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在水边

2019-09-10 07:22陈美者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斗笠寨子张家

陈美者

四月,微雨,细小的雨珠洒落山间。漫野之芒抱作一团,杉树纷纷亮出身上的尖刺,风偶尔送来一阵山苍子的幽香。

春娘站在寨仑顶,四围寂静,雨打绿叶之音越发清晰可闻。天是空的,云雾渺渺,叫人恍惚以为这雨也如同那些小小野草莓、傲立的红豆杉、狂放不羁的芒一样,是从这山间生长出来的。

斗笠遮住了春娘的表情。她看似平静地站在这细雨中,心里却是风起云涌。就在她站立的这个位置后面,本来是有一个大寨子的。寨主人姓张,张家主要做海上生意,将木炭、茶叶、瓷器等,贩卖至远方海港,再将海盐、鱼干、虾米等运送回来,江西景德镇瓷器,则是张家的主营项目。张家当年可谓一方富贾,名位显达。明万历四十二年,十六岁的春娘披着大红盖头坐着轿子,在锣鼓声、鞭炮声和欢笑声中被迎进寨门,成为寨子的夫人。全寨一百多人,粮足马肥,好生热闹。

而今,她的身后却与周围山野无二,竹林高耸,冒着尖刺的杉树几乎成林,几株被遗忘的古茶树上有被虫子啃噬的痕迹,底下则杂草丛生,根本无路可走。春娘折断一棵杉树,抚去那些尖刺。她挥舞着手中的这根武器,披荆,斩棘,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去,愣是开辟出了一条道路。脸上粒粒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只有一截石墙还在。

春娘知道,那里本是寨子的正大门。

春娘将长杉木立在脚边,她往上抬了抬斗笠,望着那截长满青苔的石墙,眉头不由跳动起来,永历十二年那个可怕的冬日又闪现在她眼前。

红光耀目。火焰冲天。那日,她和十一岁的孙子外出,返回寨子的途中,发现前方一片烟火和震天的喊杀之声。她心知不好,一把扯过小孙子就躲进路边的一个废窑中。这窑废弃已久,四周杂草齐腰,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那废窑本是烧木炭用的,寨中也一直有做木炭生意。后来转以瓷器为主,银两赚得更足,但也引来贼人觊觎。早就听闻沿海一带有倭寇进犯,杀人、强盗、劫财,没想到此番居然尾随至如此深山。春娘将孙子藏在身后,屏息祈祷老天爷放寨子一条生路,哪怕只是留下这一点儿血脉也好。喊杀声愈发逼近,春娘和小孙子都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倭寇也知道,如此深仇大恨是不能再留活口的,于是,他们分散各处,一路用尖刀在杂草中乱刺,就这样,其中一人,来到了春娘藏身的废窑边。

一道雷电闪过。天像是劈开了一道口子,紧跟着就是瓢泼大雨。贼人在这道闪电中抽回了尖刀,嘴里不知骂着什么,终于走远了。

春娘和小孙子依旧不敢动。待那贼人走出好远,春娘方才动了一下,长裙下大腿上的那个伤口还在汩汩地冒着血。刚才贼人刺中了她,她不敢有任何声息,立刻将长裙团起,飞速裹掉尖刀上的血。或许是雨足够大,或许是尖刀本已沾满血,贼人将刀抽回后,并没有发现刀上的新鲜血迹,遂离去。

春娘没有流一滴泪,用力地握着孙子的手,慢慢地直起身来。远远地,她看见火烧掉了寨门,烧掉了围墙,还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小孙子也学着奶奶的样子,站成一棵树,他早已悄悄拭去自己眼角的泪滴,那一刻,他已成年。

全寨上下一百多人,活下来的只有春娘和小孫子。那之后,一场又一场的雨洗掉了鲜血。也是一场又一场的雨,让春娘的脊梁愈发挺拔起来。不然,还能怎样呢?活下来就得有活下来的样子。在恐惧中生长出来的骨头,总是分外坚硬。

但坚硬是给外人看的。夜深人静时,从一片红光中惊醒的春娘,常常要悄然拭去额角的大粒汗珠。家族惨遭倭寇杀戮时她已然六十岁。时隔两年,她才敢重新踏上这寨仑顶。此刻,她手持一根杉木,在四周寻找遗迹,复见一截石墙,是的,这原来是寨子边门的位置,继续往前,天,那该是寨子的后门吧。

春娘在一截一截的石墙间穿行,拼命想要抓住一些过往的痕迹,那是她的家和族啊——也仿佛只有不断走动、挥舞手中的杉木,才能释放出她内心的恐惧与悲凉。

最后,她扔掉了手中的杉木。

雨止。风起。

就在春娘转身准备下山时,一阵风忽然掀掉她的斗笠。春娘惊讶地看见,她的那枚斗笠悠悠扬扬地向山下飘去,像一只蝴蝶翩跹。

春娘看清它的方向后,慢慢往山下走去。

戴着斗笠的春娘,用双手捧起一碗酒。

色泽青红,入口极软,真是好酒啊。来人一仰脖,干了碗中酒,指着脚下的石头说:“喏,这是我在梅溪边找到的最好的一块石头。老夫人酿得一手好酒,为我等路人解渴去乏,也是美事一桩,想必大寨也指日可待啊!”

春娘微微颔首,一丝笑意在她脸上闪过,也只有外商才会这样喝青红酒。这种用红曲、糯米、水酿制而成的本地酒,很好入口,后劲却极大。好在他们也只喝一碗。自建寨以来,驿道来往商贾走贩都知道此地规矩,一块石头换一碗美酒,于是纷纷从梅溪边顺道携来溪石,说是换酒喝,其实也是见她建寨不易,特来相助。

建寨。建一座大寨,重现张家昔日风光,这是那日她站在寨仑顶上迸发出来的想法。这个想法来得如此突然而倔强。建寨,对昔日张家来说,自然不算什么难事,而今,只她和孙子二人相依,建一座寨子,谈何容易啊!可偏偏那时,风吹走了她的斗笠,引得她来到这一大块平地。她蓦然发现,这块地离昔日大寨并不远,四面皆为高峰,从寨仑顶往下看,恰好就像被一座山捧在手心里。多好的地方啊,方整、平坦,地形呈龟形,还可以听见潺潺水声。别小看这山涧,其实就是梅溪的源头,山势起伏处还有一道瀑布,水珠迸发,凌空飞腾。那么,就是这里了。

一步一步开始。搬来第一块石头,就有了第二块、第三块……那些被溪水冲刷过的、形状各异的石头,逐渐越垒越高。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春娘请来工人,用大块溪石垒成六米余高的墙体,上段还用黏土夯筑,整个寨墙高八米。

遍野的芒,也是极好的材料。将芒秆编织缠绕,再用掺着稻草的黏土糊住,这就有墙了,可建很多间房。木头更不用发愁,漫山的杉树、古树,都可以用。很多时候,材料尚未用到,春娘就提前叫人备好,因为要在最佳时节取材。当地有句话说,七柴八竹,也就是说七月砍下来的木柴、八月砍下来的竹子是最好的,不易生虫。春娘主持建这样一个大寨,自然凡事都要提早盘算好。

也有春娘想不到的情况。

那天,几位工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勤快地出工,而是坐在一堆石头上抽烟。春娘远远望见,心知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她没有上前对工人呵斥,而是悄悄叫来小孙子,对他耳语一番。孙子去后,不多久又回来对春娘悄声说了些什么。春娘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反应。她不动声色地站起身。

大约一个时辰后,春娘带着孙子回来了。她对孙子嘱咐道:“银圆太多,压得有些霉味了,今日晴好,正好晒晒。”孙子打开一个大箱子,顿时一片白光,里面是真真切切的银两。工匠们挠挠头,磕掉烟灰后将烟杆收起来,大声嚷嚷着,互相招呼着:“干活啦干活啦!”

春娘点了点头,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这银圆是她让孙子从张家原先的一个藏宝处挖出来的。张家当年,生意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的,为防万一,将财宝分散各处掩埋,只有当家的知道。倭寇抢了寨中钱粮,却不晓得还有地下藏宝。而其中一处就是曾让春娘他们保全性命的那座废窑。然而,春娘轻易不敢去动这笔存银,这是她手中的底牌,轻易不能翻给人家看。建寨,她一贯采取就地取材,勤俭节约,今见工人怠工,万不得已,只好取出一二,以便继续建寨。

寨成那日,春娘命人摆出长长的一排酒食,供人随意饮用。鞭炮声中,春娘第一次肯让孙子扶着她。她的眼角有些湿润,握住孙子的手,道:“居亨吾孙,张家,可算又有家了。”

张居亨久久凝望着新落成的大寨。

真是一座壮丽的寨子啊。占地两千多平方米。寨墙四角为圆弧形,鹊尾脊高昂挺立。最令人感慨的是寨子的防御性功能。墙高八米,一楼墙厚三米,二楼墙厚六十厘米,墙上每间隔一段皆有门洞,窗户是外小内大的漏斗形,外面看过去只是一道细长的缝,寨中的人却可窥视八方。窗下布满枪洞,贼人敢接近寨子,抢先就可以给他们一枪。二楼外墙一圈还有走马弄,就是回廊,可供来回跑动御敌。寨中主楼有大厅、后厅、四进正房、厢房和天井。沿着寨墙一圈,有前后门厅和六十多间偏房。砌墙的石头虽然是形状各异的溪石,但正门和后门,则是精选的大块青石,门板则用黄楮木,厚重坚固。

张居亨心里明白,他的奶奶了不起啊,不仅建成这一座寨子,更是在子孙心里建了一座永远的家园。

他在她的言传身教下,修身,树德,勤俭,开源。张家在江西瓷器方面的生意被他续上,再次闯出新局面。

康熙五十六年,梅溪境内有一喜事:兴翁七十大寿。兴翁即张居亨,兴乃其字。

绮筵华宴,亲朋毕集,称觞高祝,一幅由多位在职官员联合署名道贺的巨幅丝质寿幛,被快马送来。序中称赞兴翁一诺千金,仗義疏财,人有绥急不惜倾囊与之,落落有古人之风,乃淳庞纯固长厚和平之君子。寿幛周边,用金丝绣着凌烟阁、琼玉楼、灵芝、仙桃等吉祥图案。

兴翁命人将这幅贺幛高高悬挂起来。寨中大厅,他微笑而坐,他的三个儿子志敏、志功、志周,两个孙子伯绪、伯合,及其他人等,依次上前顿首拜寿。

“还有多远?”

我扶腰,喘着气问前方的张先生。

“不远了,就快到了。”出发前他已告诉我,去寨仑顶会有点辛苦,路不好走。我们穿越泥泞的黄土路,不停地向上走,山峰似乎近在眼前,却又盘旋不见。最后,再没有路了,还下起小雨。

张先生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杉木,他正用这根杉木在前方开路。他拗开古藤、挥断尖刺、踏平野草,我望着他的背影,似乎看见一位勇猛的开荒者。

没有理由退缩,我抹去额角的汗水雨滴跟上去。

终于踏上寨仑顶,看到那一截一截的石墙。三百六十多年过去,石墙还有些发黑,似乎仍有被大火烧过的委屈。张家后人,四十二世的张英海先生,越发有了力气,他在高大的杉树林间来回周旋,企图找出古寨的四方围墙。

我站在寨仑顶向下眺望,娘寨就在正下方,周围皆是山峰,得天独厚,真像是被一座山捧在手心里啊。何况附近还有一条瀑布。想来,在后来的宁静岁月,寨中人夏夜敞着门窗,必定是在潺潺水声中入眠。

张先生也平静下来,站在寨仑顶,向下眺望娘寨。

“张家原有族谱,公社化年代,娘寨全村搬到三新村集体大食堂后遗失。现在的族谱是家父张洪新和其他各房一个代表共同整理的,有张孔亮、张必武、张必炎,花了好长时间才整理出来的。”

真是可惜。族谱一旦丢失,再也无法确切还原。后人诸多努力,也只能靠猜测来缝补岁月和风雨留下的缺口。先辈们的披荆斩棘、血泪挥洒以及翩翩风度,只能依稀存在于一代又一代后人的想象与传说中。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一个女人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家族的命运。我手里握着两片树叶,一片是山苍子,一片是古茶树,两者皆有静静的幽香。我就是在这无声的幽香中,仿若看见戴斗笠的春娘,站在寨仑顶。

春娘姓郑,后人尊称她为圣佑夫人,也昵称她为娘娘。她主持建成的寨子被称为娘寨,所在村落亦名娘寨村。

雨势渐大起来。四月的雨,无论多么猝不及防,总是可爱的。大滴大滴的雨珠砸落在树林,青绿的大树也好,鹅黄的嫩芽也好,都在迎接这自然的恩赐,那层层叠叠、高高矮矮的绿,共同组成不老青山。

责任编辑:沙爽

猜你喜欢
斗笠寨子张家
水泊梁山行
斗笠
奶奶的斗笠
秀秀台
寨子
摄影家张家让眼中的锦屏
竹斗笠
一个人远行
只对你有感觉
红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