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落在幽微的山上（短篇小说）

李陈飞洋

我是李幽微，写下这篇文章是为了治愈自己，我发现我已经不敢打字，因为害怕敲击键盘的声音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我已经离开张悄然生活了那么久，我依然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中学的时候我很爱写字，一度甚至觉得写作可以救赎灵魂，后来慢慢就放弃了，二十七岁的李幽微再也没有了十七岁的英勇和浪漫，尽管那是笼罩在灰暗里的英勇和浪漫。

我叫李幽微，十七岁的我这样介绍自己，我拥有一座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土丘，在距离学校一千米的公园里。我常常逃课去我的山上看书，工作日的下午只有晒太阳的老人，我就躺在山坡上，看那些佶屈聱牙的名著、瓊瑶和色情小说、黑白的连环画。山和阳光组成了李幽微甜美的世界。

张悄然打破了我的世界。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是别人家的孩子。好在父母对我从无要求，所以没心没肺的李幽微能和从小到大考第一的张悄然做朋友。我喊她悄然姐姐，她则一直喊我的大名，尾音飘起来，有点散散的，特别好听，李幽微，李幽微。

十七岁那年我俗套地恋爱了，他长得怎么样乃至叫什么已然模糊，只知道戴黑框眼镜，姓程，是我的老师。姑且叫他程启超，因为遇见他那天我正在读的是梁启超的《读陆放翁集》。我像往常一样在数学课本下偷偷摊了书，心里惦念着我的山，还有放学后要给留校参加竞赛补习的张悄然送我妈妈做的紫菜饭团。李幽微的山，张悄然。上课铃响了，走进来的是程启超，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说，姜老师病了，我给他代一个星期的课，让我们把课本翻到第四十九页。他局促地抬手扶了扶眼镜，我注意到他的袖口有一点油漆的痕迹，他的手很瘦、很白净，让这个扶眼镜的动作变得深刻了。他的局促带着一片哗然、寸草不生的彻底。就是这一个动作打动了我。我看上了梁启超，开始认真地打量程启超。

数学很无趣，他的课更无趣，也很少和同学互动，是最省心也最没劲的那一类老师。应该也算不上好看的。好看的男人不会在这个年纪还穿袖口有油漆印子的衬衣。但他其实看不出年纪。这么说不公平。那一个礼拜我没有逃数学课，程启超也没有记住坐在窗边静静盯着他看的李幽微。

张悄然也记住了程启超。我放学后去了我的山，其实没有想要看书，中二一点说，像是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土。巡视完再回来找张悄然，她刚巧放学。张悄然吃着我妈妈做的紫菜饭团，兴奋地说，这次竞赛补习的老师是高我们好几届的学长，从前拿过国赛的特等奖。他很年轻，他叫程启超。她说。我注意到张悄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悄然姐姐，你崇拜他？我开玩笑说。张悄然不屑地否认，以前拿过特等奖有什么用，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中学老师。我一听就明白，她是崇拜他的，不过因为骄傲，越重视什么就越要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张悄然的个性，但那天的她让我有一点厌恶。

程启超并不是中学老师。他在遥远的北方求学，他只是受学校邀请盛情难却才回来帮忙补习，再顺水推舟代了个课。张悄然没再谈起过他，但她学习非常努力。她学习的样子很迷人，又有点怕人，发了狠一样。我照例放了学去给她送紫菜饭团，然后独自去我的山上读书。我已经读完了梁启超，开始在杜拉斯的意识里沉浮。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张悄然最终没能拿到奖，连复赛都没进。程启超要陪着复赛的学生回到北方。还有一周，张悄然不必补课了。我还是每天给她送紫菜饭团。程启超允许她继续留在他的补习班，同进入复赛的同学一起上课。反正只剩下一周的时间。倒数第二天清晨，程启超的数学书里多了一张信纸——其实是竞赛的演算纸。下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看见演算纸上满满的娟秀的字迹，写着感谢、倾慕、少女的过去与未来。他就那样任它夹在腐朽、初级的数学书里。我把自己的信放在书封上，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便条，从杜拉斯的一角撕下来，写着，五点半，落日公园西北拐角的山，李幽微。

五点整，我躺在我的山上等程启超。也不是为了等他，每天的五点半我都一样度过。那天不知怎么的我就睡着了，直到程启超把我脸上的书拿走。我看见局促的他，还是局促的神色，戴着普通的黑框眼镜。和第一节课一模一样的、动人的局促。他站在李幽微的山下，微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李幽微，你找我？

我在山头坐直了，两条腿有一搭没一搭晃荡着。我说，你是不是选了我？程启超没有说话。我知道他选了我。他不会选张悄然，不是因为比起张悄然更喜欢基本没什么印象的我，而是不可以。张悄然是不可以的，但是李幽微可以。我自己也不特别清楚“可以”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考第一的张悄然、竞赛失利的张悄然、在演算纸上写了满满一大张的张悄然，对程启超来说是不可以的。

我们并肩坐在我的山上，此刻是我们的山了。我想我是真的喜欢程启超的，他靠得很近，身上有一点油漆的气味，不好闻但也不讨厌。太阳正慢慢落下来，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太瘦了，骨头有点硌人，好在夕阳和晚风都很温暖。我们在五点半的暮色里接吻，他的嘴唇很干，翘起一小块死皮，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用舌尖滑过那一片朽败的皮肤。我心口被风吹得疼起来，一瞬间很想要为他生个孩子，像这样亲吻他一样亲吻我们的幼儿。时间仿佛很漫长，落日让一切延续，我说，程启超，我们以后会不会有孩子？程启超笑，我不想犯罪，幽微，你才十七岁。那一刻我看清男人的猥琐，他不是少年了，并不顽劣。他喊幽微的声调真的很幽微，带点不怀好意的喑哑，和张悄然的发音方法完全不同。我想离开他，可我们最终还是亲吻了很久。

久到程启超离开，我在黑暗的山上发了半个钟的呆，跳下来，走了三步，才看见路灯下蹲着的张悄然。她很不雅观地蹲着，影子团成一个黑色的圆球。我出声喊她，悄然姐姐。她转过头来面对我，眼泪纵横交错在她秀丽的面颊上，眼里的光却灭了又亮，又灭，又亮。路灯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全部熄灭，好像电影里一样。停电了，悄然姐姐。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慢慢抱住了她。她没有挣脱。

拥抱以后，很快来了电。我们沉默着走回了各自的家。次日程启超离开，我装病请假没有去送他，我不知道张悄然有没有去。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这就是我十七岁的初恋。而张悄然的报复从他走后的那天开始。

张悄然不会幼稚到往我身上贴纸条，头顶泼水，或者散布我不知检点，勾引程启超的流言。实际的伤害她觉得低级，伤害她的骄傲，后者本身就是她的伤疤。她的报复是自己的堕落。好学生张悄然逃课了。她哪儿也不去，就整日守着我的山，李幽微的山。她还是聪明的，她不会真的让自己失去什么。张悄然坐在我的山上做习题、准备明年的竞赛。她明知道这对我多重要，我可以和她分享程启超的喜欢，也不能容许任何人占据我的山。那是我放进自我介绍的山，是我唯一可以自豪地说，这是我拥有的东西的，李幽微的山。而张悄然什么都有，她一定要抢走我的山。我爬上山头，跟她坐在一起，她说，你吵到我了，李幽微，你的人生真的太差了也太吵了。我收起手里的连环画，恼羞成怒还是无地自容，说，悄然姐姐，你很好，你好到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需要你好。张悄然愕然，她依然是骄傲的，而我看见内里的山却在一点一点崩塌。她忽然大声号啕，为什么好也有错，为什么程启超要你不要我？就是这么简单丑陋的内核，少女甜美的、高雅的忧伤，就是为了心底黏腻的念想和脏污的欲望。她转过头来亲吻我的嘴唇，很激烈，我不得不抓紧她的手臂不让她掉下去。她试图透过我回忆起没有尝过的程启超的滋味。她恨极了自己的尊严。

我从自己的世界里赶走了张悄然。我大获全胜，夺回了李幽微的山。张悄然转学了，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听说去了北方，也有人说她直接出国了。我却再没有忘记过张悄然。李幽微的山上从此笼罩着她的影子。我读完了杜拉斯，看完了全套《七龙珠》，坐着，躺着，总是想起张悄然。比起程启超，她不算在我的山上活过，因为是她落在我的山上，我毫无防备。但我一直想到她，不是想念，只是想。我构思她往后的人生，与程启超的重逢，遇到捧住她的傲气的人，喝咖啡还是茶，葬礼的音乐……后来，我升学、迁徙、得到、放弃，走过漫漫十年人生，拥有了无数座新的山，却再也没有一个张悄然落在李幽微的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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