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

2019-09-10 07:22张大威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唱词剧目剧场

张大威

剧场是人间场景的微缩和生命汁液的提纯,它受雇于记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即使是一座露天的剧场,在美学意义上,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因为此时天上的流云不是剧中的流云,天上的星辰也未将剧中人的眸子照亮),这轮明月是长生殿上的明月,明月亦如水,却不能打湿现代人的半寸衣角。这只渡船漂泊在明代的寒江烟波中。杜十娘怒沉的百宝箱,现代人双手接住,也会颗粒无收。这对蝴蝶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坟墓中飞出,它们翩翩而去,没入云霄。人间的百花温香如玉,也留不住它们的一缕凄凉的魂魄……它们在剧中演绎着自己的流年,它们走不出剧场,剧场是它们唯一的巢。

因而,剧场是建立在时间光影中的一座花园,它的缤纷花雨由远年的片片云水养护而成,它的一切都是时间,它回望时间,呈现流逝,启示未来,时间之沙流泻的韵律,将世事写成。一切的喧嚣与寂静都在剧场里面,一切又不可轻易被窥探和触摸,它需要一出剧目打开,一出剧目紧抱自身,人们便永远无法进入其间 。

一出新的剧目将要上演时,在剧场外徘徊的人,在剧场中静坐幻想的人,对这出未知的戏剧满怀憧憬,他会按照自己的喜爱去编造剧情,大幕在他的头脑中缓缓拉开,他依稀望见一个玉样的少年,急匆匆赶往郊外的树林,暮色渐沉,少年与树木都慢慢地浸入了如水的暮色中,静止不动。少年雕像般站立,他在等谁?也许没谁,也许有谁,但他所等待的人没有来,他的衣衫却在夜风中一点点风化脱落。一位年轻的骑士,他坐骑的铁蹄冲破漫天的飞雪,嗒嗒嗒地踏在长长的石桥上,他火红的披风下,若隐若现的寒光闪闪的长剑,透露出他这次行程的狞烈与凶险。一位少女跌入了自家后园的池塘中,在她昏迷的七日里,她在另一个世界中,业已嫁人生子,为人妻为人母。经历了红尘的繁华,也经历了红尘的沧桑。一梦醒来,耳边尚存夫君的软语,怀间尚有待哺的娇儿。然而红烛低燃,家人环绕,窗外一轮明月,园中杏花飘飞,回不去的是时间之外的那一处家山。而她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她小小娇儿的红色肚兜。时间——隐藏着太多的未解之谜。在这个世界里,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流浪的人,一个迷路的人,一个另一维世界中的人。幻影成了家山,家山成了幻影。一次时间与空间的偶然移换,记忆便有了盲点,我们只能认同眼前的角色,在人世这个大剧场里。或许在另一维世界中,正有人目光殷殷地盼望我们归去。

大幕拉开了,徘徊的人停止了徘徊,幻想的人停止了幻想。少年,骑士,女人,纷纷退场。观剧者的目光被舞台上展开的故事所捕捉。也许这是个精彩的故事,骤起的风云不断惊诧你的双眼。也许这是个平庸的故事,寡淡的白水一滴一滴滞涩无聊地从你的指间滑落。也许这是个老套的故事,使你觉得美就是这几片花瓣,人们坐在舞台下或目光专一,或目光散漫,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地在点数这几片花瓣。美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逡巡,渐渐走向窒息和衰萎。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春草还是那片春草,杏花还是那园杏花。没有惊艳,没有陌生,没有意外。

你刚才坐在舞台下的细细织锦都是徒劳,它并未在舞台上浮现。突如其来的花朵一枝也没盛开。被历代的目光打磨过的故事显得过于圆熟了,老迈了。不是服装,不是道具,也不是演员,演员青春得像一朵刚刚生成的云朵。“老”在故事体内,是故事的“核”散发着陈旧的味道。不管你喜欢与否,这种“老”会占据舞台的半壁江山,抑或是舞台上的全壁江山。你坐在舞台下隐隐看见,在遥远的年代,你的祖先穿着明代的服装,穿着清代的服装,穿着民国的服装,也在观看这出戏。演出一直在继续,锣鼓家什的铿锵之声,随着时光之水顺流而下。哦,原来你的基因早已看过了这出戏!没人告诉过你,你曾经看过这出戏。但是语言不是最深刻的记忆,凭着血液的哗哗流淌之声,你辨认出了它们。

一代一代沉淀下来的古老剧目的熏香,还是让观剧者感动,长演不衰的剧目,多数表达了人性深处的隐秘意愿,又因其具有高超的艺术水准,像一株不倒的繁花似锦的大树屹立在那里,瞬间的风无法将它连根拔起。某些年代,这种风刮得天摇地动,舞台上姹紫嫣红尽落,处处空枝。隐形的观剧者悄悄地藏在暗影里,双眸贪婪地期盼舞台上的盛世年华,低低的细语在风底下忽明忽灭地闪烁,亦有颗颗怀念的泪珠泣红伤春,躲开桎梏与告密,在一个隐蔽的空间里,压低嗓子,拉起京胡,唱出了“有一个楚屈原在江上死,有一个关龙逄刀下休,有一个纣比干曾将心剖,有一个未央宫屈斩了韩侯……”(《陈州粜米》)“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窦娥冤》)“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西厢记》)低矮的茅屋,低回的旋律,在严冬的破损中回荡。那时候我很小,看戏的资历浅薄得像一个白瓷碟子,凑巧这三出戏我都看过。唱词记得不确切,内容也不大懂,这些唱词是成年后购得《戏曲名著汇粹》一书,再温此剧集时的确认。不能忘怀的是那年夏天,以寂静原野为背景的一座喧嚣舞台,正旦一身白衣飞散魂魄般从舞台一侧飘然而出:“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星光如泪,未曾相思,晚风却度来一种悲凉的熟悉。美,永远是一种信仰,臂上挎着野菜筐的三丫头被这旋律所击中,有渴念,有惊悸,也有怅惘。想流泪,却不知为何流泪。天完全黑了,多希望大地有个游动的灯盏,照亮我回家的路。但没有灯盏,唯借微弱星光而行。

多年以后,再听这段唱词已经在剧场里了。唱词还是原来的唱词,江山物语与人再也不复往昔,很想和谁谈谈重听这些唱词的情思嬗变,可是周围没有这样的倾听之耳,无奈只得把手伸向远年的花树,折来一枝放在鼻间嗅闻,让回忆与此在合二为一,让不同的情思与相同的美层层重叠。

我不是戏迷,看过的几出戏恰似玲珑月影,印在手心中,唯如此,才格外珍爱,捧在手中,不忍放下。那些经历在生命中,是一座座小小的华屋,逆时间之流而上,时有拜访,推开门,见旧日剧场仍在,生旦净末丑,香风流转,水袖飞扬,看戏的人呢,即使是拥有大致相同记忆的人,也不会同时打开记忆之门。往往整座剧场只坐着我自己,宁静,孤寂,神情专注,久久流连。并未迷失,心中知晓远年高高燃烧的红烛,早已蜡泪成灰,咚咚作响的钟鼓早已杳然远去。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便会抽身回来。看戏,看戏,于戏你永远是槛外人。

一座剧场不论它的建筑风格是华美的,还是平朴的,它的规模是高大的,还是矮小的,它都会比它本身的体量显得巍峨、博大、深邃。剧场像个容器,它的养料是源源不断的人间悲喜,它们从古代迤逦而来,在中国尤以元代为盛。著名的剧目《窦娥冤》《西厢记》《汉宫秋》《趙氏孤儿》《陈州粜米》等都出自元代。明、清两代再添锦绣,比如《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话剧为舶来之物,早年在乡间,观话剧几无可能。进城求学后,看过《李尔王》《雷雨》等剧,流溢在舞台上的美与韵律则是别一种风调了。不得不承认,悬挂在我记忆天空中的明媚星辰,却是那一团团的旧火。

时值今日,每每走过城市中的一座座剧场,我都会驻足片刻,不知今夜笙歌在谁的纤指下悠悠弹奏,不知今夜舞台在哪个时空中日升月落。并遥想大幕落下,曲终人散后,剧场真的是一潭静水,悄无声息吗?那些在舞台上世代生存的灵魂,那些被一代代人的目光抚摸过的虚幻躯体,会不会抛掉演员的外壳,独立呼吸行走起来?他们窃窃私语,彼此探寻,彼此躲闪,像春光中的蝴蝶一样,陶醉在逐花的翩翩轻舞里。舞台无限漫长地延续着他们的生命,舞台就是他们的生命。生命不是静默,所以看似静默的舞台或许包含着盛大的喧嚣,黑影重重的空间里,或许已是华灯万盏。舞台“储存的古老时光在持续生长,正在溢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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