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2019-07-31 08:34唐诗
牡丹 2019年19期
关键词:广南奶奶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80后。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两情相持》《什么都没发生》《捕鸟蛛》等3部,长篇散文《清秋笔记》1部。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海外文摘》《作品》《芳草》《澳门月刊》《香港作家》《朔方》《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广西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重庆文学》《广州文艺》《牡丹》等文学期刊。曾获深圳十大佳著(非虚构类)奖、深港两地短小说大赛及鲲鹏文学等奖项。

SZ016

杨广南的好朋友陈小凤是个本地姑娘,是她参与编撰《福永志》时认识的。她们一见如故,有聊不完的话题。用黑屏手机那些年,刚兴起发短信,她俩时不时给对方发些幽默的小段子。后来,在微信上问对方:“约吗?”便约出去逛,一起快乐地败家。渐渐的,两个人都不爱去实体店逛了,更多的是网购。吃的、用的、玩的都从网上买。

毫不夸张地说,一个人的吃穿住行都可以在网上愉快地解决。网购让快递行业迅速火起来。杨广南时常与一名年轻的快递员打交道。知道快递员是分片区收件或者派件的,杨广南时常喊他来收件,他在揽件人那一栏永远写的是SZ016。是一个有着羞涩笑容的腼腆男孩子,他在杨广南面前永远低垂着一张脸,目光随时都打算缩回去。杨广南从未打听过SZ016的名字,他也谨慎地与她保持距离。收件,称重,刷微信付款,彼此心知肚明、互相信任,几乎可以不作任何交流就能完成寄件、收件流程。

是一个暴雨天。SZ016给杨广南送件时被困了,门外倾盆大雨,他为难地伫立在那,一副想走又不得不留下来的无奈表情。杨广南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必须说点什么了,于是说:“暴雨天,等一会儿,很快就不下了。” SZ016听到这话,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杨广南顺势给快递员倒了一杯水,端给他时,她笑了一下。他习惯性地避开她的目光,接过水杯,一仰头就喝掉了。她猜他已经很渴了,又去给他倒水。倒到一半,问他:“要不给你倒茶吧?”没有回答,她猜他是没听见,又问一遍:“要不给你倒杯茶吧?”快递员还是不回答。杨广南像是才意识到,她对他没有任何称呼啊,多没礼貌。她抱歉地冲他的侧面笑了笑,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对方看着外面的雨,头也不回地对她说:“我……”才说了一个字就打住了。杨广南又笑了笑,解释似的:“看你填的快递单揽件人写的是SZ016……”

“就叫我SZ016吧!”

“SZ016?”

“不过是一个代号,没什么的。”

“哦……”杨广南表现得有些明白了。外面的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下得更猛烈了。快递员有些着急,他在办公室里走了两步,像是在尝试雨中赶路那样。杨广南没再征求他的意见,直接给他倒了一杯茶。

快递员边喝茶边说:“这雨不会下一整下午吧?”杨广南安慰似的:“别急,这么大雨你也没法送件啊。”快递员又仰头将杯里的茶喝光了,然后点了点头,略微思索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杨广南又去给快递员倒茶,接过他手里的一次性水杯时,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杨广南快步走到茶几前迅速将水杯注满。快递员这一次将水杯置放在了杨广南的办公桌上。放完,他低着眼睛说:“喝水都喝饱了。”

杨广南不再看他了,坐到办公椅上,眼睛盯紧电脑屏幕。往键盘上敲回车键,屏幕保护的动画图就不见了,显示出一首写了一半的诗。

“你写诗?”快递员表现得过于吃惊。

“写着玩。”杨广南觉得有点难为情,赶紧将文档关掉了。

“能给我看看吗?”

“你喜欢读诗吗?”

“偶尔读。”快递员两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杨广南突然有些明白了。

“你也写诗吧。”

“我……写的,常常写。”果然。杨广南不再觉得难为情了。

“你的诗给我看,我的才给你看。”杨广南有些好奇快递员写出的是什么样的诗。

“……你什么时候来深圳的啊?”

“20多年了。”

“20多年?那你得多大年纪了啊?怎么感觉你像是刚刚从学校毕业来的?”

“我来深圳的那一年啊,这里到处都在开发建设。我们在工厂上班,住的都是铁皮房。遍地都是铁皮房呢。”

杨广南想象了一下深圳遍地都是铁皮房的样子。

“那,这算你第二故乡了。”

“也算,也不算吧。”

杨广南没听懂,拖长声音问:“什么?”

“这么多年了,应该算了,可我又想,得在这成家立业才算吧?”

“你……”杨广南沉吟一会儿。

快递员又去看窗外的雨,这之前他一直盯着杨广南前面的电脑屏幕。“我还没结婚呢,单着。”他说。

“有女朋友吧?”杨广南脱口而出。

快递员没有直接回答杨广南的问题。他又去看了看门外的雨,雨依然不管不顾地从天上倒下来。

“你觉得广东话好听吗?你听没听过粤剧……”

杨广南不知道快递员的思维为何跳跃得这么快。她想慎重回答他,于是特意想了想。

“孩子讲的广东话好听,大人讲的就并不那么好听。”说完后,杨广南自己都觉得蛮好笑的,便笑起来。又接着说:“没听过粤剧,戏剧类的我都不喜欢,听着急,比如那京剧,像慢镜头,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听着难受。”

轮到快递员哑然失笑。

“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个本地人……”这句话让杨广南终于明白快遞员跳跃性思维背后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了。

“本地人?每年有分红的那种?”杨广南有点不相信似的打量了一下快递员。后者又扭头去看雨了。

“是的。她家很有钱,光收房租都够生活了吧。”

“你喜欢她什么?”

“什么都喜欢。”

“包括她的钱吗?”杨广南的声音尖锐一些了。都说在深圳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

“应该包括吧?但我最开始不知道她是本地人时也喜欢她的。”

杨广南喜欢快递员的诚实。

“她呢?她不喜欢你?”

“当然。”

“为什么?”

“我没问。”杨广南心里想,这种事还用得着问吗,不是嫌你长得丑就是嫌你没本事,要么就是嫌你不是深圳户口呀。不过呢,不喜欢一个人也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些理由。

“因为她,所以一直没结婚,也没另外找女朋友嗎?”

“也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她。”快递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疲惫。杨广南立马想到了陈小凤。陈小凤会不会就是快递员喜欢的那个姑娘呢。

杨广南

在深圳,杨广南的初恋对象是个城里人,有次约会,他笑着调侃她:“怎么穿成这样?像个乡巴佬。”最后这个词令她觉得刺痛,嚷回去:“我本就是乡下来的,你不知道吗?”

关于农村的记忆,首先就是穷,一贫如洗的穷。

1988年,杨广南念小学三年级。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杨老师铁青着脸站在黑板前对她嚷:“杨广南,就你家盖房子吗?全班的同学个个都交齐学费了,就差你的!每次问你妈都说今年是特殊情况,盖了房子。去年你们家没有盖房子啊,还不是一样拖欠学费?你妈怎么就这么喜欢拖欠学费啊!”

全班43名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望向她,这让小小的杨广南委屈极了。愤怒令她蹭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我晓得,我家是穷。可是,我们并不是故意拖欠学费的,不是故意的……”说着,眼泪就掉下去,当众哭出声来。

年老的杨老师是族谱里的爷爷辈,原本他接替三年乙班的班主任时,杨广南的妈妈还特别高兴,认为多少沾了亲,交不起学费时可以找他做担保。像往年一样,找一个在校老师做担保,与校方谈妥,先让孩子领新书入学,日后再慢慢补交学费。这学期,妈妈理所当然地拜托了杨老师。然而,开学不久后,杨老师便开始催交学费了。杨广南的妈妈对此有些生气,说:“往年找老师做担保,人家最多也只是在快期末考试时才会催得这么凶咧。”

总是这样,每年开学是最难过的时候,别家的孩子都领到新书了,只有杨广南和三个哥哥没有。妈妈总是带着四个孩子到处找老师做担保,将腰弯得比膝盖还要低,对老师们做着各种承诺。她对老师们说:“只要买了化肥,就能省出钱了。”却又说:“最迟等插早稻秧就能把学费凑齐咧。”

没交齐学费挨了老师的训,心里难受归难受,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杨广南照样和同学们去操场一起游戏,靠紧墙壁,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二、三!”喊着口号开始挤。挤一挤身体便暖和了。有些善于“发明创造”的男同学,会从家里带来一个大人们废弃的瓷罐子,把软铁丝弯成手柄,挂住瓷罐两边,瓷罐里面添些柴火,做成“盛笼火”。调皮的男生烤着课桌下的火,生怕灭了,中途再随手添几根路边捡拾的半干半湿的柴,不管不顾地提着瓷罐走到教室后面的小块空地,抡圆手臂划圆圈,借助风力生火。多数老师见怪不怪,由着孩子们去。

女生们即使再冷也不带“盛笼火”,嫌丑。最多她们就挤在一起取暖,在没有男同学的时候挤挤锅贴。更多的时候,她们到操场上踢毽子、丢石子、跳房子。

毽子的制作方法很简单,把三到五张纸对折后用剪刀剪成流苏,预留中间的位置来包石子。小的石子包在里面,用皮圈扎紧,那些纸流苏散开来就是纸毽子。包石子是为了增加毽子着地的力量,若不小心踢到石子,脚趾头就会痛得厉害。也有的同学会用细小的绳子、毛线等绑在从废弃的一号大电池两头敲出来的塑料电池盖上,制作毽子。丢石子就简单多了。从河里捞出来的小石子,圆溜溜的那种最好,一般用五颗石子玩。从一掷到十,五花八门的玩法。

男同学课间玩的游戏则是掀“油板”、滚铁环、打弹弓,都是自己制作出来的玩具。“油板”是叠出来的四四方方折纸,双方各用一个,用力砸在对方的“油板”上,若一方的油板将另一方的用力掀翻,就算胜出。杨广南觉得男性总是较女性爱赌,小的时候就明显地呈现了这种倾向。为了这掀“油板”的游戏,好多不爱学习的男同学将家里的藏书偷偷地撕了,更有人将自己的新课本直接撕了。

那个年代的纸对于每个家庭都是相当紧张的。孩子们的旧课本多数被他们撕了当玩具或者塞进毛厕的土砖墙缝隙里,用来擦屁股。有点厚、有些硬或者比较滑的那种纸,要用双手揉作一团再展开,反复揉得软一些,才不至于硌屁股,也更有可能将屁股擦得干净些。半大的孩子,也常常一时便急,又实在从家里找不出半张纸,只好风一样卷进毛厕,将裤子褪到小腿处。痛快撒拉完,无法穿上裤子,将屁股抬起来,猫腰走到毛厕附近,找几片树叶或是一把青草充当擦屁股的材料。也有人干脆往大石头上蹭两下完事。

杨广南喜欢跳房子。多数时候,她都用石块跳,以至于脚下的鞋子先在脚趾那破了洞,为这事没少挨妈妈的骂。有的女同学能神奇地收集到若干个废弃的一号大电池,将电池两头的盖子敲下来,用细绳串在一起,或是捡到啤酒盖,拿铁钉往盖上钉一小孔,叮叮铛铛圈起来,就是跳房子最好的工具,小脚一踢发出好听的声响,比踢着石块舒服太多。还有田螺壳,往空心田螺壳上敲出串绳的孔,十几个田螺壳连成一串,倒像是某种地中海风格的古怪饰品。

八个正方形的格子画在地上,孩子们单腿在阳光里跳来跳去,按层级跳,比赛,看谁能最先跳到顶层。间或还为耍赖这样的事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推搡搡,绝不礼让。有个叫马义的高个子同学,长着一双眯眯眼,大家都叫她蚂蚁。跳房子的时候,蚂蚁不由分说推了杨广南一把,她不敢还手,吓唬马义说:“你敢欺负我?你晓得啵?我有三个哥哥,我让他们来揍你哟。”

家庭的贫穷最开始并没有让杨广南觉得自卑,却让她和三个哥哥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最开始的这种不公平来自外婆。说到外婆,妈妈总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着种种委屈。外婆生养了三女两男,妈妈是老大,却不讨父母喜欢。

农忙的时候,外婆托熟人捎来口信让杨广南父母过去帮忙,去晚了是要挨骂的,想要解释就得挨耳光。“你晓得吧,你外婆那个脾气呀!”妈妈喜欢咂巴咂巴嘴巴对着幼小的杨广南感叹两声。

外婆不喜欢杨广南,也不喜欢她的三个哥哥。在集市上遇到外婆,她的菜篮子里纵然有再多好吃的东西,也不会给杨广南丝毫。那年月,杨广南最喜欢过年。过年意味着能穿新衣服、不用做家务、有好吃的。平日,杨广南积攒了太多对鱼、肉、鸡蛋,零食垂涎三尺的欲望。鸡蛋虽然是家里的母鸡下的,妈妈却要将它们统统拿到集市卖掉。鱼呢,也是屋后的鱼塘里养的,不到过年绝对舍不得捞起来吃。家里养的猪,到了年底,杀年猪,请个师傅到家里来,热热闹闹点了线香,烧了纸钱,整条裸猪卖给屠户,连一根骨头也不剩。卖完猪,从一叠钞票中摸出两张小面值的疾步走到别人的肉摊上剁两斤猪肉。

在杨广南看来,不到过年,好吃的东西统统没得吃。当然,就算是过年了,那些年货也要看着吃。有些盘子里只放一个饼,吃掉了,盘子就空了。

陈小凤

1985年,陈小姬10岁。白话“姬”和“鸡”差不多一个音,同学常常就跟在她后面大声叫:“小鸡小鸡小鸡!”妈妈安慰陈小姬说,“凤凰”就是“鸡”变的,于是,她干脆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陈小凤。

认识杨广南之前,陈小凤从不与任何外地人做朋友,说夸张一点,和外地人好好地讲句话都懒得说。问她理由,她仔细地想了想说:“对于我来说,外地人是闯入者。”闯入者?杨广南思索着这个充满侵略性、攻击性的词。

“很突然地,我身边就多了那么多生面孔,他们说话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生活方式也不一样。不仅是这样,到后来,咩也小偷、强盗,那些坏人都是外地人……”说到这里,陈小凤看一眼杨广南,像要照顾她的情绪似的,没再继续往下说。

不难理解外地人与本地人之间容易产生嫌隙的本质原因是什么。杨广南想起刚来广东打工那段时光,旅居异乡的无助感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牢牢地攫住她。她曾跟陈小凤讲起自己来到广东开始第一份工作的经历。在一个小的塑料制品厂做办公室文员,虽然是文员,时不时也要听从厂长的安排去到车间帮忙。十天半月才露一次面的老板喜欢脸红脖子粗地斥责工人,抱怨这个产品做得不够美观,那个产品又被哪个瞎眼的员工弄脏了不能出货。

下班时,工厂的保安手上紧握着检测仪器,对每个员工进行“安检”。有携带产品的人被检测到轻则毒打一顿后罚两个月的工资,重则扭送到当地派出所去收审拘留。厂长是本地人,姓梁。听说,所有厂的厂长都必须是本地人。有些厂长只管厂里的报关工作,有些管人事,也有管生产的。梁厂长什么都喜欢管,大到报关工作,小到员工的吃喝拉撒。梁厂长不准员工吃剩,认为那就是天大的浪费。剩一点丁饭粒或者菜丝都不行,哪怕剩的菜叶是发黄的被虫咬过的,或者剩的是残留着猪毛的肥肉。所有梁厂长眼里的浪费都得记小过,罚工资。除这,上班时间限制员工上厕所的次数,上午只能去一趟,下午只能去一趟,而且不能两个人同时去,每个人每次只能去五分钟,否则也要记小过罚款。

最令杨广南难受的是去食堂。工厂食堂的饭菜如同嚼蜡,实在吃不下又不得不吃。每次打饭,她只想要一点点饭就好了,够勉强吃下去维持体力。有太多时候,怕被罚款,杨广南都是闭着眼睛,囫囵吐枣般把碗里吃干净了。食堂的饭菜并不由自己随意去盛,由专人负责给员工们打饭。负责打饭的人是电脑控制的还好,每天打的饭量一样,人的胃也能很快适应,苦的是每次打的饭都不一样,一餐给的多一餐给的少,令人哭笑不得。杨广南清楚地记得那个负责打饭的小伙子。

是个说粤语的年轻小伙。他手里永远固执地拿着一把大饭勺,坐在装有米饭的塑料大桶旁边。整天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谁都知道他是老板情妇的弟弟。这人头发最特别,不像是被烫的,倒像是大雨天被闪电击中了,毫无生气的头发根根竖立起来,站在脑袋上。似乎是他鲜为人知的身份让他变得嚣张跋扈的,动不动就对着来打饭的人大呼小叫。遇到漂亮的姑娘就变着法子调戏,将饭粒撒到人家手上去,然后他再用手去抹开那些饭粒。受了调戏的姑娘也不恼,笑着躲开了去,很熟络地应付着這个双手粘满雪白饭粒的半大男人。每个人必须像个乞丐似地,用双手将饭盆递到他面前,他才会不紧不慢地给你一勺饭,永远不拿正眼瞧你,那双三角眼斜斜地张开了,看得人浑身像被虫子咬了几口那样。

打饭的时候,杨广南总是躲着负责打饭的这个人。常常用一只手将饭盆伸过去,未等他将饭倒进来便吓得将手缩回去了,饭粒就会撒一些到地面上去。有一次,他用夹杂着广东话的普通话骂她:“搞咩也鬼!你是狗咩?吃饭都用叼的!”杨广南的脸迅速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感觉自己确实像狗一样在主人面前耷拉着自己的尾巴。

“外地人虽然在我们眼里是个闯入者,但你们也确实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有时候不得不表现得像个乞讨者……”陈小凤说到这里,咽了下口水。杨广南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便无声地笑了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哥和我嫂子因为一个外地女人离婚的事?”陈小凤神情严肃了一些。杨广南摇摇头。本地人娶外地人的案例不多,有也是老夫少妻的案例。

陈小凤默然一会儿,开始讲她哥和一个外地女人的爱恨情仇:“我哥嫂从小一起长大,同一所高中毕业又考上同一所大学。两家人彼此知根知底,平日里偶尔有点小争执,也算得上和和睦睦。哥嫂结婚后不久生了一个儿子,孩子活泼可爱,婚姻生活顺风顺水。直到有个外地女人租了我们家的房子,我哥负责收租,不知怎么就和那女人勾搭上了。”陈小凤边说边叹气,一只手无意识地将一张白色的A4纸折了又打开,打开又折叠。

“我嫂子开始不肯离婚,毕竟有孩子。可外地女人怀了我哥的孩子,怎么也不肯做掉,只要我哥给她一个名份,给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每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去我们家门口哭诉。”陈小凤深深看了一眼杨广南,接着说:“你说我们是住在自己房子里,也不可能像说搬家之类的。闹到后来,我嫂子受不了,带着孩子离开了家,没多久就和我哥协议离婚了。”陈小凤严肃起来说话就没有广东腔了,也不再会时不时夹一句广东话。杨广南皱着眉头不说话。

说到后面,陈小凤的语气平静多了,像是讲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干系的事:“我哥和那外地女人结婚后才发现她的各种谎言,比如年龄啦,学历啦,还有长相,她竟然整过容,你说这事搁谁身上受得了?”

“你哥这事对你影响挺大吧?”杨广南盯着陈小凤的脸,这样说。陈小凤长相标志,长脸、宽额,皮肤白皙,微胖。

“也不能说完全没影响。我是觉得还是要找本地的靠谱一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家那点事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至于骗来骗去的。”陈小凤笑起来,将手里的A4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意思是你坚决不会找外地人结婚?”杨广南语气里有淡淡的无奈。

“倒也不是。”陈小凤低着头,脸上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

杨广南

赵淑莲是杨广南奶奶的名字,她有名字一样的端庄贤淑。她的恶婆婆常常骂她是“红颜祸水”,应了这句话,她早年丧夫,千辛万苦生下了遗腹子,也就是杨广南的父亲。后来,奶奶被迫害嫁给了自己的远房表哥。

后爷爷对待奶奶远比她的恶婆婆更苛刻,好则骂,坏则毒打。吃大锅饭的时候,奶奶将自己的二两饭分成三份,一份给后爷爷,一份给正在长身体的杨广南的父亲。后爷爷寻了个莫须有的理由,抡起扁担就打奶奶。“一扁担又一扁担,抽蛇一样的!你奶奶遭罪呢!”杨广南脑补了一下妈妈形容出来的家暴画面,心里一阵难受……啊,这个可怜的遗孀受尽了男人的虐待。

奶奶嫁给后爷爷生了三儿一女,加上杨广南的父亲,这是个大家庭。杨广南一直无法想象,在那样的境地,奶奶是如何将孩子们放在羽翼下养大的。她一定是挨着饿而苟延残息的。奶奶改嫁的村子叫古塘,她前夫所在的村子叫泉塘,两地距离足有二十里路。

杨广南的父亲满13岁那年,后爷爷找了个莫名借口把他和奶奶暴打一顿后,将他赶回泉塘。此后,他独自在泉塘扎根、分枝开叶,比平常人更早一步开始了他孤独的人生。

时光一转,叔叔们都长大了,先后成了家,各自有了孩子。奶奶仍然骨瘦如柴。她帮媳妇们看孩子,三个媳妇的孩子都要她看。哄好了这个,那个哭了。媳妇们见自己的孩子哭,纷纷怪奶奶没有尽心看管。奶奶是沉默的,她笑着,并不解释。媳妇们觉得奶奶应该背着孩子,然而背了这个的孩子那个媳妇有意见,背了那个的,这个又骂骂咧咧。就算是背一个抱一个,还有一个孩子得放在床上啊,难免又要得罪谁。媳妇们终日没有好脸色给奶奶看。

奶奶家总养着一头老母猪,瘪了肚子,永远没吃饱的样子。奶奶称它是头投胎来还债的好猪。一年到头,奶奶就指望它能多下几窝小猪崽子,小猪崽子能卖好价钱。到了配种的时期,奶奶花钱雇来一头大公猪给母猪交配。这样过不了多久,母猪的肚子便大起来,好吃好喝给它喂上十天半个月就能下一窝活蹦乱跳的小猪崽子。“小猪崽子可了不得哩,那都是满地走呀跳呀的票子哩!”奶奶看着它们,脸上乐呵呵地。

寒暑假,杨广南喜欢跑到奶奶家去。冬天给奶奶暖脚,夏天跟着奶奶去田地里打猪草,也去河塘里摸鱼、掏螃蟹、网虾。不管冬天还是夏季,奶奶脚上永远穿着一双破草鞋。杨广南心疼奶奶,要将自己脚上的运动鞋脱给她穿。奶奶就笑,说她是蠢把戏。杨广南不止一次信誓旦旦地对奶奶说:“等我赚到钱了,能外出打工了,我要买双牛皮靴子给奶奶穿哩!”

没等到杨广南外出打工,奶奶就病了,病得很重。当着杨广南的面,父母为奶奶的医疗费吵得很厉害。奶奶的医疗费,原本是由儿女们平均分摊的,到后来,三个婶婶都不让叔叔们出钱了,口口声声说奶奶没得治了,治不好了。杨广南的父亲,他宁愿一个人承担老人的医疗药。家里没钱,他就去借,从清晨到日暮,他到每家每户门前诉说着奶奶的病情,却没有借回一个子儿。

奶奶是敏感的,她乐观地觉得死神离得还很远,她相信自己已经没事了,不再需要救治了:“没关系,儿啊,家里的那头老母猪马上就要生崽了!我回去将它养肥一点,马上就有钱了。”她说。没办法再交医药费,不出院也不可能了。

奶奶临死那一刻突然表现出了不服。她哭着乞求儿子们救她。她又讲起那头老母猪,她让儿子们帮她出去借钱,她说了内心的真正想法:她还想活着。她说只要借到了钱,治好了她,欠下的债算她的。她说等她的病好了,她要将母猪养得肥肥的,她的母猪能下一窝特别可爱的小猪崽子,能换来大把大把的钞票。

奶奶的儿子们、媳妇们都沉默着。一屋子的人都沉默着。她有4个儿子,1个女儿。她的大儿子有3个儿子,1个女儿;二儿子有2个儿子;三儿子有2个儿子,1个女儿;四儿子有1个儿子1个女儿;她的女儿又有1个儿子1个女儿。这么多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慢死去,看着她的一生为这个家的分枝开叶而消耗殆尽。杨广南的后爷爷打破沉默时说了一句话:“淑莲,算哒!还治什么哩?难道你想要我死在你前头吗?”

杨广南清晰地记得停在房间的那口棺木,记得棺木里的整张面容。阴森、凄惨、散发寒光。奶奶,她的眼睛分明睁着。死不瞑目的一张脸。三个叔叔和三个婶婶在掉泪,姑姑也掉泪,姑父也是。整个场景却那么假。

要办白喜了,再不辦,奶奶的尸体就要发臭了。她的儿子们在这时又出现了纠纷,为这场丧事起了争执。叔叔们说每人要出一份钱,这老人去了,有这么大的一家子人,理应风风光光地让她去。要让奶奶在阴间好好生活,补偿在阳世受过的所有苦痛。杨广南的父亲这时候抹了一把脸,在这件事上,他表现得镇定和坚决。他说叔叔们想让这场丧事办得风光、体面,掩盖这位可怜的老人是因为儿子儿媳不肯再出钱救治而死去的事实。他的话让叔叔们跳起来,他们骂他放屁,说奶奶现在是住在古塘,轮不到泉塘来的人说三道四。他们说奶奶在世时他没有赡养她,死了又不厚葬她。他们指着他的鼻子说,奶奶虽然死了,可哪怕是去了阴间,她也不会原谅他的。

奶奶以尸体的身份在杨广南面前打开时,她感受到最多的是被生生撕裂掉的亲情和愤怒,后来才是对死的恐惧和疼痛。施暴,这是个让人愤怒的词语。奶奶死去,杨广南有被亲情施暴的感觉。她想她爸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他愤怒地跳起来,和那帮人打了起来。男人惯于用武力来解决问题,要面子要权威。打架相关联的词语是争夺、杀戮,形成血肉模糊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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