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祥林嫂灵魂深处的惊雷
——《祝福》中武红霞的绝地呐喊

2019-07-23 08:12李泉林
金秋 2019年8期
关键词:祝福红霞祥林嫂

◎文/李泉林

武红霞在民间有一大拨老汉戏迷,他们咂吧着长烟锅,眯眯着似醉非醉的眼,听武红霞的戏,抽自己的旱烟。仿佛那戏就是抽烟的作料,或者说,那抽烟就是给戏味上劲,抑或者说,抽那长烟杆的旱烟是为了过瘾,听武红霞的戏更是为了过瘾。人一辈子有瘾过,何憾之有?所以坊间普遍流传着一句很韵辙的话:听了武红霞,三天不喝茶。极言武红霞的戏比浓茶劲大。我也是无意间听了这句话,才开始注意武红霞的。

武红霞的祥林嫂,是农村老汉熬到的酽茶。事实上,武红霞并没有《祝福》的全本。我也只是看了她的祥林嫂的几个片段。但是一堆棉花,和一个秤砣,体积上看似相当悬殊,其实重量上所差无多。我更喜欢秤砣一些,它以无可辩驳的沉实,了无悬念地击败了棉花的虚妄。俗语云,宁吃仙桃一口,不吃核桃半斗。我宁愿看武红霞的片段。看她的片段,我能广袤地联想到她演绎的全本。艺术就是这样,总是通过有限的实,呼唤出无限的虚。

《祝福》是省戏曲研究院李继祖先生为武红霞执导的。李继祖是我敬仰的大师,他在表演、编剧、导演多个行道游刃有余地穿越,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陕西乃至西北,现代艺术家里,能被我心悦称为大师者,唯此人耳!我曾有幸相邀为大师写过一篇不短的文章《一位大师的华丽转身》。虽则是幼稚的文字对大师的惶恐评析,实则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大师的殷殷爱戴。李继祖对戏剧意境是特别的讲究,经他改编的戏剧以意境出彩者多多。中国画是讲究意境的,秦腔更讲究意境。意境是什么?是一种锁拿灵魂的氛围,是想象翱翔的双翼。《砍门槛》祥林嫂出场的画面,有着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苍茫和寂寥。一个朔风呼啸的隆冬,顾野一片雪白,宇宙静场了。一位花白头发的中年老妪,手执一柄板斧,杀气腾腾地扑向她人生的绝地——祥林嫂,穿着瓦蓝长襟布衫,套着灰蓝马甲的祥林嫂,紧锣密鼓地上场了。论中年是她的实际岁数,说老妪是她的精神年龄。这样的人物,武红霞特别注意了出场的步态,像漫画一样夸张地踉跄着。艺术无不是夸张的,把细节放大,才能获得预期的效果。夸张的准确,是艺术。夸张的不准确,是糟蹋艺术。此刻的祥林嫂,武红霞让她的步态稍稍地踉跄一些,仿佛醉汉的脚印,在雪地里踩踏着扭曲的五线谱。天地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踩踏着积雪,踩踏着人生的广寒,从曼舞的雪花的幕布下,踉跄地走向了我们。武红霞的步态,沉实地震撼着。又迸射着电闪雷鸣,兼备着坚毅的踏实,是电闪雷鸣般地沉着,沉着处却一脚一个电闪雷鸣。有些演员会扑倒,扑倒是疯癫了一些,但缺少了人物内心的果敢和坚定。赎罪的信念,山一样崩塌了,砍门槛的信念,却野草一样疯长起来。武红霞的步态里,揉碎了祥林嫂命运里五味杂陈的花瓣。

当世人都沉浸在过年的兴奋里,大户小家,放鞭炮,祭祖先,欢天喜地的热浪,挂满庭院,挂满眉梢,祥林嫂却手执板斧,冲出鲁家,冲锋向赎罪无效的土地庙:她要砍她捐的门槛。我们姑且把它命名为除夕1号事件。这个滑稽的,费解的除夕1号事件,像一挂短促的鞭炮,未及初一,炸响在鲁镇的天空。鲁镇的天,漆黑的像才刷过一样。这挂鞭炮瞬间在漆黑的天幕上,撕开了一缕白光,弥漫着猝不及防的火药味。最热闹的接口,大地盛开了一大朵凄凉到绝地的悲凉。艺术家的高妙,就在于将人物置于特定环境里,磐石般的高压,压出人物命运里最本质的内核。尘世里没一个亲人的祥林嫂,孤寂在热闹的年夜。中年丧夫,已是一世的坍塌。更剜心窝的,春天里她的儿子大白天被野狼餐食。不老的年纪里苍老了,说她老年丧子恰如其分。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幼年被卖做童养媳,等同于丧父。人生的三大不幸,一样不落地占全了。这些心酸到滴血,陈旧到破烂的家事,外化成武红霞一脸的黑云,压在此刻祥林嫂的天空。

武红霞的脸气,有拧不干的血泪,吹不散的愁云,闸不住的恨海悠悠。身体是载体,脸眼是窗口,也是屏幕。懂相学的大师,能从脸上翻遍一生的故事。他翻的是既往,是历史。观众不是周易达人,读不到人物的过往。演员却要在自己的脸上一页一页翻出既往。读武红霞的脸气,翻阅着祥林嫂滚烫的故事,如品一樽杜康,火辣辣有棱角,凛凛然有钢气。杜康有金石性,武红霞的脸气就纵横着金戈铁马。奔赴土地庙时,武红霞调动了全身的艺术板块。那眼风,有恨透铁的光焰。那身架,有壮士赴死的气场。雕塑是凝固的艺术,艺术是流动的雕塑。让雕塑家凝固住此刻的武红霞,那脸上必然是最出彩的篇章。砍门槛的武红霞,浑身挂满可怜,内核里却喷薄着刀劈斧剁般的坚毅和决绝。

我始终不敢体味祥林嫂的囧地。到鲁家,只为寻求一处藏身之地。红尘里邪恶的联盟军步步紧逼。有形的摧残尚未退场,无形的折磨便接踵而来。“蜡器和碗盏,不许我来碰。杀鸡和宰鹅,也嫌不干净。”两次守寡,她成了下贱的标签,成了不祥的化石,成了红尘里的异类。碰不得神器,沾不得祭品,祝福之夜被赶外边。鲁迅先生的犀利正在于此,他的文笔刁钻如解腕尖刀,将旧中国血淋淋刨开给你看。先生的标的埋得很深。猜想品着卷烟的先生,子夜写作时钢刷一样的短发和唇须根根挺竖着,铮铮然有金属声。那是先生的恨,先生心头如割地哀其不幸,恨其不争。他问祥林嫂,他问我们,他问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她已经躲无可躲,不放过她的究竟是什么?艺术就是把主旨空出来,让载体告白。正如一幅中国画。不画出的,才是最要表现的。只有笔墨处恣意涂抹,方有空白处的奇崛诡异的要旨。先生高妙,正是先生所以是先生的地方。武红霞读懂了先生,理解了人物,才有不一般的塑造。武红霞唱祥林嫂,声线高亢明丽中渗着幽怨的哀音。她就用声腔的笔墨,会意地逼近先生的主旨。武红霞演祥林嫂,是全套功力不俗的速写,她就用表演的水彩,绝妙地晕染出先生的要义。是吃人的社会,是社会在吃人。看清楚,读明白,听真切。但是,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演员必须在人物身上如饥似渴地寻找出自己表演的理由,才能借尸还魂般地走进角色。武红霞绝对足额地咀嚼了祥林嫂的万端不幸,痛饮了祥林嫂决堤而来的绝望,否则她的浑身不会蒸腾着决斗的烈焰,手执板斧时,挺近的步履不会地动山摇。“执利斧我把门槛砍,哪怕是到阴间,刀劈斧剁,也心甘!哈哈哈”那三声大笑,不只是疯癫,是通透大悟之后,甩出的一记响鞭。不仅是冷笑,是血泪煮沸之后岩浆的迸裂。不都是绝望,是尖刀扎进愚昧之后殷红的嘲讽。参不透这三笑,就笑不好,笑不够,笑不深,笑不透。武红霞的唱腔特别得益于秦腔百灵鸟马友仙老师的细抠细磨,马友仙带徒,向来以严格出名。从声线的轻重,气息的强弱,情绪的拿捏,表演的层次,马友仙都给予了深度指导。后来武红霞成为马派弟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唱腔方面的提升当然是跨越式的。言归正传,武红霞深得三笑背后的密钥,她笑得准确,笑得震撼,笑得层林尽染,笑得气象万千。就像一幅旷远的山水画,虽则尺幅,却辽阔无边。武红霞谦虚地说,这都是马老师的功劳。

之前,被请去看过另外一个演员的《祝福》,觉得尚可。有人说这个祥林嫂砍门槛时身架不正。这个演员身架薄单,身子是佝偻歪斜的。但我那时还觉得,这个佝偻了腰身的架子,才是我心目中的祥林嫂。“我抬头看人心也惊,只有低头悔终生”是丧父丧子之后,祥林嫂精神层面的总基调。因了一系列的挫败,她的身架连同精神一起佝偻了。因了一系列的坍塌,她的神采和语言凋零了,颓废了,颓废成漫漫的冬季。她怕了,急于将生命缩成一团。就像刺猬,遇到外敌首先本能地缩成一个圆球,那是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是逃离这个世界的架势,那是躲避一切灾祸的架势。相由心生,超高压的胆怯和惊悸,喂养出了一个大类妖孽的人物。

这笔宕得阔了些,收回来再看武红霞的表演,蓦然醒悟,祥林嫂,绝不能沦为妖孽。因为淳朴,本分,善良,勤劳,是她的底色。哪怕沦为乞丐,也绝对不会身歪影斜。她做不出出格的事,她一生做的最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提着板斧去砍自己捐的门槛。这个前提,让我颠覆了之前的观点。再次坚定,武红霞塑造的祥林嫂才是准确的。武红霞人正,戏正,架子正。她演过手掌乾坤君临天下的武则天,那种越刷越亮的光芒,那种气吞山河的气概,那种唯我独尊的威仪,令我欣赏。还演过白色恐怖下的李奶奶,那种刚强,那种视死如归,让我扼腕慨叹。武红霞的祥林嫂,便是银湖中的波澜,是蓝天下的云卷云舒。清澈和蔚蓝,是她生命的原色。尽管生活泥淖了,生命的底色是清澈的。尽管命运湿透了,生命的本质是蔚蓝的。她可怜,只在善良中可怜。她胆怯,只在淳朴下胆怯。她绝望,只在本分里绝望。武红霞只会把她的可怜,可哀,可悲,大大方方地绽开给你读,绝不留一寸扭捏。

再回到惊悸,亦是祥林嫂残生最基本的状态。她怕什么?她怕自己心里的内鬼。“难道说我的罪孽这样重,阴曹地府也受酷刑。还有那两个丈夫把我等,阎王爷将我锯成两半不留情。无奈了土地庙里把神敬,捐条门槛立个功。让千人跨,万人踏。万人跨,千人踏——”杀掉自己的不仅是这个社会,更是自己的愚昧。武红霞在惊悸中,放量让人物的愚昧赫然耸立。愚昧到极致,就愚昧出了一个活的祥林嫂。她看到了地藏经的画面,内心胆寒到了极点。就连自己的影子,也直呼打鬼打鬼!这时候武红霞掩面,偷眼,颤栗,一切表演得生动到朴实,朴实到生活的原生态。始终是自己心里的妖魔,让自己魂飞魄散。换言之,塑造这个人物,就是触摸祥林嫂灵魂深处的恐惧。看武红霞的《祝福》,就是看她如何一寸一寸触摸祥林嫂灵魂深处的惊雷。

《砍门槛》不好演。缺一分则不足,多一分则有余。艺术到极处,没有他奇,只是刚好。曾看过一位演员的《砍门槛》,满场嚎啕,满场涕泪滂沱,令我哭笑不得。艺术首先是美的享受。过犹不及的东西,不仅偏离了人物,也令观众作呕。当然,一些青瓜蛋子的《砍门槛》,人在戏外,水波不兴,清凉寡淡,更不是人物。

武红霞稳稳当当地触摸着祥林嫂内心的惊雷。她拿捏分寸,把握火候的功夫,一般演员企及者不多。近40年的舞台经验,就像守着一库的水源,干旱的时候,只消拨分给清清如许的一股,始终从容自如。当开则开,该合则合。开的时候,气贯长虹,动地惊天。合的时候,从容沉着,劲道从内一尺尺地抽出。就像沉着脸,坚毅地绽开一幅血腥决斗的长卷。沉稳而不失果敢,激情而不乏理性,悲愤而不缺节制。既是人物的,又是艺术的。这就是武红霞塑造的此刻的祥林嫂,不再听凭摆布,不再盲信盲从!

看武红霞的《祝福》,总能读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独钓寒江雪的武红霞,一个人老实地垂钓在祥林嫂的江面。不求看客的寡众和掌声的稀稠,只在自己的孤舟里执著着。正像她的人一样,痴迷在自己的戏里,从来不沽名钓誉。她费工夫垂钓的,只是自己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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