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可以,一梦似好

2019-09-10 16:12邓倩倩
都市 2019年10期

邓倩倩

堂吉诃德怀揣着某份游侠的痴念,将现实与书本来回比对,制造出天真而滑稽的闹剧。言及此,拟轻笑,终作罢。我不过也是他在生活中的映射而已,回身笑笑自己。文人,不过是调动一点盈余的智慧与感性,在描摹与超脱中周旋,所有的轻狂自负不过是对自身冥思苦想出来的章句与论调暂且自鸣得意。尽管如此,我却在此借用这等身份来小心翼翼地丈量我所处的天地,在文学这个广漠的语境里,将现实与书本对接。于是我也只能通过旅行这类方式去寻觅精神园地,独自完成生命阅人这一庞大工程的微小分支的任务。

1

某晚,在北京认识了一个文身师,我向来喜欢带有异质的人,他们作为脱离人群的载体都可以拖运我前往文艺世界,于孤独敏感中获得二度人生的车票。她有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能够用别样的眼光去包容同样具备异端性质的人,于是我们相互辨认,相互欣赏。她不会用功利主义那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去质问我的软弱与敏感,有种博大的人文关怀在里面。我凝视着那些妥帖细腻的纹路,在混杂着暧昧和迷蒙的灯光下,看她雕刻着带有冷气的艺术品的样子,像静默的兽。想让她在我身上留下某种印记,形同一种不可言说的隐喻。

遽然想起《孽子》开篇语:“在我们的王国里,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秘起来,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度的王国。”我与他们一样,身上带有强烈的流亡者意识,以这种姿态存活在文学的边缘世界,被周遭的现实无限排斥。文学倒成了我敏感易愁性格的避难所了,我心存感激,我时刻依赖,我琴瑟友之,我如痴如醉,我蕩尽柔情,我忘乎所以,我浓情难遏,我不知所措,我放任自流。让我一度觉得羞耻难言与不合时宜的性格在这里被承认与接纳,甚至被认可,相反,现实太饥饿,想尽办法去暴殄天物。

不久我便回到了海淀区的某居民区内,几栋数十层的建筑被安置在铁栅中,受命于告示牌上的温馨语句而奋力成为所谓的家园。往下细看不过是一些紧密相连的便民店铺与慢悠而行的居民,眉目间有十足的烟火气。不知何处窗台飘逸出几句京剧唱词,又于无形中把我引渡到另一个国度里。陪我游玩的朋友是严贴现实游走人间的人,我们曾在高三岁月以书信方式打造过鲁米曾写过的“另一片田野”,它在是非对错的界域之外,我和她的灵魂曾躺在那片草原上深味世界的丰盛。如今我们分隔两地,回归到各自的现实中去。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记得你以前都不修饰自己呢,真不知道你以前怎么想的,而且还可以活得那么不管不顾。”我的心微微荫翳了一下,穿搭不过是一种自我展示的外在表达,它并不能作为拓展到我整个人的标准。接着她又以所谓精英阶层标准对过去的我进行衡量,在无恶意的嘲讽中获得欢乐。我侧身而睡,对自身的破碎面产生浓郁的拥抱欲。过去的我并没有那么不堪,她很善良,我不想对她造成任何言语的伤害,于是我选择沉默不语,在单方面的对话中横出一条无法逾越的心灵鸿沟。我们活在各自的意识里,人也无法渴求被完全理解,但是我们可以踩着共性的点彼此尊重与宽容。我凝视落地窗外的冷月,想起劳伦斯在《虹》中对安娜和威尔之间矛盾的刻画,以两人对教堂的态度为例,威尔聚集全身力量跃入高空的黑暗,跃入丰饶的生命,跃入奇特的神秘,感触与拥抱神性,超越肉体,达到狂喜;安娜则是沉默,不信任任何祭坛,甚至想破坏他的沉醉。在矇眬入睡之际,她带着极为现实而功利的眼光审判了我的脆弱与柔软的内在,那一刻我仿佛成了被活活剥光衣衫的人,让裸体被观望与触碰,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在北京转悠几天后返校,无所事事,有所感悟,亦作不解。退到人群背后,任情观察,多数人自愿或者不情愿地接受一个校园所制造出的文化影响,或许这是融入群体的一种表现,追求美丽、关怀、激情、知识、名誉等,让生活成为一滩无谓的琐屑,也许这是生活本身,但我很难接受这种毛茸茸的生活质感。偶然看到朋友拍的灯火辉煌的鼓楼照片,心念一动,于是西安的图景便在心里朦朦胧胧地勾画出来,在里面任意东西,追索难能可贵的严肃性。

2

清明节只身独往西安,将眼光平铺在路边的建筑上,我内心荡出某些草率的点评,即整饬的建筑遗留出飞甍之态,同时部分檐上雕刻着弯弯曲曲的少数民族文字。上次见到这些花花绿绿的雕花还是在故宫游览之际,偶然感到一阵倦怠,抬头,赤柱赫然挺立,琉璃瓦绚烂夺目,雄视万象。一瞬对集体智慧的森然崇敬腾空而起。及古城墙处,古代与现代建筑相映生辉,并不让人觉得两者存在的突兀。它毫无违和感的贴合想必是基于历史赏赐给它的品质———包容,让现代的发展在这里有了相应的归属感,古代与现代就这样遥相呼应。

回民街处的居民享受政府提供的场所与相关政策,在这里安营扎寨,安居乐业。动用自己的民族特色与宗教特色,他们兜售自己的特色产品。民族与宗教的多元,在这里共生,在破烂的建筑中以诚恳的面容面对天面对地。他们曾走出去发现东方的事物,以此来拓宽事业和自由活动的范围,过去生机勃勃的日子沉淀出流动缓慢的血液,顿在吆喝声中,顿在招牌幌子上,顿在爽口美食里。

除此之外,我在书院门看见埋头清理笔砚、书写古字、擦拭钟表、翻阅经典的人,内心万分受用。不在乎历史,不在乎名利,不在乎未来,此时此刻,他们拥有的只是现在,与爱好共处的当下。

在这个古韵丰美的古都里,软文化得到很好的呵护,于无知无觉中,丰腴的内在也有枝可依。后来去兵马俑感受秦王扫六合时飞剑决浮云的雄伟,扫六合的雄伟湮灭为莽莽蓁蓁原野上空鸟之呜咽,倒领略到中国人口比肩叠迹的壮观。女导游为人从容,带着我们从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她不经意提起自己这十几年来在工作中遇到的风雨,最为危险紧张的事件已经对她进行了高强度的磨炼。痛苦对人是一种清洗,她现在对任何团队都可以泰然处理。她像说书人一样缓缓道出关于死亡的案例,仿佛于己无关,我在一旁暗自唏嘘,百转千回的无奈与怜惜悉堆眼角。

在大唐芙蓉园里面,不需要有这么多的思想负担,享受占上风。投身在月色明朗与风香檐阁中,权当是温一温旧梦,繁华观无足,举首望北斗。于满园光怪中,恰巧收到社团前辈的邀请,内心些许欢愉与为难。我曾观摩与拜读过学长的文章,有超强的“格局”意识。他站在高出生活表象的山峰,俯瞰人类细小的悲欢与琐碎的改变,荡出悲天悯人的人文关怀与叛逆独行的写作维度。转念一想,在遥遥相望中盈余出来的美好与幻想是如此令人向往,敲碎了距离可能就会失去这些难得的美丽,不如将这种未曾言明的艳羡隐匿在我的文学国度里。我婉言谢绝,回旅社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看见对面的结伴而行的女生打打闹闹,有说有笑,心里漫出几缕羡慕意。两个女生皆是婀娜多姿的体态,面容姣好,互相打趣也是一幅美丽的图景,我不遑一瞬。

对于民俗景点,我怀着不可名状的欲望已然走过不少,依旧难以平复,反倒是愈发浓烈。我很早就抵达钟楼与鼓楼附近,进行不认真的浏览计划。唐代建筑,旅游须知,背景知识,现代商铺,并无新意。只是布局很有大唐的恢宏之感,它极富气势,你根本无法忽视。但最强烈的气势被大唐不夜城所吸纳。它巧妙地借助五光十色的灯光发散在它开阔的景致上,非常自信。它擅长制造迷幻的感觉,将人控制在自己掌中,显示中原无比的优越感。它暴露出的大气打着慵懒的调子,没有刻意去迎合什么,它从来都是不屑。历史文化它信手拈来,应付游客自然是绰绰有余,其他盈余出来的文明,它任意处置,要么拽出来作为城市气质,要么踏出去参与丝绸之路,显示出有恃无恐的骄傲。

人语嚷嚷,继而各分散。遽然而至的空荡让我想起两年前的南普陀寺,我在那里伤怀一些事、一些人。此刻却有种新的观点,所谓的这些游历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自我救赎,将自己从过去中独立出来,正视现实。或许它不会成为一桩谈资,年少遗梦乃至纸张记录,但此刻的醍醐灌顶算得上是它的顶级意义了。

说起救赎,我早些时候在天主教堂听一群中年人念叨“赞美耶稣”,行动迟缓,面部虔诚,怀揣着绿色的小书册,如捧至宝,对着台上穿着白衣的修女牧师投上单纯深切的目光。人生行至此,需要一些信仰来解释之前的种种,顺便得到灵魂的皈依。

在临走之际,想起遗漏掉了永兴坊,是一个小型的历史产物,小到让人覺得是历史车轮掸落下的灰土。我在子长煎饼的门口看了面窗烹饪的雇员们,在民族乐中不紧不慢地煎着饼子,全然不顾水泄不通的顾客之焦虑。他们有着很强烈的认知,不到十点多坚决不开张,雇员们端着饭碗坐在后院笑嘻嘻地吃着早饭,谈谈趣闻,至于顾客,就让他们等着吧。无论怎样,他们都很自信会有络绎不绝的顾客。

3

没过多久,我又因为考试原因我去了天津。五大道随处可见的咖啡厅成了近期情之所钟,难得喜处。翻阅书本,一头栽进怪诞而迷幻的奇异世界,我在纸张的船舱里面,漫游在星光闪烁的星空中,不过这也是地球琐事,不值一提。无数细碎的描写唤醒我思维的死火山,蓬勃的岩浆冲撞出我过去的阅读回忆,刹那间,纷至沓来的相似故事见缝插针地塞满我的头脑,在这样平凡的一分钟内,你不可能知道坐在落地窗旁的女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轰动,有一瞬间的难以承受让我怀疑它们能够让我圆寂。

待思虑渐轻,随意走动于欧式风情街道,笑看年轻的靓女们对着镜头展露肢体的柔美与容貌的灿烂,丽人脱袄,杏腮桃脸,一种生之愉悦腾空而起。在大悦城点了一杯柠檬红茶,与家人联络了一番,接着肆无忌惮地观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悲喜交加的应酬、笑语难掩的调情、不相上下的争执等等,人情味十足。

对面坐了一个带着黑色报童帽的女子,举止文雅,对着电脑输入一串又一串的文字。我似乎预见到未来的自己,沉默半晌。下午从钟表房出来,暮色渐侵,我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这时一个算命的大妈盯上了我,水粉遮阳帽,碎花衬衫,米色长裤。她仿佛掌握了一门远古的巫术,三言两语不由得让我对这个陌生人怀有一种宗教般的信任。待神智恢复,思忖在这广漠到不相知的人群里,你注意到我,交谈几句,各自分散。我暗享这一点传奇色彩的经历,但内心不以为然。

离开之际买了煎饼果子。老人洋洋洒洒地抛了酱与葱花在鸡蛋面皮上,放了古铜色的油条在其上,并不忘和我乐呵呵地交谈着。言语充盈着对天津的热忱,这让我想起我在南京地铁上遇到过的一个老人,同样向我喜滋滋地谈论着南京的点滴,讲述间胸腔的起伏都容纳了荣辱兴盛的过往。

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我又莫名想起了鄂西,痴坐半晌,竟觉这一两年外地求学如幻如电,纵使形成新的生活模式,也总在带有仪式感的日子里回望,漫想过往,千言欲诉。

旅社的同伴们来天津都是为了应考,有个轮廓分明的女生正在背诵英语单词,我推门而进时她抬了抬倦眼,笑容爽朗地冲我回应了一下。我们简单寒暄了一下,然后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到半夜,迷糊而眠。

4

五一假期,应高中旧友盛邀去了岭南。早间在轰鸣的机身内感受思绪间歇式的摇摆与寂灭,滤过某些顾忌,认定某些奇异的事情旨在丰富我贫瘠的人生经历,细细思虑,慢慢感叹。

借助现代交通设备,在积云时而细碎时而深厚的苍茫中飞行,俯瞰纤瘦的河流和巍峨的绝巘,山河苍翠庄严。它就这样直观袒露自身遒劲的骨骼,使人的自我意识逐渐被宏观景致稀释,只剩对壮阔波澜的史诗型的夸耀。

身边坐了一个不安分的小男孩,在机内来回走动,不由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朝他淡淡地望了一眼,他条件反射般地冲我笑了一下。他态度大方,毫无怯意,知道我的爱好指向后,谈论自己在迪拜、巴基斯坦以及非洲某国的所见所闻,他对新奇之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同时会涉及一点国际形势,不见得全面准确,但难能可贵。我微微错愕,报之友好的微笑。得到我愿意倾听的信号后,他兴奋地讲述着自己某些天真的梦想,并希望我能与之做伴。我羞赧而笑。一番想法作两用,一则家庭教育为孩子提供开阔视野的平台,让他用成人化的视角体察生活,注重价值观的培养,促使之发展成为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二则童真摒弃偏见、顾忌与冷漠,敞开心扉,将自己内在构造毫无保留地袒露在陌生人面前,一派天真,令人动容。两人在轻松的氛围中格格乱笑,一起打开遮阳板,俯瞰颜色分明的地貌与忽厚忽薄的云层,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相视而笑。末了,合影与留下联系方式。遂借以人群的隔离,投奔到各自的目的地中去。

与友人取得联系后,幽幽地浸入道不尽的往事中。地铁旁站立了一个穿法复古的男人,背后汗迹明显,显然是进行过体力劳作的人。他正在用粤语飞快地与熟人通话,那曾在我童年中奔走而过的港片旧影正猝不及防地依附在这个陌生男子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让我不禁粲然一笑,接着地铁站内提示语音用更为标准清楚的粤语点醒我此刻的所在地。那种漠然的紧张让我喜不自胜,放任自己迷失在美妙动人的发音中。虽不能对应相应的汉字,只是这扣人心弦的声调与音色足以让我痴狂。这点迷糊与朦胧创造出让人幻想的空间,人在其中尽情舒展,酝酿出个人审美趋向,渐渐地参与自己的思维构造,时时地浮现在人的意识之内。

暖色调的建筑在茂盛遒劲的老树遮蔽下难露风情,只是逮住机会便无忌地摆弄自己的风姿。友人随手给我拍了几张照片,从照片看来,整个人镶嵌在典雅的建筑内,遮阳帽、小卷、墨镜、连衣裙非常配合外景,兼之后期处理,整体感觉有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港风的脉脉之味。一种新风格包容我的外部缺陷,并着重突出别样的风致,我万分惊喜而感激地冲着友人笑了笑,暗自想广州记录了我十九岁最美的样子。

夜游珠江,站在晚风中的甲板上,望向灯光明灭的两岸,什么都没想。但这有什么打紧的呢,每个人都是自顾自地观赏着面前自身的景致,各自独立,自成体系。接着无思无想,索性就听着水声、船声以及人语,换得一张无比惬意的模样。罢了,和友人骑着单车回来,珠江的晚风很温柔清爽,暗云度月,平沙苍苍,宠辱皆忘,并作一味清凉。

夜市散落在小街小巷,人们三三两两地吃喝笑骂,在这颗星球上经营着有光有热的小日子,我深深地朝他们望了一眼,未做细想,平白动情一场。

回到民宿时至午夜,房东姐姐削了火龙果盛情邀请我。我环顾房间内挂着的相框,里面的女子风姿硬朗,身着优雅素淡色调的风衣,在熠熠光辉中或坐或站,打磨着一个女人的真性情。我不禁心生好感,两个人陆陆续续地攀谈。主要着重点在我们对大学这个平台的认知,她说她热爱自己当时的专业,几乎每天都在自习室中画设计图,出来工作后才渐渐喜欢上旅游,用以解压。她听了我对文学的理想主义感情,微微一笑,说了不少鼓励的话,不过也提醒我爱好与工作结合,是戴着镣铐的一种跳舞,没有纯粹的快乐。后来她打趣我对爱情的看法,我竟苍苍一笑。我对爱情的理解一直是参照文学的,想的是珍妮特的诗句:“我渴望有人至死都暴烈地爱我,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且永远地扶持我。我渴望有人毁灭我,也被我毁灭。世间的情爱何其多,有人可以虚掷一生共同生活却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后来我性情温和点了,更倾向于“我们是朋友,我想与你一起度过这一天:聊些有的没的,我不介意站在你旁边洗碗,在你旁边除尘。当你看正面的半张报纸时,我就看背面的半张。”迟迟不肯露面的人,偶尔展示出某种优美的幻影让我误以为真,也曾万分投入,得到不少苦涩与无望。看着年轻人们为了一时的欢愉无限消费爱情,我心里不禁对自身的守候产生了质疑。后来这个人成了我的某个冥想点,在这个混乱而拥挤、膨胀而喧嚣的世界上,在空落的时空缝隙里,我被集中于一处,里面都是对那个人凄楚的等待。这个姐姐大概看到我不虞的失落,宽慰我,我含笑不语。

5

第二天与友人去了佛山,心里对武侠有着割舍不掉的挂念,于是收拾了行李去了佛山黄飞鸿纪念馆。梁架、柱础、砖雕、檐板与屏风保留了岭南风情,即便如此秀美之景,依旧挡不住传奇人物的铮铮铁骨之气。能够想到的是俊朗的李连杰带着娇美的关之琳行善宝芝林,男方惊世无影脚与雄风舞狮术挑起我内心无限热血,在风云诡谲的时代亮出中国人的风采。女方则衬托出他的侠骨柔情,如此婉致情义让我艳羡不已。舞狮表演倒吸引不少影迷在一旁拍手称快,在中央则威风凛凛,与观众互动则娇憨可爱。须臾他们便开始兜售各种玩偶,我嫌看不尽兴,只能想象那份遥不可及的豪气,必逼退长江水,必血染半边天,必气吼山河碎,必震人间我独尊,将宏图霸业置于言笑中。

在二楼闲逛,无意间看到万分新颖独到的陶瓷,制作流程和很多同类无异,挑选磺物泥料揉打拍拉材料,手工拉坯与修坯,雕刻与烧制,精致打磨,烧制成品,却多了一步镶嵌,使得平面设计多了新的空间维度。那些不甘受困的花鸟奋力突破泥料之囿,奈何类似深陷泥潭,下体根深蒂固地依附在质料中,它们的挣扎姿态成就了生命的终极艺术。

6

关于洛阳的记忆,如何去,如何归,现在想来都有些淡漠了。往旅途留下的琐碎感想里躲一躲,倒还可以和当时零零星星的場景碰碰头:头慵懒地贴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它的身子曾拖着我驶过几个城市,带我见过一闪而过的夜景。荒无人烟的田野、灰烟滚滚的工厂、翠色欲滴的树林、遍地施工的郊外、载货而行的卡车,零零碎碎,难以细说。这么回忆,想着我与这个现代交通工具也有过短暂而深刻的亲密关系。那晚,我依旧信任地隐匿在人声、手机声、水声、机器声交织的车厢内,仿佛处在通往自身内省之途。

时至十点,百般无聊,又毫无睡意,渴望与人交谈。不料这点念想被上帝感知,有一个留着中分的男子坐在我对面启口找我借充电宝,两个人也就这样絮絮叨叨。他爱好游泳,并在大学期间取得傲人的成就。也热衷旅行,曾涉水沿着长江流域见识了南方风景,一番豪情,不言而喻。我瞧了他略微发福且黝黑的身材,笑着说不信,他依旧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大学四年去过的地方,以及最近想去珠穆朗玛峰感受雪的冷与美。谈到正尽兴,他突然叹道,风物见识多了,人的念家与归属情结就愈发重了,所谓落叶归根嘛。接着他问了些我出行的看法,我的敏感与冲动在这里得到空前的赏识。在这样温柔的引导下,我缓慢地倾倒自己对文学的某份执念与珍视,以及身处环境的孤立无援。在这样的夜里,我剥落掉偏执的外壳,一心一意地攫住我遮掩的钟情。探索书里人物之间微妙的感情,纵使无中生有也罢,都可以淘出深邃的忧郁、无穷的联想、透彻的觉悟。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直通无法企及的国度,似乎值得人用一生的热情去追随。

你看我,郁郁寡欢的样子,像极了凄凉无告的病号。可你哪知缓缓独行,荡漾出温润的爱,哪怕难以控制忘怀,却不再抱有期待,仍为之燃尽这微命之火。聊到疲乏处,我招了招手,示意枕臂而眠,朦胧中听见他对女友的微词。

次日凌晨五点,他在西安下了站,彼此留下联系方式,在他的社交平台里我看见他去了太多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不知能否在激情存在前去与之碰面。

到站。洛阳盆地,山河控戴,天气闷热,口干舌燥。人群密匝,熙熙攘攘,人语闹腾。街景破乱,小摊小贩,不计其数。稍做停顿,暂养心神,欣然而往。国花花园,万木争荣,琼林玉树,不见繁花,心下遗憾。焦金流石,汗流浃背,渴睡难行。

偶遇正出花园的女生,已经当幼师两年,所来无事,我和她又折返,对一地绿草互诉心语。她对自身的容貌非常不满意,她的照相软件都对自己的五官进行精细的调整,拍了几张自认为不错的自拍后,又笑嘻嘻地给我说着求职之苦。具体忘了内容,只是在告别之际,我偷拍了她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棕红色的光彩。她看到后万分惊喜,我们在定鼎门遗址处分散。她请了我一杯冷饮。可依旧难以消解洛阳的燥热。

红日西沉,烈焰消解,晚风送凉。丽景门大敞,里面别有况味。只是抬头仰视城墙,莫名让我想起天津的五大道,胸中泛滥起一些天真的诗句。里面兜售的小吃不过是些寻常物,生拉硬拽地取名为牡丹某小吃,洛阳某特产,实在有趣。

我喜欢到处走走,看看,有时什么也不想,感觉这样就很好。坐定,竟隐隐有些疲惫。和高中旧友叨唠一个小时之久,彼此聊聊自己以及所见所闻,那些悲欢被压缩成三言两语,在尘世间似乎已变得无足轻重了。笑笑,笑。

晚间,树间隐匿的电灯刷的亮了起来,投射在露天吃喝笑骂的男男女女的脸庞上,世界落在美食外面,人们现在要好好耽于口腹之欲了,坏事别来打搅,这里只有舒适的放纵。就这样,你过完你的一生,我也过完了我的一生,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互不打扰,毫不干涉。回到旅社,看见广州从事销售经理的姐姐正在处理工作文件。见我入屋,她放下电脑,无意间提到自己大学时光。她本身是英语专业,毕业后来到广州,工作与专业不对口,空窗期间没有三年的薪水。这三年她轻描淡写地掠过,说了功成名就后带家人去香港游玩的美好往事,忍不住发笑几声。末了,她无比强调我要抓好写作这个核心竞争力,今后不会在职场上束手无策。

入睡之际莫名欣赏起房间的布置,想拍照留下打动我的地方。鹅蛋脸,五官端妍,身形精干的女生邀请我吃烤鸭,两个人谈笑自若。我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好生爱慕了一番她瘦到干净的容颜,还有她那我渴望却无法拥有的卷发。她姿势随意,有时慵懒,隐约迷人,都有促使我表达倾慕的微妙魅力,我不觉想起生命中消失的一个人。

多少人在我生命中来回,这是我所不能决定与掌控的,形成那夜憔悴不堪言的哀愁。只是那一夜她美得太不真实,恍若神仙妃子。迷醉后,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处境,她给我发消息说自己现在毕业了,奔波于纷乱的现实。结束了现有恋情,自己制定了数不清的独行计划,形同一种愁情消解。我动用了几句温润的慰语后,实则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也万分羡慕我在文学里寻找生命的栖息地,因为现实中不存在任何理由去拆散我和文学。她有时翻阅我深夜写的读书感悟,体会到一种忘我,停止内心的交战与挣扎,从而达到内心最深处的精神确认。

阳光射出,与旅行社约好时间去景点。龙门石窟在我的认知里是躺在历史教科书上,旁边是它背景与意义的注解。当它以实体的形象袒露在我面前,我竟有些恍然若梦。众佛聚一堂,光芒度俗子。在每个石墙上常常会有小石窟,里面端然居坐着小佛像,千姿百态。千丈岩以伤痛的姿态展示艺术,鬼斧神工历千年,神采奕奕向日开,遥想旧时绝世壁,如今洛水向东流。沿途直行,顿于东山,拾级而上,景色宜人,依山傍水,峰回路转,乔木森森,绿荷摇曳,池鱼往来,古韵十足。

除了文人日常的雅事,品茗、对诗、对弈与饮酒,这里的烫金字体还讲述了白居易一生为官清廉的事迹,我却在心里默默想念高中读过他的某些趣闻轶事。在诗廊里被形态各异的楷体所惊艳,每一个方块字都有静态的生命流质,动静相生,妙不可言。方润整齐、沉厚安详、婉雅秀逸、疏瘦劲练,各有千秋。步行过久,倦怠不已,早些时间就风闻洛阳水席的名号,有幸目睹其风姿,登时精神大振。十人围坐,等候名宴。汤汤水水,轮流更新,视觉盛宴,味蕾极享。二十四道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热菜上桌必以汤水佐味,鸡鸭鱼肉、鲜货、菌类、时蔬入馔,丝、片、条、块,煎炒烹炸烧煮,变化无穷。尝到第三道菜,我就已失去判断力,只觉得是几种口味在口腔内翻腾,失去详尽的描述力。

行车颠簸,昏昏欲睡。白马寺香火袅袅,布局规整,风格古朴,石雕马温和驯良,模样可人。但泰式佛殿倒更夺人眼球,顶饰琉璃瓦,色泽鲜艳分明。想起很多大学朋友都对泰国情有独钟,听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我常常难以掩饰艳羡与向往之意。在这里,倒算是粗糙的相逢了。不知往后会如何,还有一个最为钟情的地點,何时相会,不禁迷惘。怕热望会稀疏脱落,抵达后已然难以兴奋。博物馆内珍宝不胜枚举,眼厌,类似水席,让我的食欲错位。择位而坐,沉沉睡去。醒后晃神,收到高中好友几句温润甜美的话语,解去我时常浮现的多愁善感与茫然失措。两人畅谈私衷,过往与现在都是现在的谈资。那些单纯的友好其实更多来源于我们曾共同倾慕过一些美好,一明一暗,只是我未曾提及过。这样纯净的人,我是如此真心实意地喜欢着,想让其安康喜乐,即便往后难相见。

7

返校后,细研游记数篇,匆忙掠过,感慨浅薄,且记且笑,聊以慰寥,整合之,为此篇。转眼间至端午,闭门禁游。期间参加过数个饭局,首次操刀商业文稿,与商人结交。我曾认为这是媚俗,这是妥协,这是软弱。我现在的答案是:文学是一种语境展现形式,从个人抒情达意角度出发,那是在个人层面转悠。文学没有边界,它跑到它的邻居家———哲学、宗教、政治、经济去玩耍也是允许的,它有了新的语义场,它想阳春白雪,可以;它想下里巴人,可以;它要虚无缥缈,可以;它要有血有肉,可以。在我这里,我包容一切形式与内容,只要它传递出它的内核,我可以尽全力去浸入理解升华。它是一种奇妙的奥境,有深有浅。挣脱固有的模式,见识新的人群,新的天地。我又看到另一种文学的真谛:它是一个宇宙,圆满自足,笼罩百态,因此是美的。同时我选择如此,也有我个人原因。我那格格不入的脆弱与现实有了对接口,我便可以把暗无天日的破碎小心翼翼地捧出来,见见光,终于没有人指责这种异端而文弱的心理。而且与这些投身于浑浊世间的中年商人交涉,也是让书沿着某条轨迹去攀缘现实,满足我那亟待满足的阅人之欲。

其次,去了大剧院看了高中热衷的脱口秀以及现代舞剧,从黑暗里面有光亮的画面慢慢闪现,类似放映老旧的片子,在恍惚中带着衰颓的样子震荡在胶片的每一格,无数次失真最终在银幕上连贯成跃动的线条。无数闪烁的画面是中国八十年代的光阴流转。我享受任何形式的安静,我把最纤细的神经放在情节的每一个跳动与转折里,其间又是哭又是笑。整个身心就这么无知无觉地送了出去,如此心甘情愿,这里没人在意我的失态,我可以全身心地去对待一件作品,看完后整个人恍恍惚惚地走出来。我活在一场侥幸中,在浪漫美妙但虚幻脆弱的迷梦中触碰内心的破碎与天真,仿佛触到生命最盛大丰美的宝藏。此刻的我,或者说无时无刻的我,被书本镂空,亦受其雕琢。平和,专注,不与魑魅争光,黏黏糊糊后需要清清爽爽。回望半年游历,有意或无意,顾惜心境,都已经形成我价值体系的一部分。

我的脆弱美梦还在,楼上的月还在,只是楼下众生已转换出无数世的面目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