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攀岩

2019-08-08 02:58董俊宋明蔚猫季
户外探险 2019年8期
关键词:白河攀岩

董俊 宋明蔚 猫季

强拆风波

小李子盗过墓,进过局子,攀岩不行,但是拆岩场是把好手。

“螺丝(和挂片)一卸,一锤子就打进去了。”小李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他拆岩场的步骤,言语间透着得意,“膨胀栓往里一打就推进去了,薅肯定是薅不出来。”有些实在不好拆的,他干脆“甩了”,反正景区的人看不出来。

在高达几十米的岩壁上拆掉攀岩线路上的挂片,不是一般的农民能做到的。小李子向来胆大,自学如何使用绳索和下降器,就敢爬上100多米高的陡峭岩壁采崖柏。陈化的崖柏料加工后拿到文玩市场上很值钱,但是崖柏的颜色和岩壁的颜色相近,往往很难寻找。即便找到了崖柏,柏农悬在半空,脚尖踩着崖壁的凹处,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取下来。

身怀“绝技”的小李子,曾经主动要求去北京密云区石城镇黑龙潭景区排险,把一块有坠落风险的大石头硬取下来。

小李子每天拆下来的挂片和铁环有四五十斤重。他听说这些东西“老值钱”了,可他用不到,全都交给景区。

2018年10月,黑龙潭景区的安经理看中了小李子这项特长,找到小李子,答应一天给他700块钱,要求拆掉景区附近蜜蜂峡谷岩场里所有挂片和膨胀钉。

那一天小李子正在岩壁上拆线,一个外国攀岩爱好者正好路过,喊叫着拦住他不让拆。景区经理很快出面摆平,外国人悻悻离开。小李子工作效率很高,他和另一个村民每天工作6个小时,7天时间,拆掉了20年来攀岩爱好者开辟的百十条线路。

小李子每天拆下來的挂片和铁环有四五十斤重。他听说这些东西“老值钱”了,可他用不到,全都交给景区。景区的人也没卖,交给镇政府一部分,剩下的东一点西一点全分给了景区职工们。

小李子说,他拆线的工资是黑龙潭景区经理给的,景区归石城镇政府管。镇政府怕出人命,禁止攀岩。这是“白河攀岩”20年来最被官方关注的时刻。

白河纪元

1997年的一个傍晚,两个背着大背包的年轻人走在张家坟村的马路上,他们晚上没地儿住,想找辆车回密云县城。

邓德来媳妇开着车路过,问他们,坐车吗?坐。

德来媳妇带着这两个年轻人回德来农家院。两个年轻人在院里转了一圈觉得不错,说,以后住你这儿。隔了半个月,他们就在德来家长住了。

邓德来是张家坟村土生土长的农民,王滨——其中一名年轻人——是第一个住在德来家的攀岩爱好者。此后,王滨和一群攀岩爱好者每周都会去“德来之家”客栈。

几年前,德来在北京密云区石城镇张家坟村开起了农家乐,自家的院子收拾出来给游客住。在90年代初,北京市周边没有什么景点,密云区的京都第一瀑是京郊附近游玩的一个选择。游客需要先坐火车到石塘路火车站,再坐小马车或者轿子才能到黑龙潭景区。

村里有户人家率先做起了农家院,德来也把自家院子收拾收拾,开始接待游客。有时游客多,4间正房3间厢房都能住满。住一晚每个人两块钱,一天有几十块钱的收入。几年后,德来花了3000多块钱装了村里第一部电话,又买了村里第一辆面包车,开始在密云县城和白河往返拉客。

对于王滨来说,每次从北京市区去白河并不麻烦。他只需要先坐980公交车到密云县城,再找个公共电话亭打德来家的座机,德来就亲自来接人。第二天一早德来再开车送他们到白河河边玩,下午按照约定的时间过来接。

起初,德来以为他们是来钓鱼。有一次他实在好奇这群人到底在干什么,就跑到河边。“好家伙,人贴在岩壁上。”德来觉得很新鲜又奇怪。这似乎和村里人“爬剌子”用的设备不一样。 “爬剌子” 是攀岩在当地的通俗说法。村里人爬上岩壁,有的拴普通麻绳,有的连绳子都不拴。

2000年,几名攀岩者在德来家谈笑风生。

白天,王滨会和五六个岩友去山里攀岩。晚上,他们搬几个小马扎围坐在院子里的圆桌边,享受着夏天山里的晚风,喝着两三块一瓶的当地特产云湖啤酒——那时候云湖啤酒还没被青岛啤酒收购。

王茁、康华、徐晓东、徐晓明、赵凯、赵雷,这些都是最常出现在德来之家的老朋友。有时德来还没把菜端上来呢,这帮人就直接拿啤酒当水喝,边喝边吹牛,讲自己遇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德来之家一度成了早期白河攀岩爱好者的大本营,德来也慢慢熟悉了他们常去的主要岩场。那时候,白河的攀岩路线只有寥寥数条。

2000年5月,全国首届攀岩节在北京密云区举办。当时整个白河地区只有老岩场开发了10来条攀岩线路。为了这次活动,岩友们又集中开发十几条攀岩线路,白河老岩场也因此成为北京第一个初具规模的攀岩目的地。

全国首届攀岩节是丁祥华负责张罗的。他曾经是1993年全国首届攀岩锦标赛冠军,夺冠那年,他还在成都读大学三年级。攀岩是个小众运动,举办全国攀岩节,就要将玩这项运动的小众群体全都召集起来。

在那个信息并不便捷的年代,口耳相传是唯一的方式。最终有80多名攀岩爱好者从全国各地赶来白河。这是国内第一个攀岩节,人们开始意识到,北京周边的白河,已经有了可供攀岩爱好者自由攀爬、并且初具规模的岩场。

白河攀岩基金更像是慈善捐助箱,没有成熟的运营体系,维持它的仅仅是这群年轻人的一腔热血。

在白河建设有规模的岩场,这个想法源自于一年前的阳朔之行。那一年春节,丁祥华和康华、徐晓东、徐晓明、张忻等人去了趟广西的阳朔。当时阳朔的岩场已经开发了8年多,是国内攀岩氛围最浓厚的地方,美国攀岩者Todd Skinner开的线颇有国际范儿。

2013年Jeff Trinh 在领攀歪瓜裂枣线路,Matt Durnin 在给他打保护。

丁祥华早就有心理准备,可在阳朔爬完几条线后,还是觉得太刺激了,比白河的线路爽太多。阳朔此行也让康华深受震撼:“在那里,能看到世界级的线路。”

当时阳朔只有月亮山和大榕树这些岩场,但这些岩场的线路都是国外頂级攀岩者开发的世界级线路。康华他们这帮攀岩者,只是在北京最早的商业攀岩馆七大古都,以及白河地区爬过一些“国产”线路。

回京之后,阳朔一行中的部分岩友,也成为了后来白河攀岩基金雏形的主力。2000年8月,由北京地区的攀岩者丁祥华、李文茂、徐晓东、徐晓明、康华、张忻等人发起,正式成立了白河攀岩基金,丁祥华成为了基金的第一任管理者。

通俗点说,没有注册申请的白河攀岩基金就是AA制,由这群年轻人自己掏钱买攀岩物资,一点一点凑钱,一件一件凑装备。

开辟攀岩线路的电钻等设备并不便宜。一套挂片一两百块钱,一条绳子一千多,开一条线路的成本至少要一两千块钱——相当于当时北京市一名普通白领的月薪。白河攀岩基金很穷,所有资金一律只能用在岩壁上,而且只提供开发线路的必要材料。但这些器材必须是经过认证的,不能用烂东西。

早期白河攀岩基金的最大问题是宣传力度不够,没有专人维护。不混攀岩圈子的人,根本不知道还有个白河攀岩基金。基金里面的钱永远是赤字。攀岩者大都不拘小节,懒得宣传,需要用钱时,往往自己垫钱,维持现状。白河攀岩基金更像是慈善捐助箱,没有成熟的运营体系,维持它的仅仅是这群年轻人的一腔热血。

攀岩成为了他们生活中的唯一。此时,他们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们将要开辟的不仅仅是白河峡谷里的一条条攀岩线路,而是中国攀岩的新纪元。

血泪代价

没有人准确地知道攀岩运动在白河的起源。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登山队在云蒙山一带,使用保护器材训练简单的攀岩和下降技术。以戴运为代表的北京早期攀岩者开始在白河地区进行一些简单的攀岩和攀冰活动。90年代初期,北京大学山鹰社等民间攀登团体也曾在这里攀岩攀冰。

王滨接触攀岩不是在白河,纯属误打误撞。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北京郊区爬山,钻进了凤凰岭鹫峰的山沟,发现一处小岩壁上刻有藏文。一名中国登山协会的摄影师后来跟王滨解释,在50年代,中国登山队在这进行过珠峰的攀岩训练,藏文可能是当时西藏登山队员留下的信息。

年轻气盛的王滨,跃跃欲试地想徒手往上爬,爬到两三米就爬不上去了。但他反而有种无知者无畏的兴奋,身体中的攀爬欲望被唤醒了。

当时没有攀岩教练,也没有攀岩教程。对攀岩器材怎么选他完全没有概念,就连攀岩鞋是什么都不知道。王滨只能从国外录像带和外版书里零星学习怎么攀岩。他才了解,原来早在30年前的美国优胜美地,攀岩就已经从高海拔攀登分离开,成为了一项更为安全可控的单项运动。

20世纪90年代,想在中国找到攀岩场地很难。直到1997年,全国第一家商业攀岩馆七大古都攀岩馆在北京建成,北京的攀岩爱好者才得以系统地训练攀岩。当时七大古都攀岩馆请来曾在中国登山协会任职的王振华、朱发荣教练,带着一群攀岩爱好者在人工岩壁训练。

康华最早开始尝试在野外岩壁攀岩,就是在密云区的四合堂村国家登山队训练基地。1998年10月,康华和几个岩友发现了一条漂亮的裂缝。一个岩友问康华,爬不爬?

爬!但还缺个岩锥。岩友问康华要了个岩锥样品,在村里找了个铁匠,用土钢材料打了几个岩锥,刷上漆带了回去。康华就用这种土法自制的岩锥和国产的保护绳攀爬,用的锁具没有经过任何认证。

刚爬到8米高,康华觉得不对劲,对下面保护的岩友大喊:“要冲坠!小心保护啊!”只见康华突然从岩壁上掉下来,保护绳带着一串岩锥,从裂缝里全部拔了出来。

康华直接坠地,昏过去了。这次很严重的冲坠事故导致康华胸椎第12关节压缩性骨折。

这是中国民间攀岩首次严重的意外坠落事故,攀岩者更直观地认识到,登山攀岩所使用器材的认证和标准化的重要性。康华为了最早期的民间“探索”付出了代价,他回忆说,那时他犯的错误太低级了,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同样犯低级错误的,还有王滨。有人问他,你是去攀岩,怎么身上全是烫伤?

这些可笑的印记,虽然是攀岩老炮儿的标志,可王滨并不觉得光彩。2001年夏天,康华正在房山区十渡景区的岩壁上,王滨赤膊上阵打保护。康华爬着爬着突然蹬了块大石头下来,大喊“石头”。大石块砸向下面的王滨。时间紧迫,他没功夫观察石头的来向,本能地缩起身体使劲凑向岩壁。

石头砸在旁边,王滨的肌肤紧贴在安全带上的保护器(八字环)上。绳索迅速穿过保护器,这个“8”字形金属因迅速摩擦过热,在王滨的身上烙下了一个数字“8”。直到现在,这个烙印在他的小臂和胸前依稀可见。

像王滨、康华这样的民间攀岩爱好者经历了白河攀岩最初的萌芽发展阶段,他们缺乏装备,攀岩场地也不固定,只能依靠自主学习,自己摸索攀岩技术。

德来目睹了一切。德来之家不仅可以车接车送,提供房间和饭菜,还多次协助救援意外受伤的岩友。

攀岩者们命名的攀岩线路五花八门,和当地人的叫法不同。攀岩者受伤时,只有德来能立即通知救护车,并在第一时间告诉救援人员,受伤者的准确位置。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德来。

越来越多的攀岩者都找到德来家。德来之家并不大,但是这个院子里汇聚的攀岩者,成为了国内第一批顶尖的民间登山家。

走出白河

王滨把攀岩分三类人。

第一类是竞技型选手,他们往往需要参加比赛取得名次。第二类是民间精英玩家,他们会去探索新的路线,去更高的海拔和更远的远方。他们是真正的开拓者和探险家。还有一类是每周从城市赶往山区的周末攀岩者,他们不会去开发更多的路线,是成熟攀岩路线的受益者。他们攀岩更像是为了短暂逃离城市和琐碎的家庭生活。

康华显然就是第二种人。脊椎损伤的康华伤愈后,成为了德来家的周末常驻军。他对白河地区绝大部分岩场的线路了如指掌,开发了老岩场、纪念碑等经典的岩场和路线,成为了岩友们的免费向导。德来的院子成了攀岩者们交流信息的中心地带。

慕名来白河攀岩的人越来越多,在德来这里住宿一晚只收10块钱,来玩的几乎都是回头客。石城镇张家坟村的农家院寥寥几家,攀岩爱好者往往需要提前预订德来之家才有房间,普通游客临时住店基本满房。德来索性又投了钱,扩建了两间房。人气最旺的时候能住40多人。

德来家的墙上挂满了康华拍的老照片。康华却不见了。

2002年,康华辞掉安稳的银行软件开发工作,离开北京,以志愿者的身份去了西藏登山学校工作。

西藏登山学校在登山圈很有名气,被国内攀登者誉为“西藏登山大学”。康华刚去的时候,学校已经初具规模,但是条件依然简陋。康华的工作就是教授西藏登山学校第二批队员的攀岩课程和汉语读写。

他们会去探索新的路线,去更高的海拔和更远的远方。他们是真正的开拓者和探险家。

在拉萨的那段时间里,康华在拉萨色拉寺周边开辟了多条自然岩壁攀岩路线。作为学校的领队和教练,他又攀登了念青唐古拉峰、章子峰、宁金抗沙峰、启孜峰、唐拉昂曲峰。藏族队员的负重能力和行进能力是康华的数倍。课堂上拘谨羞涩的他们,在山野里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凭着本能在山野中驰骋。这批队员后来成为了国内早期高海拔攀登的职业登山向导。

Griff在NB 峡谷岩壁上攀爬。

2004年冬,康华和搭档成为第一支登顶四川四姑娘山幺妹峰的中国队伍,也是该山峰历史上第5支登顶的队伍。这座海拔6250米的山峰,地形复杂破碎,对攀登技术要求极高,是国内殿堂级技术性山峰。幺妹峰从1981年人类首登迄今,登顶人数极少。“要比登顶珠峰的兴奋感来得更强烈”,康华把队友的兴奋用相机记录了下来。这次足以载入中国登山史的攀登,被他视作人生中最重要的经历。

创造另一种纪录的攀登者是不爱说话的陈晖,他也是德来之家的常客,却被人看成一个另类。1994年寒冬,王滨正在白河的天仙瀑冬训,他看见一個人侧挎着运动提包,从峡谷深处走出来。他只身一人,带着瓶水和一件羽绒服。王滨好奇地问:“你来干什么的?”他说,想沿着白河转转,一路从白河上游徒步下来,路过的每个峡谷都钻进去看看。他已经在冰封的冬季徒步了好几天。

这个对冰壁情有独钟的人正是陈晖。在2002年之前,陈晖热衷于开发攀冰线路,爬过密云所有景区的冰壁,陷入了极度疯狂的状态。

Free Solo 的内在逻辑:强大的自信——在反复训练后达到炉火纯青的技术,以及超出常人的精神力量。

陈晖是北京一家物业公司的电工。1992年参加单位组织的攀岩体验活动,同事告诉他:“攀岩就是在一块有好多点的墙上,向上攀爬的运动。”他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和同事一起去了北京怀柔的中国登山基地。

第一次攀岩的陈晖,爬得磕磕绊绊。自那开始他频繁出入攀岩馆,刻苦训练,之后加入了北京青年攀岩队。1995年接触野外攀岩,一年后接触攀冰运动。

陈晖人生中真正的转折点是从知道“Free Solo”开始。这种新的攀登方式——Free Solo,也就是无保护徒手攀登——不使用任何绳索,安全带或其他保护装备。如果攀登者不幸从百米高空上失足,只有坠落死亡,没有第二次机会。

陈晖了解最多的是Dan Osman的Free Solo报道(关于更多Free Solo文化的内容,请参考4月刊文章《漫谈Free Solo》)。1998年11月23日Dan Osman不幸遇难。陈晖也被人无数次告诫无保护徒手攀岩是不理智的,但是他依旧选择尝试Free Solo,并将这种方式应用到攀冰运动。

岩与冰

如果要为白河攀岩修一部正史,那么白河地区的攀冰故事则是其中一部外传。陈晖认为,攀登冰壁比岩壁更容易掌控,“镐打好了就很坚固,风险主要是看你自己的判断能力,你判断它很安全,实际上很安全,那就很安全。不像攀岩,有可能会出现滑脱的情况。”

何川在攀登白河Beginner 冰瀑第二段。

29岁的陈晖给自己定下了Free Solo的三个目标,先后搞定白河地区的京都第一瀑、天仙瀑、百米瀑。准备无保护攀登计划期间,陈晖自己制作了岩塞、铝块塞、一次性铜丝塞、角钢Hanger这些攀登器材。见过他制作这些器材的人都对其设计和做工赞不绝口,但除了陈晖没有人敢用。

2001年1月,陈晖无保护攀登了62米的密云京都第一瀑,难度WI3。

陈晖无疑做了绝大部分人不敢想象的事情,但极少人认同他的做法。这种“否认”更多的是对Free Solo充满了误解。很多人只看到了Free Solo的形式,觉得这是在找死,但他们没有理解Free Solo的内在逻辑:强大的自信——在反复训练后达到炉火纯青的技术,以及超出常人的精神力量。

2016 年白河抱石节,李兰在爬“花生牛奶”。

陈晖的Free Solo并不是一蹴而就。最开始他会在一条线路上反复顶绳攀爬,训练技术,琢磨其中的难点。他再用“大冲坠保护”的方法,多次熟悉那种极度的暴露感,锻炼Free Solo过程强大的内心。

2002年,陈晖听说纪念碑路线——张家坟村附近一处光滑的白色花岗岩壁——将要被封。白河河水正从纪念碑路线附近流经,政府出于环保原因要禁止攀岩爱好者攀爬这条经典的路线。

5月4日,为了纪念这条即将被封的纪念碑路线,陈晖用Free Solo的方式完成了这条49米高的路线。陈晖回忆道,当时爬起来什么都没想,“感觉比有保护舒服,爬得挺爽。”

很快,他又开始准备挑战更难的天仙瀑。同样是Free Solo,看起来攀爬形式类似,但攀冰的逻辑和攀岩却截然不同。

Free Solo不容有任何失误,这名无保护攀登者要进行大量的针对性练习。那段时间他每周末都去白河攀岩。第一天住在德来家,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天还没亮就坐德来的车出发,下午三四点钟从山里出来。步行到返程的搭车地点时,天往往已经黑了。

阿文在白河冰面抱石。

德来为此常常担心不已,他会拿着手电筒,走进岩场去找人。有一次陈晖出山特别晚,德来以为出事了,回村拉了两块木门板守在约定地点。曾有人告诉德来,如果攀岩者腰背摔伤,用软担架会残废。等德来看到岩友伍鹏和陈晖一起走出来时,才知道,他们那次迟迟不出来是去找丢了的攀冰装备。

爬天仙瀑的难点是顶端四五米的直壁,他索性直接挂在顶上反复爬难的那段。在有保护的情况下,他熟悉了全部路线的难点。爬了几次以后,他终于觉得可以Free Solo了。

2002年12月,陈晖无保护攀登了密云四合堂90米高的天仙瀑,难度WI4。

百米瀑的攀冰路线很难,陈晖爬得很慢,每个难点他都会休息5 ~ 10 分钟。经过最难的20 米直壁,这名无保护攀登者无法停下来休息。

Free Solo的最后一站,是云蒙峡的百米瀑。陈晖没有马上行动,有一段20米的直壁很容易失误,犹豫了很久。他每周都去攀冰,反复爬这段直壁,却始終觉得无法搞定。

2003年2月,快到春节,天气转暖,陈晖的精神状态很好。他想,如果今年不Free Solo,可能就再也不会Free Solo。那一天还是来了。

这天天气很好,陈晖一早就起床,天刚亮就进了云蒙峡。王滨和伍鹏几个朋友都去观战。王滨在冰壁50米高的台阶位置,选择直观的角度拍摄。伍鹏和另外两个朋友在地面拍摄远景。

百米瀑的攀冰路线很难,陈晖爬得很慢,每个难点他都会休息5~10分钟。经过最难的20米直壁,这名无保护攀登者无法停下来休息。冰镐打进去,他能感觉到里头是空的。Free Solo完这段高度80米,难度WI4+的冰壁,陈晖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王滨用摄像机拍下了整个过程,并发到了视频网站上。王滨说,他亲身感受到一个人“隐藏在冷静和严谨下的狂热和浪漫,也看到一个人在逐渐向自己的极限推进的势能”。

就在外界以为陈晖会追求更极致、更极端的路线之时,他却突然放弃了惊心动魄的挑战。从那之后,除了配合电视台的拍摄,以及一些一二十米高甚至更短的路线,陈晖再也没有挑战过高难度的Free Solo。

2005年,陈晖辞掉了物业公司的电工工作,做了攀岩教练,收入更加稳定。他有了更多时间训练。陈晖从不缺乏想象力,他开始练习走扁带,把攀岩当成一种乐趣。他甚至会在城市街道两侧的建筑物上攀岩和抱石。

岩友们在魏老师的虚度禅院。

康华则在2006年回京,成了第一批中国阿式登山精英摇篮CMDI(China Mountaineering Development Institute,中国登山高级人才培训班)的培训教练。CMDI团队后来在白河的蜜蜂峡谷岩区开发了30多条线路,在怀柔黄土梁开发60多条线路。

这群从白河走出的年轻人有时还会回到德来的院子里,吹牛喝酒。德来家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定期来入住的岩友越来越多。德来会按照岩友们的需要准备早餐。他跟岩友学做的干烧鱼,几乎成了德来之家的主打菜之一。满桌的菜,这其中,怎么也少不了酒。

自由与酒

白天攀岩,晚上喝酒。这简直是岩友们的理想生活。

王滨很随性,问德来要几瓶啤酒,喝完酒就趿拉着拖鞋去攀岩。这在白河并不罕见,攀岩者们酒后的醉态听起来很荒唐,他们却很开心,有点70年代美国优胜美地嬉皮士攀岩的风格。

当我们谈论起攀岩时,总也绕不开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酋长岩、半穹顶……赫赫威名的花岗岩上,写满了传奇。这些岩壁高大、陡峭、光滑,仿佛从土里长出,只为了攀岩者而存在。

于攀岩者而言,优胜美地是世界攀岩圣地。所有的攀岩文化都在这里诞生,这里是一切的起源:器械攀登、自由攀登、Free Solo、优胜美地攀岩难度标准、户外品牌……这些影响到现代攀岩方方面面的形式与标准,都由此而来。

在20世纪50年代,一部分美国年轻人被凯鲁亚克的著作《在路上》所影响,他们开始走向群山和荒野,开始积极探索新的生活方式。这些“垮掉的一代”崇尚精神自由,身体解放,并反对文学作品的审查。攀岩、喝酒、泡妞是他们的日常。

在这些年轻的叛逆者眼中,攀岩是一种全新的冒险运动。他们没有工作,居无定所,他们常年混迹于优胜美地山谷中的Camp 4营地,信奉在攀岩中寻找自己——攀岩是他们生活中的唯一,也成为了优胜美地唯一的话语体系,谁搞定了最难的路线,谁就会获得更高的威望。

攀岩运动来到中国这片土壤,已经剥离掉美式离经叛道的标签,追求更加纯粹的攀爬快乐和自由。早期国内白河攀岩爱好者都是IT从业者。康华在2002年辞职之前一直是程序员,攀岩爱好者伍鹏则从事游戏软件开发的工作。

那时还是拨号上网,这些攀岩程序员更多信息渠道,他们能通过网络获取国外攀岩技能的信息和顶级大神们的资讯动态。当时在美国生活过的中国攀岩爱好者,会把“打不打膨胀螺栓”这样硬核的技术讨论带到国内。在那个年代,只有国内少数互联网从业者和知识分子才会接触到攀岩文化,白河地区的攀岩文化也因此变得精英化。

曾和康华一起穿越过可可西里的朋友黄鹤,觉得康华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但是“酒后的康华才是最本质的康华”——认死理,轴,不变通,不让步。

当时康华做了个非商业攀岩论坛,叫“岩与酒”。论坛有点朋克的气质,攀岩爱好者们可以在论坛上发表硬核的技术帖,也可以自嘲和吹水,甚至发表对当下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有一年,网上热议的郭美美事件爆发,为了讽刺事件背后的社会问题,攀岩者阿草给新开的攀岩线路命名为党员郭美美。

Steve John 在白河琉璃廟攀爬。

康华去西藏以后,“岩与酒”论坛无人维护,也就渐渐没落了。伍鹏也是个程序员,他征求康华的意见,问能不能重新把论坛做起来,就有了后来的“盗版岩与酒”论坛。

伍鹏的网名是“自由的风”,岩友都叫他“风”。

从白河最早的老岩场开始,伍鹏参与了大量路线的开发,并且自掏腰包垫付开线的费用。伍鹏亲自开发的老怪岩场的镇场之线老怪,是许多攀岩爱好者来到白河必磕的经典线路。他和王茁一起开发的Beginner路线,至今仍有攀岩新手在这里练习结组。

在很多老一辈的攀岩者眼里,伍鹏是北京白河岩区的主要建设者和路线开发者,也是中国攀岩基金的铺路石。

伍鹏创办的“盗版岩与酒”是中国技术攀登的权威资料库,早期“岩与酒”论坛的精华帖也被保存下来。在攀岩信息匮乏的年代,攀岩者们能在这里了解到各地攀岩信息和攀岩圈内发生的名人轶事,还可以找搭档、找攻略。

伍鹏和搭档王茁是白河攀岩基金第二代管理者,他曾经开发并首攀了白河最早的多段传统路线黄蜂之鸣,最难处有5米高的屋檐路线。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大。茁壮成长的白河攀岩者们,一旦技术提高,都要在更加壮阔的山谷中继续试炼,但结果并不总是皆大欢喜。

王茁也是王滨所说的第二类攀岩者,“去更高的海拔和更远的远方”。2004年,王茁在四川四姑娘山长坪沟骆驼峰遇难。为了纪念遇难的好友王茁,一同首攀黄蜂之鸣的岩友黄茂海,将这条线路重新命名为“纪念王茁”。

伍鹏说:“Climber的故事应该被记录下来。”他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专门开设了一个版块,用来纪念国内逝去的攀岩高手,第一位就是王茁。没有想到,10年后伍鹏自己成了纪念版块的第五位攀岩者。

2004年10月,伍鹏第一次登四姑娘山婆缪峰——四姑娘山长坪沟内一座高难度的岩石型山峰,婆缪峰锥形耸立的山尖,远眺者都会心生畏惧。他和搭档攀登至4700米,并未登顶。

2014年伍鹏再次尝试攀登婆缪峰。营地和10年前一样,伍鹏和王滨的两顶帐篷依旧搭在同样的地方,王滨拿出进山前在冰石酒吧买的伏特加,抬手向天,敬了敬离他们而去的朋友王茁。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10年前王茁和伍鹏放器材的地方。王滨说,这是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故事。几个人坐在地上,哭了笑,笑了哭。这次登山却让“自由的风”永远地停留在四姑娘山的山谷里。2014年8月,伍鹏在登顶婆缪峰下撤时遇难。

攀岩运动来到中国这片土壤,已经剥离掉美式离经叛道的标签,追求更加纯粹的攀爬快乐和自由。

王滨有时觉得,这应该是伍鹏开的一个玩笑。当年“盗版岩与酒”论坛的三个版主,王茁和伍鹏相继离开。

现在只剩下了王滨自己。

生而攀岩

何川成了德来之家的第二批常客。德来喊他“小河”。如果没有在白河攀登,何博士的平行人生也许是努力发表论文考更高的职称,周末带着孩子上补习班。

王滨说,这是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故事。几个人坐在地上,哭了笑,笑了哭。

“你要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怎么有精力去做另外一件事情?选择了这个,另外一个就没有了。”何川是个佛系的大学讲师,也是个天生的攀岩者。没有人传授给他独攀的技术和经验,全靠自己摸索。他觉得有成就感。

斯坦利(左)和魏老师(右)在岩壁下观望。

2015年,何川独自一人花了8天8夜在华山南峰,完成了中国第一次大岩壁独攀。在中国的热门景区完成一件了不起的成就,何川也顺理成章地走进了主流媒体的视野。

他曾经表示,希望到70岁的时候自己还能攀岩。

2002年,何川开始在白河攀岩,他的启蒙老师是王茁。从那时起,他一有时间就去白河练习攀岩,他爱上了在自然岩壁上攀爬的感觉。2004年,白河攀岩基金第三任管理权转交给了以何川、恰米大姐、阿草、阿甘等人为主的核心攀岩者。

王茁的突然离去,让何川没了精神支柱,沉寂了一年。

“攀岩就让我快乐。”何川没想过做什么大事业,只想把握上帝给他的让他活的机会,过得快乐。

何川不光和中国人一起攀岩,还会和一些外国攀岩者一起爬。波兰女孩木兰认为何川是一个真正的攀岩者。木兰曾经在自己的搭档德国攀岩者Torsten身上找到了同样的真实。Torsten周五会从长春坐一夜火车过来,周六周日爬一天半,周日晚上再坐一夜火车回去。

在德来的印象里,木兰总是很严肃,不爱笑,像是攀岩者里的苦行僧。起初她总是带着帐篷,直接裹着睡袋住在老怪岩场的大石头下。每周在白河攀岩,她的预算只有30块钱:花10块钱坐德来的面包车到白河,每晚再花10块钱住在德来家里,10块钱用来买水和吃的。这跟美国攀岩群体中的“Dirtbag”文化十分相似,没有正式工作,放弃对物质生活的一切追求,过着极其节俭的流浪生活。攀岩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切。

刚开始,木兰不叫木兰,她的中文名字叫伊能静。朋友们知道她每周都会去白河野攀,说木兰这个名字更适合她。她不明白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名字很酷,背后也许还代表了某种性格。

在白河攀岩历史中,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属于国外的优秀攀岩者。

早在20世纪80年代,白河就曾吸引一批外国攀岩爱好者。兴客来客栈老板回忆道,他曾在那时见到外国人在白河开线,“人在几十米高的岩壁跳来跳去,简直像疯子,天天没事干爬剌子。”

从1999年开始,国外攀登者在白河攀岩,带来了全新的攀登技术和理念,也留下了一些经典路线。这恰恰是白河攀岩多元文化不断融合的过程。

比如美籍韩国人Young Chu,他擅长开线,也很热情,是个优秀的传统攀登者,会用独特的视角开出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线。

荷兰的小郭,自称是最了解白河情况的外国攀岩者。2003年,小郭在厦门大学读中文。2004年,他坐着慢慢悠悠的980路公交车,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到了白河的张家坟村,住在德来家里。

当时岩场并不多,攀岩爱好者也只有零星几个。后来攀岩的人多了,在德来家聚在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小郭会到处询问,今天你去哪里爬?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每天傍晚回到德来家的时候,小郭也会到处找人聊天,今天你搞定了哪些线?

最让小郭感动的是德来。每次小郭打电话问,德来,你方便接我一下吗?无论是凌晨1点还是早晨7点,德来都会去县城接他。有时德来也不要他钱,小郭会坚持付钱。

遇到中文不好的外国住客,小郭经常充当翻译。德来经常开玩笑,说小郭长得像俄罗斯的前总统普京。这个外国男孩也经常开玩笑说,德来这儿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和德来的关系不仅仅是住客和老板,还是朋友。

小郭了解德来小时候的生活,知道德来小时候在水泉峪的村子里长大,甚至带自己的荷兰母亲去过那里。小郭母亲不喜欢攀岩,但是一到白河就说,这里很好,有水,有鸟,很安静。

白河,就像一个游离于都市之外的异想世界。

攀岩乌托邦

何川去过世界各地攀岩,他发现国外的攀岩胜地在国内都能找到相对应的地方:美国西部的优胜美地属于特别大的花岗岩山体,国内类似的有华山;美国的科罗拉多州很多有裂缝的砂岩,国内有老君山……

2012年德國攀岩者Torsten Treufeld 在NB 岩场攀爬。

白河是唯一的白河。从地理角度考量,国外没有任何地方和白河对应——春天和夏天的白河适合攀岩,秋天的白河最美,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白河就成了攀冰胜地。在白河,你可以同时玩运动攀、传统攀、抱石、攀冰、冰岩混合攀和干攀等多种形式的攀登——除了高海拔攀登没有,其他所有的攀登都有了。

从河北省张家口市沽源县发源出的白河,流淌过燕山山脉中段的云蒙山,把两岸切割成花岗岩为主的白河峡谷,河水继续穿过北京密云区、怀柔区和延庆区,最后汇入密云水库,抵达这处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自己开发建设的岩区。

2008年,何川在白河租下一个小院,租期50年。院子四周山峦起伏,他重新装修了这个建于1980年的农家院。

在白河的院子里,何川可以随时练习攀岩。院子一侧有面他亲手设计的攀岩墙,他也经常拿着冰镐,在院里悬在半空中的木桩上模拟训练。连他卧室的墙都是石块垒成,他甚至可以随时爬上去练一手。

何川说,白河让我有归属感,有家的感觉。何川的父母从重庆老家搬过来之后,家的味道变得格外浓。

有了自己的小院,何川便不再去德来家住。但是德来依旧经常开车去何川家里,接人或者送人。有时德来晚上没事,开着车就去何川家待着,和他父母聊聊天。

如果说光学博士何川是一位理性的攀登者,那设计师王滨就是纯粹的艺术家。

王滨是最早在白河安家的攀岩者。他是德来家的常客,走到张家坟村里,周围的村民都跟他打招呼。最开始王滨每周去白河两天,后来一待就是三四天。2002年,为了省下住农家院的钱,他干脆托德来介绍,签了10年的小院租期合同。

王滨想把自己的白河小院布置得更加精致洋气。他请了当地村民来装修,做一个落地玻璃。村民不知道房子还可以这样设计,死活不给做。王滨想做个吧台,村民面面相觑,不理解什么是吧台。王滨想了想说:“那你给我用砖砌一面墙,但是只砌一半,不要砌到顶。”等到施工的时候,村民们跑到院子里评头论足,王滨只能苦笑。

浪漫主义者的创意让整个小院焕然一新。王滨的白河一号院舒适宜人,每次来他的小院里串门,岩友们都羡慕不已。

白河二号院是徐晓东、徐晓明、孙平共同承租。同样作为白河地区的开创者,他们没有选择更极限的挑战,而是做了中国第一个全线做技术攀登装备的户外品牌,旗云。

旗云的店在旁人看来特立独行 :“早10点开晚5点关,周六周日大门紧闭,店员们看上去个个牛皮哄哄,老板们则经常自个儿出门爬雪山”。白河二号院更像是一个单身男性俱乐部,这里有雄性荷尔蒙,有酒,有台球,有音乐,还有四处游荡的猫,唯独不允许玩牌。

康华和国家攀岩队教练赵雷、登协注册教练老高也开始筹划找合适的新院子。德来几乎成了他们的“本地物业管家”,很快就帮他们找到一个有土炕的小院。

原来的攀岩搭档和酒友,现在成为了邻居和室友。2008年以后,在白河租小院的攀岩者越来越多,村民们也很乐意把闲置的空院子租出去。

每一个院子,都是小小的攀岩社群,他们的组合,逐渐形成了白河独特的攀岩社群文化。

虚度禅院是个两层建筑,没有门牌,青砖白墙,院子花圃里种着薄荷、紫苏、格桑花。院子的主人是老岩棍魏高翔,人们更习惯叫他魏老师。魏老师是位白须垂胸的老者,身形健硕,看起来仙风道骨,实则是一个文艺“青年”,曾经写过三本书,是北京作家协会的会员。

2016年白河抱石节最后的抱石挑战。

院落的铁门时常紧闭,只有周六日才会敞开。住在这里的多是年轻的攀岩爱好者,斯坦利是这个院子的租客,他以前也是住在德来家的熟客。有了院子以后,斯坦利下了班可以两手空空地直接从北京出发去密云白河。他什么都不用带,鞋、安全带、快挂、绳子,甚至换洗衣服和被子都有。

斯坦利觉得,住在白河的院子里就像是在度假。从岩场回来,一进院子,往往能看见魏老师开一瓶啤酒坐下。院子里有玩桌球的,有躺着休息的,有玩手机的,大家一起吹牛,一下就放松了。每天晚上八九点吃完饭,岩友们坐在院子里继续喝茶聊天。人多的时候,还会起起哄比吊环。吃完晚饭,魏老师开始去附近的院子到处串门溜达,喝点小酒醉醺醺的。

2018年暑假之前每个周五的傍晚,魏老师会开车到北京来广营地铁站附近,拉上几个人,一起去白河。从北京市区驱车两个多小时,就可以逃离2000万人口的逼仄感,一头扎进山清水秀的白河世界。有人说,这是一种逃避。但我们更认为这是一种选择。白河攀岩者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化解都市生活中的压力和困惑。

40年前,美国那帮“垮掉的一代”找到了优胜美地,驻守在花岗岩岩壁构建的乌托邦,用攀岩来表达自己。白河也是如此。优胜美地是美国攀岩者的乌托邦,白河就是中国攀岩者的乌托邦。

石城禁地

如今在白河攀岩,学会辨认颜色很重要——绿衣服是水保大队,黄衣服是护林大队。如果你没有及时从青黄相间的树丛中辨认出他们,那么这条线多半是爬不成了。

优胜美地是美国攀岩者的乌托邦,白河就是中国攀岩者的乌托邦。

2014年以后,白河一到周末就开始堵车。来白河攀岩的人越来越多,扎根在当地的攀岩爱好者不断宣传,更多人知道了这里。城市岩馆的发展也带动了白河攀岩的发展。斯坦利见过白河老怪岩场最火的时候:“半个奥莱岩馆都搬去了,奥莱七仙姑都在那儿”。斯坦利刚去白河攀岩时,能力有限,只能爬簡单一点的“小怪”。老怪岩场的线路难爬,他就在一旁看别人爬。

2015年,由白河攀岩基金支持的《北京攀岩指南》也开始出版发售。这一年,也是德来家生意最好的时候。德来家的生意越来越旺,直到2018年的白河攀岩季。

2018年4月,正是白河的攀岩季,攀岩者却被连番驱逐。

4月21日,中国农业大学的学生张嘉澄和两个校友,在白河四合堂岩场的白虎线结组攀岩。这条路线临近白河河水,路线到顶共有8段。早上10点左右,他们爬到第1段时,河边停了两辆车,车里下来的几个游客铺了地席。等到他们连续攀登了第2和第3段时,那群游客穿着短裤下水了。

下午4点,张嘉澄几个人准备下撤时,河边来了一辆消防车,他们才意识到出事了。当时他和结组的队友们说,担心护林员会来没收他们放在攀爬起点的装备。

他们在下降的时候,消防员正从河心拉起绳子。绿衣服的执法人员对他们厉声大喝:“下来!”他们到了地面,才发现河里拉出的正是溺亡的游客尸体。张嘉澄和同伴收拾东西时,两名石城镇水保大队的执法人员赶走了攀岩者,收走价值数万元的攀岩装备,留下一句话:“有意见就带上身份证去找石城镇政府!”他们警告接送攀岩者的司机德来:“再别拉攀岩的人来了!”

没收装备事件发生不久,攀岩者阿草在四合堂地区开发攀岩线路时,也被没收了装备。阿草还算幸运,他拿着记者证向水保大队领导说明,攀岩运动不会对水环境保护产生不好的影响,取回了攀岩装备。

半个月后,农业大学学生前往石城镇水保大队也取回了攀岩装备,条件是被迫签下不再前往白河攀岩的保证书。

攀岩者为戏水的游客背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了解这项运动的人,会偏激地把攀岩等同于危险的极限运动。攀岩真的是在玩命吗?不可否认的是,《北京攀岩指南》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攀岩是一项有危险的运动,可能导致严重伤害,甚至死亡!”但是在正规操作的前提下,攀岩完全可以做到安全可控。回顾白河攀岩20余年的历史,仅出现过一次攀岩者意外身亡的例子。

倒是有不少游客因戏水发生意外。早在2017年4月,白河的河边就有游客溺亡,从此官方就开始在白河临水路线处禁止攀岩,曾一度在河边立了“严禁赌博,严禁贩毒,严禁卖淫嫖娼和攀岩”的标牌。白河攀岩者们因此纷纷自嘲是“偷鸡摸狗之徒”。

2018年10月的一天,石城镇政府找到小李子,开始陆续拆掉白河20年来的百十条路线。小李子拆下来的金属挂片,叮叮当当,留在手里没什么用,不如一堆废铜烂铁,还可以卖钱。

当年白河攀岩基金在开辟线路时,考虑到日常维护路线的需求,并没有把膨胀螺栓打得特别深。小李子反而利用这一特点,一条线路接一条线路,拆得十分高效。“这真的很黑色幽默。”康华苦笑道。

2019年3月开春,又是一年白河攀岩季。攀岩爱好者蓝鱼作坊通过北京12345热线反映了白河地区攀岩受到限制的现状。官方的回复是,为遵守水源保护方面的系列文件规定以及森林防火方面的相关规定,石城镇安排专人看守,水库、河道沿线保水员进行巡查,并竖立警示牌,禁止漂流、盗采、宿营、游泳、两岸攀岩、烧烤等违法行为。

Ola Przybysz 在老怪岩场攀爬。

家决在白河四合堂岩场攀爬小柏树第六段。

日出时分,攀岩者谢艳梅在秘密花园岩场攀爬

不了解这项运动的人,会偏激地把攀岩等同于危险的极限运动。

无论是在优胜美地还是白河,100 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景区管理员,他们只会记得这些路线开辟者的名字。

这个回复并没有得到白河攀岩者们的认可。何川说:“保护水源和防火规定攀岩者是认可并赞同的,同时攀岩活动和上述规定并不矛盾是每个攀岩者的切身认知。”

在《北京攀岩指南》手册中,赫然写明了尊重“当地原住民”和保护“环境”的白河攀岩准则。在防火季,白河地区是关闭状态,攀岩者并不会在此时进行攀岩运动。在水源保护方面,这个攀岩的群体,恰恰也是最有环保意识的群体。白河攀岩文化源起于北京的精英阶层和知识分子,不乱扔垃圾只是基本的素质,他们还发起了多次白河岩场的清洁行动。

如今白河地区临河部分的岩场,依旧属于明令禁止的范畴。“猫捉老鼠”的场景在优胜美地也曾上演过。

在1975年,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也出现过官方打击攀岩文化的历史。当时在优胜美地的嬉皮士们行事高调,留着长头发、吸食大麻,免费占用着公园里有限的资源。最终他们和景区管理员的矛盾逐渐激化,很多行事乖张的攀岩者被捕,但是优胜美地也从未出台过“禁止攀岩”这种一刀切的明文政策。

田野攀登过优胜美地酋长岩上著名的鼻子路线,他十分了解优胜美地的攀岩文化。

“在优胜美地,大自然的资源是属于所有人的。”田野说,他在优胜美地攀岩时,能感受到热爱优胜美地的人,无论游客、管理员还是攀登者,都在逐渐接受共享资源的理念,“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那一份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政策总是会变,不变的是岩壁,和攀岩者挑战不可能的勇气。无论是在优胜美地还是白河,100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景区管理员,他们只会记得这些路线开辟者的名字。

白河之春

又是一年开春,冰冻的河水开始解冻。德来的院子里又迎来了年轻的新生代攀岩爱好者,他们带着朝圣的心态,从市区的攀岩馆走进白河峡谷,成为如今白河攀岩的活跃分子。

在很多没有接触过攀岩的年轻人看来,攀岩是一项只敢远观、不敢走近尝试的运动。但这群攀岩者沉迷其中的样子,却又让人跃跃欲试。

虚度禅院的魏老师写了一首《岩棍之歌》。歌词不吹不捧,很写实:别傻X了,没朋友的远方,什么都没有/别傻X了,没岩壁的远方,什么都没有……什么什么?你说哪儿/找个日子,一起去攀岩/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爬。

吃饭、睡觉、攀岩就是白河攀岩者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经常在白河攀岩,你不可能没见过周鹏。他一头短发,皮肤黝黑,肌肉饱满,时常带着几个年轻的学员,在白河周边的岩壁上教授攀岩技术。

早在2006年,周鹏还在中国农业大学上学时,就跟着学校的登山社团来到过白河攀岩。当时他们没有老师教,由队长挂线,带着学习入门动作,一年也来不了一两次。2008年,他和搭档严冬冬在尝试攀登四姑娘山幺妹峰之前,就时常来白河训练。

2009年11月,周鹏和严冬冬第三次尝试攀登四姑娘山幺妹峰,开辟了南壁中央直上新线路“自由之魂”,一战成名。和康华当年攀登幺妹峰的方式不同,这两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以纯粹的阿式方式完成这条线路,被誉为新生代攀登先锋。但下山之后,他们俩依然是穷小子。

再来白河攀岩,已经是2011年,周鹏和搭档严冬冬挤在密云县城一间毛坯房里,每天顶着烈日去白河攀岩。空有名气和技术,却养活不了自己,这是中国自由攀登者的普遍困境,他们只有关于自由的梦想和一屋子的登山装备。

之后,他们在中国西部开辟多条阿式攀登新线路,成为中国登山圈中最引人瞩目的登山者。直到2012年6月,在尝试攀登西天山却勒博斯峰时,周鹏的搭档严冬冬遇难。

有人认为周鹏从此消沉了。周鹏说,自己从没有离开,他就住在山里,“随时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无论是攀登喜马拉雅,还是阿尔卑斯,或是大岩壁”。

2016年夏天,周鹏租了自己的小院,在白河开课教学。他成为了白河的第三代核心攀岩者。每天早上,他会在白河的公路上跑跑步,白天要么是教培训班学员,要么就會避开游客密集处和临水地区,开发新的岩场和线路。那一年,周鹏在去爬“纪念王茁”的路上,发现了一片近 200 米宽、10到30米高的岩壁。

今年春天,周鹏和5名志愿者,以及12 名自己的学员,开始开发这片岩壁。攀岩新生代们不断地试线和检查新线路,他们用了4天时间,开辟了30多条线路。

这片白河新岩场有一个颇有意味的名字——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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