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套扣

2019-07-25 04:50
作家 2019年4期
关键词:全福马三东升

雪疯了,树疯了,狗也疯了。雪往嘴里灌,我没法说话。前不栽杨后不栽柳,马三不信邪,听听,呼啦啦,鬼招手。一个人也没有,都让鬼招去了?

那些小年轻说,阿法狗和人下棋,狗赢了。什么狗能把人赢了?什么人能养出有脑筋的狗?反正我养不出来。这是要把人毁了,狗都能毁人,我怕得不丢人。

来人哪,我喊。雪往我嘴里灌。

窗户亮着几个,一模一样的窗户,一模一样的房子,三层小洋楼一个接一个,城里叫连体别墅,这叫新农村。人都跑了,新给谁。

来人哪,都把脑袋伸出来,看看我是谁家的。我使劲喊。

雪把我眼睛眯住,快冻死了。总比火车上好。

听见没有,领我回家,给你们说个好消息,我的仇……话给雪埋住了。

人不来迎我,狗也不来。小蓝人在提包里叽喳,发出阵阵窃笑,我害怕他们的笑声。

信不信,再笑,把你们埋雪里。我说。他们没了动静。他们总这样,适当的时候给我点面子。

咦,树没了。

我真疯了吗。

炕头真暖和,我没脸起来,他们老叫,我没脸见人。

庆珍说,让他再睡会儿,累坏了。

庆珍是个好女人。我又睡着了,但听得见他们说话,他们在脸盆里说话。嗡嗡嗡。

别嗡嗡。

他们还嗡嗡。

马全福说,咋睡囫囵的。

庆珍说,不让我动他,又踢又踹,就那么趴着睡。

我真混蛋,不该拿庆珍撒气。

马全福在我腿边,没完没了地卷烟,又要把我那点烟叶抽完了。临走前几晚,他就是坐这儿,盘个腿,烟笸箩放腿弯里。他这个人,没去过外边,却外边的啥都懂,他甚至知道小偷和杀人犯长啥样,人肉包子啥味,他还知道专门倒卖人体器官那些人眼睛往哪看,手里的刀子怎么划口。那些人,眼睛是直的。他说。他还说看不出骗子的骗子是大骗子。他说的我不信,一出门我就信了。我心里发恨,哪有那么多坏人,胡诌八扯。可我不听我的。一出门,我就听他的。他说,不要随便说话,不要大声说话,不要随便看人,不要盯着人看,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去哪儿,不要打听别人去哪儿,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给别人吃东西,不要住旅馆,不要轻信他人。要懂礼貌,要有骨气,要见机行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遇到危险,钱财乃身外之物,跑为上策。

我不想听他的,到头来全听他的了。

刘长河也来了。这小子老给人算卦,他又把扑克往箱盖上磕,他准是坐着高脚凳子,那条瘸腿耷拉下来。我做的高脚凳子,成了他的专座。

刘长河说,跑外一趟,脱层皮,我知道那滋味。

刘长河那算啥,不就去了趟縣医院,没出省。他送媳妇去医院生孩子,媳妇死了,孩子也死了。他怪医生拖沓,不把庄稼帕子当回事,他怪医院楼梯太乱,上上下下耽误了时间。他责怪太多,但我知道他最怪自己。那晚他悄悄给我说,到了外面,再好使的嘴也不听使唤,想说的话说不出来,那是股邪劲。当时我不信。现在我信。

田万方在说话。他在窗台边的旮旯里说话。

疫病来了。田万方说。

马兰店第一波人往外走,田万方就这样说。

越来越厉害了。田万方说。

马全福说,老田,你别在那神道,你儿子早晚也得往外跑。

田万方说,不出去,对劲儿。

你说了不算。马全福说。

不出去。田万方说。

我闻到馒头的香味。狗在叫。有人进来了。是老金。

金大哥。庆珍说。

听说回来了。老金八成坐炉子跟前了,炉钩子在响。

还睡呢,累坏了。庆珍说。外屋的馒头味从炕窗钻进来,真香。不过,老金身上有股钱味,酸不拉叽,臭气拉烘,火炉子一烤,满屋钻。

来吧,吃个馒头。庆珍说。庆珍啊庆珍,你做的馒头再好吃,老金也不会吃,别溜须他,他要吃钱。

进城带钱回来了吧?我不要馒头。老金说。听听吧。

才把东升送去,咋也得干一阵子。庆珍说。

大闺女没给点?

大闺女给的钱都当路费了,大儿子那还要钱。不过你放心,咱现在不愁了,大儿子还有两年毕业就分配工作了,剩下俩孩子都不念书,不花钱还能赚钱,饥荒很快就能还上,一两年,啊,一两年。庆珍开始抹眼泪。庆珍每次说到大丫和东升念不成书就哭,娘们家,泪窝子浅。

马全福说,老金啊,人刚回来,不急一时。

老金说,我是为德宽好,五分利,利滚利,厉害呀,哪管先把利息还上。

我翻遍了,德宽兜里就二十块钱。庆珍哽咽着说。

二十块?真不像话。

利息,利息。我头要炸了,高利贷是个无底洞,全村人都知道,谁也没办法,家家那么多地,年年种,就是存不下钱。收的粮没法留种,产量低,到开春就得买种子化肥,加上孩子念书缴学费,都是大块头。不借钱,活不成。借了钱,越还越多。我想骂老金,玩什么不好,玩钱,钱生钱,你倒会生,别人呢,玩命。我不能起来。

你这一哭,倒像我的不是,我这个中间人,做了保,没得好处,反得罪人,这事闹得。老金说。

我真混蛋,怎能怪老金,没有老金,我连地都种不上。不对,不对,老金你得二分利,谁都知道,还说没得好处。他喝我的血,我还得感激他。都说钱从银行放出来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钱眼子在哪,可以淌多少钱出来给人放利。反正每年借钱、还贷、找保人、写合同、画押,鼻涕、黏痰、瓜子皮,乌烟瘴气。人走了,债剩下。

金大哥,你别介意,我哭那俩念不成书的孩子,学习好,没钱供。庆珍说。

现在不包分配了,你也不用难心,花钱念书到头来找不着工作,有什么用。

是啊,是啊,大儿子命好,赶上包分配,供出一个是一个,这都1995年了,1997年香港回归,我大儿子也回归。庆珍准是笑了,她在擤鼻涕。

怎么回事,1995年?

头要炸了。没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使劲摇头,声音又回来了。嗡嗡嗡。老天,那么多人在追我,我使劲跑,人变成了豺狼,豺狼在追我。我吓得不轻,腿发软,越发跑不动。豺狼朝我扑来了,我大叫,豺狼不见了,幸好是梦。

我站起来,眼前一片炸白,看不见人,只听见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很远,又很近。嗡嗡嗡。

你的嘴,德宽,你的嘴咋了?

哎呀,那么长的口子,红鲜鲜的,两边都裂了。

你这衣裳,到处是褶子。

手,你的手腕子破皮了,还肿了,老天爷……

准是谁给绑了,衣服上的褶子,一条一条的。

他爸,你倒是说话啊。

我终于看见了,窗外炸白的雪,庆珍在晃我。胳膊疼。我还看见马全福、刘长河、田万方,还有一些老老小小。

我硬着头皮说,猜对了,他们绑了我,还用毛巾塞住我的嘴。说了这些,我的脸发烫。

庆珍后退几步,脸变得煞白。接着她又弹过来,上上下下摸一遍,再让大伙儿把我扶上炕,脱了我的衣裤,前胸后背到处看,主要看我的后腰,是不是被人摘了肾。彻底检查完,没有别的伤口刀疤,她才放心。

他们催我讲,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们别急,让我脑袋清凉清凉。我来到门外,雪还在下,那么厚,白净,软和,冒着清凌凌的鲜气,真舒服。我大口喘气,喘了好一阵,觉得火车上吸入的浊气差不多换出来了。

进屋后,我说,没啥大不了,就是撕巴几下。

他们不依。我不想说,还是得说,总比他们胡思乱想要好。

外面黑透了,他们还在屋里嘁喳。不敢大声,怕把风招来,把雷暴招来。就捂着灯,在“风眼”里嘁喳。谁要走出馬兰店,谁家就有这样的“风眼”。我一个四十出头的大老爷们儿,哪能听他们吓唬。但是,我一推门,就看见铮亮的眼珠子,听见远方的厮杀和号叫。谁也没讲鬼,反倒见鬼了。这些人,胡咧咧。

我进屋,哆嗦着说,天真冷。

马全福长了对马眼,平时好看,这时候双眼皮一翻就不好看,大眼珠子直勾勾地让人不得劲。他说,德宽你真不能太害怕,外面人眼尖。

我说,我不招谁惹谁,怕啥。

马全福还盯着我看,看了半天说,德宽你太老实,让人不放心,倒也罢了,偏生脸又黑又瘦,小眼吧唧,小尖嘴,长得不老实,你说你咋长这样。他把烟笸箩从腿弯里摘下来,叹口气说,哎,太老实不行,不老实也不行,你再不老实能不老实过人家吗?

我没说话。

早晨我叫东升起来,他不起,我用绳子绑了他的手腕。他惊眼看我。我说,你试试能挣开不。他用牙咬,用脚蹬,把脸憋红了,也没挣开。我解开他,让他穿好衣服。我教他系各种绳扣,马蹄扣、蝴蝶扣、双套扣、单套扣、抓扣、水扣和五花大绑。我说,这是庄稼人的看家本领。东升学得快,第二天我带他分别到鸡窝猪窝狗窝,对家畜进行捆绑,他已经很麻利了。尤其是双套扣,又快又简单,绑猪同样适用绑人,他绑了我,好像给我戴了副绳子手铐,他这脑袋瓜,真该让他念书。

我到仓房用面袋线搓绳子,东升问我,带绳子是不是防身用?我点点头。东升找来一堆油绳,五颜六色的,都是他小时候玩的。小时候他就喜欢绑人玩。我说,捋一捋,揣外兜里,别放提包。东升说,爸,我们班上挺多学生都下来了,谁也学不进去,都念叨谁谁又去哪了,老师在上面讲,我们看黑板,心里想的都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爸你不用难心,就是有钱供我,八成我也念不下去,心都飞了。

我说,我知道。我也不是专门送你,我出去看看能不能干点营生,靠种地还不上那些饥荒。

东升这孩子,初中毕业还是小学生那么高,细胳膊细腿,有点让人犯愁。我对他又进行了防身演练,踢踢拳脚什么的。

东升偷偷看我。

我搓了一根柳条那么粗的长绳,面袋线结实,十个人也别想拉断。我把绳子装进棉袄里边中山装的外兜。太阳要落山了,金黄的光斜刺着眼,我把手举起来,十根曲里拐弯的指头挡不住阳光,这时候我自言自语说,小眼睛配这双手才能眼疾手快,马全福懂个屁。

我和东升出发了。我扛两个提包,全是东升一年四季的衣裳,塞得滚圆。东升背的帆布书包,里边装了庆珍准备的炸酱和烙饼,还有大葱和煮蛋,这些东西磕着他的屁股蛋子。东升这孩子,长得像他妈,憨乎乎招人稀罕。

汽车开走了,还听见庆珍的哭声。哭吧,娘们儿家。

下了汽车,一群男男女女扑过来,好家伙,嗡嗡嗡,一群牛虻,就想叮上谁咬一口。

旅店旅店旅店。

火车站火车站火车站。

这些人嘴真快。他们用嘴堵人,挪一步,跟一步,冷不丁有人扎一猛子,横在前面,吓人一哆嗦。他们盯着我,往死里盯,带股阴气。我把东升挡在后面,撞上一双眼睛。不能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不是忘了老家人的话,是眼睛太多,没处可藏。他把我和东升推上三轮车,算好,一个上了年纪的车夫。多不容易,这么大岁数还蹬三轮。我刚可怜了一下,就生出事端。五分钟的路,二十块钱。我说,这么贵。老人说,嫌贵没问题,我把你们再拉回去。我一听,这事蹊跷,保不准拉去偏巷子,蹿出几条大汉……不敢想下去。我给了他二十块,花钱买平安。

买到票才能进候车室,买不到的在票房挤,乘车时间没到也不能进候车室,我们是第二天下午的票,蹲在票房,总有人撵,撵到外面,冻得哆嗦。熬到天亮进了候车室,人更多,椅子上满了,过道也满了,终于找个厕所旁边的旮旯蹲下。

我压低声音说,东升,别可哪瞅,给人瞅急眼了。

东升把眼皮耷下来。

不可能不看,偷着一看,那些人也在偷看,对上眼,赶紧闪开。

坐不消停,来个拖地的服务员,推着方拖把,一米长短,到谁跟前就喊一声,起来!

得赶紧起来。

有人不起来。服务员用拖把戳,用脚踹,怒声骂,那人才慢吞吞起来。我替着捏把汗。轮到我,我也想学,服务员喊第二声,我就蹦起来了。我的心还怦怦跳。一个女人怕她啥,我就怕,怕她那身衣服,真没出息。

开始检票。人太多了,都往前挤,连跑带颠,摞起来能堆成山,要是下一网,能挂满。到了火车跟前,还是挤,进不去门的,从窗子爬,大人孩子,嗡嗡嗡。真像一车逃犯。

我想带东升下车,不去了,人人都抢着去的地方,早晚活不下去。这和那年种土豆一样,头年土豆价格疯涨,第二年家家种土豆,到头来三分钱一斤,人弃狗嫌猪不闻,遍地丢弃。现在人人都往外跑,得个烂土豆的下场,如何是好。我这样想,肯定不会下车。我们的票有座。过道上,厕所旁,洗漱台,到处都是没座的人,老人,孩子,妇女,挤挤挨挨,整体得了一种病——无座患者。哎,我想变一些座给他们。我的座,不能给。

我挨着过道,东升在中间,旁边靠窗一个,对面三个,我没抬头看他们的脸,从他们的腿和鞋,我看出来都是男人。东升旁边的人在和后座的人说话。对面的三个男人没有吭声。我把提包往行李架上放,碰着对面一个人的头,他禁禁鼻子,我看见他的麻脸。

这人有点不对劲。我坐下来。

哪下?麻脸问。

没人说话。

喂,哪下?麻脸又问,碰碰我的脚尖。

我挪挪脚,没说话。

小孩儿,哪下?麻脸问东升。

东升看看我说,北京。

我用腿悄悄碰了一下东升。

也是北京,这节车厢差不多都到终点站。还转车吧?麻脸还在问。

我把袖子伸向东升,我说,线衣戳到里边了,给我拽出来。东升给我拽袖子,我向东升使眼色,我使眼色还不能让麻脸看出来,结果东升也没看出来。不过东升说,不转了,亲戚在那接站。我这才放心。

麻脸走了,过会儿带回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露着手腕子,上面刺了条青龙,另一个嘴里嚼着泡泡糖,噗噗往外吐泡,是个鬈毛。

大兄弟,换个座,我们一起的,就在15车厢,37和38号。麻脸对同座的两人说。

两人抬头看看,什么也没说,从座下抽出包就走了。

他们一定在看我,我身上长满了眼睛。这几个人,有点不对劲。我侧过身,看我脚底下坐着的那些人。推小车的售货员来了,喊着,来,让一让,让一让啊,矿泉水,饮料,八宝粥,方便面,火腿肠啊,有需要的抓紧买。让一让,让一让。过道的人次第站起来,车过去再坐下。没一会儿,推车又转回来,还有人来回接开水上厕所,过道的人就站着了。

小孩儿,多大了?麻脸问。

十六。东升说。

十六?不可能,我儿子也十六,比我都高。

东升没说话。

你这么小也去打工?去念书?都不像。

东升拿出鸡蛋吃,没搭理他。东升做得好。

天黑以后,很多人都在迷糊,有些钻到车座下,躺得扁扁的,露对脚丫子出来。那三个男人过一会儿就去吸烟区,我站起来远远看他们,他们在说着什么,麻脸总把烟头狠狠按在车厢板上。有一阵儿,我以为他们睡着了,偷偷抬眼,看见麻脸正像我一样虚着眼睛,露出一条缝看我。我的头嗡一声。

东升睡着了,我掐眼皮,保持清醒,还是不小心迷糊着了。我模糊看见很多黑影从我身边闪过,钱缝在裤衩里,我把腿夹得紧紧的,我知道那些黑影闪过,我的钱就没了。黑影一过,我就假装捂肚子,用手指暗中用力摸摸钱还在不在。还在。车到通辽,上车的人多,我看见有人拿着镊子伸进斜对面趴着睡觉那人的衣襟,谁也没有说话。我的心咚咚跳,脑袋嗡嗡响。我不敢管闲事。小偷一走,那人发现丢了钱,旁边的人给他说被人偷了,告诉他偷钱那些人已经下车了。那人说,不可能,没有票怎么上车。旁边人说,跟列车员串通好了,都是一伙儿。还告诉他,丢就丢了,别吵吵,破财免灾,把你抓起来更麻烦。那人不吱声了,偷着抹眼泪,真可怜。

我一点瞌睡也没有了。三个男人又去抽烟时,我看见列车员从他们身边经过,拍了拍鬈毛的肩膀,麻脸递给列车员烟,列车员拍一下麻脸的手,麻脸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我的头嗡一声。坏了,他们在递纸条。他们这样做时全在斜眼看我,要打我主意。

趁他们不注意,我悄悄挤过去,站在洗漱台旁。

打点好了。麻脸说。

下一站就动手,不要老的,要小的。

三人脑袋凑成一团,悄悄嘁喳,我还是能听见,他们的眼神暴露了秘密。大致是两人把我堵住,一人抓东升下车,车要开时他们再下车。这是要把我堵在火车上。说实话,我怕是怕,真到紧要关头,死算什么,但要整东升,我受不了,那是剜我的心。这帮王八犊子,也知道我家东升招人稀罕,身上零件新鲜好用。

我回到座位,尽量保持镇定,当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回来以后,我叫醒东升。我说,扶我去抽根烟,我有点迷糊,怕踩着别人。

我们到了吸烟区,我悄悄给东升说了他们的目的。东升直勾勾盯着我。我说,别怕,你假装回头,看看他们,是不是在看咱俩。东升偏了一下头,然后点点头。东升还是直勾勾盯着我。

我说,得甩掉他们,车到站就下车,下车就跑,使劲跑。

东升说,我去拿包。

我說,千万不能拿,他们该知道咱俩要跑了。

东升说,我包里有象棋,我做的象棋。

东升不念书后迷上象棋,自己用木头块刻的,他把马兰店所有会象棋的全部杀下马,尤其马全福,五六十岁了,象棋第一能手,脸上挂不住,他也不让一下。我当时得意地训了他一顿。

东升说,我把象棋偷出来。

我想了想说,不行,他们太厉害,一看就明白,咱俩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出来要提前下车,必须得甩掉他们。

东升直勾勾看着我。

我们回座位坐着,假装没事一样。车到站,我拉起东升开跑,踩到过道好几个人的腿,还撞翻了一人手里的水杯。他们在我们后面吱哇乱叫。下车后,我拽着东升没命地跑,拐着弯跑,耳边的风声像哨子,呼呼呼,一直跑出车站。我们躲在一根水泥柱后边偷偷看,终于没有再看见麻脸他们。

我们大口喘气。

我说,甩掉他们了,外边太乱。我又说,小样,想打我老儿子主意,臭不要脸,敢动一根汗毛试试。

东升直勾勾看着我。

爸,现在咋办?东升说。

我说,买票,坐下一趟车。

我说,他们把你弄去铁定要倒卖器官,要么就是打残废了给他们要钱。外边真他妈乱,太他妈狠。

我边说边感到心疼,过了很久心还疼,好像东升真被他们弄残了。

两张桌面拼成的床,硌得浑身疼。我睡不踏实,耳边总有像哨子的风声,呼呼呼,还有人声,嗡嗡嗡,夜夜有。

二哥说这叫郊区,城市在太阳出来那边。矮趴趴的土坯房,屋外一条大臭水沟,屋里一条小臭水沟。屋里没有白天,乱柴满地。家里的仓房比这条件好。凌晨三点,闹钟响了,二嫂起来揣面,一大盆面,二嫂的大拳头往里砸,面死了,二嫂又躺到炕上。个把钟头,面醒了,闹钟又叫,二嫂起来揣面,面再次死去。二哥也起了。二哥骂咧咧的,我们到了三天,他骂了三天。不是骂我们。他骂摊位上吃油条那些城里人,这个是白脸狼,那个是白骨精,挑三拣四。白脸狼要是再拿餐巾纸往死里擦凳子,他非揍他一顿。白骨精要是再要两个馅餅只吃一个,还把另一个咬一口扔桌上,他以后再也不卖给她。这些败家子。二哥骂完,到摊位上,从来都是笑嘻嘻的,对谁都是。二哥悄悄给我指白脸狼和白骨精,白脸狼脸黢黑,衣服一身白,白骨精脸抹得煞白,嘴抹通红,吃馅饼时,嘴唇撑开老大,只用牙咬,让人看不下眼。我忍不住偷看白骨精,她狠狠瞪我一眼,吓我一哆嗦。

东升起来干活儿,我也起来了。

磨豆子,烧豆浆,点豆腐脑,打卤子。再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往架子车上装,炉子和柴也装上。死沉的一车。套马牛驴的地方,二哥把自己套上了。风真大。二哥说,妈了个巴子,把我当牲口。

伺候人的活儿我干不好,他们盯我一眼,我的手就抖,耳边嗡嗡嗡,呼呼呼,好几个碗,和碗里的豆浆豆腐脑都被我整砸了,还洒到顾客身上。东升会算账,能跑腿,二哥二嫂欢喜。我想,虽然苦点儿,城里日子到底比农村强,单说那溜光大道,不用走,脚自己会出溜,哪像农村,一下雨,满脚泥。但是,他们像在做贼,总说有人查,抓人,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见来查赶紧收摊跑。要健康证、暂住证,要税。办那些玩意儿,钱,要钱。还不让我擤鼻涕吐唾沫,罚钱,哪都是耳目。我的天,还不得安宁。我夜夜睡不踏实,总梦见逃跑。

大丫天亮从一家酒店过来。酒店早上九点上班,她来干三个小时再赶回去。大丫总在流泪,说太阳刺眼。二嫂说大丫干两份工作,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眼睛熬坏了。大丫指望我留下来,我们一家人也出个摊,比给人打工强。我说,这活儿我干不了。

下午闲着,东升跟二哥在太阳底下下象棋。那棋是东升带来的,在火车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包里偷出来的。我说,这棋……东升看看我,没说话。

第四天夜里,有人砸门,二哥和二嫂脸吓白了,赶紧把我和东升往床底下塞。二嫂躺在床上。门开了,透过柴禾空隙,我看见进来两个警察。

听说你们家新来人了。一个说。

哪有,待两天就走了。二哥说。二哥的腿在抖。

警察在屋里走动,屁股大的地方,迈不开步子。

一点不老实,外来人要登记,办证,这是规定,躲有什么用。

哪有,真的,来串个门,待两天就走了。再说,你看我这哪睡得下。二哥说。

警察吸溜鼻子。难道还能把我们闻出来?不得了。我听见我的心跳把床板子顶得咚咚响,脑子又开始嗡嗡。

二嫂压低声音说,别起来。果然,二哥刚进屋,他们反身跟进来。

另一个弯腰往床底下看,一双大眼睛透过柴缝瞪着我。

完了。

没想到,他站起来说,没人,走吧,没人。

他们走了。

十分钟后,二哥确信人走远了,才让我们出来。

瘦子看见我了。我说。我的声音在抖。

我知道他看见了。二哥说。

瘦子是个好人。我说。

呸。二哥说,他白吃了我多少回,我还给他买烟。

那你怕啥?

二哥盯着我看了看说,谁知道呢,就他妈怕,这狗逼日子。

肯定是湖北佬告的,我顶了他生意。二哥说,下回我也告他。

我说,别告了,都不容易。

心软没用。

明天我回去了,孩子们闯吧,这地方我待不了,让你们操心了。我说。

我本想把大丫和东升都带回去,但我看出来了,再难,他们也不愿回去。二哥也想回去,但他咬了咬牙说,行,老人靠你照应了,回吧,路上警醒点。

去除回家的路费,我还有二十块余钱。二嫂和大丫塞钱给我,我硬推掉,他们在城里赚的更是血汗钱。

上了火车,我的脑袋开始嗡嗡。这样的声音,实在难受。我在17号车厢靠乘务室的位置,列车员长得细高挑,像根面条,说话倒是粗声粗气有点男人样,他腰间的对讲机里,总有人在说话,听不清说什么。面条每次从跟前过,都让我把腿往里收收。我腿收着,他还那样说。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话真横。

夜里,麻脸的样子总在我面前晃,睁开眼,他就不见了。有时候我看见他在吸烟区,还有刺青和鬈毛,他们在那抽烟。灯光忽明忽暗,他们看着我,咧嘴笑。我抹把脸,他们又不见了。

这是幻觉,哪有那么巧的事。

厕所堵了,里边污水满地,没法下脚。面条站在我跟前,对一车厢人发火。他大声说,谁他妈往里扔卫生纸了,没素质。

谁也不说话。

他又大声说,都把贵重物品看好了,出门在外,小心谨慎。

面条斜我一眼,愤怒地锁了厕所门。臭气还是往外冒。车厢里本来就难闻,这下更受不了,我脑袋响得更厉害,嗡嗡嗡。我闭上眼睛。

约摸十分钟,我听到有人说话。他说,怎么你一个人?

我一惊,这不麻脸的声音吗?睁眼一看,果然,麻脸坐在对面,笑眯眯看着我。我瞪着他。这次他再想打我主意,非绑了他不可,反正我一人,干净利索。

麻脸说,大哥,你应该休息一下,眼睛通红,刚才你的眼睛到底闭着还是睁着我有点分不清。

这是跟我套近乎,我不说话,瞪着他。他笑眯眯地往吸烟区走去。我回头,看见卷毛和刺青也在。真这么巧,还是他这些天一直盯上我了?他不会也盯上东升和大丫还有二哥二嫂了吧?我咬咬指头,疼。又咬,看见血才算真。真出血了。

列车员自从锁了厕所门,再没见人,这么臭的地方,肯定躲去别处了。正想着,他回来了,我叫住他。

我凑近他的耳朵悄悄说,报告你一件事,那边几个人要抓我,抽烟那三个。

面条朝吸烟区看了看,深深盯我几眼,说,那边就一个人。又说,哦,是吗?他们抓你干什么?

我说,我没钱可抢,肯定是抓去挖器官卖。

面条说,没事,有我呢,你待在这别动。面条又深深看我一眼。他这副身板,根本不是个,我还得靠自己。

我说,我可以把他们绑起来,我有绳子。

绳子?

我掀开棉襖,从中山装里掏出一截绳子给他看。

别,别惊动他们,你待着别动。面条按住我,他的手真有干巴劲儿,压得我想站没站起来。

面条在跟对讲机说话,他肯定害怕了,对讲机掉在地上。不好,麻脸已经发现。我用力一挺,起身冲过去按住麻脸,左脚踢倒鬓毛,右脚踢到刺青,他们直叫唤。我朝车厢喊,快帮我抓住他们,这些人是罪犯。我掏出绳子反捆麻脸,麻脸一动不动,只喊,你要干什么,我坐你对面的啊。车厢里的人都伸脖子朝前挤,没人敢过来,面条推开他们,带来好几个穿制服的人,有一个是列车长。我喊,快抓住……我还没说完,他们把我死死按住。

找到镇静剂没有?

没有。

快,用绳子绑上,他有绳子。

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我太大意了。

面条比我还会绑人,用我的绳子把我绑了个结实,看来是轻车熟路。

我对着车厢喊,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们倒卖器官,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哇!

没人管我,都可怜巴巴看着我。

面条说,你一上车我就盯上你了,什么人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又喊,听见没有,他自己都承认了,你们这些孬种,眼睁睁看着吗?

他们把我塞进乘务室不管了,臭气直往鼻子里扑。我一直喊,嗓子喊哑了。不知是谁,拿条毛巾往我嘴里塞,我咬他,他硬塞进去。他说,你这样喊,谁受得了。

这些王八蛋。

怕我死,天亮以后,面条进来给我水喝,还问我想吃什么。他拽出我嘴里的毛巾,上面有血。我又喊,什么声也喊不出来,嗓子彻底哑了。

面条说,你别怕,我已经看了你的车票,到站就送你下车。把你家里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家庭住址,最好有电话号码,好让人来接你。

我嘶哑着说,简直拿我当傻子,想让家人拿钱来赎我,没门儿。

面条说,送你回家。面条盯着我,朝我摇了摇头。

我不再说话,大不了害我一人。

到站时天还黑着,好几个人围着我,边按住边解开绳子。列车长吩咐两个人扶着我,他们哪是在扶我,分明押着我。

我假装听话,走得慢,押我的人稍松懈,我一把抢过我的绳子,撒腿就跑。他们在后面追,我往黑地方跑,越跑越快,谁也没追上。我的嘴丫子疼得厉害。

这世道,吓死人。

我得报仇。

他们气性真大,快十年,还气,越来越气,要是钱能这样发展多好。不仅气,还埋怨我,说我太窝囊,带根绳子绑自己。马全福说起这事就咳嗽,一口痰半天上不来,要是我不报了这仇,看样子要死在这上,且不瞑目。马全福说,简直没王法,我就不信,他还能上天?这事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拉倒,白白让人欺负,还欺负到马兰店来了。那小子,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张小白脸,两条麻秆腿,嘴唇通红,不男不女,德性。

刘长河每次都要砸那条瘸腿,说,德宽叔,你就是太老实,要不是我这条破腿,豁出去了,咱俩去,非把他绑了不可,送公安局,他们如果还是一伙儿,就往上告,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实在不行装麻袋里绑到马兰店,咱亲自审他,给他嘴丫子也塞出大口子。

他们还往我嘴角上看。

我基本点头,不怎么说话。他们把一座山压我身上了。我要报仇,不能跟他们说。

村里的娘们儿骂孩子不好好学习,眼睛却看着我。说,你这个完蛋货,长大  等着挨欺负,让人扇嘴巴子,嘴丫子扇出血来。

我头一低,从旁边走。

娘们儿又说,夹尾巴狗走墙根,没尿的货。

我一个老实人,得罪谁了?

庆珍是个好女人,总劝我,他们心里没别的,当自家人心疼。其实我也明白。

庆珍已收拾好东西,两个蛇皮口袋,一个大帆布背包,看见这些东西,我的头就嗡嗡嗡。大丫生孩子了,叫庆珍过去,庆珍不识字,没出过远门,我送她去。报仇的事,我谁也不给说。

电视普及了,村里年轻人已快走光,逢年过节来来回回,外面是啥样,没去过的也懂差不离。谁要出门,马全福和刘长河顶喜欢往别人家里钻,非研究出一些主意来使人家听,才肯回去。轮到我,他们硬是讲了许多注意事项,我再不想听,也听进去一些。比如,马全福说现在治安好是好了,再好也受不了人坏,不管啥时候都得防,生活越好越得防,狗下偷口不是饿的,就看你不顺眼。刘长河呢,眉头一打褶,就要说那股邪劲,每次都说。

田万方一家都来了,来送庆珍。庆珍又劝田家,让年轻人出去闯闯,见见世面,愿意去的话就让大丫给找个活儿干,大丫现在买了楼房,迁了户口,正儿八经的城里人,总算逃出去了。田家老小都爱笑,也不多说什么,眯眯着眼睛,反正不出去。只田万方说话多,还直。

田万方说,不上那个当。天是爹,地是娘,人不能离开爹娘,楼房不挨地,悬吊吊的日子不踏实。外面花里胡哨的东西把人哄去,不上那个当。大丫跑那么远,找个卖猪肉的,咱这地方谁不会卖猪肉。大丫就是给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骗去了。你们俩孩子出去打工,家里的饥荒还不是卖地还的?

庆珍说,还是比在家好,这两年老天给脸,让你收,忘了九八年大水,地淹完,人出不去,多亏政府给天上往下撒粮,要不都得饿死,谁知道老天啥时候又掉脸子。

马全福几个儿女都出去了,家里剩下他和老伴儿带三个孙子。听见田万方的话,马全福气咳嗽了。马全福看见田万方和看见我一样,都会气咳嗽。他气田万方一家太特,别人都出去,就他家不出去,唱反调,让人心慌。

马全福说,老田哪,我算明白了,你叫田万方,儿子叫田全有,孙子叫田地,越叫越没边,这是命,离不开庄稼地,你们家不出去,是命啊。

田万方说,妻离子散,不是好日子。

他们一天到晚争这些,争不出个头,我不想听,脑子里都是报仇的事。酒瘾也上来了,趁上茅房,我去了马三家。

马三小我十岁,叫马得阔,都喊他马三。马三进城后发了点小财,据说当二道贩子,倒卖杂七杂八的东西,见什么有市场就倒卖什么。这次回来看他母亲。我喝酒是跟马三学的,酒可以壮胆。马三说越咽不下去越要往下咽,别怕醉,醉一次酒量长一截,到时候都是自己找酒喝。我想给马三说说报仇的事,万一我回不来,也好有个人知道。见到马三后,我打消了这个念头。马三在研究画,满脑子都是画。

马三给我看那些画,名字他背下来了,《向日葵》《呐喊》《梦》,还有什么《马拉》和《猫》,我一看,画上的人不是歪鼻子就是缺脸,尤其那个叫《梦》的,明明是脸上挨了一刀,叫《马拉》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简直太难看了。

我说,你上当了,这不是鬼吗,这画要能卖钱,我也会画,我画个歪嘴子,金大傻子那样的。

马三哈哈大笑。

大哥,你不懂,这叫艺术。艺术是啥,就是鬼,越不像样越值钱。

马三告诉我,这些画是别人照着名画画的,简直一模一样,只要转手,少说二十万,多说,没有边儿。

我不敢看马三,太吓人了,马三在干一件没谱的事。

马三看出我的心思,说,瞧好吧,咱不能老倒腾砖头瓦块,咱也得学学城里人,用脑袋赚钱。

喝吧,我说。

去时路上顺利,人不多,稀稀拉拉,车厢空着许多座位。只是检票时,我脑袋嗡嗡了几下,心里一惊,为何一到车站,看谁都像麻脸?幸好车上没什么人说话,一人占三人的座,我和庆珍都躺着,相当于卧铺。我脑袋不嗡嗡,就看不见麻脸。大丫打电话让买卧铺,幸好没买,到地方才知道,他们买房搞的贷款,每月都要还一两千块钱。结婚后又弄了个干货铺子,找人借的钱,东升帮忙打杂。每天从早忙到晚,赚的钱还了房贷,只能维持生活费。东升的工资,去除开销,也没剩下多少。他们吃水用电都节约,这舍不得,那也舍不得,倒不如农村过得开。住了半月,我急着往回返了。他们劝我不要急,正闹传染病,万一路上堵住。我一门心思往回返,只说要回去张罗种地。我要报仇,我不能说。

果真如此,火车站四处有人把守,人人都用大口罩捂起嘴来。我没有口罩。进站的队伍排得老长,检查人员全副武装,拿着手枪一样的探测仪,往人的脑门儿上照,只要发烧,枪会变色,这人会给拉到一边,立即被隔离。照我的时候,我的头嗡一声,往后退了一步。那人说,怎么,你晕吗?他说着已做出防护架势。我说,不晕,我怕踩了你的脚。他看看我,放我过去了。

行李简单,包里塞着几件衣服,几个咸鸭蛋和两瓶小二。

第二次坐这趟车,我在19车厢。人不多也不少,都被吓着了,要么一动不动,要么神色慌张。有个妇女在咳嗽,憋得满脸通红,挨着妇女坐的人都跑了,远一点的人伸脖子看她,她趴在桌上,不敢抬头。

我背后的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一个说,只要发现得了非典,家里人都给关起来隔离,说不定就那样永远见不着了。

另一个说,这病太厉害了,不会到世界末日了吧。

难说。

人啊这一辈子,该吃吃,该喝喝吧,啥也别计较。

就是。

死老多人了,都给扔大坑里烧了,有些人根本连身份都不知道。听说北京有个地方全封起来了,谁也不准出去,实在控制不住,那就得把那地方整个端了。

怎么端?

炸,烧,喷药,方法多了,科幻片里都这样,要不人类就完蛋了,谁也活不成。

我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眼睛发着亮,不知稀奇还是害怕。

他们不该这样吓唬人,我的脑袋开始嗡嗡。麻脸没到我脑子里来,一些牛头马面来了,端着火枪往车厢里喷火。我不怕满屋子飞的病菌,我怕牛头马面,说不定,这次会死路上。

还是要报仇。

我就着咸鸭蛋,喝光了两个“小二”,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顶多脸红一些。我感觉我兜里的绳子慢慢变成一条长蛇,它在里边蠕动。我悄悄对它说,别急,见了面条就缠住。临死,我也要报仇。

这么多年,他还在那吗?管他在不在,不在我也要绑个人,只要是列车员。我来到17车厢,往乘务室看,里边没人,列车员不在。来回走了两趟,还是不在。

我回到19车厢,刚到门口,看见牛头马面真来了,他们端着火枪站在过道挨个检查。咳嗽的妇女已被控制,她在哭,说她只是感冒,没发烧,没得非典。没有人回答她。我悄悄后退,车也跟着退,退着退着,车和人都翻过来,我撞到什么东西上。这是喝多了吗,我晃晃脑袋,车和人正回来。我边跑边喊,不好了,快跑啊,牛头马面来了,他们要杀人灭口,要烧死咱们,车上所有人一个不留。

不知谁从背后扑上来,好几双手按住我,脸朝地,手背后。

完了。

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面条。

好家伙,又是你,怎么我到哪节车厢都能碰上你,你一上车我就瞧见了。面条说。

不会又带着绳子吧?面条摸我衣兜。

嘿哟,真有你的。面条拽出绳子,捆了我。我想啐他口唾沫,不等张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來时,我睡在一间白屋子里,周围没有人。这是要取我的器官,还没开始动手,这么多年,面条还在干这勾当。旁边椅子上放着我的包,包上是我的绳子,捆成一扎。我悄悄爬起来,把绳子装包里,慢慢推开门,沿着一条走廊溜出去。外面,居然还是火车站。奇怪,怎么没人拦我,难道……我慌忙摸后腰,又处处摸一遍,没有伤口。

捡了条命。吓死人。

我说外面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也不是我太老实,真正防不胜防。他们总用鼻子哼一声,越发怪眼看我,倘若我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们还发笑,还把我当孩子哄。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认为我酒喝太多,产生幻觉,得了癔症。当时庆珍在大丫那待了两个月慌忙赶回来,每天让我吃药。我背着她把那些药片扔进灶坑。

我也会哄人。

再看见那些小蓝人,我不告诉他们了。不过,他们怎么就看不见呢,好生奇怪。也许我开了天眼。那些小蓝人,身上瓦蓝,没有头发,不穿衣服,拳头那么大,会飞,会爬墙,经常在窗框上趴着跟我说话,叽叽喳喳,还互相吵架。有时候为了一件事,闹得嗷嗷叫,你挠我,我挠你,劝不住,吵得我整宿睡不着。我不敢得罪他们,这种东西从没见过,谁知道什么怪物,天天跟着我。我给小蓝人说,来我家可以,不能伤人,小蓝人答应了。我说要是伤着谁,我就拿火烧死他们,用绳子勒死他们。他们笑了一整夜。笑我说火和绳子。

过几年,小蓝人领来一群动物人,有的长着牛头,有的是马身子,还有猪身子的。这些怪物要借一间屋住,说绝不会影响我们。说话间,动物人已像到自家那样开始安顿,洗衣服的洗衣服,做饭的做饭,猪身子的女人露出一排大奶子开始奶孩子,有个五六岁的猴脑袋孩子趴在猪女人背上。我并不害怕,这些动物人的眼睛让我放心,看我的时候很和善,比一家人还亲。我只是不敢给庆珍说,一说她又要让我吃药。没想到,庆珍也跟动物人说话,她叫牛头人田大哥,叫马身子的人田全有。我对牛头说,你是田万方?又问马身子的人,你是田全有?他们都点头。猴脑袋孩子看着我咯咯笑,学我的口气说,你叫田地?我朝那孩子做了个鬼脸。庆珍紧张地盯着我说,又犯病了?再把药吃上吧。我说,没有,没有,我逗孩子玩。

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我真得了癔症?我偷偷咬手指,看得见血,一切都是真的。

庆珍说,等你们新房子装修好,我们也该去大丫那串串门了,时间不扛混,都十多年没去了。

猪女人说,德宽婶,你不想大丫和东升吗?

庆珍说,想啊,还能不想,十年回来两趟,心都想出褶子了。还是你们好,这些年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还置办了那么多地,你们现在才是大富翁哦,卖了地能在城里买好几套房子。我有时候心里琢磨,日子到底过成啥样算好,还是你们家这样好,不急不躁,团团圆圆。现在农村政策好了,我给大丫和东升说,要不回农村来吧,人家说啥不回,城里待惯了。哎,这么多年,钱也没赚多少,还揪心扯肺的。大儿子在县城离着算近,不也照样一年见不着个人影?城里我待不惯,得回来养老,没办法,还要分着过。

猪女人说,婶,没事,到时候闷了来我家串门,我就是你闺女。

庆珍抹眼泪。

牛头人说,咱不当大富翁,地是用来种庄稼的,卖粮食,不卖地,人离不了天,更不能离开地。对劲儿。

这声音确实是田万方的,他们进门时我怎么没听出来。我还想听田万方说什么,小蓝人把我硬叫走了,我不走,他们就在我耳边可劲喊。

后来我经常听小蓝人和怪物们聊天,说路要修进来,地越来越值钱,农村要盖楼房,人人都会有手机。这些都说准了。我给马兰店人这样讲,他们笑模笑样盯着我,说这事谁都知道,明摆着已经这样了,都住着小洋楼呢。我不敢说我没住,也许在他们眼里我住着,那样庆珍又要给我吃药。后来,我发现我有时候住的真是小洋楼,三层的,头从窗户伸出去前后一看,水泥路旁边齐刷刷的一排三层洋楼,一模一样的白瓷砖外墙,绿色塑钢窗。屋里倒不像个样,没刮大白,还是睡炕。这叫什么洋楼,外边溜光水滑,里边到处烂渣,糊弄自己。我咬破手指,看到血。这一切也是真的。我不敢妄下定论,只能常常闷头不言语,万一说错,又要给我吃药。

只有马三信我。

马三喜欢找我喝酒,冬天里,我们经常喝到半夜。庆珍不在的时候,我给马三指那些小蓝人看,马三说看见了,马三还和小蓝人说了几句话。不过,小蓝人跟马三说话,马三总是听不见,每次都要我提醒。

我说准了,马三吃了大亏,那些画完全不值钱。马三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马三的老母亲住在马大那儿,马三和马二给生活费。马二也在城里。马三有钱时,每年都多拿些钱给马大,受骗后没钱给,马大后四个月就把老母亲撵到马三家。马三经常跑外不在家,老母亲没人照顾。

我要杀了他。马三说。

有一天喝多了,马三真去杀马大了,不过,没下手。马三给我讲了经过。

那晚月亮好,马三从窗户翻进马大家,先到厨房找到菜刀,然后到卧室悄悄跨到马大身上,举起菜刀要下手。这时候,马三看见月光下的影子贴在墙上,很像一幅名画。马三盯着墙看了一会儿,舍不得动弹,一动弹,那画就碎了。马大醒来,看见马三,吓得张开大嘴一动不动,马三看到马大的样子更像一幅名画,那幅《呐喊》。马三举了好几次刀,始终没有下手。马三说他已经对那些名画有感情了。那个他妈卖画的画家,他一定要找到他,杀了他。

他害了我一辈子。马三说。杀人犯法,我建议马三修理那人一顿,绑了他,吓唬吓唬。马三没有说话。

后来马三还告诉我,之所以没下手,也不仅是什么画不画,是墙上的影子和马大的样子都很美,那是艺术。他在马兰店到处能看见艺术,比如田万方家人齐刷刷下地的样子,马全福和他的柴禾垛,还有大伙儿秋收时装满黄豆秧的大车。哪怕有人边解裤腰带边往茅房走,头顶一团乌云,他也觉得是艺术,觉得美。

我说,那你见鬼了。

马三说,你说对了,有时候馒头咬一口再舍不得咬,再咬就不美了,你说这不是给鬼缠身了,所以我要杀了他,他在我身上施了魔法,让我啥也干不成。这些话,我只给你说,给别人说,他们当我疯了。

给我说,我也当他疯了,看来真得精神病的是马三。我开导马三,别想多了,就想想咋赚钱。我给马三讲我的仇,只要还能让我碰上,我非绑了那人不可,反正我要绑个列车员。

我说,你学学我,想一个事,别的就忘了。

马三点点头。

没地方坐,要么上炕,要么坐萝卜,到处是萝卜,二楼也是满登登的萝卜,地窖里也是,三个大地窖。田家人在切萝卜条,晒萝卜干,腌萝卜。他们要把地窖装不下的萝卜全都晒成干。大旱年,只有田万方在几块地补种了萝卜。

马全福坐在炕上咳嗽,边咳嗽边发脾气。小蓝人在我耳朵边可劲骂马全福,越老脾气越坏,这个老东西。要我看现在谁脾气都怪,刘长河娶不上媳妇,天天骂医院医生给他把媳妇孩子弄死了。想起来就骂。马全福气不顺肯定是他儿女惹的,他儿女逢年回来,平时打电话想孩子想得受不了,回来了就热乎那一会儿,着急忙慌去找人打麻将,上了麻将桌谁都忘了。不打麻将就抱着手机啃,孙子孙女十三四岁了,也都捧着手机玩,谁也不搭理谁。马全福喊个人,要喊半天。不光是马全福家这样,很多人家都这样,心里发毛。只有田万方家,还和从前一样。

马全福说,老田我告诉你,你硬不出去也就算了,不卖地也就算了,这么些萝卜,你还不卖,今年萝卜两块多一斤,去年才三毛五,你算算这些得卖多少钱哪,你还不卖,不卖,这不是跟全村人作对吗?你看看你把这新装修的房子祸害成啥样,当成仓房了。

田万方说,他马爷,你别着急,急坏了身子可不好。我作长远打算,万一再旱两年,吃完老本,这些萝卜就能养活一大家人。

你说啥,天天吃萝卜?

对劲儿,万一呢,万一连年灾荒,这萝卜就是救命的粮食。

那你还给大伙儿分?这家一筐那家一筐,一筐多少钱你知道不?

大伙儿没种,萝卜就是拿来吃的嘛,什么钱不钱的。

我看你就是打溜须,怕这些人念叨你特。你不卖,过了冬天萝卜就糠了,地窖里也不行。

田万方眯眼笑了一会儿,说,他马爷,我卖,你就别着急了。

你要賣了?马全福咳得厉害。

卖。今天装车,明天拉去镇上。

马全福这才慢慢下地,齁喽气喘往家走了。

我想跟着大伙儿帮田万方往车上装萝卜,小蓝人不定性,看完热闹硬叫我走,我不想回家,那些怪物走了些日子了,一回去空落落的,心里不得劲。

马三也走了,他说出去赚钱,还要找那个画家骗子。我一个人喝闷酒,觉得干啥都没意思。我又喝醉了,只有喝醉,晚上才听不见小蓝人叽叽喳喳。

第二天早晨,田万方家四轮车突突声把我吵醒,田全有开车,田万方坐在车翅膀上,他们拉了满满一车萝卜往镇上的方向去。这一车萝卜,真值钱啊。

车走到村口忽然停下,我看见田全有下车看了一圈,猛回头狠狠瞪着我,我就赶紧从窗口缩回头。

小蓝人飞回来,给我说田万方家四轮车的车胎被人扎了,四个胎都给扎了。我一惊,田全有在怀疑我吗?

小蓝人说,这事是马全福干的。

不可能。我说。

小蓝人说,我们看见了,马全福指使他孙子干的。

我出门到村口,很多人已围着四轮车看。

我对田全有说,这事是马全福干的,我看见了。

马全福从车那边走出来骂我,德宽啊德宽,话可不能乱说,你都六十出头的人了,马全福马全福的,没大没小,又犯病了。

马全福去检查那些车胎。

田万方说,这是老天不让卖萝卜,咱不卖了,对劲儿。

田全有一声不吭,虎着脸把车往回开。

马全福看着远去的四轮车说,四个都给扎了,唉,这人心啊坏了,老田讲话,疫病。

德宽啊,又要走了吧?马全福说。

马全福让我害怕。

我不想告诉大伙儿什么时候走,尤其是马全福和刘长河,不想听他们深更半夜还在我家念叨,再给我念出病来。现在更怕他们,人心变坏了,千方百计撺掇田万方卖萝卜,人家去卖,还扎人家的车,这样的人说不定念叨出什么馊主意来,让我上当,祸害我,这完全有可能。

还早呢。我说。我往前走,准备回家,马全福的拐杖挡住我。马全福让我害怕,我不看他的眼睛。

马全福说,我听庆珍说了,你们后天走。德宽啊,这些年你变得贼头贼脑,我不跟你计较,咱乡里乡亲的,我吃的盐比你走的路多,这次出去啊,更得长眼睛。

听听,反倒说我贼头贼脑。我不想听马全福说这些,腿不听我的,马全福一说话就没完没了。

别看我没出去过,电视上啥都演了,骗人手段越来越高级,神不知鬼不觉,骗了你,你还帮人家数钱,人家把骗术给你像拆零件似的拆开,你都看不懂,脑袋转不过弯,这是高科技。不说别的,手机那么个死物,随随便便就骗了人,多少人的钱都是从手机里让人给偷走的,千万多加小心。

我说,我不带手机,也没有多少钱。

马全福说,带不带都没用,你里边装的东西人家早摸清底细了,一清二楚,你家几口人,哪个是你大闺女的号码,哪个是你老儿子的号码,都干什么的,有多少钱,平时几点回家。你往哪跑,跑哪都能跟踪你。

我不信,手机在我兜里。我说。

马全福说,说你贼头贼脑,专跟自己人使劲,在外面你还是个老实人,真让我不放心,看看,讲不明白,再给你说一遍,手机在你兜里不假,号码啊那些在人家那儿。

在谁那儿?

马全福想了想说,在制造手机那儿。

手机买来时里边没有号码,我存进去的。实在不行我把手机砸了。我说。

马全福咳嗽起来,咳了半天才缓过劲。

给你说不明白,我早琢磨了,反正人家手段高级,你拿着那玩意儿,走着还是躺着人家知道,放个屁人家也能听见。没看见那些大人孩子吗,全给控制住了,心偷走了,要把这代人给毁了。

小蓝人哈哈大笑,揪着我的耳朵说,大笨蛋,毁不了下一代,毁的就是你们这些老家伙。

马全福说,你想想,孩子他爸妈隔那么远,做饭吃饭干活都能看见,手指头一指就看见,吓人啊。

马全福说得对,我和庆珍不会摆弄,每次都是刘长河来,把大丫和东升还有我外孙子孙女的照片翻出来给我们看,想看录像也有,小孩在屋里爬,哭啊笑啊。我不明白,刘长河怎么有这些,刘长河说他加了他们,加上就能发过来。我怎么也弄不懂。不过,多多少少我还是明白一些。

我说,要是谁干坏事,人家也能知道,不就不敢干了吗?

马全福拄着拐杖想了半天,朝我竖起一根大拇指。

这个我没想到,别说,你有点脑瓜。马全福说。

马全福夸得我不好意思。往家走时,我直想,现在看外面人还敢绑我。我走在村里大路,头不敢抬,喘气也悠着,到处都有算计人的眼睛,说不定马全福正盯着我后背看,心里有什么幺蛾子呢。

真让人害怕。

好几年了,我分不清小蓝人是好是坏。我说不能带他们走,他们朝我尖叫,揪我头发,咬我耳朵,往死里咬。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只管疼,不见血出来。夜里,他们反倒没了声,我猜是做准备去了,他们肯定要偷偷跟着我。随便吧,管他呢。庆珍没完没了接电话,一会儿大丫打来,一会儿东升打来,嘱咐不让多带东西,坐卧铺,千万坐卧铺。我听着听着睡着了。

奇怪的是,火车里我又看见麻脸,他们三个还那模样,在过道里抽烟,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他们不可能十年不变样,等我真正要看个究竟,发现根本没人在那儿。我明白了,麻脸不是真的,这倒让我更相信,小蓝人和动物人是真的,只是别人看不见而已。比起二十年前,车上条件好多了,全是空调车,据说还有动车和高铁,比慢车快好几倍,大地方早修好了,没修到我们那地方去。不过,我到硬座车厢溜达,还是满登登的人,还有那么多无座患者,还那么股难闻的味。所不同的是,货架上那些包裹变了,往年鼓鼓囊塞的蛇皮口袋很少见,变成五颜六色的拉杆箱和各种质量不错的背包。我在里边待了一会儿,闻到那股味兒,脑袋就嗡嗡嗡,那滋味不好受,赶紧回去了。

我睡上铺,庆珍在下铺,我旁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戴副眼镜。庆珍旁边是个梳披肩发的姑娘,两人像我和庆珍一样,是一起的,小伙子在姑娘的下铺待着,两人搂搂抱抱,故意不看我。等我一不看他们,他们就偷偷用手机照我,照了以后边看边笑,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还唱些奇怪的歌,难听死。

我不是没脑子的人,马全福都说了,我有脑瓜。经过仔细分析,我估计他们拍我不拍庆珍的原因,就是没发现我和庆珍是一起的。还可能有个原因,他们用不着拍庆珍,拍了我,就能掌握家里所有人,谁也跑不了。我听刘长河说过,人脸识别技术,一照脸,什么都知道。这些高科技,年轻孩子玩得精,正是最危险的人,正是这年头要防的人。我存折里就万把块钱,这么多年也没超过这个数,但是大丫和东升……我的头嗡一声。

我假装跟两个小年轻聊天,问他们到哪下,结果跟我们一样,也要到北京,然后转车去西安。

趁两个小年轻去溜达,我悄悄对庆珍说,那俩孩崽子把我们盯上了,手机里拍了我的脸,到北京下车我就把他们手机抢了跑。你在后边跟上。

庆珍盯着我,你又犯病了?

犯病犯病,犯妈了巴子的病,你们这些傻瓜。

庆珍又盯着我看,我瞪她,她才点头答应了。她看起来很害怕。

别怕,有我呢,兜里揣着绳子呢。我说。

一夜没睡,天亮时我忽然想起马全福说就算摔了手机也没用,那抢来有什么用,我的一切都被他们掌控。正这样想,过来几个穿制服的人,是列车长和列车员。坏了,他们来干什么。不过,我不怕,光天化日下他们敢干什么,群众会录下来发到网上。我还是要抢到手机,扔到火车底下压碎,我不信,里边的照片压不碎。

庆珍肯定吓坏了,叫我到下铺去,要到站了。我不看那些人,他们直盯住我看。

我到下铺收拾好行李,两个小年轻已挎上包往门口走。我看出来了,这几个人就是要抓我,难道我抢手机的想法通过照片也能知道?

庆珍说,我打电话叫大丫和东升来北京接咱俩了。

什么?你怎么能让他们来,败家老娘们儿!

列车长护送咱出去……

列车长说,感觉怎么样,有哪不舒服吗?

完了。他们哪是护送,就是想抓我,这么多年了没抓住我,不甘心。抓住我,再让我的儿女拿赎金来赎我。

我假装没那回事,对列车长说,挺好的,一觉睡到天亮,不麻烦你们了。边说边往门口挪。

车门一开,我就往前蹿,两个小年轻都在摆弄手机,抢了个正着。我开始没命地跑,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呼呼呼嗡嗡嗡的声音。他们在后边追。我听见广播里在喊,马德宽的亲友们请注意,马金凤、马东升,听到广播后,请速到站台,请速到站台。

老天爷,他们在叫我儿女的名字。

这些人追得太紧,我只好跳下火车道,钻进火车底下趴着。我看见站台上无数双脚,有人趴着看我,有人尖叫,呜呜嚷嚷。列车长拿着大喇叭喊,快出来吧,保证没有人抓你,这么多人给你作证。

列车长一直喊,我一声不吭,拿起石头把两个手机砸得稀碎。

你看,你的家人来了。列车长还在喊。

大丫哭着叫爸,东升也叫。我的鼻腔发酸,眼泪流出来。我想对我俩孩子说,不但没供你们上学,还添麻烦,真是个没用的老东西。现在我只能躲着不让他们抓住,才算给我的儿女不添麻烦。我只管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候,有人冷不防从背后抓住我的脚,往外拖我。

完了,被逮住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躺在一间白房子里,白森森的光刺眼,半天才看清大丫和东升都在。又是白房子,我警惕着周围,没有旁人。

我说,你们交了多少赎金?

爸,你醒了,一分钱都没交。大丫说。

快看看你们存折里的钱丢没丢。我说。

东升说,我们都用卡,里边一分没少,刚刚都查了。这个列车长是好人。

真遇到好人了?我还是不放心。

直到进家门,我前前后后看了,确实没人跟踪,才慢慢放下心。

我到包里拿茶缸,拉开拉锁,小蓝人忽然飞出来,蹿到墙上,又跳上窗户。他们朝我做鬼脸,窃笑,说,想甩了我们,没门儿。

我抓起拖鞋,光脚去撵,他们做出很害怕的样子,是故意气我。我压低声音说,这是城里,你们的爪子上全是泥,窗帘给踩埋汰了。他们朝我吐舌头。

大丫说,爸,没事,赶紧穿上,地上凉,拖鞋都是干净的。

大丫深深盯住我看,东升也看。庆珍在抹眼泪。娘们儿家,见面哭,不见面也哭。

晚上,大丫女婿和东升媳妇都来了,孩子们也放学回来。吃饭时,东升媳妇总偷看我,像怕我,又像嫌弃我,我去逗孙女,她就赶紧过来把孩子弄走。东升什么也不说。饭吃得闷,他们不准我喝酒,他们自己反倒没完没了喝。我的酒瘾犯了,东升抢了我的杯子,说歇两天再喝。守着儿媳妇和女婿,我不好发火,只能憋着。

我去躺下了,这地方,我才不待,几天就走。庆珍过来问我喝不喝水,我没睡着,但不想说话。庆珍出去给他们说我睡着了。

我听见东升说,现在才明白,那次爸送我,火车上那几个人根本不是要抓我,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时候他就不对劲了。我那时候那样想过,是不是他产生幻觉,看来真是这样。我拿象棋出来时爸明明看见了,非说我偷拿出来的。

大丫说,我咨询医生了,那时应该是火车恐惧症,还有场所密集恐惧症,也可以叫癔症,发展严重就成精神分裂症,狂躁症。

东升说,九五年爸自己回去,嘴丫子给撕裂了,很可能是他可劲喊,他们把嘴给堵上了。唉,想起来真不是滋味,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根本不是能说明白的,心疼啊。

东升应该是干了一杯酒,我听见酒杯往桌上磕的声音。

大丫女婿说,事都过去了,现在得想怎样把爸的病控制住。

病病病,全是胡说八道!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摆着,哪有半点假。

大丫在说话。

大丫说,我们得给列车长送面锦旗,人家没少帮忙,衣服兜和肩章都让爸给撕坏了,还提供了高档休息室。

听听,还送锦旗,他抓住我,我能不撕巴?我没法给孩子们讲清楚,一讲就是我有病。

大丫又说,这次过来,别着急回去,家里那点地种不种没啥意思,爸的病看好了回去。

东升媳妇说,爸住你这儿,妈住我那儿,晚上去幼儿园接接孩子就行。

东升说,爸和妈怎么能分开住?

谁也不说话。

小蓝人说,这下好了,没人想要你,没人想要你,没人想要你。

我说,你们给我滚出去。

小蓝人还在那儿喊,我拿枕头扔他们。

庆珍进来,硬让我喝杯水,我喝了,再躺下一会儿就睡着了。

白天,我不愿意出门,哪哪都修路,还修楼,好好的路,好好的楼,说挖就挖,说拆就拆,太败家。到街上没地方下脚,要么就在钢筋棍里钻,我怕给水泥糊住,给钢筋拦住,再也出不来。我不出门。

大丫给我约了医生,硬要拉我去医院,我说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从窗户跳下去,你们好好看看,我脑袋没有病。

大丫说,爸,你想严重了,就是体检,老年人都做个体检,妈也做,照一照,查一查,看你想哪去了。

我说,你哄不了我。

大丫说,那就不去了,没病还不好?

东升也说,不去了。

我明白他们还在哄我,不定想什么招数出来。

整夜睡不着,脑袋没缝了。我跟小蓝人商量,到底怎么办。小蓝人告诉我,回老家,自己回呗,不是还要报仇吗。

说得有理。

一定是这样,他们这次没有抓我,正是人民群众救了我,我就说嘛,现在他们不敢了,怕人民群众录下来发到网上。

到北京火车站买票,我可以挺直腰板了。我说我买17车厢靠厕所的那個座,售票员说没办法这样购买。我坚持要那样买,售票员也不敢急眼,反倒我后边排队的人急眼了,只好随便买一张。

没想到是18车厢,上火车我就直接蹿到17车厢,跟厕所边的那位妇女换了个座。妇女巴不得,生怕我反悔,她正愁挨着厕所难受。我想好了,不管17车厢的列车员是不是面条,我都要绑了他。

不过,我马上后悔换座了。我看见18车厢的列车员有个熟悉的身影,他在整理行李架上的行李,两条长胳膊,两条大长腿,还是那么细。

我的行李只一个背包,趁家里没人偷跑出来,来不及装吃的,塞了几件衣服,装上了小蓝人。我背着包到18车厢,确准那正是面条,一张小白脸,大眼睛双眼皮,二十年了,没什么大变化,工作服里空空荡荡,一个衣服架子。

我不想早早让面条发现,给妇女悄悄说不换座了,那妇女朝我吼,哪有随便折腾人的,不换。

面条抬起头来,看见我,愣住了。他的大眼睛紧张地瞪了瞪,然后摇摇头,笑眯眯朝我走来。

老哥,咱俩真是有缘分哪,我到哪都能碰上你,我算服气了。他在我肩上重重拍了拍,抓住我的手用力握着。

我使劲抽回我的手说,你该叫我大爷。他摇摇头笑了。

哪个座?他问。

这个,她不让……

妇女大声争辩,面条看了看她的票,又看看我的,给妇女说,回你座位去吧。妇女骂咧咧走了。

面条接过我的背包,替我放到行李架上。

我没有搭理他,想讨好我,没门儿,我不会忘了我的仇的。小蓝人在包里喊,我拿下包,打开拉链放他们出来,又把包放行李架上,小蓝人飞到窗户上。

行,大爷,我一会儿过来跟您聊聊。面条朝我笑笑,去整理货架。

我对小蓝人说,你们给我咬他耳朵。

小蓝人直哆嗦,不敢,不敢。

那你们给我骂他。

小蓝人们互相看了看,这个让那个骂,那个让这个骂。谁也不主动。

那些人拿怪眼看我。

面条整理完货架,开始扫地。

我朝地上吐了一口黏痰。

我说,那你们让他给我把脚底下的黏痰扫了。

小蓝人脖子一梗,说,这有什么难的,这是他应该做的,就是你这个完蛋货吧,看见人家那身衣服就害怕。

我说,你们不笨,快点叫他过来。

面条已经打扫过去了,小蓝人还站在窗户上张不开嘴。

小蓝人说,怪了,怪了,这是股邪劲。

完蛋货。我说。

我站起来,要叫列车员,奇怪,怎么也叫不出来,我能感觉脸憋得发烫,就是发不出声音。这就是刘长河说的那股邪劲?二十年了,还有邪劲?

小蓝人开始嘲笑我,挖苦我,还往我脸上吐唾沫。我鼓足了劲,大喊一声,站住!这声音把我自己吓一哆嗦。这是我的声音吗?

面条站住了。

过来,把黏痰扫了。满车厢都是我奇怪的声音。

小蓝人吓得抖。

面条慢慢走过来,朝别人要了纸,俯身擦了那口痰。面条说,大爷,你别激动。

我又吐了一口,我就是希望他来掏出我的绳子绑了我。

面条又把那口痰擦了。

我听见有人说,这人太过分了。

面条朝他们摆摆手,他们不说话了,有人拿着手机在拍。

我说,你们别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知道怕了,晚了,你们一定要曝光。

面条冲我笑,奇怪,他的眼睛竟然像闯进我家那些动物人的眼睛,让人安心舒服。不对,这肯定是种假象。

我说,你们看看,他故意这样,好让你们拍,说他的好。

我掏出绳子说,绑我吧,快绑我吧,你都绑我两回了。

面条接过绳子左看右看,竟然掉了眼泪。

哭,哭也晚了,我不能饶了你。我说。

面条又笑了,笑得露出牙龈,把绳子重新揣我衣兜里,按了两下。

揣好,这次说啥也不绑你了。面条挤到对面座位坐下。

面条说,人这命啊,越怕遇事,越要遇上,我刚上班那年就怕遇上您这样的人,结果呢,二十年了,每次让我碰上。车厢里的活儿不容易,可怜这个可怜那个,时间长了看见那些可怜人就来气,没一天好脾气。一到春运高峰,怎么也得遇上几起事,乘客睡眠不足,精神紧张,容易导致精神错乱,当年车窗户能打开,跳车的都有,看不过来。我对您哪,就一个事愧疚,当年经验不足,条件也不好,没看好,让人家用毛巾堵了您的嘴。这些年,我真是防不胜防啊,运气好到家了,我要是能想到第三次还遇见您……

我打断面条说,大伙儿听见了吧,他绑了我,用我的绳子,他承认了。

是这样,真抱歉。面条说。

我心软了,有点分不清面条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看他的眼睛,确实没有一点恶意。

面条俯下身子,两只胳膊交叉搁在膝盖上,他这个动作极大诱惑着我,我兜里的绳子变成小蛇,悄悄钻出来吐着信子。我想起马全福,想起刘长河,还有那些嘲笑我的妇女和孩子们。

我忍住了。这时候不能绑他,绑了他,我往哪跑。

我说,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面条站起来,重重拍拍我肩膀。

大爷,这趟您保准没事,我先过去忙了,咱這缘分,不一般。

我看见他慢慢走过去拿起扫把扫地了。

夜里不敢睡,我还是担心面条趁大家睡着来抓我。面条不在,不在更让人害怕。

天亮以后,面条来打扫卫生,我还是忍住了。面条又重重拍了拍我,说,大爷,好样的,您走了这趟,再就不会出毛病了。

我说,你说得对。

车终于要到站了,面条来到我对面,坐下以后,还是那个姿势,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我已经让小蓝人钻进包里背好了。

大爷,您的病真好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您,要是您得空儿,到我那儿串个门,这是我的名片。面条掀开我的棉袄,把名片揣我兜里。

什么病不病的,别扯那些。我说。

行,咱不说病。大爷,您慢慢听我说,现在车票实名制,您的情况我已经……

广播员在广播,车马上到站了,我听不清面条说什么了,脑袋嗡嗡直响,我用力摇头,脑袋还是响,眼睛也不好使了,面条在我面前变成了虚虚实实的影子,东晃西晃。不过,再怎么晃,我都能看见他那搁在膝盖上的双手。

我看见我忽然站起来,大声说,好家伙,轮到我绑你了,这个仇我一定要报,一定要报。说着,我一把按住那双手,先捆住,再捆两只脚,我捆的是双套扣,动作麻利,我没想到我有那么麻利的动作,好像我看一眼那双手,那双手就捆住了,再看一眼那双脚,脚也捆住了。然后,面条横躺在地上蹬着腿,我像挑扁担那样抓住两头把他拎起来。我哈哈大笑。

拍,快点拍吧,全世界都能看见,马兰店人更能看见。我喊。

我听见面条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说,绳子送给你了。我跑的时候,没有人追我。他们肯定被我吓坏了。

地上到处是人,他们坐在萝卜上,刘长河啃着一个大萝卜。马全福在炕上。

我又睡着了?我说。

睡两天了,感觉咋样,好点儿没?刘长河说。

两天?好多了。

我看见墙上挂的阳历牌,只有田万方家有这种老阳历牌,写的是2017年11月1日。这是田万方的家。

2017年?不是1995年吗?我问。

還说好多了,看看吧,跑1995年去了。刘长河说。

我明白了,做了些梦,睡迷糊了。我说。

那你明白咋回来的吗?

坐火车回来的。

谁还不知道你坐火车回来的,我问你咋到这来的。

我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我说,该回家了。

回个啥家。马全福说。

刘长河在打电话。

婶,我叔又醒了,精神好多了,没事你们不用着急,这么些人,绝对把叔照顾好。

田万方进屋来了,田家人在外屋抖完身上的雪,陆续进屋来。

快去煮两个荷包蛋。田万方对媳妇说。

不用,别麻烦,我回家。

回个屁。马全福说。

刘长河说,我婶和东升在路上了,没买到飞机票,火车还因为大雪晚点,要不早回来了,你大儿子一家出门了,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叔你可没轻折腾人,再咋也得给家里人说一声。火车站给的信儿,让去接,说你犯病了。人家还说要年轻力壮的去,怕你跑,你说这村里除了田全有,谁还年轻力壮?田全有呢,又没去过市里,只有我这个瘸腿子去,结果我坐汽车到半路,田全有给我电话,说你回来了。

幸好你没去接,他们抓不住我,就抓我家里人。我说。我使劲想有个什么好事要告诉大伙儿,脑袋想疼了。

狗屁。马全福把卷好的烟朝我掷过来。

马全福一发火,我想起来了。

我说,啊,对了,你们知道吗,我把面条给绑了。对对对,我把他给绑了。我把事情经过详细讲给他们听,我想,这下他们再也不会笑话我,再不会觉得我丢了马兰店的脸。没想到,马全福脸都变白了,刘长河也死死盯住我。

完了,完了。马全福说,你把列车员给绑了?你把人家给绑了?人家非来抓你不可,非来不可。

刘长河说,是这么回事,非来不可,那还跑了你?

谁也不说话了。

我说,我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抓我进去关起来。关就关,我的仇报了。

你这是绑架罪,不小啊。马全福说。

屋里只剩马全福咳嗽的声音。

我不怕。我说。

不管他们再说什么,我都说我不怕。

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你犯了罪,我们知情不报,就叫窝藏罪,懂不懂?

我说,你们就当不知道。

放屁。

屋里人一个接一个走了,走时看也不看我,只给田家人说得回家了。我看出来了,他们在躲我。只有田家人依然不慌不忙照顾我。我不能连累田家,吃完荷包蛋,我匆忙回家了。我生炉子,烧炕,家里热乎乎,我就把绑了人这事忘了,我想这辈子哪也不去了,仇已报,说啥也不坐火车了。

谁也不来家里。我想让刘长河给我算一卦,看看卦象,没人来我家。我去找刘长河,明明烟囱冒着烟,敲门却没人开。

雪下得真大。我使劲闻,也没闻到那股清凌凌的鲜气。我想,鼻子可能让火车里的味儿熏坏了。

小蓝人夜里告诉我,刘长河已经给我算了卦,一点也不好,很可能这两天警察就会来。我问小蓝人警察什么时候来,小蓝人说,明天。

我说,扯王八蛋,来我也不怕。小蓝人嘲笑我说假话,朝我脸上吐唾沫,我也朝他们吐,没有唾沫就吐黏痰。我一人喝了一斤白酒,不喝酒睡不着。喝了也睡不好,做一晚上噩梦,梦见警察来抓我,后来警察变成马全福和刘长河,还有村里人都要抓我,我使劲跑,他们在后边追,耳边呼呼呼嗡嗡嗡。没地方躲,到处都是白皑皑的雪,一眼望不到头,没我的藏身之地,我该去哪,哪才不让人害怕?

第二天村口真响起警笛,老天,来太快了。我开门就跑,往哪跑呢。我看见田万方站在菜园的地窖门口朝我招手,赶忙跑过去。

我说,田大哥,你是个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我哆哆嗦嗦往窖里下。

田万方让我赶快躺在地上,然后用萝卜埋住我,又把柴盖在上面,才出窖了。小蓝人站在地窖门上喊,来了,马全福领来的,还有刘长河。

小蓝人飞去看热闹了,这些狗东西。

我听见他们踩着雪咯吱咯吱到院子里,开门进屋又出来。

马全福说,警察同志,他绑架人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是知情者,所以报了案。他就住这儿。马全福的嗓子像含着哨子,他竟然吓成那样。他妈的马全福,他报了案。

警察说,人跑哪去了,你们不能窝藏罪犯,否则要定罪,谁看见了,赶紧说出来。

有人看见吗?

再不交代我们要挨家挨户搜查。

刘长河说,报告警察同志,我看见了。

该死的刘长河,该死的胆小鬼。

他们朝地窖走来。

田万方说,里边都是萝卜,都是萝卜。

对不起,我们要搜查,这里很可疑。

警察下来就把我从萝卜里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了。两个人死死按住我。

叫什么名字?

马德宽。

再说一遍,叫什么名字。

马德宽。

马德什么?

宽。

大点声。

宽。

年龄。

六十二。

多少?

六十二。

他们互相嘀咕着什么。

再说一遍,叫什么名字。

马德宽。

我帮你说吧,你叫马得阔,是阔,不是宽,今年五十岁,对不对?

不对。

马德阔是马三,不是他。刘长河说。

马三?他在哪?

他不在村里,走了两三年了。

我们找的是马得阔,马三,这个马德宽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报案?

他……他……马全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跑什么,跟马三什么关系?

我……

一个警察给按住我的警察使眼色,按住我的警察开始搜我的身,从里到外摸,他们摸出了那根绳子和一张名片。

马全福忽然指着绳子说不出话,咳得蹲在地上,手却指着绳子,颤颠颠的。

刘长河说,啊,我明白了,误会啊,误会,警察同志。

叔,你说绑了列车员,怎么绳子还在你身上?你根本没绑对不对,都是你编出来的对不对?刘长河盯着我。

小蓝人在窃笑,而后大笑,他们笑得在雪地上打滚。

放屁。我大喊,我绑了,绑了,绑的双套扣,这个仇我报了。

叔!

马全福终于缓过气来。马全福说,狗屁,你的绳子扎得好好的,你绑了他再把绳子解下来,再跑?你还成精了会飞呢,你都说了把绳子送给他了。马全福又开始咳嗽。

我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看警察的脸,我又打了一个。

警察看着名片在打电话,我听见里面传出面条的声音,他们在说着什么。

我真疯了吗,明明绑了,绳子怎么还在?小蓝人还在地上笑得打滚。一切都明白了,我是有嘴说不清了,无论如何他们就是要抓我,他们早就串通起来。这些统统都是豺狼。趁着警察手松,我用力一挣,转身就跑。

我拼命跑,朝着没边没沿的雪地,我跑啊跑啊,耳边呼呼呼嗡嗡嗡,他们在后边追。我听见他们说,别跑,你没犯法。我才不信。这些豺狼,他们在后边追。跑着跑着,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没犯法,确实没有。可我还是拼命跑,他们在后面追。我在雪里跑,我在梦里跑。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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