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亲手把儿子“送”走了

张振华 张吟丰 罗炼

审判长：当时，你把孩子放在水盆里，为什么跑到客厅？

刘慧：不忍心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情景，害怕自己下不了决心，会救他。

审判长：溺死孩子之后，你后悔吗？

刘慧：我非常后悔，也很痛心。

……

2018年7月18日，在湖南省浏阳市法院一审法庭上，刘慧溺死自己3个月大儿子一案正在审理，她和审判长产生了以上对话。听到这些对话，人们都会悚然一惊，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什么刘慧会亲手杀害自己的儿子？个中有什么缘由？

儿子被我溺死了

2018年4月8日上午，湖南省浏阳人王志正忙得热火朝天，作为一家大型私企的财务总监，月初的那几天，总是事务最繁忙的时候，王志甚至接连三五天都顾不上回家。

这时，妻子刘慧打来了电话。刘慧在电话里告诉王志，两个小时前，她用澡盆将儿子磊磊溺死了，她说不想让儿子长大后受苦，不想他因为无法自保而受别人欺负，也不想在自己和王志老了之后，让儿子连累姐姐。现在，她已经到公安局自首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志蒙了，但通过判断，妻子不像是在开玩笑。扔下手里的活，王志驾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浏阳市公安局，一进大门，就看到妻子刘慧正抱着儿子坐在公安局大院里哭。

王志抢步上前夺过孩子，脸色苍白的磊磊闭着眼睛，无声地躺在王志的臂膀里，王志真希望儿子是睡着了，他内心里希望儿子还有救。他哭求民警再救救孩子，或许儿子还有希望。一个警官告诉王志，孩子已经走了多时了，节哀吧。

想到翘首企盼妻子怀孕的那些天的心里的煎熬，直至妻子怀孕，妻子保胎、生产，以及儿子百天的那些欢乐或难忘的时刻，王志情绪崩溃，瘫倒在地。

突发的悲剧，让这个原本幸福快乐的家庭，坠入深渊。刘慧是独生子女，她的父亲半身不遂，卧病在床，如今只能靠刘慧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照料。案发后，刘慧的公公也因伤心过度而中风，从此卧病不起，也只能依赖七十多岁的老伴照顾。刘慧的大女儿梅梅正值青春期，其目前就读初三年级，正是需要母亲陪伴引导的时候。在刘慧犯罪被捕之后，这个和美幸福的家庭，彻底崩塌了。

刘慧的一个高中同学陈女士告诉记者，在大家眼中，刘慧是一个很有担当、很独立的人，她和老公夫妻感情很好，家庭条件也不错，和她公婆关系也很好，有一个乖巧的女儿，又生了个宝贝儿子，同学聚会时，大家都很羡慕她。每次见到她，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对同学们也很热情，谁家有了困难，都会找她，而每次她都会热情相助。她也从来没跟谁说过内心不痛快、有压力之类的话，大家都以为她过得很好，觉得她是什么也不缺的幸福人，谁也想不到，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那么，为什么刘慧会如此狠心溺死自己的儿子呢？

王志对办案人员说，妻子刘慧产前产后情绪上有一些变化，变得易怒以及胡乱猜想。

妻子生第二胎的时候已经40岁了，夫妻俩对要二胎这个事有些压力，一来妻子岁数大了，二来双方的老人和家人，都在催促和盼望要这个孩子。

怀孕的过程也很艰难。备孕期间费了不少折腾，好不容易怀孕了之后，妻子又出现了先兆性流产的现象，夫妻俩为此受了不少的煎熬。在这期間，刘慧的情绪及性格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爱唠叨，容易烦躁、发火，成宿的失眠，对肚子里的孩子各种担忧。她从网上看到很多信息，说大龄妇女生孩子有隐患，担心孩子出现问题。刚开始的时候，王志也安抚妻子，开导她，但是效果并不好。后来工作忙了，王志也就疏忽了，他想或许生了孩子之后，刘慧的状态自然也就好了。没想到，最终悲剧出现了。

怀疑儿子是脑瘫

据刘慧到案后交代，磊磊出生一个月左右，她发现磊磊容易受到惊吓，仔细一看，他的眼神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的眼睛看东西的时候是斜视的，拇指还出现内扣等症状。出生三个月后，和妈妈还没有正常的互动。

刘慧怀疑磊磊可能存在智力障碍问题。在怀孕之前，她就看到一些资料，说大龄产妇生下的孩子容易出现智商问题，有些孩子生下来后会是脑瘫儿。随后，刘慧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丈夫王志，王志没有相信刘慧的话，对她的判断不以为然，他认为儿子很健康，不可能是脑瘫。为了打消妻子的怀疑和不安，王志还请当医生的同学给刘慧普及了下脑瘫的相关知识，可这并没有让刘慧安下心来，随着儿子的长大，她内心的疑虑也越来越深。

在磊磊出生三个月左右的时候，刘慧无意中看到了一则关于脑瘫儿童被残害的新闻，这则新闻讲述的是一名脑瘫儿童被不法分子残忍虐待，割去身体器官的事。这则新闻令刘慧深感恐惧，她担心儿子磊磊长大之后，会遭遇这样的不法侵害，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

有一次，带磊磊去医院查体的时候，有个医生告诉刘慧说，磊磊的肌张力有点高，但是不严重，距离正常范围有一点点差距，这个事更坚定了刘慧的判断。之后，刘慧并没有再带着磊磊到专业的医院进行复查，但私下里，她兀自将磊磊的症状与脑瘫患儿的症状对号入座。自此，刘慧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她的脑海里都是那些患有脑瘫症患儿的画面，她无数次地去搜索相关的资料，越看越害怕，越看越觉得磊磊就是脑瘫患儿。她不停地向身边的人诉说、唠叨，认为磊磊是脑瘫儿。

身边的人都劝解刘慧，说孩子是正常的，别瞎想。众人的劝说并没有改变刘慧内心的认定，在磊磊将要满4个月的时候，刘慧痛下决心，为避免磊磊将来受苦，连累家人，要将他“送走”。

据办案民警介绍，2018年4月8日10时许，刘慧在位于浏阳市的家中厨房内，先是将洗澡盆里注满水后，然后将磊磊以俯卧的方式放入澡盆内，因不忍心看着孩子在水中挣扎，便转身离开厨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侧耳听到磊磊在厨房里拍打水和澡盆的声音，尽管自己内心犹如刀割般难受，但她忍住没有过去看，一直等到厨房里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约10分钟后，刘慧回到厨房，确认磊磊已死亡后，将磊磊的尸体捞出擦净并穿好衣服后，打电话告诉丈夫王志。

事发后，刘慧曾经对办案民警说，在等待磊磊溺亡的那10分钟里，心如刀绞，大脑犹如窒息一般憋得很难受，时间仿佛过了一辈子。她觉得自己在那一个时间里，也死了一回。

产后抑郁带来的臆想

2018年5月29日，浏阳市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对犯罪嫌疑人刘慧提起公诉，7月18日，此案在浏阳市法院开庭。

据检察官陈炜介绍，1977年出生的刘慧被带入法庭时，面容憔悴，神情恍惚，眼神有些呆滞。几个月的监室生活，让她看上去远比实际年纪苍老许多。

法庭上，刘慧回答法官和公诉人提问时，声音也显得很虚弱，全程只要提到儿子，精神就会崩溃，陷入哭泣中，愧疚、心疼得难以自拔。整个庭审过程中，刘慧几乎都在哭泣。

庭上，家人、律师均希望对刘慧轻判。丈夫王志和其公公婆婆对刘慧的行为表示谅解。王志对法官说，孩子的离去，对自己和家里的亲人，特别是双方的父母都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老人们盼了多年才盼来了一个孙子，得知孩子出事的消息之后，双方老人非常伤心，都病倒了，现在家里一团糟。但日子还得往前走，自己工作很忙，刘慧是这个家庭的主妇，双方的老人需要照顾，家里的大女儿还在中学读书，需要妈妈的陪伴，他希望司法机关能对妻子从轻处理，让刘慧早点回家。

湖南浏阳河律师事务所律师孙亮为刘慧做了辩护。孙亮说，作为妻子，刘慧对家庭负责;作为晚辈，她尽守孝道，对待公婆如同自己的亲生父母，日常生活中吃穿用住服侍周到，生病时更是忙前忙后尽心看护料理，公婆待她也是视如己出。出事之后，婆婆处处为儿媳求情。作为母亲，刘慧细心呵护女儿的成长，女儿现在正上初中，聪明伶俐、成绩优异。作为邻居、朋友，大家都对刘慧的为人充分肯定，是大家公认的好邻居、好朋友。案发后，刘慧的丈夫王志和公公婆婆也承认，正是因为他们疏于对刘慧的关怀和照顾，忽视了作为一个高龄产妇缺乏心理疏导等容易诱发患上抑郁症的因素，未能及时采取疏导措施，而造成了悲剧的发生。对刘慧的行为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对其行为给予以了充分谅解，自愿不再追究刘慧的责任。

庭上，孙亮强烈恳请合议庭在量刑时充分考虑被告人法定、酌定从轻减轻处罚情节，以及被告人的家庭实际情况，对其减轻处罚。

法庭认为，经浏阳市公安局物证鉴定室鉴定，死者磊磊系生前溺水死亡。出生后的婴儿即享受法律保护的生命权，被告人刘慧故意非法剥夺婴儿生命，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但其杀死儿子后，主动投案，并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系自首，可以减轻处罚。另经湘雅二医院司法鉴定中心鉴定，被鉴定人刘慧为抑郁症患者，且案发时处于疾病发病期，其夸大儿子病情程度，存在认知障碍，其在本案中实施危害行为时有限定（部分）刑事责任能力。主观恶性较一般故意杀人行为的主观恶性小，人身危险程度也相对较小，且取得其他近亲属的谅解，均可以从轻处罚。最终，法庭判决：被告人刘慧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一审判决后，被告人刘慧不服，上诉称一审量刑过重，请求二审法院减轻处罚，并对其适用缓刑。

2019年1月3日，此案在长沙市中级法院二审开庭，长沙中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刘慧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并致其死亡，依法应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本案中，被告人劉慧具备的法定、酌定从轻处罚情节，原判决均予以了考虑，刘慧的犯罪情节不符合适用缓刑的法定条件，故对该辩护意见本院不予采纳。原判决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正确，审判程序合法，量刑适当，随驳回了刘慧的上诉请求。

这种行为有其特殊性

“这是我从业以来，最令我纠结的一个案子，我第一次对‘杀人犯动了恻隐之心。鉴于这个案子发生的特殊背景，刘慧本身患有抑郁症及她的自首情节，获得亲人谅解，认罪认罚等事实，开庭时，作为公诉人，我曾建议法庭对刘慧判刑3年，缓刑3年，遗憾的是，我的建议没有被法庭采纳。事实上，这起悲剧原本可以避免，如果刘慧能正确而科学地认知孩子的健康状况，如果她能积极地面对自己崩溃的心理，向医生求助、向家人求助;如果她的丈夫王志能多关心下妻子怀孕及生产前后的心理变化;如果在溺死儿子之前的那一刻，她改变主意……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4月17日上午，湖南省浏阳市检察院检察官陈炜对记者说，想起这个案子，他的心里仍然五味杂陈。

陈炜说，提讯时，对溺亡孩子的作案动因刘慧讲述得很清楚。她想的是，孩子脑瘫，生活不能自理，没有自保能力，人生没有质量，活得很痛苦，以后父母老了，他就没人照顾了，很可怜，自己不忍心让他受苦。就算姐姐照顾他，也会影响姐姐的家庭和生活，所以提前解脱他的痛苦，也解放了家人。

陈炜介绍，刘慧的这种行为有其特殊性，虽然在常人看来可能是无法理解的，但从刘慧自己的逻辑看，杀死孩子是为了孩子好。这种行为可以称为“怜悯杀亲”。其实，从患产后抑郁症到杀死自己的孩子，刘慧是一个心理崩溃的过程，只是她的家人疏忽了对她心理和情感的照料，没有及时地对她进行治疗和管控，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办这个案子之前，陈炜对抑郁症了解得不多，为了办好案子，他找了很多书，恶补了一些抑郁症的相关知识，也到医院找医生了解了刘慧的情况。据医生说，刘慧的情形属于典型的产后抑郁症。产后抑郁是指女性于产褥期出现明显的抑郁症状或典型的抑郁发作，与产后心绪不宁和产后精神病同属产褥期精神综合征，发病率在15%至30%，临床表现之一为：主动性降低，创造性思维受损，严重者有自杀意念或伤害婴儿的行为。医生建议，在妻子生产期间，丈夫应该给妻子以最大的劝导、鼓励、安慰、支持以及理解，身体力行，主动分担责任;加强夫妻交流，及时了解妻子面临的困扰。一旦发现家人有抑郁症，一定要提高对病情的重视，要送到专门医院进行治疗。（文中涉案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