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的炊烟

2019-07-31 08:34白勺
牡丹 2019年19期
关键词:主人

白勺,本名曾睿智,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在《大家》《芒种》《北京文学》《百花洲》《福建文学》《星火》《滇池》《鸭绿江》《湖南文学》《青年作家》《当代小说》《北方文学》《文学港》《中篇小说选刊》等20余种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姑妈的沧海》《父与子的1934》。现任某报总编辑。

你已经老了,老得夜尿频多,梦话连篇。你还没老到走不动的地步。欢欢正蹲在屋前的空坪上晒太阳。冬日午后的阳光真实而暖和,它蹲在那里,眼睛微闭,身边的杂草便倒伏下去。风还没有来,风大概是在傍晚时分才会呼呼刮起来,所以欢欢比你先发现了他们。这个时候,你本应去田中挖芋仔。它们留在地下实在太久了,早就该收回家中,可你坐在竹椅上打起盹来。这几天你无缘无故地感到有些困顿。所以你没心思去顾及这个“畜生”。阳光通过木窗照进低矮阴暗的小屋,你离窗子不远,柔和的光线覆盖了那颗尽是白发的头颅。坐在那张到处是虫眼的竹椅上,你的脑袋一沉一沉地,好像脖子无法支撑住上面的重量,每一沉你的上身都会微微向前一倾,然后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但很快又合上了。面对阳光,你的眼睛不受刺激而能轻易合上,确实是个奇迹。

因此,欢欢非常享受这种宁静。除了夜晚主人和衣熟睡了,多数时间它总是被呼来喊去的。这是主人对它的依赖或者是宠爱。它身上的黄毛变成了灰白色,动作也显得迟缓了许多,以前很善于奔跑,现在它老打不起精神,即便跑起来也相当别扭。总之,它和主人一样已经老态龙钟了。它的听力也明显下降,不过,它还是隐约听见了一阵马达声,于是它清醒过来,后腿撑起,起立之后它居然晃了一下,接着警惕地望着那条长满野草的进村的道路。

果然是马达声,而且愈来愈响亮。欢欢开始狺狺叫起来。

这畜生,又发飙了。你很不情愿地张开双目,骂了一声。

当一群年轻人在车上下来时,欢欢不叫了。它在人群中跑来跑去,一会儿嗅嗅这个,一会儿嗅嗅那个,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得很热情。很久未见到这么多人了,欢欢无比兴奋。但大眼睛姑娘拒绝了这种热情,她气愤地说,不是说村里没人住了吗,哪儿蹿出来一只野狗。随后她提脚正要踢它。幸亏欢欢早有防备,一个扑腾跳远了。

姑娘为它的惊恐之状哈哈一笑,同行的人也跟著开心地笑了。

欢欢不懂他们的嘲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姑娘感到有些吃惊,眼睛睁得更大了:它还不服气呢,这野狗,迟早把你炖熟吃了。一位男青年为了讨好姑娘,他将肩上的仪器顺势揽在手中,正要向欢欢扫去。

想干什么?这时,你站在屋檐下,阳光打在你的身上。你像一尊塑像,这让他们惊讶不已。

欢欢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夹起尾巴,吐着舌头,一路朝着它的主人走去。

队伍中年龄比较大的那个人赶紧前来握住你的手,说,我们是来测量的,一路上村民告诉我们,上坎村已经搬空没人住,这下好了,可以找个落脚点。

看来这个人是个头儿。你心里想着。

是上坎村吧?头儿接着问道。

上坎?你一怔,眼珠开始转动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你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地名,只是很长时间没有听人提起过它,便渐渐地将它忘了。你双眼望着前方,那样子仿佛不敢和身前的这个人对视,一个自己生活了数十年的村庄,居然不能一下确认它的名字,你感到有些羞耻。

头儿吩咐周围的人开始工作,跟着你回到刚才打盹的屋子。你搬了一条木凳,用衣袖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请客人坐下,随即在灶膛里生起火来。

烧点开水,焙点花生。你笑呵呵地说,这点粗货是自己种的。

今年风调雨顺,那两分花生地,收了一大箩筐,我老算计着,我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呐。你接着说。

上坎村房子还挺多的,不过大都倒了,真可惜!头儿感叹着。

人丁最旺时,有四百多人。你想了想,纠正道,应该是五百多,对,至少也有五百人。

你为什么不搬走?

搬?能搬到哪里呢?你好像是问他,又好像是问自己。之后,你陷入了沉思。

屋外的天空是晴朗的。群山之上的树木有的叶子快掉光了,有的还郁郁葱葱,但它们都静止不动。那缕淡淡的炊烟笔直地向空中伸展,它显得那样孤独、卑微和短暂,在升到一定高度时便消逝了,被庞大的天空和亮眼的光芒化为乌有。他们一边比来划去,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他们的话题总是落到大眼睛姑娘身上,都带有一些荤的色彩。那姑娘并不忌讳,就像一个历经事故的妇人,有时候还会凑上几句,引得大伙开怀大笑。在这个温暖的冬日午后,他们的欢笑声,给一向寂寞的上坎山村带来了不少生气。

他们终于没来你的老屋,那烧开的山泉水和焙好的花生算是白白地准备了。

他们已经走远。

那一天你很早起床。东边有些亮光,你便起来了。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早起来的。天开始冷了,确切一点说早晨的天气冷,到了中午太阳升至空中,气温又陡然窜了上去,留在被窝里总比下床受冻舒服,如果身边还有其他人。可你惦记着那几分田芋子,那几分田芋子值得你如此牵肠挂肚吗?

不值得。你好几个小时睁眼躺在床上。许多年了,你都无法判断醒来是什么时刻。以前有公鸡打鸣,往往此起彼伏,争着报告黎明的到来。如今村庄一片寂静,有时静得让人害怕。所以,你凭那扇窗户来确定白天的开始。

睁着眼躺在床上是一件十分痛苦的活。因为要想的事情早已想完,你就看着黑暗,头脑空空。屋里屋外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你觉得白天来了,便精神奕奕地下地干活。你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

或者说,你砍柴、种地、洗衣、做饭……比睁眼躺在床上幸福得多。

迷雾笼罩山间。在迷雾遮蔽之下,白天晚来了几步脚。因此,你走在山路上,发现四周的光亮是一种隐忍的状态,这立即让你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无论如何该把它们挖起来,你想,再不挖就成种子了。

欢欢跟在身后,一路懒洋洋的,好像很不情愿这么早陪主人劳动。从田塍跳到芋田的那一刻,你发现你的两条裤腿全湿了,湿漉漉的裤子阻碍了你的行动,所以你的双脚落地时向前踉跄了几步。但你还是站住了,因为你迅速地将肩上的锄头支在地上。这次是经验救了你。

狗日的露水。你骂道。

欢欢蹲在田塍上静静地看着你。它帮不上忙。可它的眼神里流露出焦急和同情。

芋苗早已枯黄,倒伏着地。我早该来的,不能让你们孤孤单单留在外面,今天我请你们回家了。你对那些芋子说。

你转念一想,不对,你们不孤单,你们这样聚在一起多好。不过,你们还得回去,和我作伴。

以后我还要把你们藏到我的肚子里。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微微一笑。

然后,你挥舞着锄头。泥土有点开裂,你必须使出很大的力气才能翻动它们。你的双手将锄头柄握得紧紧的,也只有这样,你方可用上全部力量。结果,你的手背上的青筋鼓突起来,像一条条虫子伏在上面。

一大块泥土掀起,眼前呈现出你希望见到的景象。果实那么大,那么密集,这激发了你的热情。你把锄头举得更高,但当锄头落地的刹那,你感到左手一阵疼痛,难道是骨头断了?你马上停止工作,此时左手显得硬邦邦的,还伴着轻微的颤抖,你发现事情没有想象的那般糟糕,只是手抽筋了而已。

抽筋也是可耻的。在你的记忆中,这似乎是第一次,所以处理这类突发情况你缺乏经验,你用右掌心在左臂上来回擦摸,一边对左手骂道:真是没用的东西。

雾气渐渐散去,群山露了出来。有一只鸟在你头顶飞过,发出“唧唧”的毫无活力的鸣叫。它和你一样孤单。它被同伴抛弃了。冬天,它的同类已经很少出来觅食了。那只鸟最终落入草丛,消失不见了。相对于宽阔的草丛,一只鸟显得那么弱小。

久贵叔的田长草了,三耙子的田长草了,连甜寡妇的田也长草了……它们整片相连,很容易就成为像鸟这样的动物的窝巢。而你的芋田,犹如头上长了个痱子掉了一绺头发那样刺眼。

你觉得自己比那只鸟还更可怜,起码它能自由地发出声音。抚摸过一阵手臂后,你必须重新工作,没有谁帮助你,是的,不会有其他人。想到这,你怀着敌意盯着欢欢:你跟我一样没用,这些年算是白养你这个畜生了,不但帮不上忙,还不懂得聊天,整天只知道“汪汪”地乱叫。

欢欢知道主人又在责怪它。它无可奈何,一味地摇着尾巴。

锄头柄有点打滑,你吐了口唾沫在左手心上,接着双掌合在一起擦了几下,之后又握紧。这时,左手依旧隐隐约约地痛,你内心不断地祷告着:但愿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你凭那扇窗户确定夜晚又开始了。冬日的夜来得有些急切,你好像才刚刚吃完晚饭,外面的天空便完全黑了。你害怕黑夜的降临,因为黑夜比白天更寂寞。冬日的夜总是那样漫长,而且无事可干。

常常,在月色溶溶的晚上,你喜欢站在那个宗祠前,回忆那些十分久远的往事,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那时候你是生产队长,是上坎村的最高长官,每天晚上,村民们很自觉地聚集到这里,在一盏白光闪亮的汽灯下面,以数字记录村民当天的劳动。然后,你宣布上面的文件,读几段报纸上的文章,安排明日的工作。他们在下面谈着家长里短,散布一些小道消息,讲一段刚听来的荤话……他们的笑声完全盖住了你的说话声,但你不在乎,大家凑个热闹这是最主要的目的。因此,村民经常聊到深夜才散。

只要你还在,甜寡妇是绝不会走的。你读那些枯燥乏味的文件时,唯独她一人瞪着圆圆的眼珠在认真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其实她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有一次大伙回去了,你锁好宗祠的门正准备回去,甜寡妇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抱着你的腰说:今晚和我睡吧!你将她的手扳开:我不想欺负你。她喘着粗气说:虽然我两个孩子还小,但我不会求你照顾我,再脏再累的活我都能做。你明白她话里的含义,转身走了。寡妇在夜色下孤零零地站着。

这种热闹的日子最终也结束了。宗祠后来成为村民操办红白喜事、清明祭奠的场所。那地方冷清了许多。你决定与甜寡妇一起过,可是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甜寡妇对你说:就这样过吧,方便的时候说一声,我过你家来。千万不要弄出什么动静,将来孩子还要结婚成家,给他们留点面子。

如今他们走了,留下你一人。他们只有清明时节才回来,放几串鞭炮,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周围的房子大多倒塌或倾斜,地上长起野草,宗祠显得更加突出,由于它是村民的某种象征,偶尔大家会凑些钱修缮一下。

今晚没有月亮,所以你没有去。你坐在布满虫眼的竹椅上,与身前的欢欢聊起天来,你说:我当队长的时候多威风,他们全都听我的,没有我签字盖章,他们敢这样一茬又一茬离开村子吗?不敢!连宰头猪也得经过我同意。人老了,说话不作数了,早就不作数了,熱热闹闹的村子怎么慢慢就成了这种景象?真想不通。甜寡妇也是,她可以留下来陪我,为何跑去她女儿家住呢?女儿家不如我这里自在吧。我能肯定,她是很在乎我的,你看她平日里关心我的样子。哦,你不明白,你是个“畜生”,不懂男女间的感情。

接下来,你还是忍不住跟欢欢讲了几个和甜寡妇约会的故事,时不时地呵呵笑。讲到关键的细节,你害羞似的用手摸了摸头。这一摸,你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太长了,该修剪了。不和你废话了,说再多,你也不吭声。说着,你起身把饭桌上的那盏油灯书桌上,然后从抽屉里找出镜子和剪刀。剪刀自然是那种用来裁衣服的,虽然已经生锈,但剪头发还是可行的。镜子是方形的,并不大,镜面有些斑驳。

灯光灰暗,镜中的人影显得模糊,你依然瞧见了自己长长的胡须和头发。你用左手抓住一小撮胡须,右手握紧剪刀,正打算一刀剪下去,可是握剪刀的手停在空中。是贴着皮肉剪呢,还是留一小截?为此你犹豫起来。弄一次算一次,没时间对付这些琐事,你想。主意已定,你开始做起了理发师的工作。剪刀过于粗大,积累的经验不多,加上为自己修剪,所以你的手势有点笨拙。

剃头的张师傅应该还活着吧?你惦念起那个走村串户帮人理发的张师傅来,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他都不可能来了,而且许多年没来上坎村了。这活得你自己干。你曾经去过城中找师傅,但跑了几条街没有遇见像张师傅那样的人,只看到一群黄头发、红嘴唇、绿指甲,露着胸腿的女子。城里人不叫剃头,而是叫美发。来回花了你一整天的时间,依然毫发无损。从此,张师傅不来,你自己承担了这活计。

胡须,额前和两鬓的头发你看得见,剪起来比较顺手,难就难在后脑勺的头发,你的手必须背过去,但你不能保证将它们剪得齐整。弄短了就行,不要长成女人的马尾辫了,反正没人能瞧见。你心里想着。

书桌上落满了碎发,几乎都是银白色的。你把额前的头发重新修理了一下,把长的弄平整,直到你感到满意了,才停止工作。随后,你打了一盆温水,清洗那颗刚刚修剪过的头颅。洗過之后,你又一次来到镜前,借着朦胧的灯光,认认真真地端详着镜中的那张脸。虽然不太清晰,但能看出棱角分明的五官。年轻时,这肯定是一张俊美的脸。你内心充满自豪,但紧接着你叹息起来:俊美的脸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是孤身一人。

走在满是枯草的小道上,你感觉四周空空荡荡。此刻你很想说话,但又不知道说给谁听,欢欢虽然懂得你的心思,但不会表达。没有附和的聊天是痛苦的。你突然想起了年轻时唱过的一首情歌,便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哥在岽上妹在窝

边捡木梓边斗歌

哥要妹子上岽来

妹要哥哥下山窝

哥哥难奈妹子何

顺着歌声下到窝

木梓树下来相见

好比干柴遇烈火

……

唱到“好比干柴遇烈火”这一句,与甜寡妇过往的一幕幕在你眼前浮现,你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声音传出去之后又返回来,就好像有一个人在学着你唱,于是你仿佛跟他比赛似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想不到对方的声音也跟着嘹亮起来,你边唱边笑。

幸福的笑容一直在你脸上荡漾。见到主人如此开心,欢欢的舌头不停地在主人的裤管上舔着。只可惜在这个愉悦的时刻,四面天空升起了一朵朵乌云,没过多久就把整个上空遮盖住了。但这并未影响你的好心情。

山歌在上坎村比较流行。山歌一般都是和男女关系密切相关的内容。那时候人丁兴旺,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年老的、年少的,无论男女,只要心血来潮时就会编上几段。这首歌是你在年轻时随口编的,因为很富有挑逗性,曾一度在村庄里流行。

歌声戛然而止。因为远远发现自家芋田里有个东西在晃动,你再定眼一看,那是一只野猪正在刨地,偷吃你的芋子。这让你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坏了。结果你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奔跑起来,欢欢心领神会,不声不响像箭一般冲了过去。直到欢欢离它才几米远时,野猪才感觉到情况不妙,便转身逃跑,嘴里还叼着一颗芋子。

欢欢的目的显然不是将它赶走,它要替主人出一口恶气。野猪的速度毫无疑问不及欢欢,进入草丛后,两只动物相互撕咬着。野猪练就了一身野外生存的能力,在面对生死存亡当口,它会拼尽全力去攻击敌人,因此在整个厮打的过程中,欢欢并不占上风。斗了一阵之后,欢欢有些招架不住,便不再纠缠了,任由野猪嚎叫着走远。

另一方面,欢欢无心恋战,它还要照看好主人。它对着渐行渐远的野猪狂吠了一阵,然后掉头寻找主人。这时你正躺在地上呻吟着。你在跳过那条水沟时一脚踩空,右腿撞到一块带有尖利棱角的石头,再整个身子压在腿上。你仿佛听见下面传来了“咔擦”一声响。现在你脸色苍白,嘴角歪斜。这畜生哪去了?你喊出声来。在这种地方,你只得找欢欢帮助,无法依赖任何人。

这次恐怕遇上麻烦了。你想。

最好菩萨保佑我能过这个坎,要不然真啰嗦。怎么就没注意到脚下呢?哎呦,真他娘的痛!估计那老骨头已经断了。不,不能断,断了的话还怎么活?今天真晦气,该死的疯猪……你喃喃自语。

欢欢看到了主人痛苦的表情。它咬住主人的衣襟拼命往后拖,它的愿望是好的,但这样帮了倒忙。你本来想挣扎着起身,被这一拖,结果身体好像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你又来欺负我,无用的杂种,滚开!你把恶气撒在欢欢身上,然后用手推了它一把。冷风呼呼地刮着,天上下起来了零星小雨。

真晦气,天气也变鬼了。你说。

欢欢只好退到一旁。你双掌撑着地,咬牙将整个身体向上抬升。你的屁股刚一离开地面,由于脚不可支立,又一屁股坐在地上了。你终于知道右脚基本报废了。你撸起裤子一瞧,小腿有一部分已经明显地变形,而且一处伤口正流着血。这样,即使能站起,也难以行走了。所以,你现在需要一样东西来代替右脚。你的目光开始扫视四周……

欢欢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它又回来了,嘴里叼着一根枯枝。

枯枝小了点,但能够借助一些力,这比空着手好多了。老家伙,你得顶住,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你曾经做过生产队长,经历了各种风浪,你不会为此倒下,不该被击倒。你继续对自己说,过些时日就会好的,别担心,一点小伤而已。

你边说边一拐一拐地往家走。

过了几天,疼痛有所缓解。这是因为你认识了一种叫野凤仙的草药,这种草药对治疗跌打损伤有效果。你任生产队长时,一名游医来到上坎,好吃好喝一番招待后,他告诉了你这个方子。想不到多年以后还真派上了用场。野凤仙十分稀少,生长在山沟溪流旁,所以你每找一棵需要费很大的劲。

野外行动现在对于你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但你毫无办法。你依赖不了谁,倘若是在前年秋天跌倒的话,你还可以依赖四贵叔。可是四贵已经死了。前年的重阳节那天,你油炸了不少果品,打算分一点给他尝尝。你在窗外呼喊了好久,屋内总是肃静无声,当你用力推开他的家门后,发现四贵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你拨了一下他露在床沿的手,却僵硬如一截木棒。

四贵叔死了,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断气的。四贵叔是村民中最后一位离开你的,但他采用了一种死亡的方式。他有个女儿,初中毕业跟同学一起去沿海打工,从此杳无音信。村里人猜测她被人贩子拐卖了,因为那段时间电视上经常播放公安打击拐人贩子的报道,既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村民自然会往这方面想。开始的那些年,有后生从外地打工回来,四贵叔总会迫不及待地上门询问,其结果是一致的,那就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四贵叔不思吃喝,整天念叨着。但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去想了,心想这是命中注定的。上坎人很相信一种叫命运的东西。

这样,四贵叔就和你多呆了一些时日。倘若他女儿找着了的话,他也许早去某个地方了,你想。如今他不在了,村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你。我得快乐地活着,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从小到大从没挪动过半步,到年老了跑到外面去,我可不想客死他乡。这种环境也很适合我,城市整天闹哄哄的,空气又不好,我不习惯。你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所以你固执地坚持了下来。现在,可以说这些年来,你活着的唯一目的是怎样活着,如何弄食物,如何打发寂寞……而这次跌倒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一条腿几乎废了,这让你实现活着这一目标也变得艰难起来。

你带了一袋烤红薯,拄着一根拐杖,从早晨出门,到黄昏才回。你要找到足够的野凤仙草,这样才能使用多日,从而节省你的体力。雨开始下得不大,但你推开家门准备洗干净草药的时候,雨毫无顾忌地从天上泼下来。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虽然衣服已经淋透,你还是感到庆幸地说了一声。

幸运的感觉没维持多久,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狂风刮了起来。风沿着山坳直冲而来,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怪叫。和你一样衰老的房子似乎在摇晃。你把一盒火柴差不多划尽,依然没把油灯点亮,同时你浑身一阵阵地发颤。明天吧,等这阵风雨歇了再来捣烂药,一个晚上总不至于疼死掉。你内心默默地想着。于是,你换了一身衣服,打算早早睡觉。

但你在床上躺下不久,便听见屋内某个角落漏水的声音。一定是哪里的瓦被掀翻了,问题很严重。你不得不爬起来,顺着声音来到侧边相连的厨房。你瞧见灶位的上方比周围更亮一些,有像一根绳索般的光柱垂挂下来,问题就出在这,倘若不及时补救,那灶是土砖垒的,不久便会被水融化倒塌,以后还吃什么?我得搬楼梯。楼梯在哪呢?我放在房间门后面了,不对,好像是在杂物间,好久没使用过了,应该在屋后的过道上。你自言自语道。你摸索了很长时间才在靠近床边的墙角找到。

你又用了很长时间才把楼梯拖到厨房里。一切得靠自己,这点事情难不住我。你边说边把楼梯竖起来。你总算爬上去了,用手把一块块掀翻的瓦盖回去。在盖瓦的过程中,你的衣服又一次被淋透,你打了一个嘹亮的喷嚏后,拼命地咳嗽起来。由于你专注咳嗽,所以下來时一脚踩空,一把老去的身子骨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哎呦——你忍不住长喊了一声,想,这回彻底完蛋了。欢欢——你亲切地叫道。这是你把它领回家的那一天取的名字。几年都没叫了,你居然还能记着。欢欢此刻正躺在杂物间的草堆上,浑身发抖。

接下来的一些时日里,屋内间或传出歇斯底里的咳嗽声。

除夕那天,上坎村的一间屋顶上,依旧升起了一缕炊烟,但显得散漫、苍白和缥缈。这是村庄最后一次升起的炊烟。暮色四合,缕缕炊烟升至高空,最后被黑夜彻底吞没。

第二年秋天,那支测量队再次来到了上坎。当他们满怀喜悦想见见昔日的故人时,却未听见狺狺的叫声。他们站在那幢行将倒塌的房屋前,注意到门框边靠着一副骨架,他们知道那是狗的形状。这次,他们的身后跟来了数台推土机和挖掘机,因为一条高速公路将要穿村而过,上坎很快就会在地图上消失了。队员们带着一丝遗憾离开了,他们有许多事情要干。当想到又一条高速公路不久将修成,他们的脸都笑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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