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副牌打完

2019-09-10 07:22干亚群
散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院长帽子民警

干亚群

天空渐渐变成烟灰色,不知是村舍的炊烟跑到了天空,还是天空的暮云遗落到村庄。我抬起头,一片云正在修饰医院前的一幢房子,樟树的影子默默地站到云下面,几棵青草在瓦缝里抱着身子轻轻晃悠。

小镇多虫子,会飞的,会跑的,还有会飞会跑的。我在外面转一圈回来,身上免不了带来几个小红包,忍不住,挠它,挠出一个个小红点,像是有人在上面做了皮试。

挂号室的日光灯与吊灯都亮了,下面晃着几顶纸帽子。旁边还摊着一堆旧报纸,这是他们的赌注。

有人伸出手去捉牌,甩出一张,觉得不过瘾,再继续捉,根本不管牌的主人在桌前捂着牌失声似的啊啊。如果赢了,捉牌的人声音响彻天花板,仿佛球场上射门成功,充奋可以持续到洗好一副牌。如果输了,抱怨、责怪、质疑纷至沓来,似乎人人有责任去批评。直到一顶纸帽子快速叠好,扣上。

戴着眼镜、模样清秀的是学校里的赵老师,教体育,打牌的时候最喜欢算,算别人手中还剩下多少个炸,一边算,一边把自己的牌收拢,然后伸长脖子去看别人打出去的牌,从左边探到前面,又从前面歪到右边,之后眯缝双眼,手里的牌被一张张捻开来,似乎沉思良久,才抽出一张牌。就在往下甩的时候,突然又停了下来,不管不顾似的去翻别人跟前的牌。翻了这个翻那个,似乎放在别人跟前的不是牌,而是一堆棉花。桌上的几个人忍不住了,嘴里直嚷嚷,一起附和的还有围观的人。体育老师装作没听见似的,仍镇静地把桌上的牌一张张看完,终于,在别人近似口头警告的语气中把一张牌打了出去,但很快又悔牌了,想把牌抓起来,却被数只手摁在了桌上。

声音胖乎乎的、脸也跟着胖乎乎的是派出所李民警,他头上的纸帽子最少,也就两顶,但看起来最滑稽,松松垮垮的,纸帽子时不时会脱落下来,但始终没有掉,只要有那么一点滑落的意思,旁边的人早七手八脚地帮他戴好,趁势看一眼他的牌,又趁势哇噻一下,好牌。李民警忙捂拢牌,但嘴巴与眼睛开始拉近距离,两张牌打出去了,嘴角的两片括号仍挂在那里。

出手最快的是镇政府计生办的王主任,每当他上家的牌一落桌,他的牌紧跟其后,而且喜欢把牌压在上家的牌上,也不管能否压得住。他打牌时最喜欢引用一句歌词,我这一张手上牌,能否压住你的破牌。等一圈打下来时,歌词变成了你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我的好船。每当他嘴里出现这词时,头上的纸帽子正在一层层地加。别人戏谑他,王主任手上没有票,只有一张张的卡。王主任也不气恼,笑呵呵地说,你们谁要,我就给,但只有人流卡与放环卡。于是,笑声像是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还溅到了清洁工阿德,他一边咳,一边把头扭过去,而嘴拼命地往外咧。

穿白褂的老谢稳稳地坐北朝南,神情跟审堂似的,别人出张牌,他会盯上几秒钟,好像桌上的牌正跪在他面前接受审讯。他打得极稳,也不激动,更没有嚷嚷声,但他容易犯规,而且总是犯低级错误,于是老是罚分。这样他戴的纸帽子越来越多,他本来就瘦削的脸很快被包在纸帽子里。

打到一半来了个病人,老谢欲放下牌给病人看病。李民警一看病人是熟人,问他怎么了。病人说肚痛。李民警又问能忍吗。熟人说能。李民警便一把按住老谢,让他把这副牌打完。这个病人就站到李民警的背后,认真地看起牌来,偶尔嘴里出来几声嘶嘶,也不知是肚痛还是看到李民警牌臭,反正他一嘶,李民警的牌就被人炸了。每次挨炸,李民警把牌往桌上一扪,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骂句娘希匹,两手搓三下,再把牌一张张抓起似乎那些牌得到了重生。

值班医生打牌这件事,院长曾耳闻,来了病人后还坐在牌桌前简直匪夷所思,于是重申值班纪律,如发现值班医生打牌就扣奖金。院长说这话时两道眉毛紧紧锁在一起,似乎想把医生们打牌的手铐起来。

医院里三个人值班,一个内外科医生,一个护士,一個妇产科医生。院长是内科医生,每周会轮到一次。几个值护士班的想方设法换班,因为跟他搭班连毛衣都织不成,只能在值班室里对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从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哈欠连天。

尽管如此,医生值班仍免不了玩牌。

刚开始大家还偷偷摸摸,尤其是院长不拎着藤篮回家,值班室的门就像模像样地开着,菊婶婶提着一把根本看不出材质的热水壶,往套着竹编的热水瓶里倒水,看见院长,堆着谦卑的笑,蒸腾的热气顺势扑到她的皱纹里,于是她趁势塞上热水瓶口。

院长前脚刚走,值班医生立马在挂号室里敲几下桌子,然后扯开嗓子:“打牌……”如果还没有人接住,他便跑到天井里喊:“打牌……呃!”像阉鸡的吆喝声。

有时,这个“呃”会一直被重复,被放大,在医院里跌来撞去。后来,慢慢居然约定俗成,成为值班医生用来约牌友的信号。

这里数阿其医生喊得最传神。他当时正值青春年华,有恋爱史,谈过几个女朋友,但最后都没有下文,就像他有时明明握了一手好牌,结果却被人炸得七零八落。他的嗓子没什么特别,也没听他唱过歌,然而,喊打牌时,声音跟充足了气的轮胎似的,弹力十足。尤其是“呃”,像柃起来,而且尾音没有过渡,一直保持着往前奔跑之势。

我也曾被“呃”到牌桌。他们打包红星。我不会,只会玩十点半。第一个月,他们陪我玩过,但也就玩了三次,他们嫌没有技术含量,就终结了这个玩法。于是,他们教我打包红星。我学的时候围观的人个个主动来教我。一个说打这张,另一个说打那张,后面还有人说这两张都不行,应该出一对。我不知道听谁的,正在犹豫时,手上的几张牌被人甩到了桌上。这一甩,立马引来数人的惊呼,惊我拿了一手臭牌,呼我居然还这么大胆。我手上的牌还有一大半,而别人都差不多快没了。我只觉得耳边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不,是争论,他们替我下一步怎么打而热情地开始头脑风暴。最后,我完全没有了主意,就在主意还在路上的时候,手上的牌被这只手那只手甩完了。结果,还是输了。三娘六主意,用在牌桌上天衣无缝。

一局牌打下来,差不多需要两个小时,等抬起头,会突然发现周围多出了好几张陌生的脸,一问,他们是来配药的。值班医生自然不敢大意,想把牌丢了,却被人摁在了座位上。值班医生心有戚戚,说,真的是配药?话音刚落,手上的牌已少了一张。

偶尔,我也会看一阵子。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惆怅起来,觉得自己也像别人手上的一副牌,如果没有意外,日子一眼望底。而这样的日子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于是,我总是看到一半悄然起身,默默地踱进寝室。

有时值班医生呃不来同事,学校、派出所等也没有人把班值到医院,怅怅然之余,只好一个人用牌算命。算着算着,有病人来了,望叩触听,如没什么大碍,方子一张,药丸数粒。病人不走,似乎有什么忌口方面的事想问。一问二问,病人坐了下来,跟值班医生玩起纸牌,直到家属来寻。于是,家属站在边上看一副牌打完。

当突突的拖拉机奔进医院时,值班医生手上的牌有再多的“炸”,也得瞬间扔了,否则你就等着院长来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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