下,所有的鼓槌同时落下,疾风暴雨般击打着鼓面,“咚咚!咚咚!”夜空中骤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

这鼓声,像一只只力大无比的巨手,把黑沉沉的夜幕撕得粉碎!

忽然,壮汉又大吼了一声:“‘风搅雪!”

其他人齐声呼应:“朔风搅雪,还我山河!”

喊声落,鼓声起。

手持镲铙的汉子们,也和着鼓声,奋力敲打起来。刹那间,“咚咚”、“嚓嚓”、“吋吋”、“嘡嘡”,各种声音竞相作响,恰似狂风搅动着漫天飞雪,向山野袭来,搅得天昏地暗,震得地动山摇……

这从天而降的鼓声,让青龙关的守军和百姓精神大振,他们奋不顾身地向洋鬼子猛扑过去。

也是在这鼓声中,洋鬼子们心惊肉跳,根本无心恋战,很快如丧家之犬一般朝青龙关外逃去……

那位把总问村民:“这些敲鼓人没说他们是哪里的人吗?”

村民们说:“敲鼓人没说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也没说他们要到哪里去,一打完仗就走了。”

把总很失望,准备回去向张岩彪复命。刚出村口,一位老太太赶上来说:“军爷,敲鼓人走时,那位领头的汉子到我家讨过水喝。”

把总一喜,忙问老太太:“那领头人跟您说过什么?”

老太太道:“我问他,‘洋鬼子还没走,仗还得打,你们还来吗?那人说,‘来,一定来给守军擂鼓助威,直到把洋鬼子赶走。”

把总点点头,谢过老太太,便回到青龙关,将询问到的情况一一向张岩彪禀报了。

张岩彪听了很高兴,道:“如此看来,一定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们抗敌!有了他们的鼓声,我想我们又多了几分胜算。”

次日,张岩彪和秀奎在一起研究军情。

秀奎道:“夷兵遭受重创,必不甘心,定会卷土重来,我等须加倍小心才是。”

张岩彪道:“大人所言甚是。若夷兵进犯青龙关,希望那神秘鼓声再助我们一臂之力,好让我等把敌人彻底消灭。”

秀奎叹道:“要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会用八抬大轿把他们抬来。”

“八抬大轿!”张岩彪闻言,一拍大腿,“大人,我想起来了!”

秀奎不解道:“你想起了什么?”

张岩彪道:“想起鼓声的来历了!昨天夜里,卑职初听到鼓声,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因战事紧张,没顾上多想。刚才大人提到用轿抬他们,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主角应该是他们。”

秀奎“哦”了一声,问道:“你想起何事?难道你以前听过这种鼓声?”

张岩彪道:“没听过,但听村里老人说过,那是一种奇特的鼓声。”

秀奎一脸兴奋道:“你且说说,这鼓声有什么奇特之处?”

张岩彪道:“鼓倒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普通的牛皮大鼓,特别之处在于敲这种鼓得用特制的鼓谱。”

秀奎道:“鼓谱?”

张岩彪点点头道:“对。其实,凡鼓都有鼓谱,只不过他们的鼓谱来头很大。”

秀奎越听越有兴致,凑到张岩彪跟前问:“怎么个大有来头?”

张岩彪道:“据说此鼓谱出自汉武帝之手,您说来头大不大?”

秀奎惊讶道:“你说鼓谱是汉武帝刘彻所制?”

“是的,大人!”张岩彪道,“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哩!”

秀奎有些急不可待了,道:“张守备快快讲来。”

张岩彪道:“这种鼓,曾被大清圣祖皇帝康熙爷封为‘天下第一鼓。论文治武功,康熙爷难道不能和汉武帝相提并论?”

秀奎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张岩彪继续道:“出帝手,加皇封,声震天下第一‘咚,就是指这种鼓。”

“我的天,这岂不是神鼓!”秀奎驚愕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果真被张岩彪猜到了,这鼓声正是来自冀西元浦村谷家的轿鼓。谷家轿鼓可是大有来头的。

公元前96年,汉武帝刘彻的御前侍卫谷越春告老还乡,刘彻赏赐他大批金银珠宝。谷越春谢绝赏赐,只带走刘彻编写的一套鼓谱。

刘彻政治上雄才大略,具有远见卓识,军事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些史书都有明确记载。除此之外,刘彻还精通音律,编写过不少敲大鼓用的鼓谱。当年卫青、霍去病与匈奴作战,按照这些鼓谱擂鼓以壮军威,所以经常打胜仗。

明初,燕王朱棣扫北,杀人如麻,冀中大地尸骨成堆。战后,为弥补人口不足,朝廷向冀中大批移民。谷越春的后人离开山西洪洞老家,沿着太行山麓向东辗转迁徙。连年战火,兵荒马乱,强人出没盗匪横行,谷越春的后人数次遭劫,身上一无长物,只有这份世代相传的鼓谱因藏匿贴身之处没被抢去,后来把它带到新的落脚之地——冀西山区封平县元浦村。从此,村里有了谷家大鼓并世世代代流传了下来。

1688年,康熙皇帝前往五台山上香,途经封平县。县太爷榜令各村大鼓县衙迎驾,元浦谷家大鼓遵令前往。康熙皇帝听出谷家大鼓不同凡响,龙颜大喜,钦定为“天下第一鼓”,并赏赐每位鼓手一顶八抬大轿,让他们荣归故里。于是有了轿鼓一说,称为谷家轿鼓。

再后来,冀西流传一句俗语:出帝手,加皇封,声震天下第一“咚”,说的就是谷家轿鼓。

轿鼓,分为粽子头、风搅雪、线儿鼓、双座子、八镲、八铙、大力胜、上架等七个段落,各段落既独立成篇又相互关联。鼓槌就是指挥棒,敲打时要指挥镲铙等配套乐器,像指挥一个交响乐队。一套轿鼓敲完历时一小时,鼓槌敲击鼓面五万多次,镲敲四万多次,铙次数最少但也有三万多次。鼓声随鼓手感情变化而变化,时而像进行曲,浑厚、响亮,犹如万马奔腾;时而像抒情诗,轻声细语、娇柔缠绵;时而像雷霆风暴,惊天动地、气吞山河;时而像三月春雨,淅淅沥沥、沁人心脾……

谷家轿鼓具有提气增勇之功能。两军对垒,双方打成平手,处于胶粘状态时,轿鼓会扰乱敌方的心智,使其丧失战斗力;敌强我弱时,轿鼓会为己方注入强大的精神动力,起到转危为安、转败为胜的效果。

在龙须庄领头敲鼓的壮汉名叫谷家尧,是谷家轿鼓的第五十五代传人,敲得一手好轿鼓。那天,正是他领着二十多个年轻人,在龙须庄敲锣打鼓,帮助青龙关守军逆转打赢了八国联军。

且说八国联军打了败仗,拉特捷夫很是气恼,而最让他生气的是,本来联军已占据优势,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获胜,不料凭空冒出一阵鼓声,让联军功败垂成。这鼓声,也太奇怪了!

“这些中国人真是可恶,打仗就打仗,怎么专搞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撤退到黄崖村的拉特捷夫气急败坏道。

“将军莫急,我倒有个主意。”范士耶利说。

“什么主意?”

“中国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在青龙关人地生疏,只能被动挨打,应该在大清守军里面安插一个眼线,为我们提供情报。”

“你的主意当然不错,可大清守军恨死了我们,谁愿意给我们当卧底?”

“这个不难,只要咱们舍得下诱饵,就不愁鱼儿不上钩。我比将军更了解大清国的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宁舍命不舍财,有奶就是娘。”

“哦,你是说,我们可以用钱买卧底?”

“是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就能找到推磨的鬼。”

“好吧,希望你马到成功。我静等你的好消息!”

翠香楼,是青龙关最大的青楼。前些日子,翠香楼来了一位窑姐儿,名叫香莹,芳龄二八,长得小巧玲珑,杨柳细腰。小香莹不仅长得俏丽,曲儿唱得好,床上功夫也了得,才来不多时,就红遍了封平县,引得达官显贵、客商巨贾、风流阔少等像苍蝇叮臭鸡蛋一样,一拨拨地往青龙关翠香楼跑。

青龙关守军之中,有个外委千总名叫廖其来,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他听说小香莹貌若天仙,也想尝尝鲜,解解馋。不过他掂量过自己,单凭兜里那二两半碎银子的月俸,别说上小香莹的床,就连喝一顿花酒都难。

这天晚上,廖其来一身便衣打扮,来到翠香楼旁边的小酒馆里喝酒。喝酒是个幌子,他在等小香莹,想看她一眼。青龙关的油炸糕很有名,小香莹每天晚上都要到街上来吃油炸糕。

这时,从酒馆外慢悠悠走进来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客商,穿着打扮华丽气派。这西洋人经过廖其来身边时,不经意地向廖其来瞟了一眼,心里不禁一喜。原来,廖其来虽然换了便装,但匆忙之中忘了脱掉军鞋。西洋客商眼尖,一下子注意到了他那双鞋。由这双鞋,西洋客商不仅猜出廖其来是青龙关守军将领,而且职位似乎还不低。

西洋客商见廖其来一双眼睛不停地往翠香楼那边瞟,心里就有数了。于是,他来到廖其来面前,礼貌地打招呼道:“先生,您好。我瞅着您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廖其来抬起头,看了西洋客商一眼,摇摇头道:“先生,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你。”

西洋客商笑道:“哈哈,这回我们不就认识啦!我叫布尔维斯,来自意大利威尼斯,到此地做点儿小本生意。”

廖其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先生怎么称呼?”西洋客商问。

廖其来刚想把名字告诉对方,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因青龙关有规定,军人不准随意换便装上街,尤其是战时,更不能上青楼嫖妓。他想,如果自己把真实姓名告诉这人,一旦传到秀奎和张岩彪耳朵里,岂不是会惹出大麻烦!于是,他脑瓜一转,信口诌了个假名:廖富贵。

“好名字!我能认识廖先生,实乃三生有幸。不知廖先生能否让我做个东,请您喝上几杯?”

“不客气,请。”

“廖先生真是爽快。店家,过来点菜。”

很快,一桌精美的酒菜就摆在了廖其来面前。

廖其来不好意思地说道:“先生真是破费了,我们萍水相逢,您何必……”

西洋客商笑道:“廖先生不必介意,我就是想交您这个朋友。”说罢,他给廖其来倒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满上,双手端起来,“廖先生,我先干为敬。”脖子一仰就喝下去了。

廖其来见西洋客商如此豪爽,就不再谦让,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就这样,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壶酒很快见了底。不知不觉间,他们已不互称“先生”,而是以兄弟相称了。

廖其来已经喝得半醉,他晃着脑袋,眨巴着眼睛,说道:“布兄弟,不……不能再喝了,一会儿我还……还要办正事哩。”

恰在这时,门外街上飘过几盏红灯笼,把半条街照得亮堂堂的。灯笼后面,一顶猩红色丝绒小轿抬了过来。看见这顶轿子,廖其来忽然来了精神,他将酒杯一推,急匆匆地跑到门口观看。

猩红色轿子没有停,径直抬进了翠香楼。廖其来追出去,跟著轿子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轿子没有了踪影,他才像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地回到小酒馆。

布尔维斯心知肚明,笑问道:“廖兄进过翠香楼?”

廖其来叹口气道:“唉,这地方我哪里进得去?”

“怎么不能进去?翠香楼是男人必进的地方嘛。”

“话是这样说,可我罗锅儿上山——前(钱)紧啊!”

“那廖兄想不想进去?”

“做梦都想!听说翠香楼里的妞儿一个个赛天仙,特别是那个小香莹,比嫦娥还漂亮十分!”廖其来说着,咽了一口唾沫,“可惜,咱兜里不景气,至今连这妞儿的模样都没见过。”

“那今天晚上,廖兄就进翠香楼去玩个痛快,怎么样?”

廖其来摇了摇头,不言语了。

“呵呵,廖兄只管进去,放心大胆地玩,银子嘛,由我出就是了。”

廖其来摆手道:“布兄,我们萍水相逢,哪好意思让您破费?这样做不合适。”

“廖兄这话就见外了。青龙关那么多人,为什么咱俩能相遇在这小酒馆里?这叫缘分,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吗?”

“无利不起早。布兄,你这样做,总该有个目的吧?”

“如果非要说我有目的,我也不隐瞒。”布尔维斯边说边给廖其来倒上酒。

“看看,让我说着了吧!你有啥目的?说来听听,否则,这酒我不喝。”廖其来把酒杯推向一旁。

“其实,这事也不大。廖兄是本地人,而我又在你这一亩三分地上做买卖,以后想请你多多关照。”布尔维斯笑着说。

青龙关是军事重地,晋冀两地的客商运送货物通过这里,都要接受严格检查,以防不法商人私运违禁物品,比如鸦片、军火等。有些客商为顺利通关,就出钱贿赂守关的军卒。这些事情,布尔维斯是十分清楚的。

原来是为了生意!廖其来一听,放下心来。但他却不敢答应,因为照顾来往客商生意是青龙关守军的职责,他现在穿着便装,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又怎能支配守军?于是他说:“布兄一看就是财大气粗之人,在青龙关哪里会少帮衬?我穷光蛋一个,又怎能照应你?”

“廖兄过谦了!我虽有几两银子,在青龙关也认识几个人,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呀!”布尔维斯突然收住笑容,说了句让廖其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是个买卖人,买卖人眼毒,不仅识货,也能识人。我既然请求你照应我,那你就一定有能力照应。”说着,他斜眼瞟了瞟翠香楼的方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廖其来就不再推辞,笑着答应了布尔维斯。

布尔维斯当即拿出几锭银子放到廖其来面前,道:“廖兄,快点儿进去吧。刚才轿子里坐着翠香楼最风骚最漂亮的小香莹,那模样,那身段,那功夫,嘿嘿,真是千里挑一,名副其实的世间尤物啊!”

廖其来假意推让了一番,最终还是接过银子,欣欣然蹩进了翠香楼。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廖其来和布尔维斯又在小酒馆里见面了。

“廖兄,这几天日子过得怎么样?那翠香楼里的小妞儿滋味如何?”布尔维斯笑嘻嘻地问道。

“多谢布兄的美意,这些日子过得不错,只是……”廖其来刹住了话头。

“只是什么?”

“那些银子,玩几个小妞还行,只是那小香莹,我至今还没碰过。”

布尔维斯一听,连连自责道:“都怪我没搞清楚小香莹的身价,给廖兄的钱少了。这样吧,廖兄今晚就去找小香莹,我在楼下替你结账就是了。”

廖其来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看着布尔维斯,道:“你替我结账?那小香莹可是身价不菲的!”

布尔维斯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既然诚心结交廖兄,花再多的钱也心甘情愿。我们这就去翠香楼吧。”

恰在這时,那顶猩红小轿在红灯笼的引领下,缓缓地进入了翠香楼,然后轿子一停,轿帘一掀,小香莹打里面走出来,玉步轻挪,款款上楼而去。

廖其来盯得眼睛发直,嘴角都快流出哈喇子了。

布尔维斯捅了捅廖其来的腰眼,笑道:“廖兄,还犹豫什么?快点儿跟上去啊!”

“好!好!我这就进去。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廖其来回过神来,撒腿就往翠香楼跑去。

和小香莹好一阵颠鸾倒凤之后,廖其来终于心满意足。他穿上衣服下床,正准备走人,冷不防却被小香莹一把抓住,道:“大爷,你还没给钱哩!一百两银子,拿出来再走不迟。”

廖其来推开小香莹道:“大爷还能少了你的银子?有人来结账。”

“是谁结账?你可不要诓我!”

“他是个大老板,金银堆成山。”

“不管他是金山还是银山,我就向你要钱!姑奶奶把你侍候舒服了,你怎能吃白食?”小香莹指着廖其来脸上的几颗麻子骂道,“你坑人竟然坑到翠香楼来了!”

婊子无情,这话不假。刚刚在床上还温香软玉的小香莹,霎时间竟变成了母夜叉。

廖其来一时也来了气,他胳膊一抡,甩开小香莹的手,顺势把她往后一搡,骂道:“臭娘们儿,你横个啥?看爷爷能不能离开这破窑子!”

小香莹被搡到房间的中央,要不是桌子挡了一下,她就摔在地上了。桌上放着小香莹从街上带回的油炸糕,情急之中,她抓起一把油炸糕,朝廖其来脸上甩了过去。因距离太近,廖其来没有防备,这一甩正中面门,甩了他一个满脸花。那炸糕是黏的,一下子把廖其来的眼睛、鼻孔和嘴巴都粘住了。廖其来大窘,连忙用手去擦,不料越擦粘得越紧,面积也越大,弄得他脑袋、脸上全是油炸糕的碎渣,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煞是狼狈。

这屋里的动静一闹大,自然就惊动了楼下。老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颠着三寸金莲,颤巍巍地跑上去查看。一看眼前的架势,她明白了八九分:这是碰上揩油吃白食的了。

老鸨冲上前,用手指着廖其来,小脚一跳老高,张嘴就骂道:“狗日的,蚂蚁砍头——不是个出血的筒子。也罢,今天就让你尝一尝吃白食的滋味。”她边骂边走出房间,站在楼道上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小四、小五、小六,你们赶紧抄家伙上来,铆劲给我收拾这个吃白食的狗杂种!”

眨眼间,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拎着枣木棒子,向楼上跑来,把楼梯蹬得乱颤。

廖其来慌了神,心想,这节骨眼上,布尔维斯到哪儿去了?刚才还说在楼下帮我结账的呢,咋现在连个人影也没有?

“布兄……”他一声未喊出,三个壮汉已经上了楼,也不说话,就往他身上抡棍棒。

廖其来的眼睛被炸糕糊着,看不见,也躲不开,直被打得惨叫声声。他双手捂着脑袋,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蹿乱撞。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响起了一声断喝:“住手!”

廖其来一听,正是布尔维斯,不禁大声喊道:“布兄,我都快被捣成饺子馅了,快来救我!”

布尔维斯跑到楼上,向老鸨和小香莹道歉道:“妈妈!姑娘!有话好说,先别让这三位兄弟打人了。”

老鸨似乎跟布尔维斯很熟,她手一挥,三个壮汉就停止了追打。

布尔维斯来到廖其来面前,假装初次跟他见面,惊讶道:“哎呀,这不是青龙关守军外委千总廖富贵先生吗?”

老鸨走到廖其来跟前,“啪啪”两耳光搧在廖其来脸上,骂道:“洋鬼子在青龙关杀人放火,你身为守关的将领,拿着朝廷的俸禄,吃着百姓的粮食,不去战场杀敌,却在这里寻花问柳,你还是人吗?”

小香莹也脱下一只绣花鞋朝廖其来扔过去。廖其来被油炸糕糊着眼睛,没法躲闪,头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鞋底。

小香莹还不解恨,指着廖其来又是一顿臭骂:“青龙关曾颁下禁令,守关军卒一律不准入青楼,违令者斩。你身为外委千总,却明知故犯,好大的狗胆!今天姑奶奶的花红就不要了,咱们这就一块去见都司大人,看他如何发落你这个恶棍!”

廖其来一听,两条腿如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嘴里直叫道:“布兄,你快救救我!”

布尔维斯又给老鸨和小香莹深施一礼,道:“妈妈!香莹姑娘!二位请息怒。我看今天这事就到这里吧,你们不要再为难廖千总了。我听说廖千总给都司大人当过亲兵,他这个千总就是秀奎大人提拔的。你们若是把他交给秀奎大人,秀奎大人能不杀他吗?”

老鸨和小香莹一听,又装腔作势地要扑上去和廖其来拼命。

布尔维斯赶紧拦住她们,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五百两的银票,一人给了一张,说道:“行了!行了!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一千两银子,就算是廖千总给你们的补偿,这事就这样了结了吧。”

二人接了银票,喜滋滋的就要走,布尔维斯喊住她们道:“妈妈!香莹姑娘!你们请留步,我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你们能答应。”

二人道:“先生有话就请讲吧。”

布尔维斯道:“廖千总来翠香楼之事,还望二位保密。他是守关军人,消息一旦泄漏,身家性命必定不保。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廖千总是我的朋友,你们祸害他就是祸害我,到时候,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老鸨和小香莹笑嘻嘻道:“先生请放心,我们不往外讲就是了。”

“那就谢谢妈妈和香莹姑娘了!”布尔维斯又鞠了一躬。

随后,他带着廖其来离开翠香楼,趁着漆黑的夜色,向黄崖村的方向走去。

虽是夜间,脸上还蒙着不少油炸糕,但廖其来还是能够辨清东南西北。走了一段路后,他发觉方向不对,守军的营房在青龙关南边,布尔维斯怎么往北走呢?于是他问道:“布兄,你走错路了吧?”

“走不错的。”布尔维斯说。

“再往前走就是黄崖村了,那里可是八国联军的驻地。”

“对,我们就是要到黄崖村去。”

“到黄崖村去?你不要命啦!拉特捷夫会夺走你的银子當作军费,还会把你杀掉的。”廖其来转身要往回走。

只听布尔维斯低声怒喝一声,说道:“廖其来,你转过身来。”

廖其来一愣,停住了脚步,心想,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实名字?他今晚的举动一再反常,先在翠香楼点破我的身份,现在又叫我的真名,他究竟是什么人?为啥他要到八国联军的驻地去?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不由打了个寒战:莫非他是八国联军的奸细?

布尔维斯当然知道廖其来在想什么,他冷冷一笑,道:“廖其来,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的真实姓名叫范士耶利,是驻封平县八国联军副统领。”

范士耶利!副统帅!廖其来一听,吓得腿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他并不害怕范士耶利,而是害怕与他交往的过程。身为青龙关守军将领,竟然和死对头搅和在一起,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还能活命?看来自己是中了别人的计了,什么称兄道弟,什么花钱嫖妓,都是这个范士耶利设的套啊!

廖其来的肠子都悔青了,他长叹一声,指着范士耶利道:“布……范……士耶利,你好狠毒!竟然设计陷害我!”

范士耶利哈哈大笑道:“你们大清国有句话叫‘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就是个丈夫嘛!现在你可想清楚了,是回青龙关被秀奎他们砍头,还是去黄崖村接受拉特捷夫将军的欢迎!”

廖其来觉得自己真像待宰的羔羊,四条腿被捆绑得死死的,无法动弹一下,只等着挨刀子。

见廖其来站着不动,范士耶利催促道:“廖千总,快走啊,拉特捷夫将军已经在黄崖村摆好了酒宴,为你接风呢!”

廖其来头脑还算清醒,他知道自己一旦随范士耶利去了黄崖村,那就是做了汉奸了,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于是,他破口大骂道:“范士耶利,我操你奶奶,你不要欺人太甚,这里是大清国青龙关,只要我喊一嗓子,青龙关的守军就会追出来,用长枪把你扎成筛子,你张狂个鸟!”

“我盼着你喊呢,你要是没力气,那我就帮着你喊,看看谁会被扎成筛子!”范士耶利奸笑一声,“身为青龙关守军将领,违抗军令,私进青楼嫖娼,还和八国联军副统帅一起喝酒称兄道弟,就凭这些罪名,秀奎和张岩彪能饶得了你?”

范士耶利的话就像一根根钢针,直刺廖其来的心窝,让他疼得直冒冷汗。但他心有不甘,暗想,我若是杀死了你,看你还能跟谁说这些事去!于是,他突然蹲下身子,伸出一条腿,照着范士耶利的下盘猛扫过去。这个动作非常快,范士耶利没有防备,被廖其来的扫堂腿扫了个正着,“扑通”一声,范士耶利栽倒在地。

范士耶利爬起来,扑向廖其来。廖其来伸出手,拽住范士耶利的臂膀往后只一带,便听“扑通”一声,范士耶利再次重摔倒地。

连吃两次亏后,范士耶利恼羞成怒,他爬起身,不再扑向廖其来,而是“啪啪”拍了两下手掌。掌声落处,路边闪出三个黑影,将廖其来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黑影拔出手枪,顶住廖其来的脑门,用生硬的中国话呵斥道:“老实跟我们走,不然打死你!”

廖其来腿一软,坐在地上,几个人便架起他,去了黄崖村……

为防止八国联军反扑,青龙关守军加紧备战,张岩彪将兵力部署作了调整。然而,在几次小规模战斗中,洋鬼子排兵布阵似乎经过精确计算,令青龙关守军颇有些伤亡。

张岩彪觉得很蹊跷,对秀奎道:“洋鬼子人生地不熟,怎么知晓我青龙关的兵力部署?”

秀奎也深感意外,道:“或许,他们经过化装,潜伏进青龙关侦察过?”

张岩彪摇头道:“洋鬼子黄发蓝眼大鼻子,化装技术再高超也容易辨认,应该无有可能。”

秀奎道:“会不会有不晓事理的百姓向夷兵提供了情报?”

张岩彪道:“这也不可能。青龙关作为军事要塞,岗哨重重,普通百姓根本没办法进出。”

秀奎不解道:“那情报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呢?”

张岩彪不无忧虑道:“看来是出了内鬼,应该立刻在守军内部进行严格清查,否则青龙关不保。”

“大敌当前,自己先打起来,对战局不利吧?”

“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地折腾,悄悄查访就是。”张岩彪说。

“也好,顺着蒜皮找蒜,跟着鸡毛找鸡,总能把内鬼挖出来。”秀奎同意张岩彪的主意。

这天,秀奎和张岩彪开会商量御敌之策,青龙关外委千总以上将领参加,廖其来也在列。

张岩彪对各据点兵力重新作了调整,并宣布:“朝廷在京城与八国联军谈判,宣调秀奎都司赴京参加谈判。兹事体重大,希望在座各位将领严守秘密,万万不得泄漏出去。”

“在我赴京期间,青龙关一应事务皆由张守备代理。”秀奎说。

秀奎前往北京,这可是个重要消息,廖其来不敢怠慢,当天下午就把情报送到了黄崖村。

范士耶利表示怀疑,对拉特捷夫道:“清廷与联军谈判,双方代表级别很高。秀奎只是四品武官,哪有资格参加?”

拉特捷夫也担心这是秀奎和张岩彪放出的烟幕弹。

这段时间,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都有一种预感:廖其来可能已经暴露,不然,青龙关兵力部署不会频繁调整。如果廖其来暴露了,张岩彪肯定会加强防范,那么秀奎赴京极有可能就是一个诱饵。

两天后,拉特捷夫又接到廖其来的情报,说头天夜里,秀奎带着随从悄悄离开了青龙关,走的是一条偏僻小路。

拉特捷夫以为情报属实,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联军倾巢而出,扑向青龙关。仗整整打了一天,在洋枪洋炮的轮番攻击之下,青龙关守军伤亡极大,多处据点失守。

危机时刻,突见秀奎站在一高坡上,手握一把大刀,高声喊道:“将士们,夷兵侵我国土,杀我同胞,掠我财物,犹如豺狼一般,大家跟我消灭他们!”他边喊边跳下山坡,挥舞着大刀,向着敌阵冲过去。

原来秀奎并没有去京城。京城确实正在谈判,但那是朝廷大员的事,秀奎只是个四品都司,级别远远不够,他离开青龙关是张岩彪筹划的计谋,包括两个内容:其一,给内鬼制造假象,让他把假情报送给拉特捷夫,诱使其放松警惕倾巢出动,以便守军围而歼之;其二,亲自去元浦村接谷家尧,这回是大仗硬仗,需要谷家轿鼓再助一臂之力。

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也豁出去了,要与秀奎、张岩彪拼个鱼死网破。拉特捷夫抽出指挥刀在前面指挥冲锋,范士耶利挥舞着手枪在后面督战,八国联军散开队形向青龙关守军猛攻。子弹“嗖嗖”地怪叫着,雨点一样飞向守军阵地;炮弹“咣咣”地轰鸣着,一发发在守军群里开花。仗着兵器的优势,渐渐地,八国联军又占了上风。

拉特捷夫扬着血淋淋的指挥刀,范士耶利提着冒烟的手枪,发出一阵阵狂笑。

青龙关攻破在即,情势万分危急!

正在这时,八国联军身后突然又响起了鼓声,如同龙吟虎啸一般。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谷家尧带着轿鼓再次来到青龙关,来到抗击洋鬼子的前沿阵地。

鼓声一响,守军军心振奮,就像当年卫青、霍去病抵抗匈奴人一样,个个斗志昂扬。

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惊慌万状,他们领略过轿鼓的威风,那不是鼓声,而是摄人魂魄的魔音。

谷家尧赤裸着胳膊,舞动鼓槌,猛力击打着鼓面。鼓槌就是指挥棒,鼓声就是千军万马,他一声令下,鼓手们立刻催动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和上次相同,这次还是敲“风搅雪”——轿鼓中最惊心动魄的章节。

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在大白天,鼓手们身处战场最危险的地方,但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心与青龙关共存亡。

鼓声响起,犹如凛冽、肃杀的北国狂飚,搅动着千万朵雪花,在浩瀚而灰暗的天空中肆意漫卷、飞舞……

锣鼓声、喊杀声、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弥漫在青龙关的大街小巷,四周群山响彻着“嗡嗡”的回音。

“咚咚”的鼓声中,洋鬼子们的新一轮攻势又被压下去了。

此时此刻,谷家尧活像一位神勇无敌的将军,全部身心都集中在轿鼓上,丝毫不顾周围的枪林弹雨。有一颗子弹从他鼓帮一侧射进去,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好危险!子弹后偏稍许,就会从谷家尧的身上穿过去。

鼓帮鼓面密封,里面憋着气体,鼓声才会洪亮。鼓帮或鼓面一旦破洞,鼓声就不响了。

谷家尧的鼓声突然变得嘶哑和发闷,为了保持鼓声洪亮有力,他只能加大击鼓的力度和速度。

有好几个人中了枪弹,其中两人已经倒下。谷家尧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恨在心里,这些人是他从元浦村带出来的。出来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年轻后生,现在却倒在了血泊里,他不知道回去怎么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廖其来离谷家尧不远。在黄崖村,廖其来答应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想办法除掉谷家尧,所以,他两只平时喜欢滴溜溜乱转的眼珠,此时却一动不动地盯着谷家尧,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还真让廖其来盯出问题来了:别的鼓,鼓帮鼓槌都是白色或黄色的,而谷家尧的鼓帮和鼓槌却是紫黑色的,鼓声也远远响于其他的鼓。

事有凑巧,廖其来身边站着一名年轻兵士,叫李黑皂。他与廖其来同村,当初来青龙关当兵就是廖其来向秀奎推荐的。李黑皂小时候学过木匠,练就一套辨别木材的好本领,他只要瞄一眼,随口就能说出其树种。

李黑皂见廖其来瞅着谷家尧的那面大鼓和鼓槌发愣,不禁问:“廖大哥,你看啥呢?”

廖其来道:“这个人的鼓帮、鼓槌咋是紫黑色的呢?”

李黑皂道:“那是印度千年小叶紫檀,坚硬耐磨,水渍不侵虫子不噬,非常珍贵。”

李黑皂只是随口一说,廖其来可不是随意而听,他马上想起了一件往事。

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咸丰皇帝逃到热河,京城一片混乱,皇宫里更是乱象丛生,太监、宫娥纷纷四散逃命。过了些日子传出消息,皇宫里丢失了一批珍贵的印度产千年小叶紫檀,说是太监监守自盗偷运出京,高价卖到了市面上。后来几经倒手,这批小叶紫檀散落在民间。

慈禧当上皇太后,听说皇家御用小叶紫檀被盗,十分震怒,颁旨严加查办盗贼并派人到民间追缴。虽然追回不少,但仍有一部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就因为这批小叶紫檀,宫里有的太监吃了官司掉了脑袋。后来,朝廷又颁旨:凡发现民间私藏或使用小叶紫檀者,一律押监入狱;如有人胆敢公开出售小叶紫檀牟取暴利,格杀勿论。廖其来早年听人说过这个事情。眼前,谷家尧竟敢使用小叶紫檀制做大鼓鼓槌,明目张胆地违抗朝廷的禁令,胆子也太大了。

谷家尧胆子不大,第一次到青龙关,地点选在龙须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愿让守军看到大鼓和鼓槌,怕烧香引出鬼来。哪承想第二次到青龙关,它们真给谷家尧带来了麻烦。

廖其来眼珠一转冒出个鬼主意:到秀奎面前去告谷家尧一状,就说他盗取皇宫御用禁品。这一条罪,足够让谷家尧吃不了兜着走。只要定了罪,即便不灭谷家九族,起码能砍掉谷家尧的脑袋,看你还敲轿鼓给守军助威不!

秀奎本为旗人,又是王公贵族,当然知道小叶紫檀那段公案。听廖其来如此一说,他也不敢怠慢,马上来到谷家尧身边。他定睛一看,不由愣在那里——谷家尧那面大鼓的鼓帮和鼓槌千真万确是小叶紫檀所做,而且,很有可能就是皇宫里丢失的那一批,因为这种木材价格十分昂贵,民间极少有人买得起。

事情非同小可。朝廷明令收缴小叶紫檀,秀奎作为朝廷命官,又是旗人,自然不能抗旨。按大清律例,应该当场把谷家尧拿下。然而,秀奎却也下不了手——谷家尧正在不顾性命地帮助守军抗击夷兵。看他那不顾一切敲鼓的劲头,秀奎非常为难。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抗击夷兵,原本是吃皇粮拿军饷之人的分内事,谷家尧是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舍家撇业大老远跑来替我们挡枪弹,于情于理,都不该因为这些木头板子而治人家的罪。况且,谷家尧还是自己请来的。

秀奎下不了手,廖其来却下得了手。不等秀奎许可,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谷家尧面前,摆摆手让他停下。

谷家尧正敲在劲头上,忽然看见有人向他摆手。这人穿着清军的官服,显然是守军将领,于是停下来问道:“大人,您有何吩咐?”

廖其来指指大鼓和鼓槌,道:“吩咐谈不上,只想请教一二。”

“大人有话尽管说,只要俺知道的都告诉您。”

“你这鼓帮和鼓槌是啥木料做的?”

谷家尧心里一紧,想说又不敢说。

廖其来追问了一句。

谷家尧只好说:“小叶紫檀。”

“哪里来的?”

“银子买的。”

“哪里买的?”

廖其来步步紧逼,惹恼了谷家尧。这个守军将领竟在生死攸关之时揪住小叶紫檀不放,这不是在帮洋鬼子的忙吗?于是他不客气地说:“你管我是从哪里买的!”

廖其来冷笑一声,道:“朝廷明令民间不许使用小叶紫檀,违者杀无赦。我是朝廷命官,当然有权力问,也有权力管。”

谷家堯的鼓声不响了,其他鼓手也把鼓槌停了下来,战场上只剩下枪炮声和喊杀声。没有鼓声衬托,这些声音显得异常单调、刺耳和乏味。

廖其来不打洋鬼子,突然阻止谷家尧敲鼓,让李黑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很想把廖其来拉回来,但廖其来是外委千总,自己是普通军卒,无权制止他的行动,于是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张岩彪正在指挥守军与洋鬼子浴血奋战。轿鼓一响,守军精气神大振,渐渐又挡住了敌人的凌厉攻势。不料,刚才还震天作响的轿鼓,不知为什么忽然变成了哑巴!

不好!张岩彪心里瞬间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他知道,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早就视轿鼓为眼中钉肉中刺,非常恨谷家尧,必欲除之而后快。轿鼓突然不响,很可能是谷家尧遇到了危险。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向轿鼓所在的位置赶来。

眼前情景,让张岩彪火冒三丈,原来,廖其来的枪口正对准谷家尧的太阳穴,逼着他停止敲鼓。

谷家尧无法再敲鼓,但鼓槌并没有放下,紧紧地攥在手里,攥得手心出了水,顺着指缝嘀嗒在鼓面上。

廖其来厉声对谷家尧说:“秀奎大人宅心仁厚,不忍心杀你,你最好识相些。若不离开青龙关,我就代替秀奎大人以私藏皇家小叶紫檀之罪就地将你正法。”

按规矩,有四品都司在场,哪有八品外委千总说话的份儿?只是这个时候,秀奎有点儿投鼠忌器。治谷家尧的罪,他舍不得;放过他吧,朝廷的旨意又不能违抗。正在犹豫,廖其来突然出手,用枪顶住了谷家尧,脸上的麻子放射出邪恶的贼光。

秀奎怕伤了谷家尧,慌忙呵斥廖其来不要莽撞行事。但廖其来不听,继续用枪威胁谷家尧。

秀奎束手无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紧急时刻,张岩彪赶到了。一看眼前的情景,张岩彪明白了——暗藏在青龙关的奸细就是廖其来!

张岩彪这个恨呀!廖其来,好你个败类,不仅三番五次向洋鬼子出卖青龙关的情报,还要杀害抗敌英雄谷家尧,我决不能让你活过今天!不过硬拼不行,廖其来的枪在谷家尧头上顶着,万一他狗急跳墙,手指头稍微一勾,那谷家尧就没命了。

张岩彪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只见他走到廖其来面前,突然大喝一声:“廖千总,你看背后是谁?”

廖其来回头去看,就在这一刹那,张岩彪飞起一脚,踢掉他手里的枪,顺手从腰里拔出刀,出其不意地架到廖其来脖子上,说:“廖其来,你身为青龙关外委千总,却卖身投靠洋鬼子,残害骨肉同胞,真是禽兽不如!”

廖其来最怕张岩彪。张岩彪和秀奎不一样,秀奎虽是旗人,但对属下,不论是满人还是汉人,态度都很温和。张岩彪则不同,治军甚严,无论谁违犯了律例条令,都得接受惩罚,毫不容情。

廖其来吓得浑身颤抖,道:“守……守备大人,我没有投靠洋鬼子啊!”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张岩彪说着,手里加了劲儿,刀刃紧贴廖其来的皮肉。

廖其来疼得“哎呀呀”乱叫,道:“大人……大人手下留情。我说!我都说!”

张岩彪稍松了一点儿劲,道:“你是什么时候投靠洋鬼子的?”

廖其来有气无力道:“一……一个月前。”

张岩彪稍往前送了送刀刃,廖其来的脖子马上流出了血。

“你为什么要投靠洋鬼子?”

“守备大人,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范士耶利设圈套让我钻,我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张岩彪冷笑一声,道:“被逼无奈?那么多守关将士,他们没有被逼迫,单单逼迫你?”

廖其来深知张岩彪的为人,他嫉恶如仇,断然不会容忍自己出卖青龙关之罪。于是,廖其来“扑通”一声跪在张岩彪面前,苦苦哀求道:“大人,请您给我一条活路吧!我河南老家有八十多岁的双亲需要赡养,我愿意戴罪立功!”

“呸,你还有脸提起父母?据我所知,你父親四十年前抗击英法联军,在战场上英勇顽强,是我大清国军人的楷模和骄傲。我就奇怪了,老英雄怎么生下你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

“守……守备大人,我也是一时糊涂!您既然知道我父亲是抗夷英雄,就请看在他老人家的分上,这次就饶过我吧。”

“饶过你,我怎么向那些死在青龙关的弟兄们交代?留下你,让你的父母为你饮耻蒙羞?”张岩彪激愤摇头。

廖其来又把眼光投向秀奎,向他求情道:“都司大人,查处小叶紫檀乃朝廷旨意,我替朝廷办事,您可不能不管呀。请您看在我服侍您多年的分上,救我一命吧!”

如果廖其来不当奸细,只是为了小叶紫檀,秀奎真想救他一命。然而,当张岩彪揭穿他的真实面目后,秀奎明白廖其来并不是为朝廷办事,而是受命于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意图斩杀谷家尧,破坏抗夷大计,是个卖国贼。这种坏人,岂能留下?他于是“哼”了一声,对张岩彪说:“张守备,既然他给我当过亲兵,我也念他这份情,你……给这个民族败类来个痛快吧!”

张岩彪点了点头,怒视廖其来道:“背叛国家和民族的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看刀!”说罢,他手起刀落。

随着“咔嚓”一声,廖其来的人头滚出去老远,鲜血喷了张岩彪和谷家尧一身。

廖其来突如其来插了这么一杠子,轿鼓停顿了很长时间。没有了鼓声,八国联军就像还阳的僵虫,又展开新的攻势。战事一拉长,守军再次出现劣势。

张岩彪非常着急,对谷家尧说:“谷班主,请你赶快擂鼓。今天不彻底消灭洋鬼子,咱们谁都不能离开青龙关!”

谷家尧死里逃生,是张岩彪救了他一命。现在,张岩彪需要轿鼓,青龙关需要轿鼓,个人身家性命也需要轿鼓。轿鼓,必须赶快敲响。

高高的青龙关上,冷风飕飕,寒气逼人。谷家尧全然不顾这些,他脱掉上衣,只留一件粗布汗衫,紧紧腰带,吐了两口唾沫在手心,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搓搓,然后把两只紫檀鼓槌抡得呼呼生风。密密实实的鼓点击打着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又响彻云霄。

其他人也学着谷家尧的样子,脱掉上衣,扎紧腰带,拿出十倍百倍于平时的劲头,拼命击打着轿鼓和镲、铙、锣。

鼓声中,张岩彪指挥守军又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击,就像当年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人一样,鼓助人威,人凭鼓势,守军和老百姓肩并肩,手携手,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将八国联军团团围在青龙关两条狭窄的街道里。

几天前,张岩彪命令青龙关烟花爆竹作坊,把制作烟花爆竹所用火药全部献出来做成土石雷,现在派上了用场。土石雷一个个扔进敌群,“轰隆隆”,伴随着一阵阵巨响,洋鬼子被炸得哭天喊地、血肉横飞。烟雾升腾之处,飘飞着洋鬼子的半截胳膊半条腿,还有片片缕缕沾满血迹的破衣衫。

在一间小屋子里,范士耶利气喘吁吁地对拉特捷夫说:“将军,大势已去,我看咱们还是跑吧,否则会全军覆没!咱俩的小命也会丢在这里的。”

拉特捷夫“哼”了一声,不满道:“怎么?你想跑?你不是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军人就该战死沙场,怎么能轻言逃跑呢?”

范士耶利焦急道:“将军,您何必死心眼儿呢?不走的话,这么多帝国士兵死在异国他乡,您于心何忍?”

“我们不能败在这些猪猡手下!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战死沙场!”拉特捷夫气急败坏道。

屋外的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窗户上不断有子弹射进来。土石雷的爆炸声也越来越近,房梁上的尘土“哗哗”地直往下掉。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已经成了“土地爷”了。

“将军,此时不走,怕是再没机会了!”范士耶利苦苦哀求道。

拉特捷夫也看出来了,今天,青龙关的守军和百姓是向他们索命来了。再怎么抵抗,结果也只有一个字——败。

“将军,中国人曾经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还是保住性命最重要!”范士耶利见拉特捷夫脸色已有转变,赶紧催促道。

“那好吧,撤退!”拉特捷夫终于想通了,还是范士耶利说得对,为什么要把生命丢在这里呢?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活着回去,还要把这些士兵带回去,他们都有父母和妻儿……

简单商议了一下后,拉特捷夫决定向青龙关南边突围,那里是一片乱石坡,荒凉、陡峭,没有道路,守军也没有设防。

“洋鬼子向南跑啦!”有人发现八国联军向南边的乱石坡拥去后,火速向张岩彪报告。

谷家尧听说洋鬼子要跑,也立即带着轿鼓来到青龙关南边。总之是人到哪里,鼓声就响到哪里。

范士耶利催促着队伍往南撤,跑在最后面。鼓声追过来,大队守军也随着追过来。

范士耶利心里恨恨地想,联军之所以失利,就是因为这可恶的鼓声。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得给谷家尧一点儿颜色瞧瞧。于是,他停下来,悄悄躲在一堵矮墙后面,掏出枪,等着谷家尧过来。

远远地,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挎着轿鼓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使劲地敲着。

此人必是谷家尧!我不能让他活过今天!范士耶利歹毒地想着,随即举枪瞄准……

谷家尧一门心思都用在敲鼓上,哪提防有人暗算!忽然,“砰”的一声枪响,谷家尧的左肩像是被扎了一锥子,一股鲜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当即把白色的鼓面染成了红色,把黑色的鼓帮染成了酱紫色。谷家尧身体颤抖了一下,左手一松,鼓槌差点儿掉在地上。他使劲攥住鼓槌继续敲打,鼓声丝毫没有减弱,还是那样粗犷响亮。

范士耶利心里发毛,再次举起了枪。

谷家尧明明知道前面有人在向他射击,却毫不理会。他的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震慑了范士耶利。当范士耶利第二次抠动扳机时,他的手指微微抖动了一下,便失了准头,子弹没有射准谷家尧,而是射在了鼓面上,那鼓面顿时出现了一个大洞。

鼓帮被洞穿了好几个窟窿,现在鼓面又中枪,鼓皮破了,敲自然不响,但谷家尧仍在不停地敲打,因为其他鼓手还要听他指挥,他绝对不能停手。

范士耶利见谷家尧始终没有停下鼓槌,再次瞄准了谷家尧。忽然,“咣咣”,他的后背被人夯了两铁棍,疼得他“哇呀呀”直叫唤,枪掉在地上。

这两铁棍,是一个小伙子夯的。原来,一群追击洋鬼子的年轻人来到矮墙边,小伙子见这个大虾米样的洋鬼子正向敲鼓的汉子开枪,便顺手抡起手中的铁棍狠狠地向洋鬼子夯去。小伙子力气十足,铁棍又粗又长,而范士耶利毫无防备,三两下就被小伙子夯趴下了。

矮墙后面是乱石坡。范士耶利个子高,体重大,倒下后正好摔在乱石坡的边缘上。那儿的几块石头是活动的,被范士耶利一压,就“哗啦啦”滚落到乱石坡下面,范士耶利也随着石块滚了下去。

乱石坡有五十多米高,下面是一个乱石坑,里面长满了荆棘。范士耶利滚下去后,先被摔了个半死,又被荆棘的刺扎得满头满脸都是血眼,脑袋成了血葫芦,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痛得直哼哼。

这时,大队守军高声叫喊着,纷纷跃下乱石坡,向溃退的洋鬼子追杀过去。

李黑皂跑在最前头。他恨廖其来,更恨范士耶利,想找机会亲手砍了他才解气。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李黑皂当过木匠,在军营里经常做些木匠活儿,身上时常带着一把斧头。他首先发现了黄毛卷发的范士耶利,但并不知道他是谁。

旁边有人认了出来,说:“这个人便是八国联军副统领范士耶利!”

李黑皂一愣,俯下身,围着范士耶利转了几圈,前前后后瞅了个真切,然后“嗖”地从腰间抽出斧头,用斧柄敲了敲范士耶利的大脑门。

范士耶利正闭着眼呻吟,忽然觉得有人敲自己的脑门,睁眼一看,发现一个黑脸守军手里拿着一柄明晃晃的利斧正瞅着自己,不禁吓得灵魂出窍,惊慌地说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要你的狗命!你自己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李黑皂说。

“你是谁?”

“我是廖其来的兄弟!你设计害死了廖大哥,我现在就替他向你索命!”

范士耶利一听,吓得魂飞魄散,想了想,忽然从腰间摸出一根金条,递给李黑皂道:“小兄弟,放过我吧。这个给你。”

李黑皂轻蔑地笑着,摇了摇头。

范士耶利以为他嫌少,又摸出一根金条,再次递向李黑皂。

李黑皂伸出巴掌,“啪”的一声,把金条打出老远,吼道:“告诉你,洋鬼子,金钱能买通廖其来,却买不通我李黑皂。中国人并不是个个爱钱如命!现在,我就送你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说完,他手起斧落,将范士耶利的脑门劈开了一个半尺长的大口子,但见白色的脑浆和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流了下来……

遗憾的是,拉特捷夫侥幸逃脱了。他进入封平县时,带着二百多名洋鬼子,而逃出去时只剩下数十人。

青龙关保卫战,以大清军队的胜利而告结束。

这一战,谷家轿鼓功勋卓著,谷家尧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英雄。

清政府与英、法、德、日等列强签订了《辛丑条约》,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回到北京。慈禧奖赏、提拔了一大批在她逃亡时为其鞍前马后效劳尽忠之人,也撤职查办了一些办事不力者,有人甚至丢了脑袋。

谷家尧虽然抗夷有功,但因私藏御用小叶紫檀,被定罪关进了封平县大牢。

青龙关都司秀奎、守备张岩彪,指挥有方,大败俄国人拉特捷夫带领的八国联军,给大清国争了气,慈禧太后甚感欣慰,颁旨给予褒奖,并破例召见了二人。

朝堂之上,秀奎特意把谷家轿鼓助战一事做了禀呈,详细讲述了谷家尧协助青龙关守军英勇抗夷的经过,当面为他请功,恳请皇上和太后开恩,赦免谷家尧私藏御用小叶紫檀之罪。

慈禧听后,耷拉着眼皮问:“竟有这等事?那谷家尧现在何处?”

“他被押在封平县衙大牢。”秀奎说。

慈禧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文武百官,问道:“你们倒是说说,这件事情该怎么处理?”

张岩彪上前一步,跪下道:“啟禀皇上、太后,微臣是青龙关战役的直接指挥者。八国联军的洋枪洋炮极其厉害,要不是谷家轿鼓为我守军鼓舞士气,要想战胜敌寇怕是不容易,谷家尧是青龙关保卫战最大的功臣。”他边说边偷偷地抬眼察看光绪和慈禧的脸色,发现没什么变化,遂大着胆子继续道,“现在仗打完了,功臣没有得到奖赏,反而被押入大牢,以后……”说到这里,他故意刹住了话头。

“以后又如何?往下讲。”慈禧抬了抬眼皮道。

“臣以为,若将那谷家尧定罪,以后再有战事,还怎么请人家助战?”张岩彪说道。

这时,荣禄也上前一步,启奏道:“八国联军追赶微臣和崇琦大人于保定以西,青龙关都司秀奎、守备张岩彪临危不惧,率兵抵抗,且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实乃我大清国的忠臣。”

光绪和慈禧听了,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谷家尧乃一介草民,深明大义、赤胆忠心,危难之中,阵前擂鼓壮我大清军威,也实乃我大清的功臣,应受褒奖。”荣禄稍停了一下,“但因其私藏御用禁品,论罪当斩。微臣以为,念其抗夷有功,那就定他个将功折罪吧。”

慈禧转过脸问光绪:“皇上意下如何?”

光绪道:“荣禄所奏言之有理,就将功折罪把他放出来吧。”

慈禧微微点头,缓缓道:“既然皇上发话了,准奏。秀奎,回去把谷家尧放了吧。人家给咱出过力,你们要好好安慰安慰人家。”

秀奎和张岩彪连忙叩头谢恩:“微臣替谷家尧叩谢皇上和太后不杀之恩。”

“起来吧。”慈禧眯缝着眼睛,漫不经心地说。突然,她脸色一变,声音严厉起来,“你们真有能耐,还好意思在这里为谷家尧求情。哼!”

秀奎和张岩彪不知道慈禧为什么突然变脸,吓得不敢抬头,更不敢问为什么。

还是荣禄胆子大,他仗着和慈禧有亲戚关系,问了一句:“太后此话怎讲?难道不该为谷家尧求情?人家可是我大清国的功臣呀!”

“谷家尧是功臣,你们却是罪人!”

“我们怎么又成了罪人?”

“你们也不想想,堂堂大清国守军,打仗竟靠一段普通乡间鼓乐,军人的士气和胆气都跑到哪里去了?”慈禧越说越来气,“要是没有轿鼓,没有谷家尧,我和皇上是不是就得当俘虏呀?退朝。”说完,她站起身,让李莲英搀扶着愤愤地走了。

谷家尧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秀奎和张岩彪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二人回到封平县后,立即打开大牢,把谷家尧放了出来。

后来,慈禧听说元浦谷家轿鼓不比一般乡间鼓乐,大有来头,心里就有些痒痒,想找个机会听听这轿鼓到底能敲出什么新鲜花样。

过了些日子,慈禧太后要过生日。此次西逃,她受了不少惊吓,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銮驾回京,也算是劫后余生,便想好好过个生日,压压惊,去去晦气。

为了准备慈禧的这个生日,皇宫里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忙活,吃喝穿戴、古董珍玩,都准备得十分齐全。慈禧爱听戏,喜欢谭鑫培的脆音儿,也早有人如此这般吩咐了下去。

这天,李莲英陪着慈禧在颐和园散心,提起过生日的事,他对慈禧说:“老佛爷的寿辰就要到了,奴才们虽然做了不少安排,但肯定还有不周之处。您还有什么要求,就吩咐下来,奴才们赶紧去布置、操办,别误了大事。”

慈禧眯缝着眼睛,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对李莲英说道:“前些日子,听说元浦谷家轿鼓来头不小,真有这回事?”

李莲英哈了哈腰,说道:“奴才也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老佛爷喜欢,咱这就把他们召来敲上一段。老佛爷听听,觉得好听,好歹赏他们几两银子;不好听,乱棍打出去就是了。您看怎么样?”

慈禧慢悠悠地道:“好吧。宫里头事儿多,我身边也离不开你,这事就让崔玉贵去办吧。吹拉彈唱这类事,他比你懂。”

李莲英一听,连忙说:“老佛爷,那崔玉贵如今在庆王府当差,没在您身边哪!”

慈禧一愣,问道:“崔玉贵是我的人,去庆王府干什么?”

李莲英心想,这老太婆真是老糊涂了,把崔玉贵送回庆王府不就是你的懿旨吗?怎么时间不长就忘了呢?当然,这些埋怨,打死他也不敢当着慈禧的面说出来。所以,他只是试探着问:“要不咱再把崔玉贵从庆王府那儿要回来?”

慈禧点点头道:“去去,快点儿把他要回来。”说着,好像忽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了,又对李莲英说,“降旨下去,恢复崔玉贵二总管的职务,授三品衔,赏亮蓝顶戴。回头你去那边,知会皇上一声。”

李莲英弯弯腰道:“嗻。奴才这就去。”说完,抬脚就要走。

慈禧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说道:“等等。小李子,你告诉崔玉贵,让他回来后先去封平县一趟,把元浦村的轿鼓带到京城来。”

李莲英一听,有些为难地说:“老佛爷,崔玉贵出宫,怕是不……不太方便?”

这一提醒,慈禧顿时醒悟过来。按清朝定制,太监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当年安德海私出皇宫,被山东巡抚丁宝桢逮住砍了头,给了慈禧一个烧鸡大窝脖,公开场合还不敢说什么,只能打掉门牙往肚子里咽。现在,她见李莲英又提起太监不能出宫之事,心里不由来了气,骂道:“好你个笨蛋玩意儿!谁说让他出宫了?我是让他操办这件事,他难道不会差遣别人去吗?”

一见慈禧发了火,李莲英赶紧伸手打自己的嘴巴,说道:“您瞧我这张破嘴!是是是,还是老佛爷说得对,让他差遣别人去。唉,我以后要是死了,肯定是笨死的!”

慈禧听了,把眼一瞪,道:“放肆!我快过生日了,你老死呀死呀的,想怎么着呀?是想咒我快点儿死吗?”

李莲英听了,吓了一大跳,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小鸡啄米,嘴里不住地央求道:“老佛爷,您就饶了奴才吧。奴才不会说话,就爱胡说八道,您老人家早就知道,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慈禧听了,偷笑起来,却故意绷着脸道:“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起来吧。唉,这件事也怪我没讲清楚。”

崔玉贵又回来了,常年侍奉慈禧的他,对这个老太婆的脾气了如指掌:给慈禧办事,无所谓对错,全看是否对她的脾气,还要看她心情的好坏。如果对她的脾气,再碰上她心情好,你就是办得再不好,那也是好;反之,就算你办得再正确,那也是错的。

谭鑫培、陈德霖、杨小楼这几位梨园老板,崔玉贵再熟悉不过,他本人就曾给他们配过戏,小翻儿一折就是三四十个,脸不红气不喘。他想,看戏容易,到时候用轿子把三位老板接过来就是了,唯独这谷家轿鼓让他犯难。他想,轿鼓是个啥玩意儿?青龙关都司秀奎和守备张岩彪都说它好,八成是因为轿鼓帮他们打了胜仗,他们才为它说好话,但真好还是假好,宫里谁都没见过,也没听过。崔玉贵还有一层担心:鼓声里有没有朝廷忌讳的东西?特别是有没有招慈禧讨厌的东西?听说谷家轿鼓的鼓帮、鼓槌差点儿闯下弥天大祸,若不是荣禄、秀奎、张岩彪等人拼死力保,谷家尧早被砍了脑袋。现在,又让他带着朝廷禁品进皇宫,还要让太后看和听,这个差事风险可不小!

崔玉贵决定小心行事。

话说谷家尧接到县衙的公文,要他三天后带着轿鼓进京,给慈禧太后的生日助兴,他压根儿就不愿意去,可又不敢抗旨,于是陷入两难之地。

这日,谷家尧边吃饭边和家人商量,说道:“这次进京怕是凶多吉少!和青龙关一样,取了经是唐僧的,闯了祸是孙猴子的,闹不好就会被砍脑袋。”

他老婆扒了一口饭,说:“你不去,人家就不砍你的脑袋啦?抗旨可是死罪。”

谷家尧叹了一口气,道:“去也砍,不去也砍,莫非俺这回死定了?”

他老婆又道:“我觉得啊,去,有可能会死;但要是不去,那是一定会死的。我看不如去。”

他儿子在一旁埋头吃饭,这时抬起头来说道:“爹,我赞成娘的主意,京城还是要去,我看不一定会出事,而且这次我也要去。”

谷家尧的儿子叫谷耀瑞,已经十八岁了,长得和谷家尧一样高大威猛,而且眉眼比谷家尧更加周正。他已经跟着父亲敲了十多年轿鼓,得到了父亲的真传,轿鼓技艺已经相当不错了。

听儿子说他也想去京城,谷家尧连连摆手,说道:“你不能去!连俺都不敢保证能喘着气回来,干吗还要搭上你?你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吧。”

“听说这次慈禧太后过生日,张罗戏班子的是大内二总管崔玉贵。我应该可以去。”谷耀瑞说。

“崔玉贵?就是把珍妃娘娘扔井里的那个太监?”谷家尧问。

“对。”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他连皇上的宠妃都敢往井里扔,咱是草民百姓,他要想杀咱,还不跟拍死个蚊子一样简单?”

谷耀瑞却不这样看,说:“正因为咱是草民百姓,人家才不屑和咱一般见识哩!再说,他胆子就是比天还大,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谷家尧“哼”了一声,说:“朝廷杀人需要理由吗?咱帮他们打跑了八国联军,算是大功劳吧,怎么他们反把俺关起来,还要杀了俺?再说,他们要想找理由,就像磨道里寻驴蹄儿,还有找不到的?”

谷耀瑞仍然坚持道:“咱去给慈禧太后庆贺生日,她反过来却杀死咱,难道不嫌晦气?”

别看谷耀瑞岁数不大,这几句话却说得有理有据,谷家尧心里便稍稍松了一道缝儿。忽然,他觉得儿子有点儿奇怪,这都是大道理,儿子长这么大从没出过远门,哪能说出这些话来?就问他:“小子,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

“王蒌蒿。”

“就是来送县衙公文的那个皂役领班?”

“是的。”

“哼,不当和尚不知道脑瓜皮凉。他手里要有犯禁之物,还会说得那么轻巧?”

“王蒌蒿说,崔玉贵和正定府闫二掌柜是姑表亲。”

“一個皂役领班咋知道这些事情?”

“王蒌蒿虽是皂役领班,但也有些来历。他老家在河间府,离崔玉贵和闫二掌柜家都不远,和崔玉贵带点儿拐弯亲戚,管崔玉贵叫姨表叔。”

说到闫二掌柜,谷家尧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说:“快,快带俺去见王蒌蒿!”

“人家已经走了。”

“啥时候走的?”

“有半个时辰了。”

“快去追,俺有重要事情问他!”

那王蒌蒿办完了公事,正往回走,忽见谷家父子匆匆忙忙追来,不禁哑然道:“你们这是……”

“王大人,俺听耀瑞说,您认识正定府仁和药铺的闫二掌柜,是真的吗?”

王蒌蒿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俩老家是邻村,也是亲戚,我叫他表哥,小时候常在一块玩耍。你也认识他?”

谷家尧道:“岂止认识,我们还是要好的朋友呢。”随即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那个人就是您了。”

王蒌蒿疑惑道:“我?”

谷家尧点了点头道:“闫二掌柜此前在我面前提起过您。”

王蒌蒿道:“他因何事提到过我呢?”

谷家尧道:“因小叶紫檀。当年,闫二掌柜说有两个人知道他手里有小叶紫檀,一个是药材贩子,另一个没有透露姓名。今天俺才知道,这个人就是您。”

王蒌蒿道:“闫二掌柜还向你说了什么?”

谷家尧道:“他说如果有缘,咱们可能会见面。哈哈,现在看来咱俩真有缘。”

王蒌蒿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似是转移话题道:“谷班主,你应该清楚,不去北京对你是不利的。”

谷家尧道:“俺知道这是抗旨,横竖有个死撑着天了,在青龙关已经死过一次,在封平县衙大牢也死过一次,再死一次,又能咋样?”

其实,谷家尧已经有了进京的打算,只不过还想抻抻王蒌蒿,掂量掂量他这个“秤砣”在小叶紫檀这杆“秤”上能压多少斤两。

“还有一点你可能没有想到。”

“死是人生第一难,还有啥能超过死?”

“对你来说,这一点比死还重要,还难受。”

谷家尧一愣,心想,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死更要紧的事情?

“你不去北京,封平知县就让我带着轿鼓去。其实我也会敲鼓。”王蒌蒿道。

“你带着谷家轿鼓进京?”

“是的。你不去,总得有人去吧。给老佛爷祝寿,这可是顶天的大事!当然,我不如你敲得好,而且也不会敲你谷家祖传鼓谱上的东西,只能用我老家的鼓声充作轿鼓。老佛爷是行家,如果她觉得不好听,你猜她会怎么说?”

“咋说?”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谷家轿鼓是驴粪球下层霜,里面糙外面光。如此一来,可就臭了你谷家轿鼓两千年的名声!”

这句话真戳到了谷家尧的痛处,他刚才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现在却变得脸红脖子粗了。他瞪着眼睛,像要把王蒌蒿吃了似的,不高兴地说:“谷家轿鼓,凭啥让你带着去京城!”

王蒌蒿笑道:“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由你带着轿鼓,我领着你一块儿进京。”

“你还是要去?”谷家尧皱了皱眉头。

“人家是一番好意呢!紫檀鼓槌一旦出了差错,崔玉贵面前咱们能说上话吗?”谷耀瑞在一旁提醒谷家尧说。

“好吧,去就去。我可不能让谷家轿鼓蒙羞!”谷家尧掷地有声地说。

谷家尧带着轿鼓晓行夜宿,向京城进发。

途中,王蒌蒿多次询问谷家尧认识闫二掌柜的经过,谷家尧却一再回避,因他曾向闫二掌柜承诺过,此事不对任何人提起。

王蒌蒿笑着说:“闫二掌柜的心情我理解,怕外人知道他有小叶紫檀,但对我却是例外,这事我比你知道得还要早。”

谷家尧想想也是,连小叶紫檀人家都知道,咱还瞒着这段经历干啥?再说,若是不讲,明显是对王蒌蒿不信任,这回进京,有很多事情还要仰仗人家呢!于是,他就把结缘紫檀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蒌蒿。

当年,大清皇宫小叶紫檀失窃并散落民间的消息也传到了谷家尧耳朵里。他知道,印度产千年小叶紫檀是制作轿鼓和鼓槌的上好材料,敲出来的鼓声纯正、清脆、响亮、悠扬,不输天籁,但不知道从哪里能搞到这些东西。

那日,元浦村举办轿鼓大会,谷家尧正敲得带劲,忽听观众群里有人说:“鼓敲得不错,就是鼓帮鼓槌木质差劲,如果用小叶紫檀,声音就好听多了。”

谷家尧听了,下意识地抬头打量了一眼这个人,见他五十来岁,肩头挎一个大号的褡裢,脚上穿着一双“踢死牛”山鞋,正挤在人群里饶有兴致地看着鼓手们敲鼓,不时地摇头叹息。

谷家尧把鼓槌交给另外的人,走到汉子跟前,说道:“这位大哥,天气挺冷,到家里暖和暖和吧。”

汉子扭头一看,是刚才领头敲鼓的那位,也不推辞,跟着谷家尧走出了人群。

聊天中,谷家尧得知汉子叫徐玉乔,家住河北正定府,是个药材贩子,长年在冀西一带倒腾中药材。

谷家尧对徐玉乔有种相遇恨晚的感觉,他让老婆炒了几个好菜,和徐玉乔喝起酒来。

“徐大哥,俺也知道小叶紫檀好,可从哪里能弄到这东西呢?小叶紫檀存世量太少,后来听说又成了禁物,老百姓哪敢用啊!”谷家尧不无遗憾地说。

“正因为犯禁,所以才难搞到。不过……”徐玉乔探头看了看门外,见没人,就悄悄问谷家尧,“你真想要这东西?”

“真的想要!不瞒您说,谷家有先祖所传鼓谱,汉武帝亲手编制,康熙金口敕封。这份荣耀,恐怕天底下任何大鼓都比不上。”

徐玉乔大吃一惊,道:“老弟,你说的难道是‘天下第一鼓的轿鼓?”

“正是。徐大哥听说过此事?”

徐玉乔双手抱拳,向谷家尧拜了几拜,道:“这件事在整个直隶都少有人不知道。了不得!了不得!小时候我就听长辈们提到过元浦轿鼓,刚才看你敲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鼓啊!”

谷家尧叹口气说:“过奖了。老祖宗过去敲啥鼓俺没见过,反正从爷爷那辈起,还没有敲过一面像样的好轿鼓,也没有用过一对像样的好鼓槌。”

徐玉乔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说:“谷老弟别难受,我一定帮你找到那小叶紫檀。”

谷家尧一听,朝徐玉乔纳头便拜,十分感激道:“拜托徐大哥,如果能找到那小叶紫檀,谷家祖祖辈辈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徐玉乔一把扶起谷家尧,说:“先别谢。我告诉你一个去处,拿到拿不到还得看你的造化。”于是说出正定府仁和药铺闫二掌柜手里有这个东西的秘密。

谷家尧大喜道:“俺过几天就去找闫二掌柜,请徐大哥帮忙引见一下。”

徐玉乔道:“闫二掌柜是买卖人,买卖人看重钱财。谷老弟,我觉得只要价钱合适,你这一趟绝不会走空。”

谷家尧心想,闫二掌柜是买卖人,看重金钱。你徐玉乔也是买卖人,也看重金钱。好,就冲你指出一条明路,俺也不会亏待你。于是,他打开炕角的木柜,取出十两银子,双手递给徐玉乔。

徐玉乔见状,慌忙用手一挡,说:“谷老弟,你这是干啥?”

谷家尧道:“多谢徐大哥指点。您出门在外不容易,冰天雪地的挺受罪,我是个土里刨食的穷庄稼汉,家底儿薄,拿不出多少东西,这点儿心意您就收下吧。”

徐玉乔也不推辞,接过银子放进褡裢。

数日后,谷家尧在正定府找到了闫二掌柜。

闫二掌柜说话慢条斯理,显得涵养很深。

谷家尧向闫二掌柜见过礼后,大大咧咧地说想买他手里的小叶紫檀。

闫二掌柜闻言一愣,说:“我哪有那东西?”

谷家尧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哪能一见面就向人家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于是,他在药铺对面找了个小客栈住下,天天到药铺里去磨那闫二掌柜,隔三岔五请他下馆子喝酒聊天。时间一长,闫二掌柜发现谷家尧坦率、实诚,不像是朝廷的探子,便问他:“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是徐玉乔。”

“哦,我猜着就是他。那你要小叶紫檀干什么?”

“俺用它做鼓帮鼓槌。”谷家尧说。

“你会敲鼓?”

“是的。”

闫二掌柜盯着谷家尧看了半天,突然说:“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谷家尧不知他要干什么,把双手伸了过去。

闫二掌柜一边端详,一边摸着谷家尧的手,点了点头,说:“看来你真的会敲鼓,掌茧又硬又厚,没有几十年的工夫是磨不出来的。”

谷家尧道:“闫二掌柜真是行家。”

闫二掌柜想了想,忽然问:“听前辈人说,封平县有个元浦村,村里有户谷姓人家,他们的轿鼓名气很大。据说鼓谱出自汉武帝之手,轿鼓的名字是康熙皇帝敕封的。你也姓谷,和元浦谷家有何渊源?”

谷家尧道:“不瞒您说,俺就是元浦谷家的轿鼓传人。轿鼓鼓谱是谷家的传家宝,到俺这一辈已经是第五十五代了。”

闫二掌柜脸上显出惊讶之色,说:“哎呀呀,我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的老家河间府也有大鼓,我小时候就敲过,但名气没有谷家轿鼓大。你们的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哪!”

谷家尧情不自禁地“唉”了一声,说:“可惜的是,鼓谱传承到今天快两千年了,一直没有好的大鼓和鼓槌与之匹配,这块心病让我谷家代代轿鼓传人难以释怀,因做鼓帮鼓槌的……”

闫二掌柜大概知道谷家尧接下来要说出小叶紫檀,赶紧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随我来。”

他将谷家尧领到自己卧室的里間,用厚棉被把窗户蒙起来,然后燃起一根蜡烛,掀起炕上的苇席,撬开炕板钻进炕洞里,打开一个小木箱,取出六根紫黑的木块。每根木块均为长方形,长二尺,宽八寸,大约有四五寸厚。

看到这些木块,谷家尧心里好一阵紧张和激动。

闫二掌柜从炕洞里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土,低声说:“这就是你想得到的玩意儿,一共十五斤多点儿,你上上手试试。”意思是让谷家尧鉴别一下真假和成色好坏。

谷家尧拿起一块小叶紫檀掂了掂,点点头道:“是真东西,斤两也差不多。您开个价吧。”

闫二掌柜无声地笑了笑,说:“我见你是谷家轿鼓的传人,咱们今天就改改规矩,怎么样?”

“咋改?”

“一般是卖主先开价。今天你是买主,由你先开价。我有言在先,这是缺货,要按斤论价。”

闫二掌柜撩起长衫,把右手伸进去,等着和谷家尧讲“手价”。

按斤论价?谷家尧心里一紧:闫二掌柜太精于算计了。

闫二掌柜催促道:“开价吧。”

谷家尧把手伸进闫二掌柜的长衫里,攥住对方一个手指头:每斤一两银子。

闫二掌柜掰开谷家尧的手指头,伸出两个手指头:二两。

谷家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心想,自己是带着四十两银子来的,这些日子连吃带住花费了不少,如果按闫二掌柜出的这个价格买下小叶紫檀,就得讨饭回家。他好几次想把闫二掌柜的手指掰开一个,不料闫二掌柜却死死攥着不松开。

谷家尧只好依从,攥着闫二掌柜的两个手指头摇了几摇,意思是成交了。他也是铁了心:今晚我就是把裤子卖了,也要把东西带走!

谷家尧付过银子,将小叶紫檀包好挎在身上,向闫二掌柜辞行,准备连夜回去。

“等一等!”闫二掌柜拿出几两碎银子递给谷家尧,“谷老弟呀,买卖是买卖,情分是情分。我不多给你,就送个盘缠钱,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谷家尧大喜,也不推辞,接过银子就要出门。谁知刚迈出几步,闫二掌柜又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谷家尧问:“闫掌柜,您还有什么吩咐?”

闫二掌柜面色突然变得异常肃穆,低沉着嗓音说:“我敬慕你谷家轿鼓的名声,希望你把它发扬光大,这才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个交易。谷老弟切记,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徐玉乔知道此事。”

“闫掌柜请放心,这件事情到俺这儿就算锁到柜子里去了,再不会有人知道。”

谷家尧刚说要走,忽听闫二掌柜“啊”了一声,说:“还有个人也知道此事。”

“谁?”

闫二掌柜刚要说,又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道:“他将来若是见到这些东西,一定知道是从我这儿弄的。”

“这人可靠吗?”

“可靠。我们是朋友,更是亲戚,在小叶紫檀上他还有恩于我。当年大内捕快四处搜查小叶紫檀,是他事先给我通风报信!”

谷家尧没有想到,后来真和这人打起了交道,这人还给谷家轿鼓帮了大忙。

他,就是王蒌蒿。

慈禧生日庆典的地点选在颐和园乐寿堂。

那天,光绪皇帝、隆裕皇后和文武百官都来祝贺。

贺毕,慈禧带着众人来到颐和殿看戏,下午是谭鑫培的《定军山》,晚上是余庄儿的《十粒金丹》。

《十粒金丹》剧情很长,演完已是深夜,众人准备回去休息。慈禧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神头,传旨要听听元浦的谷家轿鼓。

事出突然,难坏了李莲英和崔玉贵。按照慈禧寿辰的安排,轿鼓第二天上午才敲,不能和唱戏发生冲突。鼓手们是乡下百姓,不懂宫廷礼仪,崔玉贵把他们安排到很远的地方住,来回走一趟得半个时辰。半夜三更的,鼓手们都睡觉了,难道还要把他们喊起来?再说,等把他们接来,时间就更晚了,鼓还怎么敲?敲了还怎么听?一夜不睡觉吗?

然而,懿旨下来了,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崔玉贵急忙派人去接谷家轿鼓。

谷家尧已进入梦乡。蒙眬中,他觉得有人在推自己,睁眼一看,是儿子谷耀瑞和皂班衙役王蒌蒿。

谷家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揉揉眼睛坐起来,说:“咋啦?我睡得正香哩。”

谷耀瑞道:“爹,太后懿旨到了,要我们即刻赶到德和园大戏楼敲鼓去。”

谷家尧嘟囔道:“深更半夜敲鼓,谁听啊?”

“还有谁?太后老佛爷听呗。”王蒌蒿说。

一听是慈禧太后听,谷家尧脑瓜子一激灵,清醒了不少,说:“不是明天上午才敲吗?”

“老佛爷脾气怪着哩,想什么时候听就得什么时候敲,管你安排不安排,她的话就是最好的安排。”

谷家尧站起身来,说:“叫醒兄弟们,拾掇好家伙什儿,进德和园大戏楼。”

德和园戏楼内,崔玉贵一溜小跑来到慈禧身边,说:“老佛爷,轿鼓到了,在哪里敲?”

慈禧漫不经心道:“就在戏台上敲,我要当戏文看。”

一切准备停当,谷家尧从腰里拔出紫檀鼓槌,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绾了个斗大的花儿,正要落槌,不料慈禧在台下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停下!”

李莲英和崔玉贵不知道怎么回事,也顾不得问慈禧,赶忙向台上摆手。戏台不大,平时唱戏,只有几个人在上面表演,这次上来好几十个,还带着锣鼓镲铙几十件家伙什儿,把戏台挤了个满满当当。

前面的谷家尧听到慈禧喊停,也看到李莲英、崔玉贵在摆手,就停住了手。后面的人只看到谷家尧举鼓槌,没听见慈禧的话,就“咚哐咚哐”地敲打起来。

有人敲,有人没敲,声音很不齐整。慈禧不高兴了,绷着脸,瞪着眼道:“没有规矩。”

崔玉贵一颗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儿,连忙为轿鼓解围,说:“老佛爷别生气!台上人多,后边的人可能没有听见。奴才这就把他们叫来问问。”说著,他转身往前迈了一步,胳膊一摆,“嗖”的一个倒背跟头翻到戏台上,两脚着地时,像一朵雪花落下,没一点儿响声。

这一手,崔玉贵玩得漂亮,慈禧在最前排坐着,看得真真切切,情不自禁道:“嘿,要说武把式,还得数小崔子。”

慈禧一叫好,众人也跟着叫起好来。

崔玉贵拍拍手上的灰尘,来到舞台中间那面轿鼓旁,问大个子鼓手:“你就是谷家尧?”

谷家尧恭敬地回答道:“回禀二总管,草民就是谷家尧。”

“跟我到戏台下面来一趟。”崔玉贵说着,一个“鹞子翻身”,又像一朵雪花飘到慈禧面前。

崔玉贵露这两手功夫,谷家尧起初不理解是啥用意。他心想,今晚是俺敲轿鼓,又不是你演《三岔口》,在俺面前卖弄啥?

当他准备下戏台时,王蒌蒿在旁边说了句:“谷班主,下戏台手脚也利索一点儿。”

谷家尧明白了王蒌蒿的意思:你听见太后给崔玉贵叫好了吗?你想讓她叫好,也得拿出看家本领来。

谷家尧岂是等闲之辈?只见他把鼓槌往空中一扔,纵身跳下戏台,跪在慈禧面前,叩头道:“草民不懂皇宫的规矩,请太后老佛爷治罪。”说着,他两只胳膊往后一背,做了个被绑缚的姿势。这时,两只鼓槌恰好落到他手里。

“好功夫!”

“不愧是轿鼓传人!”

戏楼内顿时热闹起来,众人都为谷家尧叫好。

戏院里的王公贝勒、文武百官中间,有不少人是行家里手,看出谷家尧这一手比崔玉贵的功夫难度大多了。崔玉贵是舞台戏功,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而谷家尧却是实打实的气功,鼓槌扔出去,靠手劲控制升起、跌落的速度。谷家尧从扔鼓槌到接鼓槌,中间有半分钟时间,就是说,鼓槌在空中须运行半分钟才能落到谷家尧手里,这个分寸拿捏得稍有差错,就接不住鼓槌而丢人现眼。

事情就发生在慈禧的眼皮底下,她同样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叫了一声好,随后说:“你有什么罪?起来吧。”

谷家尧又赶紧磕头,说:“草民谢过老佛爷。”说完,站起来立在慈禧身边。

谷家尧这手绝活让慈禧开了眼,她心情好多了,说:“听说轿鼓还有鼓谱?”

“回老佛爷,是有鼓谱。”

“鼓谱上都写些什么?”

“回老佛爷,草民先祖谷越春还乡后,把汉武帝所赐鼓谱缝在一个羊皮包里,针脚处用蜡密封。历代祖先只是珍藏、传承,谁也没有打开看过。草民不知道鼓谱上写些啥。”

“那你们按什么敲鼓?比如唱戏,词儿在那里摆着。你们不看鼓谱,怎么知道所敲的就是鼓谱上的东西?”

“轿鼓共分七段,是先祖流传下来的,都出自鼓谱。”

“哪七段?有名号吗?”

谷家尧有点儿不情愿说,故意打了个嗑吧。

崔玉贵在一旁催促道:“快回老佛爷话,到底有没有名号?”

谷家尧只好说:“有。七段依次是粽子头、风搅雪、线儿鼓、双座子、八镲、八铙、大力胜、上架。”

慈禧把这七个名字念叨了一遍,笑了笑,说:“这些名号蛮有意思的。‘风搅雪这段肯定热闹,今天夜深了,不用多敲,就把这段敲敲吧。”

“回老佛爷话,草民这就去敲。”

谷家尧转过身子,两只手将鼓槌杵着戏台外沿,身子一纵,“嗖”的一下又跃回台上最中间那面轿鼓旁。其动作麻利、潇洒,引得台下再次响起了叫好声。

谷家尧在鼓旁站定,向左右鼓手打了个招呼,道:“漫天白雪,飘!”说完,鼓槌在鼓面上一点,“咚咚”,点出两个脆生生的声音来。

随着两声“咚咚”,锣鼓镲铙一起开敲,“咚咚”“哐哐”“嚓嚓”“吋吋”声响成一片。

夜已深,台下好多人熬不住,有的打哈欠,有的丢盹儿,但慈禧不走谁也不敢走。戏台上“咚咚哐哐”一敲,把他们的瞌睡虫都吓跑了,一个个又精神起来。

谷家尧的鼓槌一阵快过一阵,鼓声一阵紧过一阵,镲铙声也一阵响过一阵。台下的人真感觉天空像突然刮来一阵阵寒风,搅动着漫天的雪花在飞舞、飘动。

慈禧听着听着,似乎觉得鼓声里有种威猛刚烈的杀伐之气,说:“敲的是‘风搅雪,但听了让人身上发热,就想提着刀枪上战场厮杀。”

“老佛爷,这‘风搅雪就是一种催征战鼓,当年卫青、霍去病和匈奴人打仗,就是敲着‘风搅雪给汉军助威的,所以老打胜仗。”崔玉贵说。

“助威风、鼓士气,还就得用这种鼓声。”慈禧对“风搅雪”有了兴趣,“小崔子,你知道当年刘彻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吗?”

“这个……这个,我还真说不好,谷家尧或许知道。”

“好,你把他叫下来问问。”

崔玉贵向谷家尧招招手,谷家尧连忙又从戏台上跳下来。

“刘彻给这段鼓声起名‘风搅雪,是何用意?” 慈禧问。

“回老佛爷,”谷家尧说,“听先祖讲,这套鼓谱是汉武帝专为卫青、霍去病抗击匈奴编制的。匈奴地处大漠,每到冬季狂风大作,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于是编制了这段鼓谱。”

慈禧笑着说:“即便是传说也很好,用意好,鼓声好,我喜欢。”

“青龙关保卫战,谷家尧就是敲的‘风搅雪,给守关军卒提振了士气,打败了洋鬼子,给咱大清国争了光。”崔玉贵说。

“这么说,‘风搅雪也是大清国的功臣了?”

“奴才以为也是。”

“既然是功臣,那就赏吧。”

崔玉贵一愣,忙问:“老佛爷,是赏‘风搅雪,还是赏敲‘风搅雪的人?”

《十粒金丹》演完时间就不早了,又折腾了大半天轿鼓,慈禧也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便随口说了句:“都赏,都赏。谷家尧重赏。”

“老佛爷,您说赏啥,我去取。”崔玉贵说。

“别跑路了。”慈禧打了个哈欠,从手腕上捋下一副暗红色的手串,让崔玉贵给谷家尧。

这是西域进贡的血珀手串,崔玉贵惊愕地张着嘴,好一阵合不拢。这手串可是价值连城呀!老佛爷的宝贝数不清,但她最珍爱的只有两件,一件是十六岁入宫时咸丰皇帝送给她的东珠耳环,另一件就是这副血珀手串。他心想,我侍奉老佛爷多少年,她也不舍得赏我,谷家尧敲打了几下轿鼓,就得到了这么大的封赏,这从哪儿说理去?他心里不平但也无奈,还得装出高兴的样子,朝戏台上高喊一声:“谷家尧领赏。”

第二天吃过早饭,谷家尧接到旨意,下午到德和园敲连本轿鼓。

昨晚“风搅雪”开了个好头,慈禧太后封了赏,鼓手们高度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回到住处后,大家安安生生地睡了个好觉,又经过一上午的休息,中午吃了御膳房的宫廷菜,个个精神头养得很足。下午上戏台,大家敲打得十分卖力。

慈禧不住地点头微笑,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轿鼓,就对谷家尧说:“轿鼓确实好听,但我不清楚这七段怎样分开,乍一听,就好像是一个段子。这样吧,让别人上面敲,你在这里给我讲讲。”

谷家尧有点儿发怵,他敲了几十年轿鼓,从来没给人讲过。轿鼓虽然有鼓谱,但谁都没看过,传承方式是老辈在前面敲,晚輩在后面听,记住后再拿起家伙什儿练习,没人给谷家尧讲过,他也不会给别人讲。

见谷家尧不说话,崔玉贵直催道:“讲吧,老佛爷等着听呢!”

谷家尧知道慈禧精通戏文,戏文和鼓乐是相通的,懂戏文也应该懂鼓乐。他怕说错话惹慈禧不高兴,就实话实说:“回老佛爷,草民只会敲,不会讲。”

慈禧笑了笑,说:“七段名号的由来,你应该知道吧?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号呀?”

“这个草民倒是懂一点儿。”

“懂多少就说多少,我问到哪你就说到哪。”

“就依老佛爷。”

慈禧用手一指戏台道:“他们现在敲的是哪一段?”

“第一段,粽子头。”

“粽子头?”慈禧说,“名字好怪!为什么叫粽子头而不叫馒头或窝窝头?”

“粽子头是尖的,而轿鼓开头时,击鼓速度较慢也单调,轿鼓上称为‘尖头。还有一个解释。”说到这里,谷家尧突然住了嘴。

慈禧正听到兴头上,见谷家尧不说了,转过头道:“往下讲啊。”

谷家尧望了望崔玉贵和李莲英,还是不说话。

崔玉贵和李莲英也不明白谷家尧为啥突然卡了壳。

崔玉贵问:“你为什么总是说一句留半句?”

谷家尧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敢往下说,不敢提“粽子”这两个字。

晋东冀西一带多种植黍子,黍子脱皮后叫黄米也叫黏米,当地的风俗习惯,黄米除了磨面做油炸糕外,还用来包粽子,也不管是不是端午节。来京城前,谷家尧就听说慈禧逃往西安路过忻州时,出过一回洋相。那次,慈禧饿得够戗,当地老百姓给她送了不少粽子充饥。黄米黏性大,难以消化,吃七成饱即可。谁知慈禧饿极了,一下吃进去很多,结果造成消化不良,上吐下泻闹起了肚子。

大黄米另一个特点是性热,吃了容易发生泌尿系统感染,封平县方言称为“零碎”,即不停地撒尿,尿量又不多,呈深黄色。撒尿时,尿道有明显烧灼感和疼痛感,严重时全身还伴有发烧症状。慈禧不仅闹肚子,还患上了“零碎”,一晚上要往茅厕跑数十次。结果在上厕所的时候,跟一个乡下老光棍闹了一出窘事。所以,谷家尧不敢提粽子,怕犯了慈禧的忌讳。

“谷家尧,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慈禧又催道。

“回老佛爷,草民听见了,听见了。”

“听见了就快讲!”

不讲不行了,谷家尧只好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元浦一带,老百姓们都爱吃粽子,来了贵重客人,要包粽子招待,所以轿鼓开篇段子就起个‘粽子头的名号。”说完,他偷偷地观看慈禧,发现她脸色没有变化,只是有段时间没说话,好像在回忆什么,他的一颗忐忑的心才算平静下来。

鼓声进入“上架”段落。

“轿鼓上了‘架就快……”谷家尧刚想说“完了”,忽然想起王蒌蒿告诉过他,在慈禧面前千万别说“完了”、“坏了”、“不行了”等等,便连忙改口,“就快结尾了。这个段落好有一比。”

“比作什么?”慈禧问。

“前六段,好比一辆小驴车在爬坡,敲到‘上架,等于爬过最陡峭的那段路,来到一块平坦的地面上,鼓声就平和多了。”

“轿鼓有这么多道道儿,不愧是汉武帝所制、圣祖皇帝所封呀!”慈禧对谷家尧说,“听说你是谷家第五十五代传人,这半天你光说话了,还没见你露真本事呢。”

“那就让他露一手?”崔玉贵说。

昨晚,谷家尧只敲了一段“风搅雪”,真没有显露出看家的本领来,现在见慈禧要自己单干,正合他的心思。谷家轿鼓在先祖手里扬过名、立过万,那是何等荣耀,今天我要拿出十二分力气,让皇上、太后为谷家轿鼓竖起大拇指来。想罢,他一个纵步跳上戏台,留下一个敲镲的和一个敲铙的,其他人都下台去。

谷家尧拿起两把鼓槌,捋了捋红绸穗儿,在鼓面上轻轻点了两下,试了试声音。他听到两声“咚咚”,皱了皱眉头。唉,这个声音可差远了,要是那面小叶紫檀鼓还在,我就能敲出一朵鲜艳的大红花让你们看看。可惜,那面鼓在青龙关为大清国捐躯了。

谷家尧叹了口气,对身边两个人悄悄说了句:“粽子尖尖头,带我上高楼。”随后,舞动鼓槌猛击鼓面,顷刻间响起“咚、嚓、吋,咚、嚓、吋;咚咚、嚓嚓、吋吋;咚咚咚、嚓嚓嚓、吋吋吋”的声音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谷家尧敲出的鼓声,与刚才那些鼓手的合奏显然不同,它清脆、响亮,浑然一体、连而不乱。

谷家尧耍了几十年鼓槌,深谙其中要领,敲到紧要处,五步开外的人根本看不清鼓槌,只看见鼓面上有一团黑影在舞动,搅得人眼花缭乱。但在半里地之外,又能清晰地听到鼓声中那鲜明的节奏和强烈的层次感。

轿鼓第四段称为“双座子”。因为这一段节奏特别快,所以,鼓槌不宜抬得过高,几乎是在鼓面上摩擦。敲到这段时,谷家尧突然双脚一跳,离开原来位置五尺以外,把鼓槌隔空往鼓面一送,手里捏着两条红绸穗儿的尾部。这时候,两条软软的红绸突然变得硬邦邦,就像两根枣木棍子。准确地说,就像谷家尧两条胳膊突然加长了好几尺。

谷家尧站在五尺远的地方,双手来回拉动着两条红绸子,鼓槌在鼓面上不停地摩擦、击打,竟然发出极为别致的声音。这种鼓声和在鼓旁直接击打出来的声音不一样:说它柔,柔里带刚;说它刚,刚里又掺柔,清脆悦耳、美妙无比。

台下的人看呆了,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敲鼓姿势,居然还有这种动听的鼓声。

慈禧感叹地说:“谷家轿鼓真是名不虚传!”

李莲英不懂鼓,但也觉得确实好看好听,也道:“这玩意儿着实不赖。”

崔玉贵懂鼓乐,亦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说:“这一招厉害。听说鼓乐里有‘气功捋稠的功夫,没有亲眼见过,今天算是开眼了。”

鼓声已敲到“八镲”、“八铙”两段上。七段轿鼓,别的段落都以鼓声为主,唯独这两段,鼓声退居二线,敲得比较轻,镲和铙的声音比较突出。这时,谷家尧又变出新花样,他示意敲镲敲铙的两位退到一边,把手中家伙什儿放在台上。谷家尧左手拿起一面铙,右手捉着一面镲,脱掉两只鞋,把另一面镲和铙放在两只鞋筒上,左右开弓连续敲打起来。敲打过程中,他还忙里偷闲,腾出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各夹着一只鼓槌,敲出“咚咚”的鼓声。

他一人干三个人的活儿,纹丝不乱,不落空,不缺项,声音一样悦耳动听。

这手功夫再一次镇住了台下的人,黑压压的戏园子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慈禧看得眼睛发直,嘴巴半天合不拢,不时发出“啊、啊”的声音。

光绪也一反不言不语的习惯,嘴里不断地发出啧啧声。

最吃惊的是崔玉贵,他知道这种“一赶三”和“一手两槌”敲法是鼓乐的最高境界,和“气功捋稠”一样,崔玉贵也只是听说,但没见有谁能敲出来过。所以,他总以为这不过是坊间传说或是鼓手的梦想而已,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高手?一个人敲三样家伙什儿,一手抓着两个鼓槌,等于一人长了三只手,一只手长了十根手指头,那还不乱了套?要是真有这本事,那还叫人吗?简直就是神!然而今天,崔玉贵真看到活神仙了,谷家尧真把“一赶三”和“一手两槌”敲出来了,而且敲得是那样娴熟,那样潇洒,简直妙不可言!

气功捋稠、一赶三、一手两槌,鼓乐中三大绝技都在谷家尧手里现出真容,人们始信,怪不得康熙皇帝御封“天下第一鼓”,敢情人家真有三把刀两把剪,当然敢上街吆喝劁猪骟蛋。

慈禧乐了,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个生日过得忒好!

谷家尧敲毕鼓,向戏台下面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拱了拱手。

光绪整个下午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谷家尧露出这些绝活儿,才有了一丝笑模样。待谷家尧给他拱手致礼时,他突然喊了一声:“你下来。”

谷家尧没想到光绪会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在戏台上怔住了。

“没听见皇上叫你吗?”李莲英这也是第一次向谷家尧发号施令。

谷家尧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跳下戏台,来到光绪面前,“扑通”一声跪倒,说:“皇上召见草民有何旨意?”

光绪问谷家尧:“轿鼓中,鼓是主角,镲和铙都是配角?”

“回皇上话,是这样。”

“锣起些什么作用?”

“锣的作用是……”

没等谷家尧说下去,光绪截住了他的话头,说:“朕看它也在敲,但总听不到它的声音。锣么,在轿鼓中似乎有它不多,没它不少。”

光绪说这番话是有所指的,周围的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含义。谷家尧没听出来,说:“回皇上话,锣在轿鼓中作用确实不大,它一般是在各个段落衔接处,起一点提示作用,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鼓手,也用不着锣来提示。所以,除了给老佛爷生日祝寿这种大场面,在俺老家元浦,一般不用它。”

“那它不就成样子货了吗?还要它何用?”

“据说先祖谷越春留下的鼓谱中没有锣。有一年,轿鼓到外村给一户娶媳妇的人家敲喜,因为锣和‘乐同音,为了喜庆,就临时加了锣。”

“什么是敲喜?”

“就是敲鼓助兴。这次老佛爷过生日,俺们也是来给她老人家敲喜来的。”

听了谷家尧的解释,光绪脸上又没有了笑模样,变得阴沉起来,嘴一抿,再也不往下问了。

看见光绪不高兴,谷家尧有点儿害怕,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皇上。他转头看看慈禧,好像她也不如刚才高兴了。

慈禧是听了光绪那几句指桑骂槐的话不高兴的,但谷家尧理解错了,以为嫌他先拜见皇上而没有拜见她,于是连忙又跪倒在慈禧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场面有点儿尴尬。

还是崔玉贵脑瓜子转得快,他用手指了指谷家尧,对慈禧说:“老佛爷,谷家尧刚才不是说了吗,他是给您老人家敲喜来的。敲了半天喜,恐怕也累了,就別让他跪着了。”

慈禧正想找个台阶下,就借坡下驴,点了点头,道:“起来起来,歇息去吧。”

轿鼓敲完了。谷家尧把全部人马集合起来,在戏台上齐刷刷跪倒,向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请安。

慈禧很高兴,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年这个生日过得最痛快,最乐呵,也最有意思。看赏!”

王蒌蒿在戏台上听见慈禧这句“看赏”,连忙给崔玉贵使了个眼色。

崔玉贵会意,“扑通”一声给慈禧跪下,说:“老佛爷且慢行赏。”

“怎么回事?”慈禧一愣。

“老佛爷哪,要让我说,这谷家尧不仅不能封赏,还得治他的罪!”

“人家何罪之有?你听听这轿鼓敲得多好!”

“谷家轿鼓有违抗朝廷旨意之罪。”

“朝廷宣他们进京,人家也来了,怎么算违抗旨意?”

“您老人家看到谷家尧那对鼓槌了吗?那是印度产的千年小叶紫檀做的。”

“小叶紫檀?”慈禧听了,稍稍皱了皱眉头,眼光往谷家尧手中的鼓槌瞄去,忽然想起秀奎和张岩彪为谷家尧求情的事,思忖了一下,说:“把鼓槌拿来我看看。”

谷家尧脸色煞白,有些不情愿地将鼓槌交给了崔玉贵,崔玉贵把它双手递给了慈禧。

慈禧拿着鼓槌,反复端详了一阵,又掂了掂,说:“这东西怪沉的。”

“这种木头长得很慢,故称千年小叶紫檀,沉得很。”崔玉贵说。

慈禧对坐在一旁的光绪说:“皇上,我看这东西也没什么嘛,你听这鼓声多好听。我听说,小叶紫檀是做鼓帮鼓槌的好材料。”

光绪面无表情地说:“亲爸爸觉得好,那就一定好。儿臣赞同。”

“既然皇上也觉得这鼓槌没什么问题,以后就不要追查这件事了。民间小叶紫檀也不要上缴了,留下自己用吧。”

慈禧刚说完,崔玉贵赶紧向戏台上打了个手势。谷家尧在前台跪着,听见慈禧的话,赶紧领着一干人再次磕头谢恩。

王蒌蒿长长地出了口气,小叶紫檀的事终于告一段落,自己这趟京城总算没有白跑,既对得起谷家尧,又对得起正定府的闫二哥,同时,对崔玉贵也是个比较好的交代。

此时此刻,最觉宽心和兴奋的莫过于谷家尧了。自打弄到小叶紫檀,他欣喜的同时也一直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过日子。来京城前他就和媳妇商量好了,如果回不去,她就赶快找个合适的人家改嫁。慈禧太后废除了民间不许使用小叶紫檀的禁令,谷家子孙后代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用紫檀鼓槌敲鼓了。

慈禧还攥着那对紫檀鼓槌,反复地端详摩挲,好像挺喜欢它。

崔玉贵心里一动,讨好地对慈禧说:“这谷家轿鼓,汉武帝编了鼓谱,康熙皇帝封了‘天下第一鼓的名号,老佛爷是不是也封它个名号呢?”

慈禧嘴一撇,说:“去去去,就你鬼心眼子多。我何德何能,敢和汉武帝和圣祖相比?”嘴里这样说,心里却觉得崔玉贵这句话很受用,遂说道,“轿鼓也就这么几样家伙什儿,还封什么?”

“就把这对鼓槌封了吧。”

“鼓槌?”慈禧一笑,“好吧,就封它‘天下第一槌吧。”

崔玉贵听了,刚想让谷家尧谢恩,忽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慈禧虽然贵为皇太后,在大清国一言九鼎,但她毕竟不是皇上,算不上金口玉言。所以,只是给慈禧跪下道谢,却不向戏台上打招呼。没有他的手势,戏台上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这一点,是王蒌蒿事先和崔玉贵商量好的,凡涉及小叶紫檀的事,一定要看崔玉贵的脸色和手势,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做的事不做。

崔玉贵长跪不起,慈禧忽然醒悟過来。皇家御封,这是祖宗礼制和律法,颁布封号这些虚套子活儿,还是皇上说了算,皇上是真龙天子嘛。

慈禧把鼓槌让崔玉贵交给光绪,问他能不能封“天下第一槌”。

光绪讨厌崔玉贵,不愿意让他到跟前来,老远地摆了摆手,说:“不用看了,亲爸爸说它是‘天下第一槌,它就是‘天下第一槌。”

慈禧也不再推辞,说:“既然皇上开金口封它是‘天下第一槌,那是他谷家轿鼓的莫大荣幸,让他们谢恩吧。”

崔玉贵这才向谷家尧打招呼,谷家尧再次领着众人向慈禧太后、光绪皇上顶礼膜拜,叩头谢恩。

从此,谷家轿鼓又多了个皇家封号:天下第一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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