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粒归仓

2019-07-30 18:03余同友
湖南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铜锣腊梅稻子

余同友

送走那两个来镇上谈投资的八〇后小老板,我站在镇政府院子里,犹豫着,是回县城呢,还是将就着在办公室里间小床睡一晚。镇里离县城六十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折腾着回去,是想见见老婆孩子,最近忙着迎接全省创建文明乡镇大检查,我已经两周没有回家了。老婆打电话说孩子想我了,我知道,其实可能是她更想我,在电话里我答应她了,我说我忙完就抽空赶回去。而在办公室将就呢,是因为大检查还没有结束,据说暗访就在这几天,如果我不在的话,有什么紧急情况应付不好,搞出什么岔子来。马上全县干部要大调整,关系到我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啊,这个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出什么纰漏。

正犹豫着呢,吴部长打电话来了,他说:“储书记你干什么呢?”

我头皮一紧。吴部长是县委宣传部部长,县委老常委,我从宣传科长到副部长,再下到瓦镇来当一把手书记,吴部长出了很大力,也可以说我就是他一手提上去的。他一般都叫我“小储”,私下里,我们几个他信任的老部下在一起,他高兴了会叫我们“小狗鸟”,这是本地的一种叫法,一旦喊我“储书记”,就是表明他不快活了。我脑袋里转了几转,没发现最近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支吾道:“部长,我在镇上啊,您老人家来瓦镇视察了?”

吴部长做了十几年常委,很喜欢别人喊他“老人家”,但他这回却没有开心的表示,他沉下声说:“储书记,你在宣传部门工作过吗?”

我愣住了,我知道恐怕是有什么麻烦了,部长是彻底不高兴了。领导不愉快,后果很严重,我小心地问:“部长,出什么事了?”

部长提高了嗓音,像是先前人为阻滞的水流突然找到了出口轰然作响:“说起来,你还是搞宣传出身的,怎么一点不关心舆情?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有?”

我确实不知道瓦镇出了什么舆情,今天上午安排完迎接大检查的事情后,余下时间我都在陪同那两个江苏来的小老板爬山。本书记今天的工作可真正属于良心出品,我爬山可不是游山玩水,是为了本镇经济发展而跋山涉水。那两个八〇后小老板想要在本镇铜锣山兴建一个高山滑翔运动基地。他们俩都是滑翔运动爱好者,看中了我们的铜锣山,这里的地形、山势、气候条件,当然还有相对低廉的山场租赁价格,都对他们构成了巨大的吸引力,据他们自己说,他们俩之前就偷偷地滑翔了好几次。这当然是好事,招商引资是目前乡镇工作的头等大事,我立即放下手头别的工作,专门陪同他们考察了设想中的滑翔基地——铜锣山的主峰。虽然雇了当地村民在前面开路,我的手上、腿上还是被灌木丛、杂刺条划出一道道血痕,为了本镇人民,本书记也是出了汗流了血的啊。

一天考察下来,两位小老板很满意,决定这两天亲自试飞看看,并且当场打电话拉其他几个股东来考察,商量具体投资方案。

我也很高兴,我对他们开玩笑说,“铜锣山铜锣山嘛,我有个建议,到时滑翔搞起来了,我们可以另外给每一位玩滑翔伞的人配一面铜锣,一边在高空滑翔,一边敲起铜锣,你们想想,高山敲鑼响声在外嘛,那多么壮观!”晚上在镇政府食堂包厢里,我还特意和他们喝了几杯白酒,招商引资嘛,喝点小酒不违反规定。

因为在深山里没有网络信号,我这一天也没有关注朋友圈什么的,但瓦镇就那么大,遇有什么事情,我一回到政府办公室,会有别人及时来向我汇报的。会有什么重要舆情呢?

隔着六十公里,我都能感受到部长愤怒的唾沫迎面喷来,“你看看那个拜拜新闻网,哪个小狗日的拍了一张照片,说是贵镇铜锣村,金黄的稻田里,稻子丰收了,早就过了收割时间了,农民们却不去收割,好端端的粮食就要浪费在田里了。这是文明乡镇?文明体现在哪里?”

我松了一口气,照这样说来,这事情并不严重,稻子没有收割,那去收割就是了,能有多大的事呢?值得部长大人这样动怒?

部长好像看清了我的心思,他说:“你别不当回事,去年的教师节事件是怎么发生的?这样的教训还少吗?据说这张图片的网上转载量很大,很可能酿成热点新闻。”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再说,过几天省长可能要到县里来视察工作,铜锣村又处在省道上,假如省长路过看到了这一幕,会怎么想?”

部长这样一说,我不由重视起来。现在网络真是惹事的地方,去年市里领导就吃了一个闷亏。去年的教师节,几个区里的老师对绩效工资的发放有意见,认为同样是老师,但本市有的县区发放了,有的没有发放,有的发了一万,有的只发了三千,于是,五六个老师约了在教师节那天去市政府信访局反映一下。不料,那天信访局接访的工作人员是个愣头青,缺乏工作经验,硬是不让他们进去,不但没有做好解释工作,反而和他们言语争执,竟至扭打起来。这一幕恰好被一个教师用手机拍摄了下来,发在了朋友圈,不到半小时,网络上就传遍了:某市教师讨薪被毒打!这时候再灭火就迟了,火势蔓延了半个月,让市政府很是被动,信访局长和教育局长最后被迫辞职,据说市长、市委书记还到省里做了多次深刻检查才算过关。一想到这里,我汗都下来了,立即说:“部长,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问清楚,把这件事妥善处理好。”

部长“唔”了一声,口气和缓了些,他说:“马上要调整了,这段时间你可要把握住啊,不要关键时刻给我掉链子。”

我握住手机连连点头,“知道知道,谢谢部长。”挂了电话,我就在手机上翻铜锣村支书李为民的号码。

我到王流家门前时,天已经黑得像锅底了。王流家的屋子里没有灯光,没有电视机声,没有炒菜的香味,甚至连屋子的颜色也没有了,只是黑,一团黑。我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照着王流家的屋子喊:“开门!开门!”

敲了好一阵,屋子里才窸窸窣窣地传来响动。“王流,你在搞什么?这么早就睡觉啦?你就睡得着?你一个人这么早摸着卵子睡得着吗?”我愤愤地骂着。

王流的老婆很早就跟别人跑了,等他好不容易把儿子王来养大了,儿子又早早到城里打工去了,所以王流实际上就是一个寡汉条子。这家伙也还算是个勤快人,一个大男人在家喂猪、种稻、养鸡,样样都不落下,就是有点爱占小便宜,一到天黑,自己家里舍不得开灯,吃了饭,就到村口小卖部找个角落坐下,伸着头看人家打麻将,听人家说新闻,抽别人散的香烟。他自己从来不赌钱,也从来不带烟,当然他也没得什么新闻和别人分享。刚才我去小卖部找他,却没有发现,几个赌牌的说,他好几天都没有来了。

“哪一个啊?”王流这个狗日的还在屋子里细细地问。

我冲着王流家的木门跺了一脚,“我是李为民!你快点!”

王流不再吱声,屋子里的灯亮了,传来一阵“嗒嗒”的,像是木棍着地的声音,门终于打开了。

王流点的是最小的十五瓦灯泡,灯光灰黄,照得他的脸像一粒霜打的瘪稻粒。他眯着小眼睛说:“支书,你不是又找我收农业税吧?”

这家伙还记仇呢,收农业税的那些年,王流家老是收不齐,我没少跑过他家。这些年,不收税,不抓计划生育,王流家我几乎没来过,我说,“哟嗬,你俏皮呢,老王流,你还俏皮我了,我到你家门口了,你都不让我进屋?”

王流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根拐杖说,“支书,我是想让你进屋喝口茶的,可是我,不方便哪。”

我这才发现,王流一只脚立着,一只脚勾着,像一只河边独立的鹭鸶鸟。“你怎么了?”我隐隐闻到王流屋子里尿骚味、饭菜的焦煳味。王流的新房子是四年前起的二层楼,只是个毛坯子,没有粉刷,更没有装修,王流指望着王来外出打工,搞钱回来里外好好装修一下,但王来大概一直没搞到钱,好几年都没有回来过年。

王流忽然哽咽着说,“倒霉呀,支书,我就是个倒霉人。”

看这架势,故事还挺长,我扶着王流坐到他家堂前椅子上,准备在浓郁的尿骚味中探听到我要的情报。王流这家伙刚要开口,忽然又不说话了,他盯着灯泡看,像看稀奇。我明白了,我走上前,按下了电灯开关,我说:“王流你真是抠屁眼还要吮指头啊,你可真会省。”

王流说:“一天省一把,三年买匹马嘛。再说了,关了灯又不影响说话。”

“别栀子花茉莉花了,你就快说,你的腿怎么搞成这个样子?”我不耐烦了。

王流说:“就是稻子快发黄的时候,有二十多天了吧,我去铜锣山捡槠栗子,捡了不少,下山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一脚踩空了,一袋子槠栗子跑了不说,我这个腿,哎哟,我这个腿骨头是脆的,不禁跌,一跌就断了。等我滚下山时,腿已经肿得像发粑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人家上山捡栗子捡得好好的,我去捡却碰到这倒霉事。我这没有三个月都好不了,我住在老许骨科医院里住了十天,药费去掉一大堆,支书,你说我这能不能报大病合作医疗?”

王流正说着,忽然刹住了话头子,他问我:“咦,支书,你今天晚上是特意来找我的?你做什么事找我?”

黑暗中,王流的影子黑乎乎一团。我想,王流看着我是不是也觉得我也是一团黑乎乎的,我摸摸脸说:“我是支书嘛,我来看看你也是正常的。”

王流不吭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我咳了一声,想把黑暗咳破一块,我说:“我今天经过畈上,看见你畈上的那块田稻子都熟透了,怎么还没有收割归仓咧?再不收割怕是要全落到田里喂鸟雀了。”

王流愤愤地说:“我心疼啊,我那天要是不去打栗子就好了!我那天受伤后,住到了老许家医院,住了十天哪,本来每年我都是请张大牙的收割机一起收割,一亩田半个小时就收好、脱粒、装袋了,几多省事嘛,收割费一百块钱,贵是贵,但是快呀,可是,等我从老许家出院,畈上别人家的稻子都已经收割完了,现在的人真是坏呀,那些狗日的收割的时候也不通知我一声,就单单把我一家稻田空在那里。我打电话给张大牙,张大牙说他已经到别的县搞收割了,日子都安排满了,而且,那么远的路特地开机子回来只收割我一家一亩多田,不划算。”

王流这么一说,我大概明白了,我说:“没有张屠夫,也不能吃带毛猪啊,你就不能请几个人帮你手工收割吗?”

王流大了声音说:“我也想啊,看着稻子一天老似一天,我就像猫抓了心,稻子烂在田里我几多肉痛哦!我也打算请几个人的,边割带打,加上运回家,也就是两三个人一天工的事情,我要是自己能动,我两天就完工了。”

“可你为什么没有请人呢?”我说,说实话,我也有好些年没有下过田了,我家里的那几亩田地都包给别人种了。

王流的嗓音里像塞了一堆稻草,“请不起。那帮家伙一个工一天要一百二十块,请三个人就要三百六十块,少一分钱都不干,还要我另外割肉买菜,请他们吃饭喝酒,一天一个人还要发一包烟,这样又要去掉两三百块,这样一算,六七百块钱就走了腿。我疯了差不多,我一亩稻子能卖个六七百块就不错了,我不等于白搞了?想想我肝都痛哦。”

王流这样一算账,我心里也有数了,镇里储书记说的那个“稻谷未收谜案”总算有了答案。我对王流说,“是这样啊,他们说好几天没见到你去小卖部凑热闹,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王流说:“他们肯定在背后说我怪话了,说我舍不得打麻将,我这一身肉哪里经得住剐?我倒霉呀,马上寒嘴鸦就要过庄了,我那点稻谷是保不住了,我倒霉呀!他们这回肯定又要看我笑话了。”

我一算,确实,我们这边每年到这个时节,就会忽然有两三天,村庄上空飞过大群的寒嘴鸦,它们成千上万,叫噪着,盘旋着,落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找没有收割干净的稻谷吃,像一片片乌云卷过一塊块稻田,如果到时王流家的稻谷还没有收割的话,那就正好成了寒嘴鸦的口粮了。这个结局肯定不行,首先储书记就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我于是对王流说:“回头我找几个人来帮你收割掉吧。”

王流说:“你又没有收割机。”

我说:“你就别管了,我来帮你收割就是了。”

王流说:“我付不起多余的钱啊。”

我说:“不要你钱。”

王流说:“为什么?”

我起身往外走。“算你走运,谁让你那块稻田被人发了朋友圈,被县里领导看见了呢?”这话我可不会对王流说的,我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储书记也一再交代我妥善处理好这件事,不该说的坚决不说。这我还能不知道?我干了二十多年支书是白干的?

我把王流家的门带上了,身后王流喊了一声:“可我给王来打电话了,他答应这两天回家来帮我收割。”

我停了一下步,想了想,抬腿又走了。屋外虽然也是黑夜,但没有了尿骚味,好像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我赶紧掏出手机向储书记汇报王流家那块稻田的情况。储书记弄清情况后,问我,“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说:“一亩多地的事,由我村里请几个工收割完算了。”

储书记想了想说:“这也不是个办法,那下次还有别的人没有收割呢?或者还有别的类似的事呢?莫非只要一搞到网上我们就要给他们擦屁股?”

储书记说的其实我也想到了,但眼下这个情况怎么办呢?没等我说话,储书记忽然说:“我有个办法,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敢回铜锣畈,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原因当然是我没有赚到钱。没有赚到钱,就不能带钱回家,没有钱回家,我们家那两层楼房就不能装修,不能装修,就不会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做老婆,这个道理三岁小娃子都懂得,我能不懂?所以,每次王流打电话给我说这个道理时,我烦得一个头两个大,我索性过年也不回来了,省得他天天在我耳朵边蛤蟆叫塘。

但这回看来他是真不行了,这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我能感觉到他有气无力的呼吸,就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翻着眼白,嘴巴张张合合。他需要水,而我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滴水了,我不回來是要出人命了。

还好,我推开屋门时,王流只是勾着一条腿,他还能挣扎着做饭、烧水,还能靠着一根拐杖支撑着撒尿,我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催我回家。”

王流看着我,“你不回家,稻子就烂在田里,那不是遭雷打吗。”

我真是被他雷倒了,我说:“你那么点稻子,能卖出几多钱?我回来一趟车票钱就去掉了好几大百,来回误工几天,又是好几大百,你会不会算账?”

王流不作声,他勾着一条腿,勾下头,用拐杖在地上划来划去。这让我不好再骂他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老子,我是他儿子,我知道,他一方面是让我回家来收割稻子,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想见见我。

他看见我一个人两手空空地回来,眼里掩藏不住失望,他朝我身后望了又望,我知道他想望见什么。过春节的时候,我脑子发热,我对他说,我处了个对象,湖南的,估计差不多过年的时候能带回来。当时也确实和打样车间的那个湖南妹子在处,微信聊得热火朝天,连晚上也聊,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夜,把手机都聊发烫了,但是后来她忽然就不理我了,可能还是嫌我穷。王流先前一定指望我会带一个女的回来,我们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女人了,但是没钱一切都白谈,这事只能靠自己,政府不会因为你迫切需要女人就发一个给你。所以啊,归根究底,我还得努力想办法挣钱。

王流把嘴撇撇,他说:“早知道你是一个人回来,我就不要你回来了。”

我把背包扔到凉凳上,跺着地说:“是你死活要我回来的,现在又说这种话。”

王流说:“我哪里知道李为民会帮我家收割稻子呢,他昨晚来说的,今天早上还来了一趟,让我在家开了门,只等着稻子收割好脱好粒送上门。”

我奇怪地说:“你给他多少钱?听说李为民自己都几年不种田了,他会给你收割?”

王流说:“我反正丑话说在了前头,我说顶多一百块钱,多了我一个角子儿都没得,可李为民说,他一分钱都不要,全由他负责。”

我疑惑着,我不相信还有这好事,我对王流说:“那我去田里去看看。李为民莫不是逗你玩的吧。”

我拔腿就往铜锣畈上跑,几年没回家,通往稻田的土路我还是忘不掉的。很快我就看见我们家的那块稻田了,它在整个田畈中确实显得有点古怪,收割后的田畈上,全露出几寸长的稻茬,空荡荡的,平展展的,只有我们家的那块稻田,像一个黄色的孤岛,耸立在田畈中间。

我淡下脚步,忽然想起昨天坐火车回家来,路上没事翻看新闻,好像就看到了这一块稻田的照片,当时我也没太注意,扫了一眼就划过去了,心里还想,一块没有收割的稻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快三十岁了没娶上媳妇也没有人帮我上网说说,一个三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的男人才更值得在新闻节目里广告一下子。我摸出手机,联上网络,找昨天的网站,没错,就是我家的这块田,东南角的那个稻草人还站成照片里的样子,仔细看,它身上披着的那件破黑夹克衫就是我丢在家里不穿的,王流给披在了它身上。我靠,我们家的这块稻田还引起了那么多的关注,有那么多人留言评论。

等我慢慢走近了,我发现,我们家的稻田边竟然站立了一二十个人,其中有李为民,还有村里的妇女主任杨腊梅、文书殷大文,其余的我就不大认得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估计就是镇政府的干部。他们个个戴着新草帽,手里握着新镰刀,腕上缠着白毛巾,一台老式轮鼓打稻机正被人吃力地从公路上往下抬。

看这架势,他们这是真的要帮我家收割、脱粒了。

他们很兴奋,摩拳擦掌,大呼小叫,惊起了稻田里的一群白色鹭鸶鸟,连我走到他们身边,他们都没有注意。

我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

李为民最先发现我,他说,“王来,你回来了。”

我指指稻田说:“支书,这是唱的什么戏?”

李为民指着一个最像干部的人对我说:“你们家这是祖坟山冒青烟了,你看,镇上的储书记带着党员干部亲自给你们家割稻、打稻,还要装袋送到你家晒场上,你他妈的哪里来这么大的福气呢?”

那个储书记正指挥着一帮人拍照,他们拉开了一面红色的绸布横幅,上面写着两行黄色的大字,上面一行是“群众在我心中”,下面一行是“瓦镇党员知民情解民忧活动日”。

太阳升起来,阳光打在他们身上,他们的身上金光闪闪的,他们一齐冲着阳光喊:“一、二、三,耶!”

拍了好一会,他们终于下到了田里,开始弯腰割稻,看得出来,他们很快乐,他们欢呼着,甚至唱起了歌,唱的是水浒里的《好汉歌》:路见不平一声吼啊,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看他们这样子,我想起了那张网络里的照片,突然很生气了,也突然有了个想法,我跳到了田里,“停!停!”我用力地挥舞着双手,像在红绿灯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我说:“停下,停下!”

他们吓了一跳,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李为民说:“王来,你怎么了?”

我不看他,我对着稻田里那个最像干部的储书记说:“你们怎么不经过我同意就跑到我家田里来了?”

李为民冲上来说:“王来,我们这是帮你呀,莫非帮你还帮坏了事?”

我冷笑着说:“支书,这么说,你们是要收割我家稻田里的稻子了?”

李为民说:“是呀,你看,你们家的稻子再不收割就全要烂在田里了,多可惜啊。我们镇村二级干部在储书记带领下,义务帮你家收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你小子还皱着眉头,像我们欠你钱似的。”

我说:“那好,我也不多收,每人一百块吧。”

李为民的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两个鸡蛋:“什么?你还要找我们收钱?每个人一百块,给你?”

我点点头说:“是的,这也不贵吧。”

李为民说:“这是什么道理?”

我说:“咦?这个道理还不明白,你看看现在许多果园、鱼塘,不都是让人进去自己采摘、自己钓鱼,然后一人一天收多少钱吗?你们这不也是亲自体验吗?你们自己收割的稻谷你们自己可以带回家,意义可不一样呢。只要玩得高兴了,一百块钱还能说贵?”

我这话一说,就好像突然被按了静音键的电视机,似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看见李为民的两片厚嘴唇上下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而那个储书记呢,他也木呆呆地看着我,两只手僵硬地伸着,像那个稻草人。而稻田里的稻子,成熟透了的稻子,趁机涌动起来,摇摆起来。

我心里那个快活啊,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快活,反正我快活。我在田埂上跳起来,我说:“我的稻子我情愿喂鸟吃,也不会白给你们玩的!”

仅仅一眨眼的时间,静音消失了,我看见那个储书记黑沉着脸走上田埂,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路,其他的人也跟在他后面,上了停在路上的小车。

车子开走了,李为民和杨腊梅、殷大文他们也上了田埂,他们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扭头就走,走了几大步,李为民回过头对我说:“王来,你了不起,你玩得好,你会玩!”

天色黑了下来,我们一路小跑,我明显听见杨腊梅、殷大文他们几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们大概和我一樣也好几年没有下地劳动过了,我知道他们喉咙里喘着,心里也在骂着,这弄的是哪一桩子嘛,做好事还要偷偷摸摸的?我们什么时候当过这样的孙子?

我其实也早就在心里把王来操了祖宗十八代了。

我没想到王来这小子会这样。

上午那一下他让我吃了个那么大的瘪,何况又是在储书记的面前吃了那么大个瘪。

我当时看见了,储书记的脸色不好,非常十分特别不好,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拍拍手,上到马路上,钻进小车里回镇上去了。我跑到马路上,撵着储书记的车,但是我的两只脚哪能跑得过四个轮子呢,我划动着两只手喊着“储书记、储书记”,像是要把小车子给划回来,但车子没有停顿片刻,我估计储书记坐在车子里,透过后视镜看着我,嘴里正吐出了一个字:滚!

看着远远滚去的车子,我走到田埂上,我感觉我的眼睛里喷出火来了,我只要一瞪眼,那火就会像喷火枪一样,吐着火舌,将王来这小子和眼前的这块稻谷烧成木炭,烧成灰。我的样子大概有些骇人,杨腊梅他们几个赶紧上来拉住我,劝着我说:“消消气,消消气!”

王来眼里像没有我这个村书记似的,他沿着稻田四周走了一圈,不时蹲下来,掐一棵稻穗,放在掌心里搓一搓,又放在牙齿上磕一磕,嘴角竟然还扯出一丝笑容来,就像一个体察民情的大干部。这还不算,他还掏出手机,对着稻田拍起照片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像大剪刀一样,剪得我头皮凉飕飕的。

我几乎是被杨腊梅他们几个搀扶着回到村部的,喝了三大杯热茶下去,我才还过魂来,手脚才不气得发抖了,话才终于说得顺溜了,也终于冷静了下来,我挥挥手对杨腊梅他们说:“你们先回去,我想想办法,手机开着,随时待命。”

我理了一下思路,按我刚才的心情,我恨不得一拳头砸死王来那个鳖,但这明显解决不了问题,网络那是好深的水啊,既然储书记都那么重视了,我这个村里小书记更要慎重,蛮干不行,那就智取。

我想了想,给储书记发了个微信:书记,对不起,我没有办好这件事,你放心,我晚上一定要把这件事妥善解决。

我原以为储书记会不理我,没想到他立即回复:好!越早解决越好!

我心里有数了,这说明书记还是重视这件事的,还是寄希望于我的。我立即给杨腊梅他们几个支委打电话,详细布置了一番。我首先统一了认识:目前绝不能向王来妥协,绝不能给钱给他,这是哪门子理嘛,说到天边也说不通啊,但又要把稻子给收割了,怎么办?只有我们偷袭了,我们几个晚上辛苦辛苦,偷偷把稻子放倒算了。

我们提着镰刀,站到田埂边,看着四下里没有人,便迅速下到田里,准备弯腰收割。我弯下腰的时候,才发现我的肚腩又长大了,这几年,我的肚腩像吹了气的球,越长越大,长得像大干部一样了,这让我弯下腰有点费劲。我吐了一口唾沫,说:“开始。”

于是,我们几个人手中的镰刀晃动起来。

但是只“咔嚓”了一下,稻田东南角的稻草人身后站起来一个人,他手持着手电筒晃动着,探照灯一样照射过来。随着灯光晃动的,是王来那寒嘴鸦般难听的笑声,“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手电筒的灯光扫在我们身上,我们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光柱里一动不动,我看见杨腊梅的脸白惨惨的,像戏台上扑多了粉的女鬼,我日,估计我在他们眼里也一样像个吊死鬼。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说:“王来,你个狗鸡巴日的,你把电筒关掉!”

我连喊了几遍,王来才关了手电筒。我知道,这个王来在城里滚了几年,变坏了,不好对付了。还没等我说完话,王来就说:“白天你们还没玩够啊,晚上还要偷着玩啊,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我说:“王来你别笑了,你笑得我头皮发麻。”

王来说:“我在我自己家稻田里,我高兴哭就哭,我高兴笑就笑。”他一副无赖腔调。

我说:“我们这是偷着做好事,可你笑得比哭还难听。”

王来说:“我不管,没钱免谈。”

我愣了一下,在我发愣的时候,我听见天空上传来一声鸣叫,似乎是寒嘴鸦的喊叫,我仰头看天,漆黑的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低了声对王来说:“你是大爷,王来,算你狠,这样吧,我付你八百,算是村里慰问你父亲跌倒受伤的。”

杨腊梅在一旁说:“八百!王来,你真是走了狗屎运!天上掉下来八百块钱哪!”

殷大文也在一边帮腔,“王来,你说说我们这政府还有什么话说的?给你考虑得这么周到!早知道这样,我家那几亩田我也不收割了。”

我打断殷大文的话,我说:“王来,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

王来又嘎嘎嘎嘎地笑,他说:“书记,八百就能打发掉我了?白天我数了,你们一共十八个人,一人一百,这就一千八呀,到了晚上你就砍掉了一千,只剩八百,那不行,这我亏大了!”

我强压下火气,我说:“那就加两百,一千,多一分钱我都没有了。”

王来看看我,似乎是在掂量着我的话,我以为他同意了,我说:“就这么说了,你看这稻子再不收割,就要被寒嘴鸦全吃光了。”

王来听了我这话,也仰头向天上望,望了一会,他说:“两千!白天一千八,晚上,我在这里耗了一晚上,怎么也得两百块钱加班费。两千,你不干你就请回!”

王来话没说完,我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我将手里的镰刀“唿喇”一下扔向远处,我说:“你个狗操的,你还想要挟我?告诉你,我,不干!”

我扭头就走。

杨腊梅和殷大文他们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劝我再和王来讨价还价。

我大喊一声:“走!”他们才慌慌忙忙地跟着我一起走了。

我的身子里胀满了气,我像个球一样在田畈上飘。我又听见漆黑的夜空上,传来隐约的叫声,像寒嘴鸦。

杨腊梅也听到了,她嘟囔了一句:“寒嘴鸦就要来了。”

殷大文小声地说:“书记,要不,就给他两千吧,要不然,储书记下达的任务完不成又怎么办呢?”

我不作声。

杨腊梅说:“要不,明天一早,我再去和王来谈谈?”

我还是不作声,但我的头点了点,我不知道他们在黑暗中有没有看见。

从早上晃到晚上,没见王来人影,他连一个稻粒也没有收到家来,我估计他根本就没有到稻田里去,虽然他自己挣不到钱,我知道,他却一点也看不上这几百斤稻谷,他是不是到小卖部那里赌牌去了?

吃了晚饭,坐在堂前,我又关了电灯,我不喜欢一个人时点着电灯,费电不说,还亮得眼睛不舒服,我更喜欢坐在黑暗里,听铜锣村的各种声音。

除了风刮过地面和树梢的声音,还有虫子的叫声,蝼蛄、蝈蝈、土狗子,再下一场霜,它们就彻底唱不出来了。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了天空上第一只寒嘴鸦的叫声。这是打头阵的老鸦,它侦察完了后,大群大群的寒嘴鸦就跟着来了。

我慌忙站起来,捞起一旁的木头拐杖,勾着一条腿,一蹦一蹦地往我家的稻田方向弹跳过去。

就在我到达铜锣畈时,我听见天空中,响起了十万只寒嘴鸦的叫声。

“哇——哇——”这是母鸦的叫声。

“嘎——嘎——”这是公鸦的叫声。

在它们的叫声里,秋风立即变得寒冷了,秋霜立即蒙在地上的草叶上了。

我连滚带爬地挪到我家的稻田里,我看见王来居然站在田埂上,他看着我,笑着说:“我敢打赌,我就要赢到两千块钱了,最迟明天早上,两千块钱就到手了。”

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他大概是在小卖部赌牌赌昏了头吧。我着急地用拐杖指指头顶。

这时,那些寒嘴鸦已经发现我家的稻田了,它们欢呼着:

“哇——哇——”

“嘎——嘎——”

它们在我们的头顶上形成一个黑色的漩涡,旋转着,旋转着,越旋越低,像一个大大的黑钻头,钻透了空气,能听见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了,能听见它们尖嘴喙上下碰撞的聲音了,能听见它们嗉子里咕噜噜滑动的声音了。

它们乌云一样覆盖在我家的稻田上,它们的尖嘴喙上下开合,咔嚓,咔嚓,咔嚓,它们才是真正的收割机,咔嚓,咔嚓,咔嚓……

我一下子瘫坐在稻田里,一只只寒嘴鸦冰凉的脚掌,踩过我的头顶、四肢。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王来也呆住了,他挥舞着两只手说着疯话:“妈的,迟不来早不来,这下完了,两千块钱飞走了!”

这时,月亮升起来了,越过了山峰,照在稻田里,一只只黑色的寒嘴鸦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

寒嘴鸦收割着一切,稻谷,稻叶,稻秆。

咔嚓,咔嚓,咔嚓……

忽然,王来指着对面,说不出话来。

对面铜锣峰上,突然升起了两只大鸟,从山峰上往山下飘荡,它们的翅膀足有几十米长。这是什么鸟呢?我揉揉眼睛。它们滑翔着,在天空中翻动着。

王来用手搭在额头上,看了一会说,“他们在玩滑翔伞呢,是有人在玩滑翔伞,我在深圳见过的,他们可真会玩,他们真把自己玩得像大鸟一样了。”

我的儿子王来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家的稻田,忘记了这群寒嘴鸦,也忘记了他赌输了的两千块钱,他只顾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两个巨大的鸟人。

我一头扑倒在稻田里。我一只手抓着拐杖,一只手抓到了一把稻穗,那上面还有几粒稻谷残留着,没有被寒嘴鸦吃掉,我紧紧攥着,死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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