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记

2019-09-10 07:22孙远刚
散文 2019年6期
关键词:小罗护手霜校服

孙远刚

只记得花开,不记得是哪一年。

是四月的某一天,一个树影长长的上午,太阳熏蒸着油菜花,浓烈的气味,让人直犯困。付家冲的村西头是一虹高高的石拱桥,桥头是几株大麻柳树织成的阴凉,桥肚里是口陷落的蒲塘。芦芽尚短,威哥站在塘沿上垂钓,身体和渔竿倒映在水里。四周的油菜花平铺直叙,坦荡无声,越陌度阡地连接着远方的平冈,它们那崭新的、巨大的叙事能力,形成的视觉冲击,让人恐慌得想要逃离。

花也是武器。村庄已被围困数日,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能乞降,举起炊烟的青旗。

老远的,挑“鸭挑子”的汉子,在机耕路上走得吃力,上半身在外,对襟小褂子敞着,露着里面绯红色的线衣,长扁担的两头,一头一只大篾匾,篾匾里是昨天夜里才破壳的绒鸡绒鸭,出苗似的万头攒动。推自行车的行商,早就让春困和泥泞折磨得精疲力尽,闷声推着车,车屁股后面各焊一只白铁桶,打开圆盖,一桶粗茶,一桶细茶。

晌午时分,威哥开始上鱼了,不时有昂嗤子被他“咕咕”叫地拽上来,蹦跶在长满野紫云英的塘沿上。昂嗤鱼阔口无鱗,有两根道人似的灰色胡须,墨绿的背鳍,赭黄色的肚子,像一枚鸡血石。

油菜花开,威哥只钓昂嗤鱼。他说:菜花一黄,昂嗤子都成了花疯子,有头无脑,上钩比上集还容易,钓家管这叫“花钓”。

美味的东西往往死得很惨。我皱着眉头看着威哥在庭院当中拾掇昂嗤鱼,极为麻利。他只将它的下巴揪住,往下一撕,露出细白的肉和鲜红的鳃,抠出鳃,鱼还活着,活鱼下油锅。

那天,威哥站在小罗的菜畦上钓鱼,正上鱼,小罗在一旁嚷嚷,让他离开,说碰落了她的青椒花。威哥不理她,她上来要抓威哥的鱼篓,威哥一搡,小罗便跌坐在地上,坐断了几茎青椒秧子。之后,小罗便到校长那里哭诉,说威哥摸了她的胸。

小罗是贵州人,说话难懂,边哭边说更是听不懂。她半路上跟了食堂的庆师傅,庆师傅虽说吃商品粮,可大她二十多岁,娘家离得远,自己没有正经事做,也很可怜。

狼狼儿够。上面记述的是小镇二十多年前的春天,那时的花开,现在看不到了。现在上哪里去找那铺天盖地、跟疯了似的油菜花?没看到的兴许永远看不到了。擅长“花钓”的威哥快要退休,小罗皈依了基督,成了上帝的羔羊。

昨晚,文友小白发了个朋友圈,村庄和一角油菜花的图片,配了自作的一首小诗:“春声最忆是蛙鸣,闹市蜗居近陌生。晚步欣然闻鼓噪,乡音灌耳阔别情。”我跟了个评论:“无为的蛙还那么吵人吗?我们这里稀罕了。”小白是无为人,无为近江,水田漠漠,那里的蛙们或许还能凑起一部鼓吹,赶在花前排一本花开大戏。

老邵故去了,没能喝上今年的新茶。

老邵是我的诗友,在小镇这个清汤寡水的社会里,我们都属于有些异样的人,怎么说呢,做盐不咸做醋不酸,还随便瞧不起人,看大门的文贵师傅说我们是文屁冲天的人。

老邵是个屠户,细高白净,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板扎,身上找不到一个灰条子也找不到一块油迹子。他喜欢一种“雀翎”牌子的上海雪花膏,从供销社那时起就喜欢,从小邵搽到老邵,后来这个牌子没了,他的口袋里总装一支管状的护手霜。卖肉的就落一双油手,没人用护手霜的,但老邵是个例外,每回卖肉之后,他都要净手,用护手霜,所以,他的肉总带一股淡淡的护手霜的味道。肉卖完了,肉架子上剩一副大肠。早点铺子用湿炭封炉子,空气中弥散着燃煤的香味,店家陆续上板,市场渐冷,狗子探头探脑地出现,这时,老邵喜欢对着空荡荡的大棚吼上两嗓子:“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老邵有个相好,是山里面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上学的孩子,一儿一女。山里的女人很好分清,她们上街总要背一只篾箩,用麻绳编的箩辫,宽宽地斜背在腋下。相好的每回来,从老邵的肉案前飘过,并不多话,老邵伸刀镟下一块肉,麻利地掀开背箩放进去,然后笑笑,别的杀猪匠也笑笑,他们大多有自己的相好,并不眼红老邵。

相好的那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孩,是我的学生,老邵每回和我探讨过“海子”之后,总要托我关照那孩子,说没老子的孩子伤卵蛋,你就当是我的女儿你的侄女。老邵的“女儿”倔强得很,关照她不能让她看出来,小小的岁数却有大大的自尊,她害怕同情。那年头,农村的孩子也要定做校服了,我担心她交不起校服的钱,就跟老邵商量,老邵说,订,钱我出。当然,老邵的钱出得很巧妙,他让相好的房前屋后地摘了一背箩香椿头,然后被他一次性“收购”。

油菜花顶到了高潮,地里的麻头有一拃深,年后的新学期过了一个多月,校服到了,是“五一”以后才穿的夏季校服,湖藍色的裙子,白短袖褂子。那天周一升旗,是个薄薄的阴天,我们都穿着二褂子,老邵的“女儿”穿着校服来了,整个操场上只有一套白褂子蓝裙子。我在心里难过:可怜的孩子。

老邵没有酒量,但酒品很好。我们时常在西街的“双桥酒家”二楼一间叫“草鞋厅”的雅座里吃酒,谈诗和女人。老邵吃腻了猪肉,我点些别的下酒。春天里,总是招呼老板娘先上一盘“活口”,“活口”是不足月的孵鸡蛋,“活口”上来,外表和白水煮鸡蛋无异,很烫,我们左手倒右手地取下一枚,从小头敲破,吮吸里面的“羊水”,再剥去蛋壳,热热地整个吞下。“活口”鲜。也吃“夹口”,“夹口”是小鸡的死胎,不鲜,需要加葱姜腊肉闷烧。三杯落肚,老邵面生桃花,开始“拦不住”:诗人没有情人算他妈什么诗人,算个屌。坐怀不乱装孙子能憋出好诗?有个女人,爱她恨她疼她然后把一肚子的纠结献给她……

老邵“上山”那天,“女儿”也来了,穿着黑色的呢子风衣,远远地站着,远远地看着,很安静。

老邵被一锹一锹地埋进了土里,泥里混有落下的花瓣,旁边一大片梨园,老胳膊老腿的梨树,正风起花落。我右耳背气,左耳里有一支吼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将我埋在,埋在这春天里。”

作此记时,春已离地三尺。

站在“桃李楼”的五楼上,能看出去很远。五楼是一排空教室,走廊很长,阳光也充裕,平常很少有学生上来,我喜欢在这里走走。从上往下看,一丛丛花,—笼笼树,镜像一样存在着,倒影一般的不真实。

走廊的东尽头有青山一发,那是东山,山中有我的老家,还有一座叫作“八字口”的山中小镇,镇上的中学,是我念初中的地方,早年名唤作“巢县黄山初中”。

八字口的人家,桃李梨杏并不稀罕,也不成园,房前屋后见样栽几棵,孩子们有得吃,就不上别人家的树了,省得成天把“妈”背在身上给人骂。八字口的人家,家家有玫瑰园,春天里,开玫瑰,摘玫瑰,卖玫瑰。采花人趁着露水采一大竹篮玫瑰花下山,跨过涧上的石桥,也不进家门,直接卖到供销社的大院子里去,过秤后,多走几步,鲜赞赞的花朵,倒进一口露天的长方形的水泥池子里。供销社的糕饼坊用沤出来的花泥作糕点芯子,也直接卖这些玫瑰花泥。由于这个产业,春天的八字口,弥漫着玫瑰花的香甜,可看成一座玫瑰小镇。

玫瑰象征爱情。

初中的三进大瓦屋摆在山脚下的一个高台上,大门外的空地上是三棵冠盖巨大的石楠。春天的石楠开一树伞状的花,黄白色,有浓烈的气味,初闻不习惯,渐渐地就能喜欢上。吃中饭的时候,男生喜欢端着饭缸子爬上去,骑着树杈吃,老师从树下经过并不纠正,树很慈祥,摔下来也伤不了。

在字口春夏秋冬地待了四年,我用这四年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到一个男生的突变,喉结、胡须、嗓音,和遗精,我开始喜欢一个人,丢了魂似的喜欢。我很怀念。

八字口向西,越过一道岗岭是一个叫花苗地的地方。花苗地有烈士陵园,埋着抗日战争期间死于“刘庵兵变”的七名游击队员,青石的墓碑上镌刻着他们的名字。每年清明,桃红柳绿的时候,周围的中小学生们都要打着旗排着队来这里踏青扫墓。这一天,山里很热闹。除了这一天,其他时间,陵园里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来,杉木林下,只有紫色的打碗花轻轻摇曳在风中。

春暮,深山里有鹧鸪声。放了晚学,太阳离山还有一丈多高,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校门,从农具厂的后门口踩着一串石礅過溪,再走一段山脚的竹林,就走出了小镇的视野。手拿一本政治书,边走边背,到了地方,就坐在陵园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开始相互提问,她问:“社会主义制度有哪些优越性?”我问:“为什么说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

我至今不能忘记她那岸柳一样的睫毛,娇喘的气息和起伏的双峰,夕阳将成排的柏树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数十年间,我曾几次安排行程,一个人在陵园的台阶上坐坐,燃一根烟,稳稳心神。青山可亲,陵园无恙,那些石楠花开的春天不在了,那些如鹿撞胸的疼痛不在了。

少年花事了,中年雨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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