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宏涛:穿越时间的适时之旅

2019-09-10 06:42芭芭拉·波洛克
艺术当代 2019年1期
关键词:霍克尼董其昌中国画

芭芭拉·波洛克

人们在周末选择徒步进山的时候,记得要给自己的眼睛留点时间,以适应小径两侧茂密的树林投下的斑驳光影。徒步者越深入自然的时候,就越远离城市生活,车辆的嘈杂和霓虹灯的光芒统统都消失了。在沿着小路前行的同时,他也经历着蜕变:逐渐被森林的美景和天籁所包围,心灵被灌入了自然之美。当他到达瀑布之时,心境已焕然,因刚发现的美景而兴奋不已,又因水流冲入深潭的恒定韵律而逐渐将内心归于平和。

屠宏涛凭借最新的绘画作品为观众带来了这种极致状态,我猜测他必定经历了一番类似的旅程。在真实或者想象的风景之中,他从早期的新波普风格迈向了近期接近抽象的风格。他经过了瀑布、水池和溪流,在博物馆里徘徊、在艺术史中徜徉,他从中国和西方大师那里汲取了关于自然、关于过去的种种经验。他的目标、他要到达的“瀑布”,不再只是表达对时间流逝的体验,而是要整合之前艺术家描绘的时间以及空间的种种方式,创造出应对挑战的独特方法。

沿着这样的脉络,我们可以发现屠宏涛受到的各种影响:从顾恺之、赵孟频、董其昌到保罗·塞尚、布赖斯·马登、大卫·霍克尼。这是一段从古代东晋延续到当代21世纪的旅程,他从容不迫、不疾不徐。他以观者的角度调研了之前的所有画作,品味其中的微妙差异。即使艺术家的观众没能领会到这样的艺术脉络,但作品本身依然表现了他对时间流逝的感受,体现了他世界观的改变以及这种改观对作品的影响。

屠宏涛于1976年出生在四川成都,他并非一直都保持着对周遭世界的浓厚兴趣,也并非一直都关注着他与中国画的渊源。他曾就读于四川美术学院附属中学,后来从杭州的中国美術学院毕业之后,始终浸淫在西方艺术之中。他凭借早期给观众带来不安感的画作而得到了关注,那些绘画生动地描绘了高度城市化的场景之中所堆积成的性感“玩偶”,可以说是对中国大城市生活的一种批判。在2008年,他突然醒悟,开始把注意力转向家乡,诸如在成都郊外,他的工作室周围的动物和植物。这刚好与他对中国山水画渊源的兴趣联系了起来,之前他只是把对中国画的研究当作一种嗜好,但投入了极大的热情。现在他的工作室里到处都是中国文人的重要著作,当他开始创作油画新作的时候,他往往习惯于参考古代的名作,研究传统卷轴的架构,虽然他的创作媒介还是油画。

我们参观屠宏涛位于成都蓝顶艺术区的工作室就像是上历史课。他创作大型绘画《洛神》(2018)的灵感来自顾恺之(公元4世纪)的《洛神赋图》。《洛神赋图》的原画已经遗失了,我们只能通过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沈阳辽宁省博物馆、伦敦大英博物馆和华盛顿特区弗利尔美术馆的宋代摹本一窥究竟。

这幅横卷是根据三国魏诗人曹植(192—232)所写的浪漫神话故事而画成的。顾恺之创造性地把人物置于各个意义暧昧的场景之中,并且精心设置了场景之间的过渡与分隔,成功地表现了时间的顺序和场景的重要性。《洛神赋图》的年代比西方文艺复兴要早数百年,没有运用线性透视法,而是采用了中国特有的空间关系表示法。

屠宏涛凭借想象创作了这幅古代画卷的当代版本,他采用了多个透视角度,以配色唤起对自然山水的想象。他并没有细致地描绘洛神,而是以暗绿色背景上的一道粉色为象征,周围则是青色、金色和黑色的色块。画面最左边的瀑布与艺术家在距离成都一个半小时车程的笔锋山看到的瀑布颇为相似。在画面的顶端,有一块黄色光芒洒向了下方的景物。作品中没有单一的地平线,因此我们可以在各种透视空间中进进出出,而大片的色彩则好比是穿越之旅的暂歇之处。如果熟悉顾恺之的原作,那么就可以更好地解读屠宏涛的这件当代绘画作品。

同时,了解屠宏涛与塞尚的关联也同等重要。塞尚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运用分析法描绘圣维克多山。屠宏涛像塞尚那样,把自然分解为违反经典透视的各种形式,为观众提供了融入特定风景的多重方式。

屠宏涛最近的作品《竹林七贤》(2018)同样具有挑战性,他为了叙述古人的故事运用了更加抽象的表现手法。“竹林七贤”的故事发生在公元3世纪,当时有七位学者诗人远离了朝堂的纷争,聚集在乡间生活,追求精神上的富足。这是在中国绘画中被多次描绘的题材,北京颐和园长廊上就有竹林七贤的彩绘。然而,在屠宏涛的笔下,七贤的身影只是在这件多画板作品的右侧用炭笔勾勒出来的潦草图案。在画面的左侧,我们可以分辨出蓝色的天空和竹林,其形式和色彩几乎都算得上是立体主义风格。

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通常使用焦点透视法,但屠宏涛运用了多角度的透视法,我们从右向左扫视画面的时候就能够领会。构图的核心是线条与形式的冲突,这不免让人想到了塞·托姆布雷和布赖斯·马登,这两位当代艺术家都在创作实践中融入了源自书法的元素。画面中没有那么拥挤、凌乱的区域,而为表现时间的流逝留出了空间,竹林七贤冥想的正是时间的流逝。各种不同的元素在素描与绘画、古代与当代、叙事与梦想两种状态的对话之中被完美地混合,综合起来,形成了一股有力的视觉诠释。

“中国画拥有一套图式结构,反映了空间和时间的关系,”一天下午,屠宏涛在他的工作室里和我解释说,“我想要改变这种图式结构。我想利用时间的波动表达空间关系,以此重新组织画面的构成。大体上来说,我想通过学习中国画,进而重新组织空间和时间的关系。你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我的创作。”我专心地听着,试图根据我对传统中国画的粗浅认识来理解他讲述的全部内容。不过在他讲述的同时,我不禁会把他的创作与大卫·霍克尼的更为实验性的作品联系起来,这位英国艺术家以摄影为手段在二维的画布平面创造了多重透视。

对于屠宏涛来说,明代晚期的画家、学者、书法家、艺术理论家董其昌(1555—1636)是他的重要灵感来源。董其昌的表达方式超越了现实主义,他的山水画的空间关系往往极其扭曲。这位大家抛开了之前的多愁善感,以几乎像是从未接受过训练的粗放笔触再现了记忆中的画面。然而,屠宏涛受到的主要影响其实蕴藏在董其昌的著述当中,董其昌更为强调研究、变化传统大家的作品来形成新的个人绘画风格。按照董其昌的说法,通过与古代大家风格的联系,艺术家可以在传统中为自己创造一方天地,不只是效仿,而是要拓展古代的艺术并超越它。“尽管董其昌稔熟中国画的结构和传统,但他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随心所欲的表达语言,”屠宏涛补充说,“我对这样的冲突性十分感兴趣。”确实,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从大家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研究过去不只是为了探求边界所在,而是为了以创新为方向拓展边界。

比董其昌早三百年的元代学者赵孟频(1254—1322)同样影响着屠宏涛。赵孟频以反抗皇家画院沉闷的传统规则而闻名,是最著名的文人画家之一。屠宏涛曾道:“中国画拥有一套理解空间和时间的体系。赵孟频丰富了这套体系,使之变得极为复杂。在他之前,绝大部分艺术家像是遵循传统的匠人,并不打算改变任何东西,但赵孟频通过他的笔触为中国画注入了更多的自由和表达。”

可以明确的是,当代艺术家屠宏涛提到古代大家并不是要模仿他们的风格。屠宏涛并没有打算要举起“新水墨”的大旗,也没有打算有意识地遵循传统。他只是把大家看作是榜样,看作是如何发展职业生涯、突出自己创造力的重要模范。总而言之,那些为中国画带来创新的大家数百年来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寻求突破的屠宏涛不仅从大家的作品中获得了灵感,而且还受到了他们的生平和著作的影响,进而对他自己的绘画创作进行提升。

为了阐述古代大家与他当前创作实践的复杂关系,屠宏涛完成了看似相当混乱的《梦见董其昌》(2014—2016)。这件作品并不是笔与墨的挥洒,而是油彩在画布上的活力之旅,层层叠叠的线条和色块埋藏在浑浊的白色薄涂之下。乍看之下,画面似乎被左右的灰白占据,中央则是十分复杂的三角形结构。进一步检视,画面的所有区域因为书法般的笔触而灵动起来,几乎又增添了一层叙事。在阴影笼罩的画面中心,一张面孔逐渐浮现,它可能是董其昌的化身,正是它突破了中心空间。虽然背景依然让观众有在場景中进进出出之感,但是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就在前景中心人物的背后,时而又退回到距离很远的背景之中。

在《万物一马》(2014—2018)里也可以看到对透视的扰乱。作品的标题来自道家哲学家庄子的论述:“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然而,画面中并没有马,屠宏涛通过在苍白背景上大胆描绘的线条表现了时间的飞逝,浅蓝色、粉色、金色的色块则进一步强化了情绪的表达。艺术家把画面的层次隐藏在粉彩之下,然后用炭笔涂抹,最后施加了一层凝胶。这种十分耗时的处理手法并没有为完成的画面带来沉重之感,反而使之看起来像空气一样轻盈,像涂鸦一样迅捷。尽管画面上没有出现任何动物,但不难想象一群骏马飞驰而过的场景。

也许可以就此打住,把屠宏涛的作品当作是中国文化影响的融合就好了。然而,他对西方艺术史的研究也同样广泛,并且在2013年访问美国期间达到了高潮。那时他租了一辆车,从旧金山开到了纽约,亲自观赏了全美国的抽象艺术作品。那次旅程把他从艾格尼丝,马丁带到了威廉·德·库宁,从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带到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面对旅程终点百科全书式的众多抽象作品,他回忆道:“一个国家的一个机构居然收藏了如此之多来自全世界的作品,实在太令我惊讶了。我非常喜欢这种不同文化相互混合、融合的方式。”在旅行期间,他购买了数以百计的作品月录和艺术史书籍,后来还专门雇佣了两位助手翻译这些资料。

大卫·霍克尼是屠宏涛已经“发现”的艺术家之一,他的“逆转透视”理论刚好契合屠宏涛对中国画的研究。霍克尼是在单一平面上熟练运用各种透视角度的大师,他通过使用照相机进一步理解了透视。他使用宝丽来相机从各种角度拍摄同一个场景,然后把得到的照片组合成一件拼贴作品,从而推翻了自从文艺复兴以来主导的西方绘画的焦点透视的金科玉律。更重要的是,霍克尼通过这种方式拓展了照片的生命,把照片记录的瞬间延伸为一段时间,吸引观众反复地观看。今年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出的霍克尼的最新作品更是体现了他对多重透视角度和多样透视的深入研究。

与霍克尼相似,屠宏涛经常通过拍摄照片研究场景,然后再画素描。这种创作过程在他的《竹书》(2015—2016)里表现得最为明显。在这件作品里,书法与竹子发生了“碰撞”。他的灵感来自真实的生活体验。有一天,屠宏涛练习了一整天的书法之后,脑子里一片混沌。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被车灯照亮的一排竹子。他感觉好像正在驶向一道书法构成的墙,在车灯的照耀下,一笔一画都被放大了。由此,这件作品的形态像是一个卷轴,最左边有一片留白,然后是一片竹子,以及暴风雨般的书法文字。它不但与透视的消失有关,而且还与时间的流逝有关,蕴含其中的韵律几乎就像是一段乐曲。

“我的许多朋友只是非常表面地借用了西方的形式和方法,而我想要深挖,”屠宏涛说,“我想要改变传统,虽然那是我们理解世界的基础。它深植于我们与父母的关系当中,深植于上下级的等级体系当中,也深植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当中。我想改变这样的固有模式。”

今年早些时候,我与屠宏涛相处了三天,听他讲述如何解读中国画,看他在工作室里研究画作。我起初把他的作品当作是与自然邂逅的结果,是当代风景画的绝妙例子。但是经过一番与艺术家的密切接触,我明白了他追求的是:重新诠释时间和空间,重新调整空间关系以表现时间的流逝。这是一项错综复杂的挑战,只掌握了简单的解决方法和表面含义的艺术家无法解决的一项挑战。屠宏涛非常清楚他的画作是长时间研究的结果,融入了他从中国和西方艺术大师身上所能学到的一切。在结束了对艺术家的访问之后,我也踏上了旅程,从以欧洲为中心对抽象的狭隘理解,迈向对艺术更为复杂、更为细致入微的欣赏,这将是一段独一无二的旅程。

我回忆了生命中经历过的许多旅程,它们或多或少影响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在横跨美国的州际公路上驾车旅行本身就是对透视的研究:转过不同的弯道、上坡下坡,地平线随之不断变化。同样的,屠宏涛在每一件作品当中都注入了穿越时间到达各个时刻、“休息站”和“风景”的感觉。在山峰上看山与从远处看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屠宏涛在同一件作品中融入了不同的透视角度,呈现了整段旅程而不仅仅是某个地点。因此,每一件作品都表现了时间的流逝和完整的体验,而不是把观众的视线限制于某一单独的例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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