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2019-09-06 03:09
华声 2019年8期
关键词:体委三哥二哥

受访者:徐晓放

职业:出版人

出生日期:1962年

“护城河”终究保护不了我的小世界

1970年,我8岁,正值那個特殊年代。外婆去世了,爸爸在监狱里服刑,妈妈被关在牛棚里,哥哥们在乡下插队。我不得不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我家住在省文联大院里,一溜排的两层楼房子,一栋楼住两户人家。早晨,我买个两分钱的烧饼,三两口吃了,就奔到学校去。中午和晚上,去食堂搭伙。只有到了节假日,妈妈和哥哥才会回家团聚。这样的留守日子我整整过了3年。

一个人在家,我不怕孤单,但害怕被孤立。因为爸爸是“右派”,出身不好,常会受到别人的冷眼。班上的同学会撺掇说,“她爸是‘反革命,不要和她玩”。只有一个男孩子愿意和我玩,他叫彭小川。他妈妈是工人医院的医生,爸爸是“革委会”的副主任。他妈妈对他说,徐晓放他们家没有大人,只有她一个,挺可怜的,你们别欺负她。彭小川听他妈妈的话,从不欺负我,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楼下叫上我一起上学。

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我在自家的屋前开垦了一块小小的地,只有一张床铺的大小,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奇妙无比的小世界。我把秃了的旧拖把柄用刀劈了,靠在墙角搭成架子,让毛豆、葡萄、爬山虎在那里爬藤,还种上了指甲花和一串红。最丰收的一次,竟收获了好几个大玉米。我还费尽心思地在四周挖了一圈“护城河”,在篱笆墙的柴扉上挂了一把锁,那是我的“小城池”,谁也不许侵犯它。

院里的孩子分为两派,一派是我们这些“反革命”子女,另一派是工人家庭的子女,他们的父母是被派到院里来监视我们这些“反革命”家庭的。这两派,力量悬殊,我们弱,他们强。他们总想来破坏我的地。那是我的天地呀,在这里,我可以无忧无虑,想心事、挖菜畦、播种和收割。可是,“护城河”终究保护不了我的小世界。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悲伤地发现,那块小小的地不知被谁践踏得面目全非,墙角的藤架支离破碎地撂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毛豆藤和玉米秧变成了残枝败叶……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之前,我在放学路上被坏孩子拦截过,也被他们抢过书包,但我从没有这么伤心过。

那时候的我,没有预料到,之后还会遭遇比菜园子被践踏更让人悲伤的事。

我到现在都无法讲述和雪虎相处的细节

怕我寂寞,也为了看家护院,二哥给我抱来了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我们叫它雪虎。雪虎一身雪白的毛,只有眼睛那里有一圈黑,它日日夜夜和我守在一起。我们家有扇木门,我在木门下面踢开一小块板,那里便成了雪虎进出的门洞。有雪虎在,我不再感觉孤单。每天上学,它会一直跟着我,把我送到学校的大门口。到了放学时间,雪虎会准时到大门口接我。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它是怎么卡准时间的,比闹钟还准时。晚上睡觉时,我睡在小床上,它睡在床底下。我睡午觉,它在半层楼梯守着,只要有人上来,它就会警觉地吠叫。我种的庄稼,雪虎也会帮我看守。我去吃食堂,吃完了,就拿剩菜拌上些潲水,再泡上蒸饭,带回家给雪虎吃。

这个家成了我和雪虎相依为命的家,我俩形影不离地过了两年。

三年级开学不久,有一天傍晚放学,雪虎没有到校门口来接我。回到家,四处都找不见它。我急了,哭着满街满院地喊雪虎的名字,可是,两天两夜过去了,始终不见雪虎的影子。见我成天哭,也不睡觉,院里的大人不放心,打电话给离家最近的三哥,三哥从乡下请假回了家。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大院收发室门口的板凳上哭,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雪虎不见了。我已经两夜没有睡好觉了。

三哥仔细查看了我们家的地形,说:“估计雪虎跳墙了。”我的自留地靠墙,墙外就是体委大院,那大院里养着一只母狗,雪虎一岁多时,曾经从墙上翻过去追赶母狗。听三哥这么一说,我止了哭,觉得有希望了。

三哥又说:“别着急,我过去看看。”说着,利索地翻墙进了体委大院。他沿着台阶一级级走下去,没走几步,看到了一幕难以置信的景象——雪虎雪白的毛皮,正平摊着晾晒在伙食班门口的台阶上!

三哥大惊失色,回家后却强作镇静,对我说,啥也没看到。他安慰我说,雪虎找不着了,过几天再给我弄一只小狗回来,一定像雪虎一样贴心。不过,三哥心里清楚,这不是一件小事,他瞒着我给二哥拍了封电报,让他找几个朋友一起回趟家。二哥接到电报,立马叫上六个朋友,舟车劳顿连夜就从农场动身了。

二哥是第二天晚上到家的。当天傍晚我已经目睹了一幅终生难忘的景象。当时,天已擦黑,我放学回家,临走到家门口时,发现楼下开了花的夹竹桃上有些异样,上前仔细看,那上面竟挂着一只血淋淋的狗头,正是我最心爱的雪虎的脑袋!

我受不住惊吓,跌坐在地,嚎啕大哭。三哥闻声从楼上跑下来,赶紧将雪虎的脑袋从树杈上取下,悄悄挖坑埋了。事后我才知道,之前三哥气愤难平,曾去体委大院伙食班兴师问罪,把狗皮夺了回来,偷偷藏在了邻居张孃孃家。这回,是伙食班的人拿狗头来报复了。

那天晚上,二哥一行七人到了家。当时,我已经哭得精疲力竭。我无法相信傍晚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无法相信雪虎已经永远离开了我,而且用的是如此可怕残忍的方式。第二天一早,二哥带着他的六个朋友冲进体委大院,找到那两个肇事者,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仗着人多势众,又连拖带拽把那两人带回我家的院子里,让他们当着我的面在雪虎的坟前跪下。

“你们伤了我妹妹的心,这债一辈子都还不上!”二哥指着这两人痛斥。

两天以后,三哥和二哥要回农场了。临走前,他们向我保证:“妹妹,我们一定再给你弄一只跟雪虎一模一样的小狗。”我摇摇头,说:“再也找不到像雪虎这么好的狗狗了。”到了这年春节,哥哥们没有给我带回他们许诺过的小狗,而是抱回了一只黄色的土猫。这只土猫特别淘气,和人不亲,养了没多久就跑掉了,变成了一只野猫……

四十多年过去了,雪虎的模样至今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记忆里,到现在我都无法讲述和雪虎相处的细节,一说就会克制不住流泪……

作者通过再现受访者对童年重要事件的回忆,阐释出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一生的深刻而久远的影响。受访者从1922年的老人,到2005年的孩童,年龄跨度将近一个世纪,他们的童年小史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近一百年的时代变迁。我们可以从他们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精神故乡,找回初心,发现真实的自己。

《访问童年》殷健灵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8年12月版

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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