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写文言文:一场尴尬的行为艺术

2019-09-06 03:09曹徙南
华声 2019年8期
关键词:古文文言文

曹徙南

还有什么事,是比用文言文讲漫威故事更让人尴尬的?

6月初,辽宁沈阳的一位中学语文教师写了一篇《钢铁侠传》,寥寥几百字写完了钢铁侠的一生。这种中国文言文和好莱坞超级英雄故事的结合,迅速攀上当天微博热搜。

“托尼早孤,锐志好学。其父霍华德在时,尝以其寄庠序,尼不知其父有志于国,谓其漠己……誓日,孰弑吾亲,必手刃之。”

“锐志好学”化用《汉书》中的“上方征讨四夷,锐志武功”,“锐志”一词本就作为动词,来表示志向坚决,加上一个“好”字,似乎重复了。“漠”虽然有冷淡、冷漠的意思,但从古到今都没有及物动词的用法,“漠己”这种强行缩句,读来也有些别扭。至于最后的这个“弑”,只能用在僭越伦理、下层杀戮上层的情况,用在这里也不太合适。

近年来,从辞职信、请假条到情书,每一次文言文创作似乎总能成为社会热点。其实,无论从立意还是文采来说,在当代被追捧的文言文创作都非常平庸,但偏偏被标榜为才华与文采的象征。在复古的光晕下,这些作品的实际水平基本停留在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廉价模仿。

死掉的古文,活着的行为艺术

1926年,鲁迅在《古书与白话》中直言:“古文已经死掉了;白话文还是改革道上的桥梁,因为人类还在进化。”但我们对于鲁迅先生的呼吁,向来都是选择性的。这不,最近几年写写半生不熟的诗词古文。俨然成了附庸风雅、拥抱传统文化的捷径。

文字从来都不仅仅是一套符号,它还牵连着一整套思维方式和时代精神。文言文和现代白话文尽管使用着共同的文字,但实际上已经是迥异的文字体系。作为一个接近封闭的系统,文言文已经停止更新,而无法与当代生活真正融合。

不信来看看网络热词的文言文版本:“土豪我们做朋友吧”成了“富贾,可为吾友乎”,“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成了“天高地阔,欲望观之”,“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成了“君莫欺我不识字,人间安得有此事”。

无非是强行塞了一些“之乎者也”,其不伦不类程度,只有职场上流行的中文夹英文能够比拟。

无法融入现代生活的文言文,很难讲述高铁、移动支付、互联网的生活,只好重复着驾长车、金龟换酒、鸿雁传书的古典幻梦。汉服党之所以遭人诟病,是因为他们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和衣摆下若隐若现的AJ篮球鞋。古风歌曲之所以被群嘲,是因为它们用古典元素妆点烂俗的言情故事。

白话文运动之后的文言文风潮。本质上也只是一次逆历史而动的大型怀旧。

文言文热:一场“叶公好古”

2001年,南京十三中高三学生蒋昕捷以一篇题为《赤兔之死》的文言文作文轰动一时。这是高考历史上第一篇满分作文,蒋昕捷因此被称为“高考作文满分第一人”。

“赤兔马绝食数日,不久将亡。孙权大惊,急访江东名士伯喜。此人乃伯乐之后,人言其精通马语。”这篇《赤兔之死》读来读去,怎么看都是一股子《三国演义》的味道,可脱胎于民间话本的《三国演义》,算得上文言文吗?如果将其改成“赤兔不食数日。将亡。权惊,急访江东名士伯喜。喜,伯乐之后也,有言其通马语”,或许才更多了点文言文的精炼味道。

比《三国演义》成书晚了几百年的《聊斋志异》,倒是实实在在的文言文笔记小说。在那篇著名的《狼》里,看看蒲松龄是怎样用文言文写动物的:有屠人货肉归。日已暮。歘一狼来,瞰担上肉,似甚垂涎;步亦步,尾行数里。

回头再看《赤兔之死》中煞有介事的“文言文”,严格来看,有明显的文白混杂的拼凑痕迹,不过这并不妨碍之后考生的竞相模仿。在高考作文这个舞台上,也的确有人靠着豪赌拿到了大学的入场券。

2009年高考,武汉考生周海洋用51行102句每句七言的“古体长诗”《站在黄花岗陵园的门口》,赢得“国学奇才”的称号,最后被三峡大学“破格录取”。其后。四川考生黄蛉,用甲骨文、金文和小篆等古文写了一篇高考作文,也被舆论热捧,最终被四川大学“破格录取”。

然而这些投机者最后都被证明并无真才实学,周海洋三年挂了四门课,连“古代汉语”都考不及格。而四川大学专门为其配置。一对一培养黄蛉的指导教师、古文字专家,两年后向学校提交辞呈,原因是黄蛉“学风浮躁,不愿再教”。

推崇、鼓吹文言复兴的人往往强调文言文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意义,其背后是追认、接续历史的焦虑和对于古代生活凌空蹈虚的美好幻想。

历史自然有其温情脉脉的一面,但那些风流气象与我们今日的想象,总归相去甚远。无论是汉服党还是古风圈,都市青年极尽妄图复现古代社会的玫瑰色,塑造出来的终究只是旅游鞋配汉服的四不像。

古人到底怎么说话

当然,并不是说我们要完全舍弃文言文,它永远是中国人与历史沟通的符码。我们要警惕的是厚古薄今、滥用文言文甚至扭曲文言文。

精通古汉语的语言学家王力,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批评过青年人间流行的“非驴非马”的文言文写作:学习古文。主要是学它的文气,而不是学它的词藻。如果一味堆砌词藻,就是文格卑下。滥用文言文不过是故作摇曳的附庸风雅。

话说回来,越接近现代的古人,对于文言文的使用频率也许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高。

史书上,明神宗万历皇帝曾对太子说过这么一番话:我的慈爱、教训、天性之心,你是知道;你的纯诚、孝友、好善的心,我平日尽知……我思念你恐有惊惧动心,我着阁臣拟写慰旨,安慰教训你……今日宣你来,面赐与你,我还有许多言语,因此,时忿怒、动火,难以尽言。

没有“之乎者也”,连“朕”都没有,几百年前的帝王之家,皇帝训斥太子的话,听起来和今天你爸训你也没有太大分别。

时间再往后推一个朝代,在各种穿越小说、清宫电视剧里,四爷雍正皇帝率领后宫嫔妃,恨不得张口闭口念诗词,下笔尽是文言文,文绉绉得很。

可历史上的雍正帝是怎么给田文镜批奏折的呢?“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

这样看来。我们今天束手束脚地用所谓的“文言文”写漫威故事,用所谓的“诗经体”凑韵脚,然后对着四不像的成品拼命鼓掌,是不是也太矫情了些?

摘编自搜狐网

清末詩人黄遵宪曾尝试将电报、火车等新鲜事物写入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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