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一瞥

2019-09-10 07:22万晓岩
散文 2019年6期

万晓岩

玻璃翠与鼻涕汤

那年逢年集,有一卡车芹菜在叫卖。卖主称芹菜脆,落地能摔碎,名玻璃翠。这名清澈,把脆从平庸的芹菜里提拔出来,又叠了翠,好像卡车拖来一个碧海。

有人起哄,摔一捆!卖主笑,我是怕摔一地玻璃碴子扎您的脚。

卡车很快清空,一大部分,是仰仗了这个落地就碎的名字。

一种街心花园绿化带常见的小花,其貌不扬,紫红色的小单瓣,花期久。没混上个有来道去的名字,被草率地叫成“开不够”“一直开”。问这什么花?一直开。听起来像是答非所问,叫人直想奉上三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包。它在植物学里,也定是有名有姓的,可是没人去搭理它的来历,随便给句闲言就打发了。或是其貌不扬,或是生命力强(越难养活的,越是贵族),没脾气,不讲价,还开起来没完没了,活该被轻视。乡下小孩,起个阿狗阿猫,傻柱子狗剩子之类的名字,为了贱名好养活,实则更显出了刻意和用心。轻慢的名字,是人都懒得修辞了。人看人,看万物,时时都是分别心。

中午去菜场,遇到了玻璃翠。曾听人讲,菜场鲜嫩的芹菜,多数是喷一种生长激素,一晚上就能长十几厘米。生长期过短,还没沾上沧桑呢,又脆又嫩,卖相还好。同样的生长素还用来喷茶叶,以前采春茶,一旗一枪,要经过严冬与数次倒春寒的考验才得,八十五摄氏度的水冲下去,碧芽伸展,豌豆花般的香气浮出来。如今难了,茶尖被催生,采完一茬还要催一茬,茶疲惫了,攒不出香气了。

原来这玻璃,是化学的。

菜场有新鲜的马蹄,我犹豫了,削皮太愁人。卖主端出一盆削好的,价格高出三倍。我问,他说用小刀慢慢削的。二倍是用来付他的手工,我愿意。

回家煮了冰糖马蹄。娃说,鼻涕(荸荠)汤啊。

玻璃翠被包了饺子,脆不起来了。马蹄在它的汤里,莹白如玉,还真是脆。

大隐隐于市

开始是音乐。小奏鸣曲之类的,后来就分叉,有了唱腔。然后就是一个大排练厅,一群人热汗淋漓地排练,基本是形体训练,对打,小圆场,碎步。

我拉住了排练队伍后面的一个小女孩,眉眼清秀。认识我吗?认识,你是西红柿,最好的青衣。跟我学戏好吗?学什么?奔月。

啊,好一段爱恨情仇。

抬手看表,8:20,忽然惊醒,8:30不是刷脸考勤吗?我撒手狂奔。

我似乎没有办法开车去。通常周一早上要堵四十分钟开不到单位。我只有两格时间,十分钟。屏息提气,一跃而起,我一般不能轻易动用的奔月之力,不得不立马启动。

不用衣袂飘飘的,那除了增加阻力,无一点用处。我没有翅膀,只有凌空而奔。此时才知道,蹈虚也是如此累人。

在一个早市,我打着翻跃过了油条锅,在摊主大嫂的胖肩头轻点一脚,翻身远去。她不会被惊到,只是一阵风而已。遇上略高的部分,我会点一脚,以增加助力。本来行车是开阔的大马路,奔月之途却都是狭窄小巷,旧壁残垣。

时间已过了一格。远远地看到了单位大楼。平日里在堵车途中,视线总是被阻,周围都是一样的楼群,不分彼此地互相阻挡。我是从房顶一路跑过。楼宇之间的空隙,我用意念连上了透明的桥,铁索桥,浮桥,或者是一道绳索。我滑翔,凌空翻,天堑变通途。

这样说来好像浪漫又轻松。其实一点不是,常遇到险情,令我屡屡惊心,每次都得特别努力地去化险为夷。

终于到了单位上空。时间还剩半格,两分半钟,足够刷个脸。单位的人正从各个方向往里拥,潮水一般。我在人群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落下,把自己瞬间扔进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像一颗西红柿,滚入了大堆。

在小长假的最后一天,我的早觉被一个梦搅得心力交瘁。

牙疼记

上颗坏牙距今已四年。当时隐裂,我惧怕杀神经,一拖再拖,直至坏死。今对称之牙疼痛,居然亦是隐裂。它们对称之约,以四年为期。

上次我认为,杀了牙神经牙就死了,故坚持不杀,结果这颗牙最后生生疼死了,至今仍有缺口,成为我明显的人生漏洞。这次我同意杀,以牺牲牙神经换个山河齐整。事情总是这样,任何你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后面都跟着一个反向之选,专门用于自我颠覆。

牙医略矮胖。我惧疼,忧心忡忡。她说:“放松哦,我看到你我也紧张了,我的心率都一百多了。”她就这么轻易地让我承担了她的一部分胖。

杀前,我问,有没有无痛疗法,像生孩子那样的。医生说,麻醉而已。结果麻药散去,疼到不依不饶,没处躲藏。话说回来了,无痛生产,孩子落了地,还不是一生的疼。所有麻醉,均是障眼法。

白天可以有多种事物分散疼痛,门外的春天,心头的浮云。到了夜晚,世上就只剩了疼痛這一件事。

周晓枫拔一颗牙,写万言。我坏一颗牙,写百言。唯疼痛不挑才华。

让一小块时间显形

拉着闺蜜,说话间即到目的地。闺蜜惊异,咦,好像没用时间。

如此说来,我们好像是在时间的夹缝里混过一瞬,躲过了时间的迎头痛击。

今春我种下芸豆,发芽、长叶、爬竿、开花,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却没有结果,确切说,没有应有的结果,稀稀拉拉的几粒,好像整个生长过程都是个不动声色的谎言,时间没有显形,虚无了。

没有什么是必须显形的。同样,用于一个明确的形体也是,它未必背负着本意,万物生长,各有心志。现世赋予的,总是背道而驰,如同这架蜻蜓与那架小型无人机,各有来去,某个意义上却其实同宗。

佩索阿分身有术,把自己分成若干个,还各自命名,实现戏剧性地剥离,单独成立自己的世界,虚实自决。

画家画画,也是要把身上的种种自我慢慢剥离出来。

有的演员,表演进入了油滑之境,竟能把角色冷落,演啥都是演自己,他的路已至绝境。写字的人,同样会写滑腻了,他是写着写着,把身上的其他“我”都写闭关了。

画家这种对自身可能性的探究,叫人喜欢。她不断呈现出一些新的视线,以及心境的纵深和开阔,还有拓展过程里不过分吃力的轻盈。她亦是在每一幅画里分身,用不同的事物给自己命名。

这种自律,隐隐穿行在作品的气息里。

画的气息是扑面而出的。它不像音乐和文字,要老鼠拉木锨一样慢慢拽出来,它就是这么直接、坦荡,不留死角。你总是先被它的气息扑倒,而后返过神来才能去阅读细节。细节成了气息流滞的呈现。

在每个夏天,都有无数场荷花,从夏天里满溢出去,以清凉之心静于一隅,不为世事所动,不论谁来谁去。画家去看它,荷花会叠加,无数透明的影子附在其身后,把静气取出,从一种固化的序列里,取出它的某些部分,投射到自身的精神之境。这个过程,如同聚焦,由模糊到清晰,反转数个来回。

实在挡住了路线,她就直接把花瓣掰下,把那些秘而不宣、长久的积存,片刻的犹疑、纷乱、挣扎,还有喜悦,都和盘端出。

芳心如许。

在一些普通的,甚至世俗的事物里,她会不可遏止地凸显出清雅。而在本来就清气袭人的荷这里,她就不可思议地淡化清雅,或者暗下去一些,另外强调一些浓郁,似一种被淹没的深情。

美术,是一种美的执念。

她做的,就是让一小块时间显形。

紧张的羽毛

轻质文本总是很久很广。吃水线深的作品,得罪人,吃力不讨巧。有些作者,下笔时老是把读者放在案头,双手捧着文字,央求着读者青睐。这是娇纵,是谄媚。致使文本越来越轻浮,因为他要考虑读者的舒适度,并以此反馈回来。看哪,他这么耐心,细致地把文本都说透,唯恐烧掉读者一点脑细胞。这种娇惯有点类似中国的父母,包办孩子的智商。他总是照着读者群里的大多数(一般来说,多数总会沉到底层)来给自己标高,结果就是,双方手挽手低处徘徊。

《佩德罗·巴拉莫》之于马尔克斯,犹如《红楼梦》之于张爱玲。作品体量不大,每个枝条扩展一下,就是《百年孤独》的浓荫。这里你几乎看不到鲁尔福的影子,他将自己彻底隐去了。以往全能的作者,总能掌控故事的全部,似乎是孙悟空七十二变,每个场景都无处不在,尽收眼底。读他的作品等同于受他的奴役,每时每刻受他的灌输。鲁尔福只是把小说的大门敞开,你进去靠自助,没有导游。获得的风景来源于自身的感知力,时空交错,独白,对话,隐喻,小说的结构是打开的,不会为了谁去改变秩序。

它的空间和时间,无限宽广。摒弃了过多的“合理性”,文本的灿烂一点一点地显现。耐读而可重读,这是多么好的文本品质。

不是被灌输,而是被激发。

朱天文说,她是针对鉴赏力来写的。现在想想,她每一本书都是这样。特质太明显,也就成了局限性。不过没关系,她的标高在这里,局限也是高局限。

《荒人手记》买了好几年,没读,题材有些不适。今春读来,视界宽阔,全无不适。我常要读读她的书,把自己从习焉不察的惯性里提取出来,获取一种又艳又寂的美学体验。

画家在画—枝枯荷,立着一只翠鸟。绚烂至极的平淡,空寂里的鲜明活力。画完,画家自己不满意,说是鸟的羽毛太紧张,重画。新的鸟还是立在原处,却有了风,它的艳蓬松起来,画家稳稳地控制住了风量,不让它打乱羽毛的细致,以及画面透出的,深海一般的静寂。

天真一瞥

超市上新甜瓜,个头居中,比甜宝大,比哈密瓜小,存心要另立门户,以示新面目。时令未过谷雨,各种温室大棚产物已迫不及待。依天时,瓜此时连苗都是幼小,离累累果实尚需日晒风雨。如今天时已被操控,万物都急脾气,谁都要站在季节的前头。商场衣服也跟着起哄,还下着雪呢就赶着上春装,等到衣衫春薄,想去换衣,人家都换上夏装在卖了。这一点我总是不解,衣服不当时令,试衣都嫌麻烦,要错开一个季节买衣,人为地制造混乱,好像不弄到令人操心,就显不出大牌。后来我想明白了,他们是和同行较劲,怕自家的设计被人抄袭了,你追我赶地往市场高地上插红旗。至于消费者,本是他们最该考虑的,但是顾不得。嗯,生态就是这么被破坏的。

我们总是顺应不上天时地利。倒春寒还在一波一波,衣服增了减,减了增,瓜和果就来了,不管肠胃有没有准備好。新瓜脆甜,甜到令人不解,难道长在蜜罐里?如同蜜蜂,没有花蜜采,就直接喂糖,蜜蜂吃糖酿蜜,生产程序空虚了,产品直接有了流水线质地,蜂房成了车间。我种的莴苣,冬眠醒来,刚展开一片新叶,菜场莴苣就一车一车卖了。这几棵长起来,市场莴苣早下市了。正常长在季节里的,不像是顺势而为,倒像与主流作对。

牡丹,仍坚守着谷雨。国色天香的背后,是漫长的严冬苦寒。温室里自然也能先开,《五杂俎》载:“朝迁进御常有应时之花,然皆藏之窖中,四周以火逼之,隆冬时即有牡丹花,道其工力,一本数十金”。为了进御,祖宗这智慧呀。在没有政治需求和利益驱动的时候,它在清明与谷雨之间,依然开出一派天真自然,这里面的时令轨迹,叫人心安。

铁线莲在漫长的冬天里,僵尸般地休眠,它像动物一样,在土里沉睡。地面以上的,保洁拿它当垃圾,将枯枝败叶一股脑扫尽。开春,铁线莲萌生出新的枝条,茁壮有力。看到养花攻略,说是铁线莲休眠后的枯枝条应当修剪,方可萌生更多花枝。原来保洁员为了另一种秩序,无意成就了它的生长秩序。

今春,它的花果然开得好。但是我当初买它的幼苗时,并不知道它的花,只因为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天真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