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

2019-07-25 04:50
作家 2019年4期
关键词:甸子牛心刀客

秋风一刮,草枯黄了,大地亮堂了,大雁嘎嘎叫,往南飞,荒原上来了瞎子说书艺人,他老了,头发花白了,边走边低声地唱着乌力格尔,拉棍儿领道的孩子一只胳膊没了,只有空袖筒在寒凉的秋风中左右飘荡,棍儿拴在他的裤腰上,如岁月的晴雨表,瞎子和孩子,年年这季节穿越地球北部的这片苇甸子。植物死了,种子把它的生命传下来,还是一代一代地长下去,成为永远苍苍茫茫的大地,这个最典型的传承生命之地,就在东北;而最具有这种生命特征的植物,就是芦苇,芦苇年年割,年年长,割也割不尽,春季,冰雪一消融,冬季那些干枯的河床就被冰凉的闪亮的河水充实起来,于是万物复苏,大地、山川、峡谷、戈壁、平原产生了一片生机。其实,季节性河流可以让大地展示出自己独有的特色。霍林河是伊呼里山流出的水,这使它具有了季节性特征。早春,当伊呼里山的冰雪融化,霍林河上流的河床被冰水冲开、扩开,雪水形成的巨流滔滔而下,滋养着内蒙古的昭乌达草原、兴安盟草原、呼伦贝尔草原和南部的大片草甸,最后流入了科尔沁草原。这时,春末夏初到了,霍林河在此时,仿佛已流累了,再由于霍林河一进入科尔沁,进入科尔沁以北,呼伦贝尔以南,兴安盟以南,大片的碱滩、碱地就出现了,这儿就是历史上人们所称的八百里瀚海。瀚海,又叫“旱海”,是一片干旱和饥渴的土地,大片的盐碱地、盐坑、碱泡子、沙土、荒漠,使得霍林河流着流着就不知不觉地渐渐地消失在茫茫的科尔沁草原上了。八百里瀚海的科尔沁是自然史上出名的干涸之地。不单霍林河,许多条河流,洮儿河、文牛格尺河、大沼河、小沼河、马西河、马后河、小三河、吴兰前泡子河、西三千河都在流淌流淌之间,不知不觉无影无踪,它们都哪里去了,最终都如海绵一样,被干涸的科尔沁八百里瀚海吞噬得无影无踪。科尔沁像是一个永远也喝不饱的饥渴的大汉,他疯了一样,千百年来,日夜奔走在茫茫的荒原和瀚海上,与无数的植物在争夺着生命。

湿地、草甸子、苇甸子,等到老秋,甸子上的草先熟了,人们先是打草,把草一甸甸割完,堆成堆,草甸上日夜飘荡着牧草的气息,然后,牧民们把草打成草捆,一捆捆码起来,垛起来,留冬日做牲口的牧草或者远销,牛心套保一带的牧草远销北土各个牧场,包括蒙古草原和南方等地。这儿的苇子早已出名,那些产苇的甸子,专门有大院的各苇子东家来管理,称为苇霸,在牛心套保,大小葦霸不计其数,而真正的苇霸,其实只有一人……

割苇人普遍被称为刀客,是指他们善于使刀去苇塘和甸子上去割苇,在每年的割苇之前,各刀客人家要先派人去探甸子。探甸子,就是要到苇甸子深处去验看当年苇子的长势、水势、茬口、根口,以便决定使用哪种刀去割。割苇极讲究使刀。而苇子每片地其实都不一样,每年的长势也不尽相同,这使得刀客们必须在下甸子割苇之前先去探甸子,这才能保证活儿干得快,干得利索,不“滞”刀,钝刀,迟刀,缓刀,统称为“打刀”。打刀,指割苇时苇刀的刃被苇根和苇茬所损坏。这种打刀,是经常的事。如果刀客没有事先探好苇甸的苇茬,贸然下刀,便会出现打刀的事了,一旦苇刀被使打了,这一则说明刀客不是好刀客,水准差远去了,二则又会传出这刀客手艺不精,苇子就卖不出价。因“打刀”的苇,苇根部往往被割劈割裂,不出货。所以,一般的“打刀”货,收苇人不愿收货,往往堆弃,烧火都没人要。所以,探甸子要非常有眼力和技艺。

探甸子的人,往往两个人以上,往往是父子或甥舅,再就是最亲近的人,因进到荒无人烟的苇甸,不但需要时时有人去商量事情,还得有胆量,有谋略,能处理随时发生的各种意外,各刀客人家上甸子去探甸子,往往都秘密出发,以免摊上差事。当年,各刀客家摊上最难办的差事,就是替官府打探苇甸里绺匪驻地的情况,这是最难办的“差事”。

刀客,一般都是当地的老户,受朝廷管制,为朝廷去打探各绺子在苇塘中的方位,或假报匪绺方位,都要受到朝廷的处罚,可是,一旦如实禀报各绺子的地点、方位吧,那些绺子的大柜或绺子的弟兄们,就会与刀客结仇,生活中,谁也不愿意结仇,而且其实,甸子上的绺匪往往与刀客人家都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甚至不少都是自己的亲戚、朋友、哥们儿、乡邻,他们怎么能把他们“递”出去呢?一旦弄不好,就称为“踩响了”。

踩响了,这是牛心套保当地民间最忌禁的一句话,就如踩上地雷一样,是指进入苇地探甸子的刀客有意或无意间暴露了人家绺子的地盘、人马、方位情况,而一旦“踩响了”就要出天大的事。

康熙十二年(1674)冬,刀客大背架子马老四马福田探甸子,就“踩响”了天恩绺子,官兵在围剿天恩队之前的一天夜里,天恩绺子先去血洗牛心套保西江甸子刀客马福田家。那场血洗惨不忍睹!马福田刀客是回族人,一大家子四十多口人,从康熙初年就在牛心套保当刀客,可是,无意间“踩响了”天恩绺子,一家人全让天恩绺子给“看天”了。看天,就是把那四十多口人,不计大小、男女、老幼,一律扒光衣裳,把一棵棵小树,削去树梢,插进被害人屁眼子里,然后一松手,那些人就“坐”在树上,活活插死。

刀客割苇子都格外加小心。刀客出屯了“探甸子”一定要保密,谁也不愿摊上麻烦,踩“响”了绺子,谁不想过个消停平安的日子啊。

在牛心套保,最大的绺子是天虎绺子,天虎是蒙古族人,开始他是昭乌达盟王爷府的一个放马人,后来,由于看不起达尔罕王爷对牧民的欺压,就拉起一伙人马立局起事,报号天虎,使达尔罕王爷对他毫无办法,后来,他被草原上的别股武装白音仓布所收编,成为东蒙、西蒙草原上一支强大的队伍,真正使朝廷感到了威胁,到光绪年间,朝廷加大了对这股武装的围剿、追堵,最后在光绪三十年(1905)终于把白音仓布部追撵至乌兰巴托一线,而天虎绺子在中途“刺”(逃)出主绺,只身进入了科尔沁以北的卜奎(白城)一带,如今就活跃在茫茫的牛心套保,这使得朝廷非常头疼。初年,蒙古王爷组织阿拉坦兵丁联合昭乌达,哲里木,锡林格勒,科尔沁,呼伦贝尔王爷出兵,多次剿天虎,无奈天虎依据茫茫的苇甸与其周旋,王爷府一直无法剿灭,到清末民初,朝廷和东北军指令各地县府驻兵轮流分头联合剿天虎,各县大队年年分派任务,凡在牛心套保周边县府都有追剿天虎的差事,于是,牛心套保周边的长岭府、通榆府、洮安府、乾安府、卜奎府、兴安府,甚至外围的扶余府、隆安府、公主岭府,类似榆树、舒兰、伊通、小四平、辽北和辽东各府,包括昌图、开原、金山、八面城一带,也都接到上司指令,定要剿灭天虎。

当年,天虎为了生存,也多次“降”入各地驻防兵队,民国十六年(1927),天虎曾降到了公主岭张全胜大队名下,任大队副。其实,天下兵匪是一家,这张全胜本是老怀德县令张绪凌的表侄,张绪凌在任时,一边剿天虎,也一边拉拢天虎,表面收编天虎,名义上是“投靠”,可是一来二去的就连张绪凌也公一半私一半地与天虎明来暗去,终于触犯了东北剿匪总司令张作霖,他一怒之下,查撤了张绪凌的官职,贬回山东老家莱芜(其实那时张绪凌已经改朝换代地就坡下驴了),而他的侄子张全胜却成了地面上的红人,黑白两道之人,表面上维持地面平安,向各地百姓收取治安费,暗中收编天虎,他这么干,自己两面荣光。天虎活得难受,于是于1928年彻底脱离了张全胜大队,又领着弟兄们回到了他的老卧子牛心套保苇甸子,从此,踪迹皆无,各方人马再也打听不到天虎的任何消息和踪迹了。于是,为了摸清天虎的去向,各县大队首先看重的是“刀客”的本领,他们常年在苇甸上行走,能不知天虎的踪迹吗?

而这一年,定要剿灭天虎的重任轮流坐庄又轮到了公主岭老怀德县大队张全胜大队长的名下了,他为了争得头功,也是为了血耻自己当年所谓的私交天虎的“罪名”,他在奉天将军府请功,一定要拿住天虎,他的决心一下,别的县大队人表面祝贺,实则暗中是看笑话,他们也明白,你张全胜是明一套,暗一套,红的白的都是你,人们心想,走着瞧吧。而其实,张全胜也不白给,他把追剿天虎的宝一下子押在了牛心套保唐瘸子身上了。唐瘸子,名唐聚伍,祖上于清康熙年间闯关东来到了北土,当年落脚在柳条边卡的“锅伙屯”开垦旗荒,到了道光年,旗荒大片开放,唐家先期进入蒙地租种王爷府的老荒,并买下多片荒片,又租给后来的闯关东人,一点点他成了荒地“揽头”(荒地小业主),家业越来越大。可是,光绪年之初,其祖上的开荒农耕之业逐渐由家族分而治之,土地资源一分,再大的家业也不行了,到了唐聚伍爷爷这一辈上,唐家几乎沦为了“长工”,不得不靠给郭尔罗斯王爷放牧为生,可是,由于唐家为人忠恳,人缘也好,王爷看准了他的人气,就让唐家管理草原上的苇甸子,这一下干大了,他成了草原上的“苇霸”。

北土草原上,土有“土霸”,水有“水霸”,苇有“苇霸”。这苇霸就是管理嫩科尔沁大片草原上的苇甸子,南到公主岭老怀德,玻璃城子,八面城子,东到舒兰,法特哈,青山,弓棚子,北到卜奎,龙沙,莫里,底失卜,哈尔套等大片地域,所有的苇子都归“唐瘸子”指令。何时割?何时开刀?何时探甸子?何时拉苇?何时打大捆?何时开称?一切都由总苇霸唐聚伍定。唐聚伍之下,又有若干小苇霸,管着各处的苇塘、苇甸、苇片;而最大的苇片牛心套保,那是唐聚伍的天下。唐聚伍外号“唐瘸子”,或唐矬子,其实他不太矬,有点瘸,只不过个子矮点,骨格精壮。有一回,在甸子上脚让狼咬了一口,从此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故而得名。由于他掌管着这里大片的苇原,这使得他与镇上、分屯的各种买卖、作坊、炉匠、铁匠、木匠、绳匠、皮匠、烧锅、油坊、粉坊、纸坊等多种艺人、把头都是哥们儿,既有买卖生意上的过往,又有私人交情,想当年,还是唐聚伍父亲唐老疙瘩(他是老哥一个)那年,唐家就与各条道上的“朋友”打成一片。那一年,还是老怀德县令张绪凌在任时,有一次,官兵追剿北土著名的绺子“黑手”,唐老疙瘩就把绺子大柜黑手藏在了自己在“兴隆镇”上的西烧锅“福兴源”的柴火垛里。张绪凌的驻兵就驻扎在福兴源的烧锅院子里,硬没发现“黑手”,每天,唐老疙瘩让自己的妹子唐丫亲自去抱柴火,不让别人动柴火垛,这曾引起张绪凌的疑心,他问唐老疙瘩:“唐把头,你妹子平素也不干活儿呀?”

“干哪,干活儿。”

“这么大户人家,妹子这么勤快,真是难得。”

唐老疙瘩吓出了一身冷汗。

事情过去之后,唐老疙瘩的妹子名声在外,难怪后来张绪凌内室死后,硬要设法娶唐瘸子妹子唐丫,可是唐丫早看好了老石家人,就把自己嫁给了查干淖尔的鱼把头老石头的儿子,到张全胜时,这股子恨还没完,因此,张全胜就盯上了唐苇霸家,非要把这探天虎绺子的“公差”交给老唐家不可。

苇霸其实心都挺齐,各大院的东家都叫什么什么店,什么什么窝棚,什么什么大院,姜家店紧靠着牛心套保苇甸,也是个大院套,说是紧靠,不如说就在苇甸子里头,由于姜家店地势微微高出苇甸子,所以东家姜泰来的大院就建在这苇丛子里。在北方,有许多这样的大院套就建在这种满眼荒凉的草甸、苇甸子上,没有办法呀,大院又叫围子。围子,言外之意,就是大院。在这里,敢于稱为“大院”的人家,必有围子,指大院墙的四角筑有炮台,大院墙统统是由黄土“干打垒”堆砌,又高又厚,往往有两丈高,一丈厚,墙头上炮手可以骑马来回奔走“遛院”,也有的是三层院套,里一层,外一层,当间一层,供炮手骑马“遛院”。遛院,就是在墙上观望,时刻注意草甸和苇甸上的动静,这是流动岗哨。院四角炮台里的炮手是固定哨,他们怀里时时抱着“家伙”(老洋炮、火枪),从炮台的枪眼向外瞭望,不带走神看错眼。炮台上的哨岗上有房盖,搭着低低的遮阳,人们在外边看不见什么动静,里边的人看外头那是一清二楚,这样的人家叫“响窑”。敢于“立”起“响窑”,在北土这绝不是一般人家。因为你一旦立起响窑,就等于告诉外界你家有钱、有财、有衣、有物、有粮,有肉,人们就会“盯”上你,而最能打你“大院”“响窑”主意的就是胡子、土匪、响马、马贼,他们专门攻打这类响窑,称为“砸响窑”。可是,砸响窑,土匪也是顾虑重重。你想啊,响窑为何称响窑,是因为这些大院的东家、掌柜的都花大价钱从东山里(长白山)雇来枪法好的“炮手”(也叫枪手)来护院,那都是一些打老虎、野猪、熊瞎子一枪一个立刻放倒的神枪手,而且个个是硬汉,说打鼻子不打眼睛,黑夜打香头,白天百步穿杨练出来的枪法,又会骑马,又会上树,你攻打人家大院的土匪是在外头,是明处,人家院套里的炮手都是在里头,在暗处,打你们那不是一枪揭一个脑壳吗?所以,土匪要想攻打大院,砸人家响窑,往往也是三思而行啊。不到万不得已,土匪不敢“砸响窑”。可是,响窑那又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哪个大当家的为了弟兄,为了前程不去砸响窑呢,而且,没有砸过响窑的绺队不是好绺子,说明你无能,人臭、枪臭、局不红(队伍没有名)、管不亮(枪支没有谱),今后很少有人投靠。

在北土,当地人都知道,夏末秋初,雨季一过,湿地和苇甸子上有些地方开始干涸了,特别是寒风一起,往往在一夜间,苇甸上冰封雪冻,人可以上脚了,“连子”(马)可以走蹄了,这季节,人们知道,土匪胡子快来了。冬季,那是最难熬的季节,方方面面都需要物资,土匪弟兄们过冬要棉裤,黑话叫“棉叶子”,所以,他们必来砸窑,砸响窑,这样的季节,各大户人家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在东北,姜家大院那算是数得着的响窑,也是刀客中的头面人物,秋风一起,寒霜一下,老东家姜泰来立刻精神起来了。那一年,姜泰来七十二岁,可是,他的身子骨十分硬朗,大塔子个,猛一看上去,也就五十多岁,是个壮牤子,生荒子。当年,爹随祖父从中原到北土蒙古王爷的地面跑马占荒,后来成了大户,这份家业是爹留下的,后来,他成了指令五百号人的刀客,专门领人看守牛心套保西北这片苇甸,四个儿子姜山、姜河、姜土、姜川,一律领刀手收苇、割苇,家里,他雇了二十八个炮手,专门守护着姜家大院。为了守好大院,姜泰来东家特意从东山里(长白山)的漫江(长白山南坡)的一个猎队里选来了老炮(外号“狗手”),专门带领这二十八个炮手护院,按二十八宿星相图,分配在各个炮台上下,看门护院。狗手,本来叫刘亮,又叫刘炮,可是他这个人,生下来右手掌就勾勾着,像狗爪子,拿不成弯,总是勾机打枪状,可是说也奇怪,他的枪法奇准,只要在他的视线内见物,他的勾手一动,物立刻倒下,大伙都叫他狗手炮头,一来二去的,他的真名反而被人们忘记了。

东家姜老爷子姜泰来大声交代炮手:“天冷了,下霜了,胡子红眼了。你们都给我精心点,别再看牌、推牌九了,一律上炮台,昼夜轮流值守,在炮台上吃饭,饭菜一律给你们端上去……”为了给炮手们往炮台上送饭,东家把全家人都动员起来了。姜东家有四房老婆,其中三老婆崔丫是洮南大烧锅“福源号”老掌柜崔明启的闺女,那年刚刚三十八岁,自从嫁到老姜家也没开怀,这个老婆还有个外号叫“虎丫”,屁股大,奶子大,总说当家的持护不上去,而且心中嫉恨当家的总往老四屋里跑,所以一门心思根本没在这个家上,一听说要往炮台上送饭,她主动报号要上西炮台。在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出西门,过横道,枪一响,完蛋操。在东北的各处大院,西炮台都靠西门一角,往往地处偏僻,炮手们谁也不愿守这里,都说西炮台不吉利,好摊上事。在姜家大院,守西炮台的炮手叫胡太,是老岭东红土崖来的炮手,那年五十八了,枪法好,生性,体格壮得好似一头牛犊子似的,只可惜没钱说媳妇,不得不四海为家,给人家看家护院。

那是今年夏天一天夜里,胡太从西炮台下来去自个窝棚里取药哈拉(装枪药的皮口袋),正好路过姜东家三姨太的屋子。下晚,天黑得早,三姨太崔丫没事干,就想睡觉。农村女子睡觉也有个习惯,都讲究大脱大睡,这三姨太崔丫一下子把自己脱个精光,着急忙慌连裤衩子和衬裤都缠在了一起,在胖屁股上干拽也拽不下来,两个奶子上下悠荡着。

正赶上这节骨眼儿,胡太路过窗前。

胡太盯着崔丫,这就迈不开步了。那能迈开步吗?

他忍不住在窗外说:“崔丫,我来帮你呀?”

胡太这本来是一句随便挑逗的话,屋里的崔丫却接了过去,说:“死样儿!你敢进来,我就让你脱!”

她这一句话,更是一种挑逗。这一下子把胡太说活了心。

在姜家大院,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崔丫在姜东家的眼里不得烟抽,姜泰来的四个儿子没一个是崔丫的骨肉,人家老大、老二、老四各生有亲子,就她没开一朵花,因此,在家里没拿她当一回事儿,这样,也就使她野了心,可是,谁也不敢冲她下手。

你想啊,在姜家大院,长工、刀客、炮手不下几百,可能接触上的男人也不在少数,不过谁也不敢照量,但话又说回来了,好男架不住女逗,那女的一旦要对你有意,男人就无法不上手。

胡太再也忍不住,他推门进屋就上了炕。

从此二人再也分不开,这也就成了姜东家下令家人都往炮台上送饭时崔丫举手要往西炮台送的原因。

在北方苇甸消息最不灵通的就属姜家大院姜东家这样的人物了。一是他日夜操劳家务,管理千头万绪的割苇、收苇、送苇事务,再就是,家里的许多杂事、碎事,大家往往也都瞒着东家,不让他知道太多,以免他分心操心。可是,奉天府万福麟督军传达张作霖大帅之命,让老怀德府衙大队张全胜大队长通牒唐瘸子,立刻进甸子“探甸子”,摸清天虎绺子的事,还是传到了姜泰来的耳朵里。

这天,上大安赶集的三儿子姜土从镇上回来,下了马就进了父亲的上屋,说:“爹,你听说了吗?”

姜泰来说:“何事?”

姜土说:“上方让唐瘸子‘探甸子!”

“探谁的甸子?”

“天虎的甸子。”

姜泰来说:“啊?天虎的甸子?这甸子是人探的吗?咱们吃苇子这口饭的人,躲天虎都躲不过来,一旦‘踩响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唐瘸子怎么说?”

姜土说:“听说唐瘸子也愁坏了,到底去不去呢?听说他现在愁得牙肿了,已经三天滴水不进了。”

姜泰来同情地说:“唉,这事谁摊上谁都得愁啊!这是要他唐瘸子的命啊。不行,我得去看看他,咱们都是吃苇子这口饭的人,唐瘸子一旦出事,咱们也完了!”他于是告诉儿子姜土说:“备马!”他要去唐瘸子的大院去面見唐瘸子,嘱咐他无论如何不能去“踩甸子”“探甸子”,以免“踩响了”天虎的绺子,惹怒了天虎。

唐瘸子的唐家大院在离姜家大院三十六里远的唐家窝棚,这儿是牛心套保的中心地带,北部靠来福窝棚和乐胜窝棚,离烧锅镇不远,离西大洼和两家子窝棚足足有百十来里地,中间全是茫茫的苇甸子。此次姜家大院掌柜姜泰来外出看望唐瘸子,儿子们不放心爹一个人外出,就派三儿子姜土随爹同去,而且背上土炮和炮手们一块儿保护爹的安全。

在北土,种大田庄稼的人家,一到了高粱窠子起来可以遮住马肚子的时候,或秋末冬初,开始下霜,快割苇子的时候,都是胡子土匪频繁出没的时候,外出的人,特别是当家的或家里的后代,都得小心了,不能随便出门,不是万不得已,一般当家的都不出门,就是出门,也必须派炮手和保镖紧护着,以免出现意外,被胡子土匪绑了票那可就麻烦了,而且,凡出现什么新奇事、怪事,不要靠前,以免摊上事,都必须躲开人群,俗话说,看见打架,杀人,都得远远躲开,以免溅身上血,就这样过日子还防不胜防呢。

远远地,康家窝棚唐瘸子的唐家大院就出现在眼前了。这唐家大院,更是在当地有名的响窑,不但围子修得又高又大,而且讲究“走吉星”。走吉星,又叫“走吉興”,是指大院套的大门和墙头都有讲,一般是土墙八尺四,大门七尺七,也是三层院套,中间跑马巡逻,炮台炮楼起脊,都遮阳闪沿,而且,离唐家大院二里地的一片榆树林子边上就设了卡子,对方一见姜家父子和炮手,就问上了:“你是谁?”

姜土说:“我是我。压着腕!”

对方说:“闭着火。报报号?”

姜土说:“姜女送情蔓。”

对方说:“啊,是姜东家。何干?”

姜土说:“老爷子听说唐东家病了,特来探望……”

于是对方说:“您稍候。”

于是上来几个人,给姜东家一行人上了“蒙眼”(以一块黑布蒙上眼睛)然后由他们带着,领着上路。

这是当地的规矩,凡是有人上他们姜家大院,也要如此办理,只不过姜家大院的外卡子没下这么远。而且,这一套办法本来是人家当地地方上的土匪、胡子们惯用的办法,不知怎么的,后来北方的各村屯、地方、草甸、苇甸上的草户、苇户人家,特别是大户人家,也都使用开了。

来到唐家大院门前,只听引路人喊道:“姜东家到——!”

立刻,唐瘸子迎了出来。几日不见,唐聚伍瘦多了,而且,腮帮子肿起来老高,上面糊着大酱,以消肿。

见了姜泰来,唐瘸子抱拳施礼,说:“哎呀,姜大哥,这么老远,怎敢劳您大驾来看我?”

姜泰来说:“兄弟,我必须来,我不放心哪!朝廷逼你,也是逼咱们所有刀客,我不能不来。”

唐瘸子比姜泰来小十多岁,但唐瘸子是牛心套保苇甸的总苇霸,论资格,姜泰来他们还只都是唐瘸子下边的分场子苇霸,所以见面,往往都按年龄哥弟相称。唐瘸子见姜泰来看他,十分感动,于是打了个唉声说:“大哥,到屋,进里边讲话。”

唐家大院在牛心套保是数一数二的大院,院子十分宽绰,正房八间,是唐瘸子的议事处。进了屋姜泰来才看见,原来各个分甸子苇场子的苇霸们也都来了,海坨子苇场甸子的“二舅母”(她是牛心套保苇海唯一的一个女苇霸,是常本全屋里的,老苇霸常本全死后,她利手利脚,接替了海坨子苇甸的权柄。此人会使一手好“散花刀”打苇,在当地是出名的能人),西大洼苇甸的苇霸刀客孙玉普,两家子苇甸刀客同祥,四棵树苇甸刀客总苇霸郝利宝,都在这儿,也都是来看望唐聚伍唐瘸子,怕他上火生病。

姜家店姜泰来刀客年龄最大,大伙一见他来了,就都让他先表表态。

二舅母说:“姜大柜,你说说你的主意?”

孙玉普说:“姜大哥,就等你拿主意呀。”

同祥说:“姜东家,眼下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咱们不能总听人家的摆布,得自个有个主心骨,你说呢?”

郝利宝说:“姜老哥,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瘸子,咱们为啥非得听他公主岭衙门的?”

该着姜泰来拿主意了。

儿子姜土给爹点上一锅烟泡,姜泰来抽了一口。他对唐瘸子说:“大柜,我琢磨着,众位兄弟姐妹说的在理。你想想,咱们这些人,领着这些刀客,一辈辈、一代代就在这牛心套保活着,靠吃这些苇子而活,可是,咱们这些人,离不开这苇子,也离不开土匪。一是这些人虽然砸窑、绑票,但咱们自个把大院修起来,雇上炮手护院,出门带上炮手保镖,也就过得去。土匪过土匪的,咱们割苇子的刀客过咱们的,互不相干,再说,有土匪藏在苇甸子里,兵反而不敢来这一带打扰,地方上更安静,少是非。什么他妈的匪,什么他妈的兵,有时兵比匪还可恶,是不是这么个理?所以,干脆咱们不理他这个茬儿,不去探甸子,不然咱们一旦‘踩响了天虎,咱们不是没事找事吗?”

大伙也都说:“对对,姜大哥说得对。无论如何,咱们不能答应上峰。如果官方有能耐,他们自个剿去哇?让咱们探什么甸子?”

大伙各个刀客把头苇霸的意思很明确,剿匪本来就是朝廷的事,与百姓无干,你们官府、朝廷养着军队,本来就应该是保一方平安,这剿匪、除匪是你们应该办的,干什么非要扯进我们这些祖祖辈辈割苇子为生的人呢?一年到头,俺们躲土匪、胡子都躲不过来,现在却让我们去碰他们,这事就是说下大天来也不能干。

唐聚伍听了大家的话,打了个“唉”声,说:“弟兄们,我也是这么想的呀,可眼下,老怀德衙门天天来信催、赶,恨不得让我立刻把天虎的位置告知他们,就好像我知道天虎胡子在哪儿不告诉他们似的!”

当唐聚伍说到这儿,有人出主意说:“大柜,有了,你告诉他们一个地方,随便说一个地方,让官兵他们追去吧,剿去吧。就是找不着,你也好说。他天虎又不是死人,他是喘气的,说走就离开了,谁还能看住他?”

唐瘸子说:“这,这恐怕不妥吧。官兵也不是傻子,人家也会看出来那个地方有没有人驻扎过呀?”

这时海坨子苇霸二舅母说:“要说找一个有人驻扎过的院套这事好办,就在我们海坨子正北,有一个大院遗址,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反正咱们就说是天虎的,你看怎么样?”

大伙正在筹划着如何应对公主岭衙门的命令之事,突然,院里的传令兵报号:“不好了!公主岭知事兵队张全胜大人来了!”

大伙往窗外一看,果然是张全胜总兵大人,他带着五十多个兵丁,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唐家大院,口口声声要见唐聚伍。唐瘸子一看这些人来得如此突然,就对各位苇霸说:“诸位,你等赶快回避一下,我来见他。”于是,大伙赶紧躲进了唐家后屋。

原来,唐瘸子的八间大屋,前后左右都有间壁,这二十几号大柜一转身就藏进了间壁里,谁也看不出来。唐瘸子于是走出正房,把张全胜大队长给迎了进来。

张全胜进了正房,下人上过茶,他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摔了,骂道:“唐瘸子,上边三番五次地下令,让你快些去探甸子,怎么时至今日,你还按兵不动?你还想不想当你这个苇霸了?”

唐聚伍好言相劝,说:“大人,息怒。你没看我正在想办法吗?你没看我腮帮子都肿成这样了吗?我不是按兵不动,我也正是在想办法呀,再说,这天虎又不是个死的,我上哪去寻他找他?”

张全胜一听,“啪”地一拍桌子,说道:“唐瘸子,闹了半天,你还是在搪塞我是不是?好,咱们俩一块走,现在就去见张大帅,见张督军,我看你还探不探甸子。”说着,他一挥手,说:“把他给我捆起来!”立刻上来好几个护兵,就要去捆唐聚伍。

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间壁里伸出一些洋炮来,又有一个声音说道:“张全胜,你他妈别忘乎所以,你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吗?这里不是你他妈的老怀德,这里叫牛心套保!来人,先把这个混蛋给我捆起来!”

立刻,从里间就蹿出一些刀客来,一个个举着洋炮,大片刀、割苇子的扇刀,一下子把张全胜给按在了地上。原来是躲在间壁后的各大柜把头再也忍不住了。

消息迅速传到了奉天府。张作霖听说老怀德府衙的统兵张全胜大队长没绑来唐瘸子竟然让牛心套保的割苇子的刀客们给绑了票,气得他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来奉天府汇报卜奎牛心套保的刀客们如何绑张全胜兵马的人添油加醋地向督军描述,说牛心套保一带全失控了,不但绑了张全胜,还大骂大帅,扬言要攻打奉天,捉住张作霖。张作霖气得,就把手下的一些军师将帅叫来,商议如何分派人马,准备调兵遣将,进攻牛心套保,捉拿唐聚伍。其实,那时消息都传走样了。

当时,怀德统兵张大队长张全胜当着唐聚伍的面发威,说要把唐聚伍捆了送往奉天,在屋后和间壁里的其他苇霸受不住了,一旦大哥被他们押走,这今年的苇子活也干不成了,没有了苇子,还当什么苇霸?干脆,趁着他张全胜要下手前,咱们来个先下手为强。于是,大伙一商量,最后让老大哥姜家店的老大姜泰来定夺。这姜泰来其实早就有抵抗上方命令的意思,听大伙一撺掇,于是他说:“那还等个啥呀?快,先下手为强啊。”于是,他一声令下,屋里藏着的人,立刻将洋炮捅了进来,大伙把张全胜卫兵的枪给下了,把张全胜也给捆起来了。当时,院子里张全胜的兵丁一听屋子里乱了,刚想动手,人家各路苇霸们带来的炮手,一个个在院子的墙头子上,炮台上架起了洋炮,由于有了姜老大的命令,他们恶狠狠地喊:“当兵的,放下武器,不然别怪你爷爷的洋炮不认识人!”

唐家大院的人一邪乎,再加上张全胜一看,自己带来的这几十码子人根本不是唐聚伍的对手,于是对手下人说:“弟兄们,暂且放下武器,别和这些野民们一般见识!”

苇霸们一听,又怒了:“你说谁是野民?”

“把这些家伙们都灭了!”

“对,先把他们都按苇塘里喂王八!”

“扔苇甸子上喂狼——!”

一时间,牛心套保的刀客们群情激怒。

张全胜一看,苇霸刀客们都一齐发威了,于是,便劝住要动手的弟兄们,也收回了自己的话,说:“好好好,就算我方才没说,中不?”

刀客们说:“不中!”

张全胜说:“那还要让我怎样?”

刀客们说“好好赔不是!”

张全胜说:“好好好,那我方才说你们是野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叫你们是苇民,刀客,总行了吧?要知道,我们剿匪,也是为了你们。剿住了胡子、土匪,你们出行割苇、上集也方便,平安哪!再说,这一带的老乡,老百姓也平安哪!不然谁敢出门?特别是一到过两天,地上冻了,下雪了,各村屯的人要外出、赶集、过年、送公粮,可是土匪在暗中藏着,动不动就牵他们的马,抢‘连子(马),谁还敢送公粮啊?我张某来你处,也是为了执行公务,你们竟然敢如此待我,此事一旦让奉天知道了,让大帅知道了,唐聚伍,你不是吃不了兜着走吗?”他说的也在理。

在奉天,张作霖也真动了怒。他命令驻防在彰武的第七支队和驻扎在昌图的第十三支队,火速编队,连夜开赴白城子一线布防,又派出黑龙江双城堡和敦化额穆一线的山林队,火速赶往牛心套保,一副不将唐聚伍苇霸碎尸万段,死不罢休的样子。这时,他的军师万福麟可就出了个主意。

那时,万福麟是大帅的拜把子兄弟,万将军说:“大帅呀,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张作霖说:“福麟哪,那你快说说。”

万福麟说:“大哥,为了一个小小的牛心套保,为了一个割苇子的苇花子,你就如此兴师动众,将来历史上会让人笑话咱,不如咱另图别策。”

张作霖说:“你所指的‘别策,是何策?咱们总不能这样一点动静没有,那边张全胜如果被人给杀了,这今后不得更让人笑话我张某无能吗?”

万福麟说:“我说的‘别策,是进一步打探一下唐瘸子这个人,他怎么就单凭一个割苇子的,就能一呼百应?看来还是咱们不了解他。我看,咱们要了解他,才能有下一步对策,我看,此事就让靠近牛心套保的洮南府吴俊升去做这个事,兴许他能就对付唐聚伍有一些道眼。”

张作霖一听,这个主意不错。他曾经和吴俊升在当马贩子时是哥们,后来又是张作霖提拔他当上了洮南府督军的。于是,张作霖立刻写了一个手谕,让洮南府吴俊升吴大舌头去设法捉拿唐聚伍,解救张全胜,并在手谕中一再强调:“俊升啊,此唐某可在你的管辖之内,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将事态扩大,定要设法救出张全胜,又要能使本帅的剿匪之役顺利执行下去,不要将此事留为后患。切切。”张作霖手谕,很快传到了吴俊升手里。

那時节,吴俊升吴大舌头正是在一心一意地追随张作霖张大帅的时候,他正想着应该做一件什么漂亮事给大帅看看,我吴俊升不是一个鲁莽的军旅之人,我也有我的智慧和才干,于是就在这时候,张作霖的手谕到了。

吴俊升这个人,真是表面打眼一看,十分粗俗、鲁莽,而此次,他决心改变人们对他以往的这个印象。于是,他拿着上峰的这个手谕,先不忙出兵,而是把他手下的三老四少,看家护院的亲近人员都找来了。他先是把大帅的手谕内容一说,然后又加了一句话:“诸位,我吴大舌头不想出兵硬碰它牛心套保,那会让人笑话,哪有官兵不打胡子、土匪,先对付自己人的?我想让他唐聚伍自己去执行。你们看看有没有啥法子。”

他的话刚一说完,他手下一个看院望门给他和家人做饭的老周头说:“督军哪,在下倒有一个主意……”

吴俊升说:“周大爷,那你快说说!”

老周头说:“他唐瘸子不是绑了咱们官兵大队长张全胜吗?”

吴俊升说:“咱们也绑了他妈不就得了吗?”

老周头说:“督军哪,你咋这么想呢?”

吴俊升说:“我觉得你要这么说呀?”

“哈哈哈……”大伙都笑了起来。

老周头说:“正是,正是。督军你也太有才了!这也正是我的主意。先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咱们洮南的福源盛烧锅的掌柜和唐聚伍的妹子是亲家关系,干脆,咱们说动福源盛掌柜,说开办一次关东品酒会,让大伙都来捧场,由唐聚伍的妹子出头,请自个的妈来帮助料理家事。只要她来,咱们伺机找人将她在半路绑了票。唐瘸子是个孝子,以他妈换个张全胜大队长,那不是富富有余吗?这叫以其人之心还其人之道。”什么理论都对号。

这个主意,把大伙都逗乐了。

吴俊升一想,这个主意真是可行,再说,洮南地面上那些买卖,作坊、字号,哪家敢不买他吴俊升的账,而且,洮南著名纸坊“老五姑”纸坊就是他吴俊升在暗中开办,清初,由他的祖上经营,那是全东北的三大纸坊,经营着瓦棱纸、窗户纸、糖果纸、冰棍纸、毛头纸、牛皮纸等各种纸张,论起来,“老五姑”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吴俊升得管她叫五婶,這老五姑是个蒙古族,本名叫托雅,丈夫叫达木林多尔吉,前郭尔罗斯哈拉毛都人,光绪二十六年(1900)生人,是末代旗王齐默特色木丕勒的叔叔,人称“祥大人”,他在洮南以南的查干淖尔一带开荒450多垧,大量出荒、卖荒、积累钱多了,就开办作坊和买卖,洮南的纸作坊,就是他开办,后来又交给了妻子“五大姑”托雅来经营。

当年,这五大姑开办的纸作坊,每年要收进大量的苇子,特别是牛心套保一带的小紫花苇子,造纸最好,所以五大姑和洮南福源盛烧锅掌柜的来往甚密,关系非同一般,这也和唐家苇霸的妹子是福源盛作坊柜上的家里有关,因此,吴俊升觉得此事可行。所以,当周大爷一提议这么办,吴俊升也就拍板而定。

那时候,找一个什么日子、节令,说要举办一个什么道场,那是说办就办的事,正好三天之后,就是白露节。这白露节在当年很有讲究,特别如在吉林的老白山(长白山)里,那些挖参的、种参的、采药的、收山菜的等等,家家要举行“白露节”。白露节,又叫端锅节,是指种植人参的住户要杀猪、宰羊、上供,到山神爷老把头庙上去祭祀老把头孙良,求他保佑山民们年年采参放山顺顺当当,丰收在望,这种“白露节”不能没有酒哇,于是,洮南福源盛老烧锅就联合了几家烧锅举行品酒会,意在喝好酒,给东山里的白露节令送酒、献酒,消息传到牛心套保,唐瘸子唐聚伍的老妈果然答应如期而至,她准备了一头小驴,准备到洮南给女儿看守院子,打点里里外外的一些活计。

从牛心套保到洮南,六十五里。为了娘出门安全,唐聚伍也是派出二名炮手骑马跟着,派出两头小驴,一头娘骑着,一头一个贴身丫头跟着,吃完早饭就上了路。

那时,从牛心套保到洮南,走的不是苇塘就是草甸子,没有正经八本的“路”,走着走着,就见前边一个大院,两个女的正在张望,炮手就上前打听道:“大姐,这叫什么地方?”

对方说:“这是四方坨子。”又问:“你们这是上哪?”

炮手说:“是上洮南。”

对方说:“啊呀,上洮南你们走错了,得往西南,你们这是往了东南。不过,别走了,先进屋吃口饭吧,到晌午了。”

炮手说:“不啦,要赶路!”

这时对方一个女子说:“哎呀,这家的媳妇要归盆(生孩子),求这位大娘给上上手。”

唐大娘也是个热心老太太,就下了驴,把缰绳交给炮手说:“你们等着,我们去去就来。”说完,领着丫环就跟那两个女子进了院子。炮手有点不放心,要跟着,老太太说:“你们一个大老爷们,你跟着算怎么回事呢?”就这样,炮手牵着驴站在大门口,眼看着老太太跟人家进了院子,又上了上屋。

洮南福源盛烧锅,当家的福山和妻子唐云知道母亲要来,日前已接到信,就派人到牛心套保和洮南中间有一处叫岗子哨的前大门山处去迎。两个炮手一直等到晌午,也不见老太太的影儿,本想回去报告,又想,再等等,也许快了,可是,望望东北的牛心套保方向,只见一片茫茫的草甸和苇甸,就是不见一个人影儿。

秋风吹刮着苇子,苇花翻着紫花花的波浪,一起一伏、一起一伏,时而有野鸭、大雁突突地从苇甸子里飞起,嘎嘎叫着,落了下去。

这时,太阳一点点偏西了。

俗话说,早骑马,午骑牛,下晚骑个葫芦头,是指这深秋初冬的太阳,大下午往往一眨眼,就会落山,果然不一会儿,太阳就落下了大片苇海,像血水一样,那落日的余晖染红了苇甸。

两个炮手一看,不好!这准是出事了。因为按时间推算,人早该到了!但是,他们不敢贸然前去寻找,于是立刻打马返回洮南,去向福源盛的老掌柜禀报。

那年头,这一带狼多。

大白天,狼就敢公开截道。有时狼学人叫,人稍不留神,就遭狼害。

女儿唐云一听妈没来,立刻打发人骑马去往牛心套保哥哥唐聚伍处,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的人骑的是快马,没到半夜就到了唐家大院,屋子里,唐瘸子也正在听刚刚赶回来的两个炮手讲这件稀奇的事。

原来,这两个护送老太太去洮南保护老太太的炮手,眼瞅着老太太进了一个院子,他们就在门口等,可是一等人不出来,二等也不见出来,后来足足等了大约有三袋烟的工夫,这工夫别说接生一个孩子,就是接生三个五个的也该完事了,他们觉得事情不对头,于是贸然进了院子,进了院子,又赶快进了上房,可是,进去一看,傻眼了。

原来,那是一个串堂屋。

屋有后门,后门外的大墙上,有一个大洞,平时蒿草挡着看不见这个墙豁子,显然,人是从这个墙豁子出去了。

两个炮手赶紧顺着墙豁子钻出去就追,追了一段,来到一条小河边,眼瞅着岸边有脚印儿,看来老太太她们是和人一起上船划到那沿进泡子了。

在北土牛心套保,在洮南,大安,镇赉,前郭尔罗斯,老扶余,乾安,通榆一带,就属河多,泡子多,那些地方往往连着深深的苇甸,草塘子,河沟子,河汊子,人不敢轻意走进去。这两个炮手一看,这是有预谋的行动,这是“绑人”啊!这是绑票!难道是胡子干的?可是,这一带胡子多了去了,究竟是哪股绺子干的?不行,得赶快回去禀告唐东家。于是,两个炮手赶紧返回了牛心套保的唐家大院,向东家实情相报。

那时候,其实唐聚伍已经将张全胜给放了。因为当时,在捉张全胜大队长的时候,也不是他唐聚伍的主意,当时是唐聚伍正和张全胜在周旋,藏在间壁里的姜东家、二舅母、孙玉普、同祥、郝利宝他们这些苇霸刀客,以为张全胜要把唐聚伍大柜绑走,于是经姜泰来发话,大伙这才一齐上手捆了张全胜。后来,大伙一见唐聚伍也听了张全胜的话,答应去探甸子,找找天虎的下落,他张全胜也就顺坡下驴领人回去了,可是张作霖还没有得到信,就指使洮南府督军吴俊升做了这么个手脚。

这吴俊升绑票唐聚伍的老娘也是拿手好戏,根本不用他出头露面。他让手下人在牛心套保和洮南中间找了个闭着的空闲大院,让人故意装作找接生婆在道边等着,一旦他要抓的人来,就会必然上当,而此时,唐瘸子老娘也在吴俊升派人引带下,秘密安置在一处窝棚里,就等着下一场好戏开场了。

唐瘸子是个天大的孝子,现在娘丢了,他能不上火吗?可是他万万也想不到这事竟会是吴大舌头干的,也万万想不到是冲着让他下苇甸去“踩”天虎的“盘”,而设的套。踩盘,就是打探,一旦被对方知道,就称为“踩响了”,在北土,有多少大户、能人、匠人、艺人或者官家,不管是谁,一旦“踩响了”绺子,那还有你的好吗?你的任何买卖、家财都将毁于一旦。

可是,唐苇霸心下明白,他虽然放走了张全胜,但也不是没答应人家的条件,他承诺要去伺机寻找天虎绺子的下落,也答应配合朝廷和官家保一方平安,因为,这东北的胡子,土匪也真是太可怕了,一到年节、年关,或者北方白露、下霜,土匪就起来了,闹得家家户户、村村屯屯不敢上街、赶集,不敢出车送公粮,因这时,土匪胡子们往往埋伏在大片的苇甸子里,一见赶集,送公粮的车,他们就从苇甸子里蹿出来,大喊:“下‘连子——!下‘连子——!”(把马卸下来)

然后喊:“串串叶子——!”(就是把你的好衣裳脱下来给我换上,你穿我的破烂衣走)

在北土,一到天冷了,就是胡子红眼的时候了。有时,大户人家的“响窑”他们不敢入,就抢穷户,穷户有啥呀?那真是见啥抢啥、要啥,甚至看人家刷牙,有一袋牙粉,他也抢,抢过来自个刷刷;连老太太也祸害!有的老女人,七十来岁了,已经下不去家伙,他们把女人的下身抽肿了,然后与之发生关系,打粳米,吃白面,那更是经常的事!

有时进一个屯子,土匪头子大柜就喊:“從头到尾,给我‘压——!”

就是从一头开抢,家家不落下。

所以土匪、胡子,这是人人恨的玩意,如果真有能人,谁能治理住当年东北的土匪,那他刀客唐聚伍对其也是拍手称快。这不,如今自己的老娘突然被绑了票,这不是给他眼罩戴吗?唐聚伍分析,娘肯定是被绑了票,而且这伙家伙安排布置得很巧妙,竟然在娘去往妹子家洮南的路上下手,看来,这事儿是出在洮南一方,是洮南走漏了风声,因为是妹夫福源盛烧锅来的邀请,那么,洮南是什么人下如此之手呢?唐聚伍想来想去没有答案。因按一般的常情,土匪绑人质,不出个三五日,准有“花舌子”(专门联络此事的匪人)出面来捎信,并商谈价码,以便受害人家好出钱。

果然,就在第三天的下晌,牛心套保屯子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表面的身份是一个收牛皮、马皮、羊皮、驴皮的皮货商,可是唐家大院的哨兵不让他进,他却说:“我一定要进。”

哨兵说:“你一定要进?”

皮货商说:“而且,还得要见你们大当家的。有要事。”

哨兵问:“何事?你不说清,不许进。”

皮货贩子说:“不见到你们大当家的,我不能说。”

传令人把话捎进去,唐瘸子一琢磨,赶快说:“让他立刻进来见我。”

下人将皮货贩子带进里屋,那人见大当家的,又说:“请把其他人都请出屋子,这事儿我要对你一个人说……”

当别人都出去之后,那人拿出两封信。并说:“唐大柜,对不起,我先介绍一下,我是‘六里六的外勤,今日奉命给你带来老母的消息。不过,两封信,你必须一封一封地看。先看这封……”

唐苇霸当时就明白了,这是“花舌子”到了。

花舌子,是东北土匪中专门办“外事”的人,一旦匪队绑了人质,就由他出面,到受害人家里通风报信,讨价还价;一旦对方待其不好,匪方即刻“撕票”“毁票”(或杀了人质,或从人质身上割下耳朵、鼻子、手指头、脚指头,再由“花舌子”捎给被害人家,逼其就范。因此,受害人家不但不敢伤害这通风报信之人,还得高看一眼,因为你家的人在人家手中)。方才,唐苇霸一听对方是洮南“六里六”匪绺的花舌子(勤务兵),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六里六”本是洮南一带不见经传的一股小绺子,掌柜的叫孙猴子,最多时人马也不过一百多人,怎么?如今老娘会落在他的手里?

可能是发现唐聚伍有点根本看不起“六里六”绺子,花舌子轻蔑地笑了笑说:“唐大柜,您还先别想别的,先看信……”说着,递上一封信。

唐聚伍忍住气打开一看,是“六里六”写给他的亲笔信:

唐大柜,恕我六里六无礼,“请”来了老人家。没别的,就是请您帮着官家踩踩天虎的盘。老人家在我这里,有如上宾,天天熏肉烤肉地持护着,还有你家丫头秀兰贴身持护着,你放心。

信倒挺简短,说得也明白,原来是替官家说话,要他去踩“天虎”的“盘”,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六里六”也降到了洮南官府吗?

原来在当年,土匪,胡子,兵,时而为匪,时而为兵,匪当了兵,称为“降了”(xiáng),就是投降的意思,又叫“降大杆子”,地面上的百姓往往弄不清哪是兵,哪是匪,眼前这“六里六”花舌子的身份,仿佛是一个谜。其实,绑了唐刀客老娘的不是别人,是张作霖下的令,由洮南府督军吴俊升去干的,可是,吴俊升也不白给。他知道,此事日后一旦传出去,说他吴俊升用土匪的招法去绑人家苇客的老娘当人质,这该多可耻,掉价呀,于是,吴俊升来了个嫁祸于人,他让洮南地面上的一个小匪“六里六”出头承认下此事,然后他以此说事,威胁唐聚伍去探甸子,踩天虎的盘,他不信他唐瘸子敢抗命令,一旦他不干,如杀害了他老娘,那罪名是“六里六”的;一旦他干了,那好名声又是他吴俊升的。天下的好人好事让这吴大舌头做透了!谁说他笨?鲁莽?他精着呢。可是,这唐瘸子还没看第二封信,一切事儿,他还不完全知道底细,这时,不速之客又递上第二封信来。

刀客唐聚伍一点点展开了……

聚伍兄弟,我是洮南府督军吴俊升,今提笔给兄写信,只为一事。听说日前你不接受老怀德张全胜命令,还私自绑了张全胜,这你可是犯下了大罪。我劝你还是想开来,接受官府之命,尽全力去搜寻天虎下落。又听“六里六”说近日绑了你的老娘,不过此事你莫放在心上。他“六里六”近日要降,老娘之事包在我身上,我让他放人,他必放。不过前提可是你得执行官令,尽力去追寻天虎,踩他的“盘”,一旦“踩响”了,我去“划你”(救你),保你无事。可是,如果你不去,可别怪我吴某保不住你老娘的性命啊!

这个吴大舌头,真是比狐狸还狡猾,这封信,他里里外外尽透着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他装尽了好人,甚至,唐瘸子也从信中的字里行间看出这场阴謀,绑自己的老娘就是他吴大舌头干的!不是他,又是谁?他“六里六”长个三头六臂也不敢轻易对他唐聚伍刀客下手哇,你他妈才不足一二百人,而这唐聚伍苇霸刀客,手下有二万多刀客,占据着地球北部的大片草甸、苇甸,一旦这伙刀客动起来,你个“六里六”跑不出六里地,刀客们就会使大扇刀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个割下来,在冰地雪地上当球踢,看来背后,就是这个吴大舌头在使坏,是他假传圣旨,暗中作祟。他气得抓起吴俊升的信就要撕,却都被花舌子一把给夺了下来。

不速之客花舌子轻松地笑笑,说:“唐大柜,我劝你不要盲目动气,你还是要好生想想,不管是我‘六里六绺子,还是他吴俊升督军,我们说的话,都在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老娘还在人家手里呀!”

一听“老娘”二字,唐聚伍真就冷静下来了。

是啊,自己真是一时冲动啊,一旦抑制不住情绪,就容易伤害了娘亲,这不是一个当儿子的能耐,要救娘啊。于是,他让人上酒,上菜,好生地款待了花舌子,并且让他给“六里六”大柜和吴俊升督军捎话,自己同意去“探甸子”,寻找“天虎”的去向,但要求对方保证娘的安全,严守自己承诺去探甸子的秘密,不要将风声传出去,以免走漏了风声,造成天虎逃遁。几天之后,对方通过这个花舌子又捎回了吴俊升的承诺,言语只要他唐聚伍找到天虎绺子的下落,他们立马放人,而且一旦他“踩响了”天虎绺子,朝廷会全力出兵救助,绝不让他苇霸刀客吃亏。

唐瘸子把自己关在屋里,细细谋划。

首先,他封锁了一切风声。

对外扬言,他去洮南串门,然后他领上两个人,一个说书的瞎子,叫色音巴雅尔,六十多岁,还有一个孩子,叫柱子,十三四岁,给瞎子拉道(领道),他特意派人上后套保的孔家围子“祥记刀具所”让大铁匠孔繁坤给他打了一把带库的扇刀,还带上了他的心爱围狗梯子。

瞎子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说也奇怪,那天唐聚伍正在想带什么人进甸子呢,他曾经去请过可人家不去,这时忽听门外有拉弦的动静,是个瞎子。那人说,带我和你一块“踩甸子”吧,你是瘸子,我是瞎子,不会引起别人怀疑;或许,咱们可以顺利走出甸子。于是,唐聚伍就带上了瞎子。

带库的扇刀其实是“枪”,顶头是刀。这种草原上割苇的扇刀,特别是这种特制的带库扇刀,刀枪两用,只有孔家围子铁匠炉“祥记刀具所”的孔繁坤会。孔繁坤,本是山东曲阜人氏,清康熙初年,祖上全家闯关东来到东北,他来东北,不是逃荒,而是受了皇封。原来在中原时,孔家就开着刀具、枪具作坊,清推翻明朝,孔家帮皇太极有功,特封孔家到郭尔罗斯王爷的地场来“受荒”,就是接受“地亩”,给的就是“后套宝”一带。

当时,“后套保”一带,靠着江。

孔繁坤说:“王爷,我不要这儿……”

王爷说:“那你要哪儿?”

孔繁坤说:“我在山东尽受水气了,到了这儿,你还让俺靠江,我不干。”

王爷笑了。说:“那好,老爷子,我把我的枣红马给你,你骑上在甸子上可劲儿蹽吧。”于是,大安名士孔令海的爷爷孔繁坤便打马向远方草甸跑去。

他心里想,我不能占低洼,于是说:“王爷,高岗好,不受气。”

王爷说:“我可告诉你姓孔的,高岗可不打粮……”

他说:“不打粮,我就打割粮的家伙!”于是他放马跑去,一下子跑到了一个高岗,那就是今日的后套保一带的孔家山。真是,东北荒原湿地上哪有高岗,可是高一点的地方又能长苇又能种大田,于是孔家就在这里建了孔家围子。有一回,一个叫李毛楞的打鱼的,捕鳇鱼的网缠在江底的石枕上,怎么也扯不下来,就找孔家围子的铁匠炉给打割网刀,孔家围子给他打了刀,他一下子利利索索地就割了鳇鱼网,从此,孔家围子的刀出了名,于是,孔繁坤在大安又重开旧业,他的刀活、枪活、钢活、铁活、锯活,一下子出了名,但是,打这种带库的“扇刀”,他不轻意出手,就如唐瘸子的这把带库的扇枪刀,如果不是知道他去“踩甸子”,生死难测,绝不会给他打制。因为这种带库的扇刀,把里装着一把上了弹簧的牛耳尖刀,是以牛角所制,卡在扇刀把里,关键时刻一动拉簧,那刀立刻射出百米之远,人畜即亡。当初,虽然唐瘸子没对孔繁坤工匠直说他要去踩甸子,但是,当地人隐隐约约都听说了,他心疼瘸子,这才给他打了这把独特的扇刀。

当时,孔繁坤对唐瘸子说:“你好好握着它。到啥骨节眼也别撒手。”打完枪,装在把库里,准星是刀柄尾上一个铁疙瘩,谁也看不出是准星;扇刀打好一出炉,他先用响锤叫点,等火消后,他再上炉,从红炭里拽出来,突然叫来一条黄狗,撒上一泡尿来淬火,然后,孔繁坤把家伙递给瘸子,说:“老老实实攥着它。”

唐瘸子接过扇刀,在自己的胡茬子上一杠,“刷”一声,黑花花的胡子立刻刮了干干净净,不留茬儿,不“刮打了”(碰破皮儿),然后,他扔下大洋,一步迈出了孔家围子铁匠炉。

刀客唐瘸子出发,是在头晌,这是为避开草甸上夜间落下的露水。在北土苇甸,露水重,又凉,人一挂上,腿就坐病,出远门的人一定要选择头晌,太阳升起二杆子高之后,人才能上路。他好像故意在等一些熟人,一看见一些三老四少,他便搭话:“吃了?”(东北俗语)

对方往往说:“吃了。”

又问他:“出门?”

唐瘸子说:“出门。去看俺娘,上俺妹子那去……”

对方又问:“怎么?带个说书的?”

唐瘸子说:“路上寂寞,让瞎子拉拉弦,消磨一下时光……”

于是,就这样,刀客唐瘸子领着一个孩子和说书的瞎子,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唐家大院,立刻钻进茫茫的苇甸,消失了。

进了苇甸,往洮南方向走了约半里地,唐聚伍突然转变了方向。他让拉道的孩子柱子领着瞎子先往西北方向走,那儿是嫩江东岸的古地,俗称柴禾垛,地势稍高,到处是柳条通、苇子,蒿子都有大钱粗,打上捆就背不动,由于那里常年荒芜,只有打柴禾的人在夏天进来坐船打柴,然后垛在那里,等冬天地上冻了再用爬犁来拉,所以叫柴禾垛。唐聚伍觉得,那一带好像有天虎的迹象。他让围狗梯子在前头领路,柱子领着说书人瞎子往柴禾垛方向先走,他说他撒泡尿。

没有人的时候,唐聚伍默默地向东北望去,那是牛心套保苇海,天苍苍野茫茫,此时依然可以望见他的家——唐家围子,大院的黄土墙、炮台……

突然,唐聚伍眼前模糊了,他“喔喔”地号(哭)开了!

在心底,他一下子有了一种离别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此次去探甸子,追踪胡子天虎的踪迹,有一种一去不复返的感觉,他对自己多少辈子出生入死,在此建立的唐家围子开始留恋起来……

那天虎,杀人如麻,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见到天虎容易,可是,离开天虎,就难上加难了,于是,他在心底默默地叫了一声:娘——!儿要走了——!

这时,柱子见他半天没跟上,就返了回来,一下子见到唐聚伍在流泪,就说:“大柜,你怎么哭啦?”

唐聚伍抹了一下眼睛:“风吹得。”

瞎子也走来了。他自然自语地说道:风吹得?哼,风吹得?

于是,这一伙人在苇甸里直奔了西北。

早晚,東北的苇甸子里凉,可是一到晌午头子,苇甸子里闷热难当,人上不来气,苇根子下的白碱土把自己浓浓的碱盐气卷上来,熏得人有些窒息,围狗梯子也搭拉着舌头,不停地喘着粗气,唐聚伍把皮袄脱下来,卷成一个捆儿,绑在扇刀把上扛着,光着膀子背着他的一个搭子,那可是他的“万宝囊”,这里边有火柴、针线包、绳子、药,还有一葫芦头大安老窖,那是孔家老烧锅酿造的头溜老酒,走之前,他特意让人去那儿灌上。

说书艺人瞎子色音巴雅尔老汉也热得脱下破皮袄,让领道的孩子柱子给背着,柱子把自个儿的皮袄也脱下来,一边一个捆卷儿,挑着像扁担一样前头走,屁股后边的说书艺人紧紧攥着柱子拉着的一根棍儿走,那时,柱子是两只胳膊,梯子在最前头引道,唐聚伍手握带库大扇刀杀后。梯子机灵无比,它总是在前边先跑出去很远,很远,看好了道,然后再返回来,引着柱子按照它踩出的道儿走。北土的苇塘草甸很奇怪,你看上去往往是平坦的好道,可是人或动物一旦踩上去,人会立刻陷进去,你越往上拔,越往下陷,这时人千万别动,要自己先躺下来,或喊人来救。救时也要注意,要先接住别人抛过来的绳头子,然后以刀子割断自己的鞋带、裤带,人们使劲儿一拉,人便会光着屁眼子被拔出,你就会得救。人一旦被这种地陷住,千万别顾及衣裤、鞋子,不然,人便会拉不动,沉下去永远没命,多少年后,风沙会从荒凉的苇地里刮出一副发黑的白骨。

白天的苇地不但闷热,而且蚊虫肆虐,那些瞎蠓,小咬,花脚蚊子在头上“嗡嗡”地滚来滚去,人的皮肉上转眼便被叮出一片片紫红色大包,脚下,时而有毒蛇爬来爬去,柱子在前边不停地喊:“抬左脚——空——!抬右脚——空——!”

“空”是盲人语,安全之意。瞎子说书人就按照柱子的口令生硬地抬脚迈步,他怀里紧紧地抱着系满了红缨的琴书潮尔,一步一趋地往前挪,倒也安全平顺。这时,太阳滚落下天边,暮色渐渐地笼罩了荒凉的苇地。

北土八百里瀚海,太阳一落,就地起风。

风,飕飕一刮,气温立马下降,他们马上把晌午脱下来的皮袄穿上,可还是冷,他们拿出绳子,带子,扎紧皮袄,可还是冷。

唐聚伍发话,就地打卧。

打卧,就是原地坐下来……

那是一处有点开阔的苇地,四外的苇子都挺密实,就这一处,地势有点高,苇子稀楞一些。唐聚伍用手拔倒一片苇子,让那紫都都的苇花铺在上面,围成一个圈儿,中间挖上一个饭盆大小的坑,算作灶。

唐聚伍最明白,手里有扇刀也不能用刀割,因为那刀茬儿土匪一打眼就知“探甸子”的人来了。

北土野外的苇甸子里,人要生存,一是会搭灶,二是会找水,灶要点火取暖,做饭,但又不失火,尤其现在他们的处境,非常怕失火,以免暴露了目标。他又在离他们一米远的地方,以扇刀头抠出一个半米多深的坑来,不久,有地下水汩汩升上来,虽然浑浊,带浓浓的碱气味儿,但人只要静静等上两袋烟的工夫,那水就会渐渐地清澈了。唐聚伍从他的背搭子里掏出一个折叠在一起的铁盒子,打开,原来是一个锅,他让柱子找来几根枯树枝子,架在锅下,添上水,把袋子里的炒米撒进去,又切上奶皮子,然后说:“柱子,你看好锅……”

然后,他领着梯子走了。

不一会儿,只见梯子嘴里叼着两只大兔子,唐聚伍手里擒着一只大雁,他们走回来了。

唐聚伍顺手拔下扇刀上的刀片,用此刀迅速剥下兔皮,接着给大雁开膛、去毛,然后又用此刀把兔肉切成一块块的,下在奶汁炒米锅里,扔进一把盐,大雁肉放在锅下的火堆上去烤,不一会儿,野地里飘荡起浓浓的煮兔肉,烤雁肉的香气儿。唐聚伍又从袋子里摸出老孔家的大安老窖老酒,把苇子叶卷成三个酒杯,倒酒,递给了瞎子和柱子:“来,咱们吃一口吧。”

瞎子说:“做的啥呢,好香。”

柱子说:“都是唐大叔的手艺。”

梯子在一旁啃着兔骨和雁架。

这时,风,仿佛有点住了,月亮,从飘荡的乌云里钻出来,把苇地上照得一片通亮,风刮苇影儿到处影影绰绰,夜里的北荒苇地仿佛别有一番情趣儿。

大伙也都吃饱了,喝足了。

柱子说:“爷爷,你给俺们来一段呗。”

瞎子说:“来一段呗。”

摸过自己的潮尔,试了试弦,熟练地调了调琴把钮,突然,瞎子手一抖,一股古远苍凉的老调,在北土荒茫的苇地,在毫无人迹的八百里瀚海冰冷的秋夜响起……

乌木林毕拉是天女的玉带,

飘摇延伸到白云和红霞的原野。

貂帐像河岸边的千朵梅花,

狍帐像林海里的百朵银花,

德顿骏马的蹄声盖过江涛,

刷延骏马的长鬃赛过云海。

福禄绵长的乌布逊噶珊,

太阳的娇子,苍天的恩赐,

无忧无虑地住着七百部落,

东有珠鲁罕部落,

西有彻沐肯罕部落,

南有辉罕部落,

北有无敌天下的乌布逊部落,

善使石箭,百兽难逃,

善使扇刀,万物发惧。

统御八方,神谕四海。

英明罕是乌布西奔老萨玛,

平定了都姆肯兄弟霸主,

扫平了安查千古寨水盗,

收降了内海巴特恩图女魔,

荡服了外海三百石岛敌窟。

谁敢入魔窟,

啊,乌布西奔妈妈;

谁敢入匪穴,

啊,乌布西奔妈妈;

东海的太阳光照着,

没有征杀的山岩草甸;

东海的明月抚慰着,

没有哭泣的千里帐包;

鱼骨雕成的银盅,

蛤壳砌成的银篓,

装满山珍美味、鱼肉佳肴,

人们喜笑颜开,

吞咽香甜的泪花,

品尝肥美的甘露,

奔往生我养我的土地

烏木林毕拉是母亲的地方……

瞎子的歌,让四野飘荡着凄苦和美丽,此时,一双双绿色眼睛,顺着色音巴雅尔的琴歌向这儿汇聚,那是草原上的恶狼,它们也发现了动静,前来听瞎子的歌,一对对呆呆地坐卧在不远处苇丛里听着。

色音巴雅尔,一辈子孤身一人,他小时不知爹娘,是兴安草甸葛根庙的喇嘛把他从荒草窠子里抱回来,从九岁开始,他的琴书就震惊了东蒙草原,他的嗓音,天生清丽,一出嗓就飞向天籁,他的琴是乌木刻成,是葛根庙的老主持丹毕扎拉传下,他的记性奇好,但凡师傅唱过的,过耳就全部记下,一字不落,而且能见景生情,望人生事,东蒙草原上的《达那巴拉》《高小姐》《嘎达梅林》《凄凉的大雁》《陶克陶胡》没有他不会的,西蒙锡林郭勒的《东乌珠穆沁》《西乌珠穆沁》,鄂尔多斯高原上的《婚礼歌》《古如歌》,苏尼特草原上的《劝驼歌》,那是母驼生下幼崽儿起初觉得气味儿不对,不肯收留,他都能唱得让母驼认领自己的幼崽……

色音巴雅尔呀,从此他的名字被一座座毡房记得。春夏牧场,他跟着牧群去转场,远走呼伦贝尔、王爷庙(乌兰浩特)、锡林郭勒、鄂尔多斯、昭乌达和科尔沁,冬天,草原上风雪弥漫了,转场子的牧民回到了冬天的牧场,那些漫漫长夜不能没有瞎子的琴声,每到一处,他唱完离开,要去往下一个牧场毡房,牧民们都恋恋不舍地给他的琴上系上一条红绳红线,渐渐地他的琴头上被系满了,他的琴声和歌声也就留在了人的心底。

琴书又叫乌力格尔,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以草原艺人边弹边唱的一种形式来抒发人生活情怀的一种歌,可长可短,那些漫长的冬季,夜晚,人坐在毡房里,听着这些琴书入睡,伴着人离开童年。

狼,围着人们不走,但也不敢靠前。

深夜睡觉前,唐聚伍让瞎子躺在中间,让柱子挨在瞎子外围,他和梯子挡住瞎子的另外三面,他手握扇刀坐着睡,时刻警惕狼的袭击……

瞎老艺人的歌唱的是富育光的《乌布西奔妈妈》,那是大海的歌,也是草原的歌。草原上的文化学者王迅和苏赫巴鲁都说,满族和蒙古族有深深的血缘,满族的萨满就是草原上的博,歌者瞎老艺人色音巴雅尔把这种情怀深深地表达在他的琴歌里了。

夜风扫过寒冷的苇地,月亮在云朵中一会儿钻进,一会儿钻出,苇地时而如白昼般亮堂,时而如浓墨般乌暗,万籁俱寂,没有一点声息。

野狼们也不叫,也不吼,它们只是静静地坐卧在那儿等待,仿佛在等待着这一伙夜行人疲惫不堪时,一旦倒下时,它们便围上来。

但是,唐聚伍手里的扇刀,它们太害怕。

那扇刀,就是在时明时暗的月光下,依然闪烁着凄凄的亮泽,那是孔家围子孔繁坤刀具作坊给刀加的最后一道亮印儿。

这种扇刀,在草原上有久远的历史了,所说“扇”,有几种含意:一是指善于,指人心中只要想到哪儿,刀便跟到哪儿,善于跟主人所走,所以刀客都愿使扇刀;二是扇,又指“散”,散,是散开,面积大,特别是打草、打苇时,这种刀,要由刀客紧紧抱在怀里,让两条胳膊紧紧压在刀把上,然后身子和屁股一齐扭动,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去带动刀转,而不是胳膊转。这样打草、割草,草和苇一堆一堆地倒,一片一片地倒,所以称“扇刀”,又叫“抡刀”,这种抡,一抡一片,无论是狼,是人,抡刀一抡,遍地是腿。再有,扇刀,又称为“闪”刀,是指人使这种刀去干活儿,往往只见刀光闪闪一亮,已完活儿,如闪电般快捷。

在北土,扇刀是一种放大了的刀。

农耕时代,人们用镰刀去收割庄稼,这种式样和方式就来自于扇刀,这是久远以前的古代,人们渔猎而用的家伙,后来到了农耕时候,它缩变成镰刀了,扇刀在今天,依然是苇地上最顺手的家伙,一个个刀客,就是使惯了扇刀,才一个个腰硬,屁股壮,胳膊粗,那是一种热身使刀法练就了北土刀客汉子的身段,有了它,狼们怕极了。

扇刀上的寒光,也使狼们再等不及了,黎明快要到来之前,它们一条条疲惫地从沙土碱地的苇甸上爬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一眼唐聚伍和他手中的刀,抖抖身上的土,只好走了。

早饭,依然是刀客的拿手好戏。

刀客一个个都过惯了原野生活,人也极善于在荒野、荒原中为生,唐聚伍竟然能在自己带来的一张皮子上摊奶米煎饼,摊好后,以扇刀头一张张揭下来,卷上咸鸭蛋黄和野葱,香极了。

出发依然要等待露水蒸发之后,这是野外生活的经验,不然人的鞋和裤子一旦打上露水,白天苇甸上不透风,人鞋和脚沾在一起,迈不动步子,也不灵敏。

大家就这样晓行夜宿了三天,第四天头上,正午时分,突然,前边探路的梯子叼回一张破皮子,唐聚伍打眼一看,这是土匪的“护屁子”,这种物,是土匪、胡子在野外行军打仗时拴在腰上的一块皮子,东北冬天,冰厚,雪大,他们时而坐在冰雪上打枪,是为了护腰,夏天北土湿地多、雨水大,这种东西可助在外作战之人打仗歇脚……

只是那皮子已经破了,所以才掉了下来。唐聚伍拎着它,再往远处望了望,忧心忡忡地说:“机灵点!快到天虎的地界啦!”

柱子点点头。

梯子栽楞着耳朵,仿佛也听懂了主人的“话”,它“噜”了一声,低下头又钻进了苇地。

越往前走,甸子越荒凉了。

苇子有时密集地长成一堆一堆,一绺一绺,有时却是大片荒碱地,灰白一片,寸草不生,这正是八百里瀚海的中心地带。刀客前后望望,又抬头看了看天,他从搭子里掏出一块薄薄的皮子,在上面画出一幅路线图。

唐聚伍对坐在碱土上喘气的瞎子说:“大叔哇,我把你领在这条道上,恨我不……”

瞎子翻了翻白眼仁,说:“我自个愿来的。”

“不恨也得恨,”刀客盯着脚下的白碱土,仿佛说给瞎艺人,又仿佛说给自己,“走在咱们这条道上,一定会踩响他们。一旦踩响了,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我个人是不想活着回去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也把你老人家扯进这个生死债里。你前世不该我,也不欠我!”

瞎子说:“别这么说。其实,你来干啥,人是知道的。”

唐聚伍一愣:“人知道?”

瞎子说:“从打俺选定跟你走,也就没打算再回来……”

啊?刀客眨巴两下干巴拉碴的让瀚海的狂风吹刮得皱了皮的眼皮,看了一眼光膀子坐在地上,正从皮袄里往外掏虱子,掏出一个,又放在嘴里,“咔嘣”一声咬碎的瞎子,眼眶有些湿了。

“大叔……”唐聚伍说,“如果还有来生,我还跟你听书!”

梯子突然从远处草窠子里爬回来,它一下子叼着瘸子的裤腿子不放口,刀客被狗扯着往前走了十几步,梯子松口了,它用两只前爪扒土,渐渐地,一架白骨裸露出来。唐聚伍上前查看,那是一具成年人的白骨,双手倒背着,好像是被捆绑着,但不见绳索痕迹,头盖骨上有深深的砍伤,唐聚伍低声地告诉瞎子和柱子,这是土匪干的,特征是人死状似用绳子或铁丝捆着,但绳子或铁丝子不见了,这是他们把人杀死后,再把绳子或铁丝子抽出去,他们物品匮乏,留着下回杀人再用。这时,梯子在不远处突然又低声叫了。

唐聚伍他们赶过来,原来是梯子又发现了几具白骨,这回这些白骨没埋,只是被沙原瀚海上的土风吹刮,有的让沙土埋了一半,但具具身上都有刀痕。

刀客再一次提醒大家,这一回真的快到了。

这日下晌,他们吃完饭往前又走了不足两袋烟的工夫,突然,前方探路的梯子又快速爬了回来。这回它不去叼刀客的裤角子,而是在刀客的耳朵边“噜噜”地哼哼,唐聚伍明白,那是梯子让他亲自去听“动静”!

梯子是一条极为聪明的围狗,记得那一年,还是爹活着的时候,一天下黑,爹对儿子说,睡觉睡觉,明早好去打狍子,南甸子来了两只大狍子。父子俩说话时,梯子就趴在屋地上。可是第二日早上,父子起来,装完枪药却不见了梯子,爹只好骂骂咧咧地领儿子走了。可是到甸子一看,爷俩大吃一惊,那梯子早已提前来,把狍子咬倒,梯子双眼都被血和沙土眯死了,正死死地按着还有一口气的狍子呢!原来,昨晚爹对儿子说话,它听懂了,它提前来打猎来了。

刀客按梯子叼他耳朵的方向向西北听去,也没什么动静啊,只有风声从荒凉的土层上刮动,发出喔喔又哗哗的响声,那是沙粒子在荒原上的滚动声,他有点想埋怨狗,可是,狗还是叼住他的耳朵死死不放……

许久许久,刀客渐渐在呼呼的荒风中听到一种异样的动静,时而小,时而大,是一种“咴咴”的马叫。

唐聚伍心下一片惊喜!

他想起当地的一句土语:马叫,胡子到。

就连当地悠孩子睡觉时的摇篮曲都这样唱:孩儿呀,睡觉吧,妈妈拍你睡覺啦;狼来了,虎来了,胡子骑着马来了,你再不闭眼,胡子把你驮走啦。

马,又是土匪的“腿”。

在北方,在茫茫的八百里瀚海,没有马,土匪无法活,土匪管马叫“连子”,马是他们的“腿”,压“连子”,就是把马卸下来遛,平时在外抢劫,没抢到钱不要紧,只要抢到“连子”(马)就是财。而且,马是活物,抢完后,骑上可走,在荒野上,没吃的东西,可以杀马吃肉,所以马是土匪的“活财”,每当攻入一个大院,土匪往往说:

看皮子,掌亮子

备上海沙混水子

小嘎子压连子

空干?草干?

空干啃富草干连水

非空非草齐个草卷

掐着台上拐着。

这是东北土匪一进人家院子,对主人说:看好了狗,点上灯,预备好咸盐和豆油,小孩遛马去。主人往往会问,渴了?饿了?渴了烧水,饿了做饭,不渴不饿给你棵烟,拿着坐炕头上抽去。

北方人,生活难啊,北土人常说,平地起胡子。是说那“胡子”“土匪”其实就是农民,失掉土地的农民,种不上地,没有土,当胡子吧!于是在某一天夜里,一屯子人一块儿出动去抢另一个村落,这叫平地起胡子。还有兵。兵等不到饷,就扒下军衣,报个字号,去抢……

北土,兵匪一家,一点不假;今个他是兵,明个他是匪,谁也得罪不起,所以每一个大户大院的当家人一见有土匪来“砸窑”,往往嘱咐身边的炮手说:“记住,别往身上打,打马壳(马腿),以免结下死疙瘩。”马腿一伤,人就从马上摔下来,人不伤,逃命去了。人生,谁也不该谁的、欠谁的,别总让人记仇、结仇,能过得去就过得去吧。轻易别索命。索命就该人的命。这是北土老百姓过日子的俗理。

当沙原苇甸的荒风从远方刮来隐隐约约马的嘶鸣声时,唐聚伍已确认,这是一处土匪的大绺子!而且从马的嘶鸣声中可以判断,不下成百上千的马,这是一处老卧子。于是,他命令大伙别再站起来,往马叫方向爬。大家往前爬了大约两袋烟的工夫,前边是一道沙岗子,大家从这儿往下一望,不觉大吃一惊。

只见眼前是一片开阔地,三面是荒苇甸,一面靠西是一个土山,土山下盖了一片土房子,那些马都散放在开阔地上,足足有千百匹,有一些背着大枪的人在仨一伙俩一伙地走动。

这时,瞎子开口说:“我说刀客,你现在离开还赶趟。我,一个瞎子,就让俺走进去,把他们稳住吧……”

唐聚伍说:“闭上嘴!在没有摸清这伙人是不是天虎之前,我绝不会离开。再说,就是离开,也是咱们大伙一块!”

唐聚伍又掏出那张皮纸,在上面画出了这里的地形和位置。谁知,他刚刚揣起皮纸,就听四周的苇甸上传来“呵呵”的笑声,非常瘆人,他们回头看,又没人,不觉得头皮儿发麻,可是再一细听,真有人在四处冷笑,还没等他们站起来,就见他们身后的沙丘处已经站着四个人,端着大枪,“呵呵”的冷笑声原来是他们发出来的,原来,他们已经闯入了人家的地盘。其中一个人低声问:“报报迎头?”(干什么的)

唐聚伍多年在苇甸上使刀打苇,多次遇匪,对他们的黑话了如指掌,于是说:“走弦的。”(卖艺的)

那人:“咋哧这儿来了?”(咋走到这儿来了)

刀客:“麻达了。”(走迷路了)

那人:“点是哪儿?”(到什么地方)

刀客:“挑水奔北曼。”(上洮南)刀客又补充道:“我妹子家办老爷子大寿,老人想听听弦子,这才把艺人领来。”

这时,瞎子故意碰了一下琴弦,那弦“嗡”地响了一声。

一个小匪对那说话的人说:“大哥,真是艺人。你听这弦儿多地道?”说话的小匪还是个孩子,比柱子大不了多少,一笑,黑乎乎的腮上还有俩酒窝儿。

那个低声说话的人沉吟了一会儿,说:“真是走弦的?那你先给我们来一段。”

瞎子说:“来一段?”

低声的人说:“来一段。”

瞎子说:“想听哪段?”

低声的人说:“你最拿手的。听好了,就放你。”

瞎子眨巴眨巴白眼仁儿。

就见瞎子拿琴弓子的右手在弦子上一抖,突然,一股美妙的潮尔跳弦音,在荒冷的沙丘上响起,音符跳荡在荒芜之境,有点使人感到出其不意,那是草原上动人的《达那巴拉》,讲述的是蒙古族姑娘达那巴拉爱上了牧羊的小伙,可是爹娘不同意,赶走了小伙子,而达那巴拉绝然弃家去追赶情人的故事。

古琴之音,加上瞎子洪亮清晰的唱辞,这个生动故事,让荒丘、沙岗、苇子和碱草仿佛都感动了,风,也一点点小了,最后一点点消失了。

静静的匪穴,突然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泣声,原来是那个小匪哭了,他完全被琴声和瞎子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揉着灌满了荒原沙子而红肿的眼睛哭着,还往远方望着,仿佛那儿有一个女子,值得他遥望。

为匪之人,其实是一些最寂寞孤苦之人,能不想家?能不想女人?能不想爹娘吗?是瞎子一曲生动的琴歌,深深打动了匪心。

突然,那低声说话的匪骂道:“别他妈甩瓢疙瘩!”(眼泪)

那小匪不敢哭了。

那低声说话的人又说:“行了,你们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快挑吧。”(快走吧)

可是,那小匪卻突然说:“大哥,我想别让那唱弦的走,我还没听够呢!再说大柜天虎也一定爱听!咱们长年累月地活着,一年到头在荒地里猫着,也听不到歌呀,戏呀,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走弦的,就让他留下来吧。想听时,就让他给咱哥们拉一段,唱上一段,反正‘啃富(吃饭)时也不缺一双‘挑龙!”(筷子)

低声说话的人沉思了一会儿,说:“瞎子,点棍的(领道的),你跟我们走。你(指刀客唐聚伍),快挑吧……”

瞎子,慢慢抬起瞎眼皮,狠狠地白了刀客一眼,仿佛在说:快走吧!还等啥?这正是天虎绺子,正是呀!

刀客明白,瞎子的心是热的呀,他这是拿自己的老命去抵换他的命啊。他踩到盘啦,可以顺利地走啦!

可是突然,就听站在低声说话的人后身的另一个匪,说:“大哥,你咋忘了?天虎爷不是说,任何一个走进咱们‘坷垃(绺子)的人谁也不能再离开吗?”

瞎子立刻又白拉一下瞎眼皮,急切地说:“你快走吧。世上艺人就如甸子上的草,无计其数,我告诉你一个地址,你领去给你妈和你妹子家办事唱唱,他比我唱得好,中吧?这回走吧!快走吧!我就和‘天虎哥们儿留在这了,我给他唱曲儿,他不会慢待我……”

说到“天虎”二字时,瞎子是故意加重了语气。

可是,唐聚伍却说:“不行!”

瞎子说:“为啥?”

唐聚伍:“我妈就想听你唱!”

瞎子:“唉!”气急败坏地打了一个唉声。

那低声说话的人终于发话:“把他们都码上……”(捆上押走)

立刻,几个土匪上前给唐聚伍和柱子戴上蒙眼儿,一一捆上手,用绳牵着,奔沙丘下的开阔地走去了。

走了大约有五袋烟的工夫,等他们再次被摘下蒙眼儿时,已经来到了一处山冈下。唐聚伍终于辨认出,这是一处辽金古城故地,处于嫩江右岸的湿地和沙丘边缘,土名叫后套木嘎,紧挨着前套木嘎,从前这儿有一个大户人家叫刘老五,也是大户大院,有一回他们三百多割苇刀客曾经在刘家大院打过尖(吃过饭),可是眼前的刘家大院早被天虎匪绺占据,冲苇甸的西大墙扒开了,一帮帮的土匪从墙豁子处出出进进,洼地里放养着足足有一千多匹马在吃草,土岗子下边,挖出了一个又一个洞眼儿,插着一排排木桩子算是窗子,里边坐着的全是“票”。

票,又叫“人票”,都是土匪从各大户人家、作坊、买卖或稍微看起来能出点油水的人家抓来的“人质”,那些人每个人后背上都缝有一块一尺见方的白布,上面写着“票”的价码,有写一万,有写八百,是指赎这些人的价码。这是土匪根据这些人的身价和其家业家产定的。这块白布缝在“票”身上还有两个作用,一是万一“票”跑掉,追赶的人可以在夜间看得清楚好抓捕回来;二是防止“票”被兵或响窑的枪打着“伤财”。

各个土洞窑洞子里都有匪在“鞭秧子”。秧子,就是指“票”,是指“瓜”是有“秧”和“蔓”的,有来历的意思,也叫“财神爷”,秧子就是顺藤摸瓜,得财得宝;鞭秧子,就是用鞭子抽打他(她)们,让他们讲出家里的钱、物、连子(马)、柴禾(子弹)、枝子(枪)都藏在哪,一旦他们供了,土匪就说“下地穿鞋”(平时鞋都脱下来,光脚),把供出藏财地点的人再由“秧子房”(专门负责带人去交涉取钱换人质)掌柜的去处理。

那些“票”,足足有二百多人,一个个被打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在地上爬,一刻也不许停下来。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尿桶,让后边的人边爬边去嗅前边尿桶的臊味儿,人都折磨得死去活来。押着他们的那小土匪说:“爷们,你们好好看看,这叫‘观景,每一个初来乍到天虎爷地盘的人,都得先观景,然后好交代!老瞎子,你看不见啥,听听动静过过瘾也好……”

这时,他领他们来在一处洞口停下来。那洞里的“票”,是个女的,“鞭秧子”的土匪用鞭子抽了一会女人质,突然,放下了鞭子,拿起一把牛耳尖刀,说:“你说不说?再不说,我给你‘打瓜皮,我让‘青子(刀)和你说话……”

那女人已经近五十岁之人了,刚摇摇头,那匪一刀片下了她的嘴唇,她用手一挡,手指头又被片掉,她唔唔一哭,鼻子又被片掉,她再一捂鼻子,耳朵又被片掉。

女人顿时血葫芦似的堆在那儿。

土匪骂道:“这些臭货,吃又不好吃,养也养不起,家人不来取,让我们当她的养老儿子,没门!远去——!”

说着又一刀,女人的眼珠子像一个血鸡蛋一样挂在她脸上!

唐聚伍他们再也看不下去了,扭过了头。这时,那个低声说话的人说:“大柜回来了,让咱们过去。”小匪对唐聚伍和瞎子、柱子说:“走吧,大柜要见你们。”说着,小匪前头走,众人跟在后,直奔原刘家大院内的一溜五间大房走去。

进了正屋,见炕上坐着一排老头儿,都在五六十岁以上,个个剃着光头,山羊胡子,皮袄敞着怀,每人手里捏着一杆旱烟袋,正在“叭嗒叭嗒”地抽着,领他们进来的那个低声说话的人说:“大哥,一个‘走弦的进了咱们‘坷垃,这位是他的东家。”

坐在一排老头儿中间的一个老头儿说:“哎呀,这是来客了,还带来一个走弦的,挺好哇,我好几年没听着艺曲了,还是那年咱们攻打下梨树偏脸子城那年我听到过一回二人转,梨树老凤凰城二人转地道,那走弦的叫‘双菊花。怎么,老土,你试弦了吗?”

那个低声说话的人原来叫“老土”,他说:“试过了。是‘正弦。”(是真艺人,不是探子)

于是,那老头儿又左右瞅瞅那几个老头儿,说:“‘蛐蛐(亲戚),你们想不想过个瘾?过几天,咱们就砸响窑去了。”

那几个老头儿都说:“过过,这瘾有时比烟瘾冲。”

那老头儿说:“其实,我天虎比你们戏瘾大,想当初我拉杆子起来,我二舅就是唱乌力格尔的,可是后来,咳!啥也别说了,人这一辈子,只要背上个贼匪之名,那是永世也洗不清身啊,来吧,瞎子,来一段吧……”

天虎又招呼外屋的人给瞎子拿了个凳子。

这时有一个人走进来说:“大柜,咱们杀那些牛,肉吃了,皮子白瞎了,白皮匠出门没回来,这些皮子咋整?”

唐聚伍一听,说:“天虎大柜,我会熟皮子。这活儿从小我就会。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天虎说:“当说无妨。”

唐聚伍说:“得把来时我带的那把扇刀给我,我使那玩意儿熟皮子使惯了……”

天虎说:“老土,把客人的家伙式还给人家,再说,人家还帮咱熟皮子。”老土答应一声说:“随我来吧。”

是夜,唐聚伍、瞎子和柱子三人被关在一个靠山根的土屋子里,院子里就是熟皮子的大锅,一张张大牛皮挂在土墙头子上晾,院外道上,有值夜的土匪在涌动。院里太臭,谁也不愿靠前。

夜,深下来了,唐聚伍一把将围狗梯子搂了过来,他从扇刀把上卸下刀头,抚摸着梯子的头说:“别叫,疼也挺着。赶快把这信图送出去。到咱们大院,把它交给院心老金头,立刻送往洮南府……”

唐聚伍说着,已将猎狗梯子一把翻过来,肚皮朝上,用刀刮了刮梯子肚皮上的毛,接着以扇刀刃一划,立刻一道口子,梯子肚皮肉翻开。

梯子疼得上去一口咬住了刀客的胳膊肘子,但不用力,只是叼着,冷汗从它头上哗哗淌。

唐聚伍迅速将已画好的“天虎”绺子的位置、兵力、马匹、枪枝数据的皮图纸卷成一个小卷,塞进一根苇子管里,然后藏进梯子肚皮下,接着掏出他带来的针线包,一针一针地缝着梯子的肚皮。

刀客一边缝,梯子一边舔,等刀客缝完了最后一针,梯子一下从唐聚伍怀里蹦下来,只在屋地上遛了一圈儿,唐聚伍便把它抱到后窗户上,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说:“梯子梯子远远行,不到地方你别停;千山万水别卧倒,一心一意奔前程。”狗,只留恋地打量了一眼主人,便一闪身消失在茫茫黑夜的荒苇草甸上了。

自从瞎子和刀客来到匪绺,天虎和弟兄们已经离不开这两个人了,唐聚伍天天以精湛的技艺给他们熟皮子,他已把扇刀头卸下来干活,平时用手拄着扇刀把,正好是个拐棍儿,别人谁也不知那是一支老枪。瞎子开唱,天天晚上开场子,走弦。

土匪在匪穴中的漫漫长夜十分寂寞,无趣,一般的土匪没有女人,只有大柜、二柜和四梁八柱有时有女人,天虎有两个女人,一个叫一枝花,是汉族姑娘,一个叫托尼,是蒙古族丫头,她们也都爱听瞎子的乌力格尔,别的土匪在漫漫长夜中也只有耍耍钱、押押宝,哼唱些下流的小曲小调,有时砸窑带回一个女人,不夠分,大伙就在这女人的肚皮上打牌,谁赢了,谁先占有她,因此,瞎子色音巴雅尔的走弦就成为他们时时盼望的啦。

土匪离不开“浆子”(酒),喝酒,叫“搬浆子”。一到晚上,一对一伙的匪人,披着破棉袄坐在草地上吃饭,喝酒、玩牌,这时,也把瞎子请来,让他坐在大伙中间的凳子上走弦。

天上,一轮圆圆的大月亮升起来了,四野悄然升起蒙蒙寒雾,飘进了茫茫的草甸和苇海,月亮把雾照成奶白色,就像洁白的奶在大地上流淌。

瞎子摆好了姿势,突然一抖弓,“嗡——!”一声,大地仿佛跟着抖动了一下,白雾一下子凝固了,接着就听瞎子的歌声悠然而起。

他先以打弓之声,听来似有千军万马从遥远的草地上,奔驰而来,那马蹄发出的踏地声“哒哒哒——!哒哒哒——!”由远而近……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

不到长城不起飞

要谈起义的嘎达梅林

是为了蒙古人的土地

……

瞎子苍凉的歌一起,许多匪在这种走弦和歌声中仿佛睡着了,什么喝酒、划拳、碰杯、骂人之声都消失了,更有许多人,情不自禁地以拳头击打草地,跟着瞎子合唱,当瞎子唱道“为了蒙古人的土地”这句时,许多匪、胡子已“喔喔”地哭上了。

牛心套保一带,那时已是人心慌慌。

唐聚伍离家出走,各个村落之人表面上知道他是上洮南,去他妹子家看他老娘,而其实最清楚唐聚伍出行目的就是各大户人家刀客掌柜的,他们知道,唐聚伍已被逼无奈,只好去“踩”天虎了。

踩天虎,那是一定得“踩响”。

天虎其人,杀人如麻,苇霸唐聚伍大哥命在旦夕,咱们不能不防啊。

再说,他唐聚伍一人出走,正是为了不连累牛心套保地面上的亲戚朋友、各大户人家和村落,他把“火”往自己身上烧,但保的却是一方平安,唐大柜呀,一身忠胆可照日月,千古义气,留在草甸。

这件事,思虑最多的就是姜家大院的姜泰来大柜。一是因为,姜家大院靠苇甸最近,虽不是正中,但却是正对着西北大片苇地,那儿是进入牛心套保的唯一要冲;二是因为他姜泰来年岁最大,在牛心套保十多处刀客大院中他是老大,德高望重,就是平时,一有个大事小情,就连总苇霸唐聚伍也往往上他这来议事定夺,眼下,唐聚伍已“失踪”七八天了,他不能再看着不管,要替他分担忧愁,安排一些后事儿,一旦唐聚伍“踩响”了天虎,他们也好有个应对,于是这一天,姜泰来老刀客把地面上各刀客大院的大户头人、掌柜都召集到自己大院来了。

和上次在唐家围子聚会一样,海坨子苇甸的刀客二舅母,西大洼苇甸刀客孙玉普,两家子苇甸的刀客同祥,四棵树苇甸的刀客郝利宝都来了,大家都坐下后,姜泰来说:“诸位,我不说大家也知道,唐聚伍踩天虎去了,这后果恐怕大家能想象出……”接下来,姜泰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加一句:“眼下,咱们只有先动手,合并围子……”

合并围子,就是把各大院合在一个院,联合力量,加固防御。

对于这个提议,也有一些人持不同意见。是啊,眼瞅着动刀割苇了,各个围子兴师动众,大人小孩地搬家,这容易吗?再说,胡子攻打牛心套保也没个准信儿,什么时候合并?再说,剿匪也不单单是咱百姓民团武装的事,官家是干什么吃的?平常收什么治安费、保安费可倒挺及时,现在怎么不来管?

说啥的都有,理由都挺在理。

海坨子的“二舅母”却果断站在姜泰来一边。她说:“诸位,我看姜大哥说得对,别看我是个女的,我跟姜大哥走!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还婆婆妈妈的有何之用?再说,唐大柜是为了咱们,也是为了地面,咱们现在无论如何要先把唐家大院搬走,别让唐家为了地面踩响天虎再遭涂炭……”

大家正说着话,突然,就见一匹快马进了院子,原来是唐家围子大院的院心金大叔匆匆忙忙地从马上滚了下来,进了屋,他手里拿着一封机密信图,正是唐聚伍通过梯子传递过来的机密信图,金大叔把信递给了姜大柜姜泰来。

姜泰来慢慢展开看后,把信一一递给在座的每位大院大柜传看,说道:“咋样?天虎终于被大柜给踩响了!”

踩——响——了——!

这三个字,如同惊天炸雷,把每一个人都炸醒了。方才姜泰来说合并围子时还在犹豫的大柜们,这一下也都想通了!

他们知道,别说不合围子,就是合圈子并围子能不能抵住天虎的三千马队,还两说着。有一年,也是天虎绺子袭击安广窝棚,那是六家围子合并抵抗,结果打了三天,安广窝棚眼看失守,要不是奉天副后路统领派营官德克吉纳带五百兵丁增援,安广窝棚恐怕早化成一片火海了。

现在,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各刀客大柜一下子想通了。于是姜泰来下令,立刻派人去往洮南,给吴督军送信,同时派人去老怀德找张全胜大队长交涉,意在立刻出兵,并放出唐聚伍的老娘亲;这边,先派人帮着唐家围子搬家,各大院一律集中到姜家大院,放弃自己的大院,可着老少、女人先进大院,男性刀客一律配备孔家刀具作坊的扇刀,那是一种名刀啊。

各围子立马去镇上各存钱的钱庄取钱,打制扇刀。各围子,立刻行动,不得有误;行动要日夜进行,不得走漏风声!

姜泰来下的命令,就是死令,各个大柜立刻下炕,穿鞋,到院子里的马棚里牵出马,一个个地骑上去,飞快地消失在茫茫的野地甸子上了。

在后套木嘎刘家大院天虎驻地。

这天,天虎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子后边,和弟兄们正在听瞎子唱乌力格尔,天虎把唐聚伍喊来,让他陪自己喝酒。天虎喝着喝着突然问唐聚伍,“兄弟,你说我容易吗?这几千号人,得吃得喝,唉,我早晚有一天,也得睡(死),唉,兄弟你说说,我会咋睡(死)?”唐聚伍说:“大柜,你留心点,你可能让牛顶‘睡(死)。”

天虎:“啊?让牛顶死?”

唐聚伍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留心牛犄角……”

天虎刚要再说什么,突然,就见一匹快马进了院子。唐聚伍就告别天虎回自己熟皮房子去了。

那人飛速下马,走到天虎大柜的身边,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只见天虎“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叫道:“别唱啦——!”

瞎子慢慢地收住了弦。

天虎对瞎子说:“过来……”

瞎子站起来,慢慢走向天虎。

到了天虎跟前,色音巴雅尔还没站稳,天虎“啪——!”一个大嘴巴打来,色音巴雅尔摇晃了几下,站住了,血,顺着瞎子的嘴角淌下来。

天虎骂道:“瞎子——!涣散人心——!图谋不轨——!”

“来人哪——!”天虎喊道。

“在——!”有人答。

“把那个‘皮匠也给我捆起来!”

那时,唐聚伍已回到他的皮匠房子,正在土岗子的破院子里熟皮子,一身的臭气,还扎了一块牛皮当围裙,他满心企盼,梯子快点把信送到牛心套保,院心金大叔快点派人去找姜大院的姜泰来商量,一定要预防啊!而且,他心里明白,这天虎说变就变,一旦他变卦,自己就在生死之间,可是,瞎子色音巴雅尔咋办?

本来,他带瞎子色音巴雅尔穿越牛心套保草原,只是为了打个掩护,为的是一旦出现意外,好让柱子领走老人,别因为自己害了人家两条性命,而且他又估计到,土匪、胡子,生活寂寞,听不到小曲,让这些人听听乌力格尔,兴许他和瞎子都能逃出匪穴,再说,土匪有“七不夺、八不抢”之规,这“八不抢”之中,就有“唱戏的不抢”之说。是啊,一个穷唱戏的,杀他何用?而且寂寞时,还可以听听曲。

但是,进甸子的真正意图仿佛瞎子色音巴雅尔早已知道。记得当时去请瞎子,他在葛根庙里住,没家没业,四海为家。唐聚伍去了说:“上洮南,给妹夫家送个曲,烧锅开业,要大庆。”

瞎子问:“穿过牛心套保不?”

唐聚伍说:“穿过。”

瞎子说:“不去。”

唐聚伍说:“上洮南只有这道,没有别路。”

瞎子说:“踩响了绺子咋办?”

瞎子别看眼瞎,心里明镜似的。他多年穿越草原,知道什么季节、时辰该走哪、穿哪。可是后来,瞎子竟然自己送上门来。在他走之前,瞎子來了说:“刀客,你是不有啥事瞒着我?”万般无奈,唐聚伍只好把意图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瞎子。

瞎子听了,说:“这就对了。我去。”

瞎子告诉唐聚伍,本意先别告诉孩子柱子,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他从小没家,给我拉棍,从六岁就外出,一心一意,管我叫干佬。现在,我明白去干啥去了,就是死了,也明了,死得值,我色音巴雅尔也算为这一方百姓一方土做了点事。就这样,他才领出了瞎子和孩子。可眼下,该怎么把老人和孩子救出去呢?看来,只有伺机趁黑夜让他们逃出去。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连他的身份也暴露了。方才那来的人,原来是牛心套保一带的眼线,他见当地人心慌慌,合圈子并大院,立刻来给天虎送信!这时,两个土匪走进熟皮的皮匠院子,上去一把将唐瘸子按在地上,捆上双手说:“走——!见大柜去!”

当时,后套木嘎刘家大院天虎绺子也一片混乱,许多人在大喊:“挑——!挑——”(走,出发)一些“票”(人质)都从洞子里被拉出来,装在木车上,几个几个捆在一起,有些老的,走不动的,干脆就地砍了。

诸多土匪,也骑在马上,等待出发。

唐聚伍被押来了。

天虎指着唐聚伍的鼻子,说:“皮匠,装得不错呀?其实从一开始你一进后套木嘎刘家大院我就看你是个‘空子(奸细),唐聚伍,原来是你给吴大舌头送信让官兵来剿我是不?然后,你又下令让牛心套保各个围子合围,并成大院,是不?好,我天虎这辈子有个外号你知道不?我除了叫天虎,我还叫‘砸响窑,专门砸各种‘响窑,今个你算‘踩响了我,也好,我就先砸灭了你!走——!挑——!”

有匪说:“这瞎子咋办?”

天虎说:“砍了——!要刀刀见血!”

有匪指指唐聚伍说:“他咋办?”

天虎说:“先别让他死,还不是时候。你把他给我拴在我的马尾巴上,我要带他去见识见识,看看我是如何攻下他牛心套保大院,让世人知道踩响我天虎绺子的人是如何下场,我要用他的脑袋浆子饮我的马——!”

他说完跳上马,有人把唐聚伍双手用链子勒紧,捆在了天虎马鞍的套上。

这边,小匪那顺已提好钢刀,押着瞎子和孩子柱子要走,唐聚伍“扑通”给瞎子跪下了。

唐聚伍说:“大叔,我对不住您了!我如果能活着,明年今天是你的祭日,我给你烧纸,我也当个说书的,去唱你!”

瞎子说:“唱我?还是我唱你吧。”

天虎哈哈大笑说:“你们还想活着?”

小土匪那顺大声喝道:“走——!”他把瞎子和柱子带走了,奔向了东边的沙岗。

唐聚伍回过头来,冷静地对天虎说:“天虎,你也算是条好汉的话,答应我一个请求。”

天虎说:“说——!”

唐聚伍说:“我岁数大了,腿又瘸,跟马跑怕是跑不动啦,这样,不等到牛心套保,也早被你给拖死了,你就无法在牛心套保要我的脑袋,你还是给我一个拄棍儿,我拄着。”因方才两个土匪从皮匠房里捆他,他也没松开这个扇刀把,现在,这个木把就在天虎脚下。

“好,我答应你!”天虎想也没想,说完一抬脚,把那扇刀把踢给了刀客。

马上,天虎打了呼哨,大叫一声:“挑——!”

众匪齐喊:“挑——!”喊声整齐震天,立刻人人翻身上马,接着,群马、大车、牛、羊有人赶着,移动开了,荒原上顿时尘土四起,马儿咴咴地叫着,洋炮晃动,战刀闪闪,如一阵狂风,直卷向牛心套保。

民国十八年(1929)冬月,牛心套保寒冷无比。

这一年,霜,早早下来了,雪还没下,但霜厚,像雪一样,一层一层地贴落在枯草枯苇上,苇甸没冻实,人们想打苇子进不去。

消息天天传,唐聚伍踩响了天虎绺子,天虎要来攻打牛心套保。

姜家大院,院墙又加高了二尺二,四角炮台堆上一袋子一袋子沙袋,从原先四个枪眼变成了八个枪眼,从各大院组合来的炮手,重新编组,十六个炮手一组,轮流在各个炮台死站死守,不分昼夜。

院子里支起了八个大锅,日夜熬“鞑子粥”(一种把米和肉掺在一起熬的米粥),由妇女一碗一碗端到炮台上去,持护那些在寒风中站岗放哨的炮手,还有一些妇女,都是从海坨子、西大洼、两家子、四棵树、古城子、唐家围子、新荒、乐胜、烧锅镇等围子选来的利手利脚的妇女,专门烙饼。

烙饼,在北方又称“打筋饼”,是把白面揉透,揪成剂子,拳头大小,锅里放上豆油,往锅里一摔,出锅黄洋的,在木架子上一摞,一人多高,由妇女们一张饼里抹上一勺大酱,卷上一根大葱,一条子猪肉,一条子咸菜疙瘩条,由妇女一捆捆抱上炮台,炮手们手握大饼吃,手端“鞑子粥”喝,注视着远方。

在姜家大院,最忙的就是东家姜泰来,他每日里左手拄着文明棍,右手端着乌木杆烟枪,领着海坨子的二舅母、西大洼的孙玉普、两家子的同祥、四棵树的郝利宝、唐家围子的金大爷一起巡查炮台、墙头,不断地嘱咐炮手:“机灵点,一个不行走神!”

“墙角的坯头子查一查,碎的快堵上——!”

“墻外有没有脚窝儿,防备土匪架梯子——!”

“围子外的护城河,水要灌满,宽度加大,马奔跑也跃不过来——”

“院里粮食、菜、水足不足性……”

真是处处有他操不完的心!

大伙就劝,姜大柜,你快进屋眯瞪(睡)一会儿,人是铁,饭是钢,别胡子没到你先垮了!后边跟着四五个小打,专门给姜老爷子递文明棍和水烟袋——这是牛心套保的主心骨啊!

人心如箭一样已绷在弦上。那时,各处没归并进姜家围子的青年、妇女、小孩,该外出的外出,串门的串门,村落里只留下一些老年人和残疾人,已经是“空”屯了,姜家大院也万事俱备,就等着迎接天虎啦。

按以往的规矩,姜老爷子还是嘱咐炮手说:“弟兄们,天虎来了如果骑马,还是尽量别往身上打,打马壳(马脚、马的膝盖),以免结下死疙瘩(死仇)。这年头,官家不管百姓事,说来剿,信已送出十天了,也不见洮南、公主岭有些动静。唉,这狗日的世道!”可是,姜家店姜泰来骂归骂,还是不断派出人与洮南、公主岭地方上沟通,可是,一直没有信,只是回信说唐聚伍的娘放出来了,已在她洮南的姑娘家,可是剿匪的兵嘛,正在调动,赶上南北换防,剿兵何时到,这是军事秘密,地方上无权追问。另外,土匪也未攻打你们,真正攻打了再说,政府不能办没发生的事等等。理由充足着呢。

这日头晌,太阳升起两杆子高了,天,多少有点阴,一个在炮台上“料水”(站岗)的炮手,突然看见天边起了一层乌云。那乌云,开始贴着西北平原上的地皮,只黑乎乎的一条子,而且,还有一股子烟尘从黑云上升起,渐渐地升高、升高,后来,那云彩越来越厚实,不断地往这边涌着。

而且,渐渐地传来“哒哒哒”的声响。

姜家大院院里地上,早已安了两口大缸,那是按姜老爷子旨意办的,据说只要土匪的马队来,只要马跑动,从八里地外在缸沿的瓮口处就可听到动静,而且也安排了两个哨兵,日夜在缸边听……

这时,在院里缸口听动静的人喊:“不好,有马蹄子……”

姜老爷子被人从屋里喊出来,到缸前一听,突然一愣,“是有动静!”他赶紧被人扶着上了炮台。可是上了炮台,炮手瞭望员汇报,没有发现马队,只是天边阴了,起了一层乌云。姜老爷子炮台上下地跑了三次,等他第四次蹬上炮台时,一下子惊愣了,只见西方地平线上,哪是什么乌云?只见那黑云下方,一片马队压了过来,而且马蹄声和人喊马叫声越来越大,那黑云就是马队踏起的尘土,慢慢地升上了天际。

姜老爷子大喊:“不好哇!土匪马队来啦!快,敲锣——”

立刻,院子里值更的哨手“当当——!当当——!”地敲起了铜锣,墙下和院子里的炮手一个个拎着洋炮,快步地登上了炮台!

再一看外面,只见尘土已飞在了姜家大院的围子城上,呛得人直咳嗽,围子外的开阔地上,土匪足有三千人马来到了眼前,他们一个个勒住马头,那马还是上蹿下跳,许多土匪从马上跳下来,有的搭窝棚,有的埋锅造饭,看样子不是现在进攻,有点要围困姜家大院的样子!

这时,只见土匪马队都闪开,原来一个人骑在马上,马后拴着一个人,慢慢地靠了上来,马上的正是该千刀万剐的天虎。

天虎瞅了瞅围子上边,用马鞭子的把支了支他那破棉帽子前脸,说道:“姜老大(姜泰来在家排行老大),是你在固守围子吗?我可奉劝你,赶快把围子门给我打开,一旦等我砸进去,可没有你老东西的好果子吃!别说你呀,任何人踩响我天虎绺子的地盘,都得付出筹码——!”

说着,他大喊一声:“押上来——”

只见两个人把拴在天虎马尾巴后的人  起来推到前边,大伙一看,正是唐瘸子唐聚伍。

十几天不见,刀客唐聚伍瘦多了,头发胡子老长,浑身衣裤破烂不堪,脸上漆黑漆黑,皮肤上沾满了尘土草沫子,那是一路上走不动被马拖的,胳膊和膝盖上都露出了骨头,血和皮贴在了一块儿,但是,他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根扇刀把……

“大柜呀!”一见唐聚伍造成这样,唐家大院的院心金大爷先哭上了。

还有一些妇女也跟着号上了。

姜老爷子说:“都给我闭嘴!”

立刻,炮台上安静下来,一点声息也没有。

姜泰来喊:“天虎,我们百姓,一直与你无冤又无仇,你何必攻打我们?”

天虎说:“那你为何踩响我的窑?”

他这一问,倒把姜泰来问了个哑口无言。

还是二舅母来得快,她说:“天虎大柜,你说唐大哥踩响了你的绺子,可我们一没报官,二没招兵,何罪之有?我们打苇子的,能不进苇甸子吗?”

天虎说:“你说这话,没我知道得多,你们报没报官我不说,可是如今官府,你们报了也白报,他张作霖、吴大舌头之流,不会来管你们,哈哈哈,你们就等死吧!”

说完,天虎再也不等城墙上发话,对手下人说:“挖战壕,把他们都困死在里头。”说完,他跳下马来,走进一座刚刚架起来的窝棚里去了。

下晌,一点动静也没有,天黑了,也不见他们出击。午夜时分,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天虎绺子开炮了,原来,他们的绺子里竟然有边昭同乐部的117师投诚,编入了天虎部,带来了四门火炮。姜家围子的炮手慌忙抵抗,围子被打塌的地方,里边的人立刻用麻袋、豆饼堵上,双方直打到第二日黎明,天虎没有攻进姜家大院。

民间土语说:天火烧冰窑,这叫该着。而且,民间自古又有谚语:城堡是从内部先破。这话是一点不假。天虎多日攻不下姜家围子,他就发了话,谁要是能攻破姜家大院,赏他二百大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天虎的二掌柜叫老头好,他有个牵马的,原来就是老姜家打更的,后来先跟着天虎“吃溜达”(别人抢东西他跟着捡),后来成了老头好的马夫,这次攻打姜家大院,他一看给二百大洋,就动了心,夜里假装巡夜,就给西炮台上的炮手胡太送了条子,讲好攻进去大洋给他一半。胡太是何人?咱们前文已经说过,他和姜东家的三姨太崔丫暗中结好,于是二人一商定,第四天夜里正好是胡太值守,就把信儿传出去了。

天虎围攻姜家大院第四天的夜里,围子外的匪兵开始攻城了。一听炮响,姜老爷子放下筷子就上炮台去指挥去看情况,可是说也奇怪,东南北三个角炮打得都不紧,只有西炮台枪声爆豆似的。姜老爷子立刻爬上去,可是他一眼发现他老婆崔丫抱着洋炮在炮台里转转,他刚喊一声:“混账,你咋上来啦?”

话还没说完,只听“咕咚”一洋炮,姜老爷子让三姨太一洋炮给撂倒了。由于她不太会使洋炮,后坐力一下子把她的门牙也给坐掉了!

胡太也抱着洋抱不向外打,专门对着院子里要上西炮台的人搂火,崔丫就在枪洞子里往外打灯光信号,外面,老头好的人立刻架炮,只听“咕咚”一声,西炮台被轰开了!土匪潮水般地涌了进来,姜家大院被攻陷了。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天虎的人马已占领了大院,姜家的所有人都被捆着跪在地上,房子和粮垛都被点着了,火光冲天!

这时,天虎押着唐聚伍,得意洋洋地出现了。天虎说:“唐聚伍,这就是你小子踩响我天虎绺子的下场!”

天虎说着,朝天大笑。

唐聚伍说:“天虎,我求求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别杀人家别姓人,别烧别人的房子,中不?”

天虎说:“现在由不得你。”

唐聚伍说:“人作恶多端,必有一报。”

天虎说:“你说报,谁看到了?啊,对了,记得你说过我死时是被牛顶死的?牛呢?牛呢?哈哈哈。”

唐聚伍说:“现在就来啦……”

天虎说:“在哪儿?”

唐聚伍说:“你往这儿看……”

说着,他突然用一直被锁捆着的双手把他一直以来拄着的扇刀把拧开了,天虎眼尖,他发现,唐聚伍那个扇刀把里,原来一头是黑洞洞的口!

天虎是何等机灵的人哪?而且,他时时枪不离手,现在,二人近在咫尺,开枪谁也跑不了,就在天虎一愣的当儿,唐聚伍突然“咕咚”一声搂响了由孔家枪具所孔繁坤研制的刀具,只见一把闪亮的牛耳尖刀飛出去,准确无误地正正好好地扎进了天虎的额正中,而这时,天虎也搂响了自己德国造镜面匣子的勾枪,只听“咣”的一声,唐聚伍、天虎双双倒地。那把牛耳尖刀正是牛犄角的把,天虎真是让“牛”给顶死啦!

这时,就听有人喊:“有马蹄声!”

有匪说:“是不是洮南吴大舌头他们的马队到了?”

有匪说:“是不是老怀德张全胜的马队到了?”

老头好一看,大当家的天虎已死,姜家大院也快烧没了,于是跳上马喊了一声:“挑——!”

众匪统统跳上马,匪们在姜家大院“呼呼”的大火燃烧声中,在四野刮起的冬月寒冷的狂风之中,全都撤了,转眼消失在北方荒冷的草原尽头。

风,一年年吹刮,草一绿一黄。大雁哏嘎叫着,一年年从南飞到北,又从北飞到南,时序就这样一岁岁不变样地延续着,重复着。可是,还有一个重复,那就是,茫茫的牛心套保,每到每年的冬月初,当草场枯黄了,当苇花飘飞了,总有一老一小两个人走来,他们是一个瞎子,一个是没有了一条胳膊的孩子,终于有人认出,这不是那年与刀客唐聚伍一块儿进牛心套保、踩响了天虎绺子的乌力格尔艺人色音巴雅尔吗?那孩子,不正是给他拉棍的孩子柱子吗?他们,不是死了吗?

原来,瞎子和小孩没死。

那次,当天虎下令把瞎子处死时,小匪那顺提着刀将他们二人押到了后套木嘎的沙丘后边,突然说:“大爷,你的琴拉得太好了,又会拨弦又会拉弦,曲也唱得太好了,每次听,都使我想起了俺苦命的额娘和那心爱的姑娘达那巴拉,听你的琴歌,我哭了多少回。因此,我不杀你了,你走吧。可是,天虎要我刀刀见血,我又不能不杀人。杀谁?那就杀了柱子吧。”

突然,柱子跪下了。

柱子说:“小哥,那顺哥哥,你不能杀我!你杀了我,干佬眼瞎没人领道,他走不出苇甸子!”

小匪那顺说:“那可怎么办呢?”

小匪说:“要不,砍掉你一条腿吧?”

柱子说:“别,别砍腿。”

小匪说:“那砍啥?”

柱子说:“要砍,就砍掉我的胳膊吧。”

小匪一愣:“砍胳膊?”

柱子说:“对。腿没了,我不能拉道领瞎师傅了,砍掉胳膊,我还可以把瞎师傅的棍儿捡在我的裤腰带上,照样能给他拉棍儿引道……”

后来,人们把唐聚伍的尸体埋在了牛心套保的一处高岗上,后来,唐老太太唐聚伍的娘也老了,死后也埋在了这处高岗上,后来,这里长出一棵榆树,树根连在地面上老高老高,到中间才变成两棵树,牛心套保的人都叫它“母子树”。

秋风一起,瞎子色音巴雅尔琴师,和空着一只袖筒的柱子就要穿越草原。

秋风、芦花、人影,混在苇甸上。

人渐渐远去,可是瞎子新编了一首乌力格尔,名字叫《刀客》。

《刀客》传唱在牛心套保。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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