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人杂记

海龙

我这里的“门人”不是指我的门生，虽然我教书不止册年，学生亦不弱于三千;那却是另一篇文章的话题。本文所说的门人是个英文名词的直译“doorman”之谓也。

美国一般商业和住宅楼宇都有门童（说是“童”，其中不乏白发苍苍者）和管楼人，这些人常常被统称为doorman即门人。在纽约，门人的工作似乎还不止于做门童。一座楼里，无论出了什么事大家都找门人。除了迎送客人拿行李、替住户收发邮件包裹礼物外卖之类，门人还要替住户拦住某些客人或不愿接见的来访者、陌生人、发放广告者等等。

此外，因为一个楼里杂役众多，住户对他们并不能全部认识，若想弄清楚他们的具体职司则更为困难;所以有了任何问题大家往往都会偷懒省事、直接找门人，由他们代为连接、传递消息或催促、指点某个专人来解决。门人其实是一座楼里的小百科全书，也是遇到事情时的“消防员”和传事佬。这样——您大概看明白了：住在一座楼里，跟门人搞好关系就会省却很多麻烦。而相反，如果跟门人不睦，您的麻烦会不断。

平心而论，住户里没人想跟门人“搞不好”关系，但想跟门人搞好关系这里面有些诀窍。

您可别以为门人是下等人工作，其实他们工资不低。前些年《纽约时报》报道纽约门人工会罢工时我才知道，他们的平均年薪是五到六万美金，而且其他方面的福利待遇也不错。以我们楼而言，本楼的整个工作团队有十多个人。除了门人，最有权势者是super即管楼人。管楼人住在本楼最高一层。除了拿团队最高工资，他的福利更是羡煞人：super二居室的单兀是免费居住的。只这一项房租就不低于一般年轻教授的年薪。别忘了，super还拿这个团队最高的工资，具体数目不便透露，但它至少不少于他的房租。

让super住在本楼理论上讲不是让他享受的，制度原始设计的目的是让他能及时地，且全天候地为本楼所有住户服务。这样看来，这种设计也合理。

我们楼不大，却快一百二十岁了。它紧靠百老汇大街，这里算是热点地区，寸土寸金房租昂贵。大学为了确保第一线教职员能及时到校，几十年前就买下了学校紧邻所有街区的楼，再贴钱让教职员居住。这些楼群大都是在曼哈顿声名卓著的prewar（战前）即1940年以前盖的。

它们的普遍特点是空间大且奢华，高天花板、大理石台阶、硬木地板，装潢高贵;房间里有大量的豪华壁橱，有的房间还有壁炉。这样的老楼一般整个楼体都整洁华贵，百年后仍然光彩照人，甚至墙面都温润沉静，充满典雅之气。那时是美国最好的日子，当年造房子也体现了人们的富足和生活理念——只从造房子和建筑本身来看，战后美国人的观念的确变得实惠、小气和节俭，他们开始惜工本重实用不愿意浪费一点点使用面积，导致空间狭小逼仄，处处都反映出今天美国真的大不如前啦。战前建筑是美国当年好日月的一种活样板和活展览，因此在曼哈顿，它往往是天价。好多竟是历史保护建筑。

好房子当然需要最好的照料，否则很容易衰落。我们楼的管楼团队真的甚是辛劳。每天天不亮就擦洗全楼地板打蜡，所有的楼梯要做到光洁照人;旧铜的装潢不能擦到发光，却要有岁月的包浆琥珀色在。厅堂和墙壁上的马赛克粒粒线条清晰，楼门和全楼的窗户光洁通透到有时候人们竟然以为没有玻璃，而真的无意间撞上去……当然，这还不包括一年四季各种节日所有的应时装潢，使得本楼若鲜花簇拥美轮美奂。

这就要说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啦。楼里工人辛劳努力是靠高工资支撑的，住户交了房租，对此享受理所当然。但到了过年过节，还是要意思意思的。

这个意思意思有规矩。如果不懂规矩或不按牌理出牌，您会得罪人或者遇到倒霉气。因为，你若因自己的无知让门人不开心了，他们也会回敬你，让你一年过不素净。

楼里“意思”其实有个严格的程序和规则：一般是在圣诞节和新年前有序展开。先是由super给各家送贺卡。他当然不会麻烦您去敲门送，而是将卡悄悄地别在您的门把手上。这个贺卡有玄机。它是全楼门人向您致敬并要您做点啥的表示。首先，super严格控制名单人数。这里面有行规。虽然给您工作的不止是本楼的“门人”（很多专业活儿都需要另请人甚至请专门公司）而且邻楼的门人也会互相客串帮忙，但是本楼的卡片会尽最大努力把卡上人员限制到最少。因为他们知道卡上每个人都需要住户掏腰包，他们不愿让住户做无益的牺牲。

拿我们楼来说，每年名单上是十个人，凑足十大金刚。这里面真正的门人只有四个（二十四小时轮班三人再加上周末一个）。其他有一个handyman（“巧人”）是专管修修补补，包括下水道、厕所、壁橱和水电等所有一切。再其他呢，还有porter（杂役）三个即打扫、清理、运送垃圾或随时做各种杂活儿的。此外，还有一个邮差。其实干活儿的人不止十个，但super控制名单上的人绝不超过此数。

这个名单里各个族裔的人都有，它就是一个小社会;里面有等级，有争斗和竞争。但是这些，外人是看不出的。他们有喜怒哀乐，虽跟楼里住户每天见面，但门人们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的门人群体以南美人为主，间杂有欧洲人和非裔。总的来说，这里南美人比较抱团比较虔信宗教，做事老实地道。非裔也很忠恳，为人沉默随叫随到。

门人大多是移民，说话外国口音很重。但他们大多不需要说话，跟住户打交道时多是去干活儿。专业活儿请外工，油漆请东欧人;贴墙或马桶也请专业公司。电器或锁出问题有专业匠人。凡呼唤本楼工友来家劳作，我皆抽空跟他们聊聊。本楼门人喜欢住户跟他们说话，觉得那是“看得起”他们。我因此知道了他们的心思和骄傲。比如有的巴拉圭籍骄傲他们的足球，厄瓜多尔人却有点不服气;“巧人”才五十多岁就有了三个孙子。过圣诞那位混血黑人是穆斯林不要小费（我会用其他形式表示心意），另一个门人大女儿早就出嫁而他自己也刚刚结婚，自己又生了个女儿跟外孙女同岁……这些，有的是他们亲口告诉我的，有的是他们交谈中互相传递的。但是不管怎么得知的，他们有了喜事我都适时地见面提及或祝贺。此时的他们，高兴得满脸通红，又羞又兴奋;那种内心的幸福感，比得到小费更开心。

我知道了，他们的内心很温柔也很敏感羞怯。看上去粗粗大大的汉子，其实也觊觎着关切，渴盼尊重和大家的哪怕无意间一回眸般的瞩目。

在纽约，给门人小费通常不太适合给酒、巧克力之类，给现金最好。

您当然好奇小费给多少才好。但这个“好”却没有固定标准。端赖您看跟他们的交情和是否满意其服务。比如说，一般给super的自然要最多，但我给一位门人的超过了他。这个门人特别敬业，是本楼公认的模范，他不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而且助人为乐。我所有来访的朋友都对他交口称赞。在这儿住久了，似有了亲情，凡我家

的客人他都抢着拉门提行李伺候，给足了我面子。我怎能不在过年时好好谢谢他？

除了门人，巧人和杂役也不能忽略。他们替您门道拖地打扫卫生收拾垃圾还要时常修修补补。当然，邮差一年四季给您送包裹。对我，还要额外送书报和各类挂号服务，从无差错。过年过节一总谢他们一次，应该。在紐约，您吃顿饭甚或打个出租车都要付不止百分之十的小费。而门人为您服务了整整一年，过年大家都讲究讨个彩头，一揽子给一次小费，皆大欢喜。

虽然这是皆大欢喜人人皆遵守的公序良俗，但也有吝啬者在。本楼有族裔教授以不过圣诞节为由，每当此时躲出去或“度假”避付小费，换来的是门人的全体侧目。底层人的报复有时候很直接也够狠，门人们会让他或他家来访的客人丢脸;有时候更会适时刻意给其制造一点小难堪，在关键时刻让他掉链子。这样，他省下来的是一点钱，收获的却是不时袭来的不愉快和尴尬——钱包舒服了，人却没了脸面。我觉得这种算计和精明得不偿失。

我以为，门人收小费其实在意的不是钱，而是在意你对他们工作的尊重。尊重，在这儿，有时候是以钱直接表示出来的。而且，给门人小费这件事也折射出了这里住户的为人和品格。

顺便说一句，在我们街区的楼群里，没有门人的楼也有。但大家都喜欢选住在有门人的楼。因为，没有门人虽然年节间可以省一笔小费，但是往往不安全且不方便。据统计，无门人的楼被抢劫的概率大增，而且没人替您收发。往往为了一封挂号信或者包裹、快递，你要三天两头儿跑邮局，费时费力，真的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