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瘿木

2019-09-10 07:22林渊液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荷西三毛文字

林渊液

我坐在阳光海的岸边,荡秋千。一时有些恍惚,这竟然是在定海,在三毛的祖屋。

十几岁时读三毛,正是三毛作品在大陆风行之时。自小,我便是一块不愿随波流转、又臭又硬的老石头,同龄人读金庸和琼瑶,听罗大佑和费翔,迷高仓健和崔健,这些,我都没有。风潮所至,其势汹汹,青春期的逆反,想必是给予了人足以与之抵御的力气。读三毛,算是一个意外,也或许,是一个必然。

青春期就那点儿破事。胸前发生了突变,走路时不知道该挺直还是佝着遮掩;每月有了周期,穿浅淡裙子时,蓦然惊觉,后幅裙裾上梅花落满了南山;心中有了朦胧情爱,穿心箭是不是双双穿过了我的他的;身体有了欲望,幻想吧自慰吧,它把人帶往未知的销魂峡谷,只是一如崖边的惊弓之鸟,即便荒谷无人,也自有千百只眼睛窥视;理想吗,不在身边,在天边……就这些,在当时可谓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只是,过了便觉索然淡然,抑或,也会下意识地消弭掩盖。

读三毛也是如此,在青春期完成启蒙之后,我便把她弄丢了。我一直干这样的事情,一路跑一路丢,以至于镶嵌在生命深处的很多东西,不知所终。可是三毛,我知道的,她确凿地来过。《稻草人手记》《撒哈拉的故事》《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的文字里,有行走,有爱情,有自由不羁,有远方的梦想和神秘异质。旧秩序捅破了口子,索性掰开了,把看不顺眼的东西一边掏一边扔。而那莫测之地,又筑起爱情围墙,铜墙铁壁,蔷薇成架。青春期解药的所有潜质,它都具备了。

来定海之前,我是重读了三毛的。每次写小说之前,准备个六七成,就开始提剑出门。来定海会三毛,怎像是要写小说一般?

大多数流行文化的使命是有时效性的,这意味着,重读是一件近乎冒险的事情。这一步,我走得颇为迟疑,颇为忐忑。

结婚以前大胡子问过我一句很奇怪的话:“你要一个赚多少钱的丈夫?”

我说:“看得不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不嫁;看得中意,亿万富翁也嫁。”

“说来说去,你总想嫁有钱的。”

“也有例外的时候。”我叹了口气。

“如果跟我呢?”他很自然地问。

“那只要吃得饱的钱也算了。”

他思索了一下,又问:“你吃得多吗?”

我十分小心地回答:“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这一段对话,出自三毛的《大胡子与我》。又土又俗,还抖小机灵,它到底哪里打动了人?写小说的人都知道,对话是最难写的。三毛可是一点儿都不难,这肯定是他们的生活实录。八行的文字里做了一个道场,里边有现实与理想,有男人与女人两性之间的小博弈,有无形重压之下的男人心事,有女人的妥协、隐忍和俏皮,而最重要的,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穿着率性的袍子,光着脚丫,明晃晃地从文字里奔出来。

此生情爱如珏,不是合而为环的半圆形玉佩,而是独立的两块玉。三毛寻寻觅觅的是那另一块,她这么写道:“偶尔的孤独,在我个人来说,那是最重视的。我心灵的全部从不对任何人开放,荷西可以走进我心房里看看、坐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我有我自己的角落,那是:‘我的,我一个人的。’结婚也不应该改变这一角……”可是,珏是有匠气在的,三毛的爱情却是野生的,不近世俗人气,或许,它更像是长着锐角的石头。两块尖锐的石头,刚好揳入的话,便像极了她和荷西的样子。

这喝水可饱的爱情,不解有之嫉恨有之,怀疑便接踵而来,它到底是真的吗,还是,根本就是海市蜃楼?

当年看三毛,我是信了的。十几岁的女孩子,心内涌动的河流一直在寻找入海口,奔下去了一定是奋不顾身的。过了狂热期,狐疑也是迷糊来过,来了之后不走,也不响,搁放在小阁楼里,随往事尘封。三十年后重读,这桩心事才被揭开。

它是真的吗?

这过去的三十年,我自己也掉在文字的泥淖里跌打滚爬。一粒沙子的虚构,对于精密型的情感感受者,依然是会硌得生疼的,而同样作为一个写作者,这一粒沙子的套路,太容易识破了。读散文,我极不喜欢大部分小说家写的那一种。一个小说家,他对散文的赤诚是有限的。在心理上,他惯于蛰伏在各种人物的躯壳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到何种程度,那通通无妨,杀人、劫掠、意淫,他的行影几乎是没有边框的,这让他拥有一种富足的虚构能力。在技法上,他太熟谙写作套路,以至于,其赤诚也被小说式的美学意图绑架而达成,思路奇崛而又打磨平滑。这样圆美的作品,收割一大批读者当然没问题,然而,那些在情感上对精密的量级、赤诚的量级要求更高的人,它是无法打动的。我更喜欢的是,赤诚本身带有的毛刺,以及它源自生命深处的未经掩饰的呼吸声。三毛的文字,是可以通过这种检验的。它裸裎,我们裸对,即便为毛刺所伤也在所不辞。如果,非得穿了衣裳出来说话也不是不可以。三毛六年的爱情生活,自始至终是逻辑自洽的,她在文本上的呈现一以贯之,一座沙漠一座城一座岛两个人,还有他(它)们深入土层的根系。没有一个谎言是孤立的,如果造出一个,它会衍生第二个、第三个,谎言与谎言之间需要眉来眼去,需要寻根究底,它们最终织就一张网,掺和在事件当中,只有这样,它们才像是真的。三毛的系列书籍,从一开始便没有做写长篇小说的打算,未曾统筹构思,到了最后也没有整饬统稿,她只是顺着生活的河流而下,可是在文本上,我们并未发现穿帮和纰漏,并未发现那张网上对接不上的残端,大至人生观念和灵魂诉求,小至生活场景和家常对话。

我不相信三毛对于文本的虚构书写,可是,对于她爱情生活的狐疑未能消除,特别是,看了她和荷西在撒哈拉沙漠的家的照片之后。三毛的铁粉们,常会循着她的行走路径去旅游和探访。要窥视她的撒哈拉生活,随他们前往便是。

时间过去四十年,阿雍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也有水泥路了,可是,粉刷成砖红和土黄的破旧的双层房屋,卷着口子的铁皮门,老脏的电表和变压箱,蜿蜒蛇行、猝不及防便垂坠下来的电线,所有场景都是黄沙漫漫的样子。把时间平移过来,我孩提时生活的小县城,那境况竟是比它还好了若干倍。作为一个女人,我第一时间便把自己代入进去:如果是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你会愿意吗?我不愿意,一点儿都不愿意,身边的男人再帅再爱你那也没用。这个真相对我有双重打击:三毛在阿雍的处境跌破了我的底线;而因她作为一个参照系的存在,我被打回了原形。

其实三毛没有蓄意隐瞒,她在文字里把一切和盘托出: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家的对面,是一大片垃圾场,房子顶上开有一个天井,风起时沙子便落入家中,家里是没电的,浴缸的水龙头打开之后,流出的是绿色的液体……她甚至并不讳言,因为山羊从天井里坠落下来,又啃食她辛苦种养的绿植,她曾为沙漠的生活泄气以至流泪。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这些客观上的困顿和不堪,并没有被正视起来,它们更像是幻影,或者是退隐为有着异族色彩的花边,而我们看到的主体,全然是温暖的,明亮的,美好的,烂漫的。

三毛喜欢绘画更甚于文字,我怀疑她把自己对色彩的感受移用在文字里。她赋予文字的感觉,是一种暖橘,有覆盖力,有轻灼感。这几乎成了她文字的一种腔调,如果日常生活是C调音阶,它升高了一个调门。我们只长于行走,而它既有势能又有动能,它是能够低空飞翔的,不眠不休。一个人的身体里,哪里来这么多的热量?即便有,又如何在世俗中持续供养?我怀疑,写这一批文字时,她一直处于精神上的低烧状态,三十七点五摄氏度。太高,肉身消受不了,凡高和尼采们,应该有四十摄氏度。如果太低,这个腔调又没了,归于平庸。当然,她的低烧状态是与爱情呈正相关的。三毛说她从未热烈爱过荷西,电光石火,只在一瞬,正是低烧,才可以绵延整个婚姻期。三毛的一生都在困扰当中,把她困扰住的是什么,童年的阴翳,孤独、迷茫、凋萎、我执,以及后来荷西的亡故,一切都是,一切也都不是。得到救赎,大概也只有荷西在身边的那数年。为什么是荷西?这个比她小六岁的西班牙男孩,他工资微薄,还经常失业,他是大男子主义者,不做家务,他虽然又帅又壮硕,可是这能当饭吃吗?她对这个男子的心满意足,到底为何?看多了天底下各种样式的爱情,大概是可以明白的,很多爱只是爱的本身,或者被当成了道具,它看起来分明是玫瑰,可是一阵雨过后花瓣里露出了薄薄的铁皮,它会伤人。荷西的爱,若说它有动人之处,唯在一点:他给的,正是三毛所要的。三毛要去撒哈拉沙漠,他辞职先去阿雍安扎;三毛意外获得木板材,他按照她的要求敲打成了床;结婚那一天,荷西把一个大块头搬回家送给她当纪念,那是一个骆驼头骨……不得不感叹,荷西的爱商在男人当中是非常之高。当然,一段美好的爱情,单单有爱商还是不够的,最重要的还在于,两个人的爱情峰值是否匹配。一个人到达波峰之时,另一个人迎面走来,情感上进行肉搏,精神上有了增殖,每一个拥抱或者角力,都是苯基乙胺的味道。峰巅对决之后,四野寂寂,两个人含情脉脉地牵手下山,多巴胺和内啡肽在血液里弥漫、奔流。荷西的意外亡故,为这一场爱情留下了一个谜。三毛独自留在了半山腰。也正是这个谜,才使它如断臂的维纳斯,更加美丽动人。抑或,也有多少难言之隐,随着荷西的离去,从此黄土掩埋。

有一段时光,我喜欢上瘿木。瘿,即树瘤,是树木的一种病态增生,能够来到人前的,具皆纹案奇丽,山水纹、云彩纹、虎斑纹、葡萄纹、花枝纹、鬼脸纹……没有人知道,长成这样的瘿,这棵树经历过什么,它受的是虫侵、菌染、刀伤、霜冻还是雷劈,又或者,竟是与异类的一段意外爱情,蚂蚁、蜂还是鸟。有的人走阔道走坦途,有的人走小径走的山路十八弯,生命密码,便藏匿在那一截瘿木的纹路里,缄默千年。我喜欢过一块非洲花梨木瘿,剖面保留着浅卡其色的瘤皮,瘿中有深褐、棕红、蓝褐,几种颜色铺卷、渗合、交缠、决裂,竟至于如山势如急水如流云。

我问師傅:它是怎么长出来的?

师傅说:这得问神。

我又问:未剖开之时,是不是像开玉一样,是没有把握的?

师傅点了点头,说:我能够做的,很少。

这一件,我给它取了名字,叫作“成为”。

这一辈子,到底是如何成为的?要成为什么?不是破木的师傅,如何看得到它的纹路?这么说来,木头自己是无从知晓的。

一位电视台记者前来找我采访,秋千架还在惯性晃动。面对话筒,我有些失语。瘿木的故事我应该告诉她吗?我发现,对瘿木的喜爱我是有条件的,它只能是一个他者。在我自己身上,其实有一种低烧潜质,可是,我的身体里自带两股力量,宽纵也是有的,不多,更多时候我会用理性的钢水把它浇灌、浇灭。

我被记者带到三毛生平陈列室,像一枚提线木偶,我被指引说了什么。在公众面前,个人常常蒙受遮蔽。其实,我最想说的是,我尊重和理解她所有的选择,包括人生的最后一役。或许,可以用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诗来为她解释:“她等待刀尖已经太久。”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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